正要再往下说,他突然伸出脑袋冲车夫吩咐了几句,随即又缩回了脑袋:“咳,小李,刚刚被你耽搁了这么久,得赶紧了,否则伯母和三嫂她们在报恩光孝寺就得等急了!”

想起自己今天是陪人出来礼佛的,张越顿时拍了拍脑袋,旋即才笑呵呵地说:“说好了让她们先去,咱们早堂结束了就跟上,没想到就这么耽搁了。你嫂子倒是好说话,就是你伯母必定要埋怨咱们一阵子。话说回来,小方,你可预备着些,你伯母和我唠叨过几回了,说你如今老大不小,该是娶媳妇的时候了,倘若遇着好的,你不妨直接和她说。”

见方敬瞠目结舌的模样,李国修用胳膊肘撞了撞芮一祥,两人全都偷笑了起来。眼见张越往后头靠了靠闭目养神,方敬也红着脸望向了窗外,他们就彼此紧挨着窃窃私语了起来。

陪人礼佛的事情张越在京城就常常干,但到了广州还是第一次。然而,那座名寺他前世却是来游玩过的,那时候还在华严三佛前自苦无父无母又一事无成,如今旧地重游,他不但是上有高堂下有妻小,而且还是福禄双全,境遇心境竟是截然不同。

此前发生了太多事情,又逢灵犀秋痕先后有孕,如今最艰难的时期好容易捱过去了,孙氏自然硬是说要去佛寺还愿。正巧这天衙门午堂无事,项少渊也因病势稍有好转,项夫人也打算去拜拜神佛,于是一应女眷便一路同行,孙氏只吩咐张越早堂结束之后再过来会合。这会儿,张越四人的马车一到光孝寺,便有早等候在那儿的主持和几个老僧迎了上来,双掌合十见过之后,便在前头引路。

俗话说未有羊城,先有光孝,便是说的这光孝寺历史悠久。如今的光孝寺全名是报恩光孝禅寺,得自于南宋初年。跟着主持广能一路进去,张越随眼一瞟,但只见寺内只有身着僧袍的和尚和负责洒扫的小沙弥,除了他们这些人之外并无其他香客。

“广能大师,今天光孝寺不迎外客?”

广能和尚主持光孝寺已经有十五年,见过的官员也有上百,却还是头一次接待张越这般年轻的地方大员,一路上自然是少不得悄悄打量。此时听见这话,他就笑道:“倒不是敝寺为了方伯大人而拦下外头的香客,实在是如今既非初一,也非十五,原本香客就少。再加上今儿个实在是巧得很,都司和臬司的两位夫人也不约而同前来敬香,刚刚遇上了老夫人和尊夫人,所以敝寺为了安全起见,只能暂时封了寺院。这是一贯的规矩,并不扰民。”

佛家虽有云众生平等,但在官府面前却往往做不到真正的超然,于是京城的皇家寺庙能够因为皇亲国戚而闭门不纳其他香客,地方上的佛寺道观自然也是以权贵为先。张越并不是矫情之人,不过是随便问一句,此时更在意的倒是广能所说的另外一件事,因笑道:“这么说,三司衙门的夫人们竟然都聚齐了!”

“是啊,诸位夫人正在大雄宝殿礼佛,老衲已经吩咐所有僧人退避,只留了两个不足十岁的小沙弥随侍,也是希望诸位夫人能够自在些。”

点点头谢过广能的安排,张越就随他入了山门,沿甬道前行,入眼的第一座建筑便是天王殿。等到近前,张越抬眼望了望那金漆匾额,目光就落在了两旁空空如也的门柱上。此时此刻,他便头也不回地问道:“这两旁的楹联为何空着?”

“说来惭愧,这天王殿的楹联前前后后换了足有六七回,每一回都有文人雅士指摘,或曰气势不足,或曰妄自尊大,或曰文采稍逊,或曰华彩空浮。”说到这里,广能忽然若有所思地看了张越一眼,旋即笑吟吟地说,“早就听闻方伯大人乃是杜大学士高足,可否赐下墨宝,供今后往来香客瞻仰?”

张越却仿佛没有听到广能的话,只是注视着门柱,突然鬼使神差地脱口而出道:“禅教遍寰中,兹为最初福地;祗园开岭表,此是第一名山!”

因士大夫中间往往不信神佛,因此广能和尚虽一直想请本省的主官题匾额或是楹联,却始终无人应承。此时一听张越脱口而出的这两句,他立时眼睛一亮,连忙称赞道:“早听说方伯大人文采不凡,这随口所吟赫然是一字难改!敝寺虽说不济,却也有上好文房四宝,大人还请移步挥毫如何?”

恍然惊觉的张越这才想到自个竟是一时忘了那相隔数百年的时光,旋即更是品味出了这一副楹联竟是有一种凛然气势,不禁愣了一愣,随即苦笑道:“这哪里是我随口所做,乃是昔日遇上一位大师,他提起禅宗明庭光孝寺时吟的,我只是记了下来,如今若是我题在这天王殿楹联上,岂不是冒用他人名义?”

大明建国以来,虽然南北二京重修了不少佛寺,但佛教各流派却是衰微不振,报恩光孝寺这座禅宗明庭也是如此。因此,广能并不愿意放弃今天的机会,连忙劝道:“这却不打紧,方伯大人只需告知那位大师的名字,敝寺自然会替那位大师扬名。如此楹联,埋没了岂不可惜?”

埋没了并不可惜……只是晚个百多年出现罢了!

话虽如此,张越咀嚼着这一副气势十足的楹联,终究是摇了摇头,对那老主持分说道:“这楹联气势太盛,由我这俗世人来题,对你这儿并无好处。你若是寻着哪位高僧,倒是可以让他依样画葫芦写上去。他日有机缘,我替你求一块山门匾额就是,这楹联之事再也休提。”

张越这么说,广能自是无法,但心中却记下了山门匾额的事。待一行人到了后头大雄宝殿时,女眷们却早就去后边的精舍休息了,张越便打发方敬先过去对母亲孙氏说一声,然后谢绝了要带路的广能等僧人,只带着李国修和芮一祥缓步前行,从瘗发塔、风幡阁、六祖殿等一路逛了一圈,最后在大雄宝殿后的菩提树下止了步。

“大人!”

正想着佛家轮回之说的张越回头一瞧,却见是身后两个人全都跪了下来,愣了片刻便转过身来:“你们两个这是做什么?”

李国修抬头朗声说:“大人,学生这两年承蒙大人教导,希望能正式拜在大人门下。”

话音刚落,芮一祥也接口说道:“恳请大人收下我们两个学生。”

“要是让人知道你们出自我的门下,恐怕羡慕你们拜得名师的人少,笑话你们攀附权贵的人多。哪怕是他日金榜题名,也会被人指指戳戳,你们两个真的都想好了?”

芮一祥几乎是毫不犹豫地说:“身正不怕影子斜,大人还不是曾经被无数人指摘过,可如今照旧站得稳稳当当!”

“不遭人忌是庸才,咱们虽不是一等一的天赋根底,但我们一定会仿效大人为人处事的风范,扎扎实实做一些事情!”

虽说张越曾经和万世节谈笑间说过主持乡试桃李满天下何等风光,但他深深知道,自个的年纪资历谈这些还早了些,因此带出几个能用的年轻人,其实最大的希望是在这天下的变数上再增添几颗砝码。因此,看着两个满脸诚恳的少年,他不禁想起了自己拜杜桢为师的那一遭,于是渐渐露出了笑容。

“既如此,那好,你们现在就磕头吧,我收下了你们这两个学生!”

不用摆拜师宴,不用请众多宾客做见证,两个少年一瞬间都呆住了,但旋即便连忙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等到完事之后,张越扫了一眼这两个只比自个小几岁的学生,笑着说道:“好生努力!”

说完这话,撂下两个一瞬间呆住了的少年,他便径直往精舍那边走去,心里却想起了自己当年拜师的情景。等他一路到了那精舍,却在门口撞见了父亲张倬。

“爹,您怎么来了?”

“我也是刚到,里头都是女人,索性就在这儿等你。”张倬笑吟吟地看着张越,举重若轻地说道:“黔国公那儿派人送来了信,徐家虽也打过沐氏的招牌,其实却和他没多大关联,随你怎么查。因为徐家攀咬过沐氏,他们已经把这笔帐都记在顾兴祖头上了,等时候恰当的时候,沐氏自然会再跟着倾力一击,到时候顾兴祖就别想招架了。沐家的人已经到了广州,这一次宝船下西洋打通航路,他们也会派出商船,这事情你有个数就行。”

第七百五十章 旧事已成新事遂

光孝寺后的三间草堂。

灵犀和秋痕双双求到了一支签语吉利的中上签,全都是异常欢喜,而同行的李夫人喻夫人求着了中中签,虽有些遗憾,但签语总算还算称心。孙氏倒是嗔着杜绾和琥珀一块求一求,两人却全都摇头推脱。于是,张倬只露了一面便不知道上哪儿去了,她自然是盯上了自个认为一向“多灾多难”的张越。

拗不过母亲,张越只得上前摇动起了签筒,心里默默祷祝了两句。不多时,一支竹签就扑通一声从签筒掉在了地上。还不等他弯腰,一旁的孙氏就亲自上前拾了,又掣在手中眯着眼睛仔细瞧看,口中低声念道:“第二十签,苏武援官典属国,上上。”

孙氏一看到上上这两个字,登时大喜。一旁的广能少不得逢迎了两句,又示意小沙弥去取签语。很快,那小沙弥就捧了一张纸条过来,孙氏连忙示意杜绾取了,又让她读来听听。

“当春久雨喜初晴,玉兔金乌渐渐明。旧事已成新事遂,看看一跳入蓬瀛。”

杜绾刚刚读完,一旁的解签僧人便笑容可掬地说:“恭喜方伯大人,这久雨初晴之兆乃是大大的吉兆,主万事皆可成!无论方伯大人面前有何疑难,都不过是尺许沟渠,可一跃而过。而做成此事之后,日后更是大道坦荡,再无困窘!”

反反复复看着这四句签语,张越也不禁欣喜这寥寥数语确确实实正中心坎,脸上自然而然露出了笑容。一旁的李夫人喻夫人各自瞧着手中替夫婿求的前程签,看张越时不禁异常眼热,少不得奉承恭维了一番。等到出了草堂,众人一一在香火簿上写下了一笔,那广能在旁边斜眼一看,虽遗憾天王殿前的楹联仍是没有着落,可三司衙门的这三笔香火钱却让他很是觉得面上风光。

离开光孝寺时,刚过了四十大寿的李夫人段氏又冲着孙氏和杜绾千恩万谢:“我家老爷说了,若不是张大人提醒点明,他这次就得铸成大错!这大恩就是说一千道一万也没法谢,所以他只有一句话,那就是只要他在广东一日,便听张大人的一日!”

“夫人言重了,什么听不听的,他还年轻,自然需要人帮衬。”孙氏虽说心里极其高兴,但谦逊话她自然不会忘了,“夫人若是闲了,尽管来官廨坐坐,大伙儿都有个伴!”

当初四十大寿的时候,段氏自忖品级最高,对孙氏这样母以子贵的诰命并不在意,可如今丈夫险些就倒了霉,又是对她千叮咛万嘱咐,此刻孙氏就算不说,她也想自个儿贴上去,因此听闻这话自是大喜:“那真是求之不得!婶子毕竟是一直呆在大地方,见多识广的人,以后还请多多提点我。”

她说着又对杜绾笑道:“妹妹也不妨多到我那儿坐坐,虽说都是和我一样的粗人,但咱们这些粗人没那么多心眼弯弯绕绕,解闷却是最好的!”

之前一直都是夫人少夫人那般叫着,此时突然就冒出了婶子妹妹这样的称呼来,杜绾忍不住瞥了孙氏一眼。见婆婆的嘴角仿佛有些抽搐,她便强忍笑意答应了下来。瞧见这位此前眼睛长在头顶上的贵妇竟是又转身过去和灵犀秋痕琥珀说话,她便轻轻挽住了孙氏的胳膊,一面将其扶上马车,一面低声笑道:“娘,您如今可多了一个侄女辈的二品诰命夫人。”

“这都是什么事,我有这么老?”孙氏如今四十有五,因保养得宜,瞧着还年轻得很,于是这会儿听了杜绾的玩笑话,她更是忍不住嘀咕道,“哪有这样乱认辈分的!”

张倬不想和这些贵妇人照面,早一步就上了车,刚刚那番话恰是听得清清楚楚。此时扶着妻子在车厢中坐好,他忍不住笑道:“以后越儿官越做越大,你的辈分也少不得越来越高。李夫人若是叫你姐姐,便是以他的长辈自居了。换成以前自然是无妨,可如今李都帅还需要越儿替他多说几句好话,哪里还能如此拿大?”

见孙氏叹了一口气,脸上却满是欣悦的笑意,杜绾哪里不知道她其实是高兴的,忙放下了车帘。这时候,却是喻夫人又亲自上前道别,她只得耐着性子陪说话,而这位比段氏年纪更大的贵妇拉着她却是好一通感慨,字里行间不脱官府衙门之间的事,她一律装着听不懂蒙混了过去。等到都司和臬司那两路人走了,她总算长长舒了一口气,见灵犀和秋痕先后上了最后那一辆特制的马车,她这才和琥珀一块登车,一上去就看到了张越促狭的笑脸。

“这一回你和娘可是都长辈分了!李龙家里的长子已经快三十了,到时候得叫你一声婶子,得叫娘一声奶奶!”见杜绾狠狠地瞪他,琥珀也在旁边掩嘴偷笑,他这才举手笑道,“好了好了,这是别人硬认的亲戚,不关咱们的事,但有一桩我却得知会你一声。绾妹,从今天开始,我多了两个学生,你可就是正牌子师娘了。”

师娘这个称呼让杜绾一下子想起了母亲裘氏,不由得恍惚了一阵子,旋即立刻惊醒了过来,皱了皱眉问道:“你说的是李国修和芮一祥?你一直都在栽培提点他们,其实早就算是半个学生了,可如今定下师生名分,别人不但会说你好为人师,他们也会被人笑话。”

“笑话就笑话好了,他们俩要是没这点决心,也不会开这个口。多两个学生,日后就能多两个帮手。对了……”张越顿了一顿,忽然看着杜绾问道,“这几个月,仿佛只收到过先生的一封信?”

杜绾早就习惯了张越时而岳父时而先生的称呼,此时也懒得再取笑他,便点点头道:“确实只有一封,那次爹爹就说了,广东路途太遥远,驿传送信不便,若没有什么大事,他就不写信了。如今他是阁臣,你是封疆大吏,毕竟不再是单纯的师生翁婿。”

“唉,反而是杨阁老和两位沈先生的信还多些,真不知道如今先生过得如何,世节那家伙也是可恶,写信时只炫耀他和小五的那点趣事,大老远送信尽说这些!”

张越来广东上任不过半年,杨士奇前后写过好几封信,都是作为长辈的教诲,朝中情形往往只是画龙点睛题上那么一笔。而沈度沈粲二人的信则是和他探讨书法之道,末尾总少不了诗词唱和。除此之外,就是北京的万世节顾彬,南京的孙翰,调任泰州府的夏吉送过信来,朝堂事务家长里短,看信如见人,倒是解了举家在外的寂寥。

如今连生连虎在京,张越身边虽也有两个家中的世仆充当书童,但终究跟的时间太短,往来书信等等都是琥珀分拣,杜绾存管。而若是京城那些相熟的同僚来信,他也不及一一回信,往往只是口授个大概,方敬三人代为回复。这会儿说起这个,琥珀迟疑片刻就提了一句:“少爷,这次您到广东,别人都写过信来,可房家少爷仿佛没什么音信。”

说起房陵,张越的脸顿时阴了。他虽说人缘不错,但真正相知的朋友其实就这么几个,这其中,房陵的境遇最是起伏多变。勋贵子弟进锦衣卫的不计其数,大伯父张信和三堂叔张軏,如今也还挂着锦衣卫的军职,但并不管侦缉事,可房陵却是兼管着北镇抚司的锦衣卫指挥同知。想当初袁方和他们父子往来便是和做贼似的,房陵又怎么可能再对他如从前一样?

于是,他只得叹了口气说:“往事不可追,他也有他的难处。”

张越在布政司衙门的大门前下车,目送着家眷的马车绕道后头官廨,这才打算进门。还没踏进门槛,就有差役报说张谦刚刚已经打发人来请过他。于是,他连忙吩咐午堂的事暂时请项少渊料理,匆匆赶往了药洲武安街的市舶公馆。

一见到人,他还不及寒暄,张谦就直截了当地说:“东厂那边让人快马送来了消息,因锦衣卫已经把事情始末报了上去,再加上你又搜到了徐家那儿的要紧东西,据说贵州和云南的监察御史纷纷告了顾兴祖的状,所以皇上大为震怒,此前刚刚下令派人来广州彻查此事。一个是都察院都御史顾佐竭力推荐的监察御史于谦,另一个就是太后钦点的指挥同知房陵。照我得到消息的日子算,他们俩这两三日就能到。不单单是他们,安远侯柳升亲自下来,这广西的兵由他暂领。”

之前琥珀才提到房陵,这会儿就再次听到了这个名字,张越不禁愣了一愣,等听到又派了安远侯柳升去接替顾兴祖掌兵,张越立时明白到时候顾兴祖还得到广州来。

“看来,顾兴祖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要是他没有派人去琼州府,只不过和咱们耗时间打擂台也就罢了,偏生他竟然孤注一掷,硬生生把事情闹成了如今这般模样!”

“我给过他机会,偏生他刚愎自用非得分出个胜负死活来,那就怪不得别人了!”

张谦在宫里不轻易和人结怨,人人都当他是老好人,谁知道一出来便撞上了这么一件勾当,撞上了这么一个人,自个心里也觉得郁闷,冷哼一声便摆摆手说:“反正来人还得等两天,先说琼州府的事。吉祥,张大人已经来了,你还不赶紧出来?”

随着这一声唤,张越就只见一旁的青绿色绉纱帘子微微一动,一个人影敏捷地闪了出来,深深弯下腰去行礼,正是曹吉祥。见他脚上的鞋子和裤腿仍然沾着星星泥点,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唯有脸仿佛是擦过,但瞧着比之前黑了瘦了,他便温言说:“这次辛苦你了。”

这辛苦两个字之前张谦也已经说过一次,相同的语调相同的表情,曹吉祥不禁越发觉得受宠若惊,连忙说:“小的只是遵令办事,不敢鞠躬。若不是大人正好派了张大哥到那儿公干,他又去请来了丘家的不少家丁帮忙,也拿不下顾家那十几个亲兵。”

知道张越此前只是从自己这儿得知了琼州府的一些消息,但毕竟不够详尽,张谦便示意曹吉祥坐下,让他把抵达琼州府之后的一应情形如实道来。尽管此前刚刚对张谦一五一十禀报了一次,这会儿连日赶路的疲倦仍是一阵阵发作上来,但曹吉祥还是提起了精神,一面喝着几乎比药还苦的浓茶,一面分说着抵达琼州府后的每一件事每一个细节,就差连每个人说的每句话都复述了一遍。等到他没有丝毫遗漏地把所有一切讲完,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了。

见曹吉祥眼圈发青满脸疲惫,张越该知道的也已经都知道了,张谦少不得又勉励嘉奖了几句,然后打发了他去休息。等到人一走,他就对张越说道:“没想到临走前随手接了王瑾送来的这么一个人,到头来作用却是不小。你听听他说的,要不是他机警,调来了二十几个巡检司最善射的弓兵,就算能留得下那些人,丘家仅存的那一点家丁必然是损失殆尽,到了那时候,你我都不好向英国公交待。是个人才,以后倒是可以多培养培养。”

培养曹吉祥?这个大明历史上唯一真正谋过反想当皇帝的太监?

张越越想越觉得荒谬,嘴角忍不住露出了一丝笑意,但随即就把此事略过了。无论是英雄还是奸雄,需要的都是时势,若时和势都不具备,那么什么野心抱负都无从谈起。自忖和顾兴祖相关的每一个环节都已经仔细考虑周详,他便轻轻拍了拍旁边的扶手。

“琼州府那边虽说暂时安定了,但后患恐怕不小,钦差来了之后怕是还得要去一趟。接下来的事情便是等待钦差,不过也不用干等着。官牙行的章程之前已经送上来了,也就是说,码头上估值抽分课税应该能逐步上正轨。所以,在等待的这几天,海商的引凭勘合该是时候发下去了,就请张公公主持。和当初宁波市舶司一样,一共二十张。朝中夏尚书不是在设钞关平抑钞值吗?这次正好,让想要引凭的商人每人交押金三千贯钞,然后竞价角逐。对了,宝船有什么消息?”

张谦这才想起了另一件大事,立时笑了起来:“我差点忘了告诉你,宝船已经过了山东,正在往刘家港,只要稍稍休整几天就能南下。如今海风正好,如果一切顺利,一个月之后就能停在广州港。只不过,咱们的码头虽说已经重新修过,但要停这么多艘船还是勉强,只能让他们一拨拨进港装运了。他们这一次出使日本可谓是收获颇丰,日本不但一下子烹死了二十四名倭寇,而且已经就之前不纳使节一事上表请罪,还开了口岸通商!”

第七百五十一章 倏尔故人来

广州府归德门。

虽说先头的戒严令已经取消多日,但归德门的守兵还是比从前增加了一倍,进出百姓都需严格盘查。从前拖沓懒散的兵卒们一个个装束了整齐,平日那些揩油盘剥之类的举动全都没了,于是进惯了城的人们不禁心里犯嘀咕,都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这一日忙碌到了日上三竿,眼见进城出城的人渐渐少了,军士们才散了开来,揉着胳膊到了荫凉地休息,三三两两小声议论着这几天上司的严令。有消息灵通的少不得扯到前些天镇远侯大老远跑来的那一遭,神神秘秘地说琼州府黎人造反,结果话音刚落就被人啐了回去。

“当官的放个屁,底下就得折腾半天,这种鬼话你也相信?这从永乐爷爷开始,琼州府又是优抚又是给官,那些黎人过得比咱们还舒坦,哪个猪脑子会想着造反?我告诉你们吧,我有个表兄弟在府衙当差,听说那是镇远侯和徐家勾结做了不少事情,于是故意捅出这么一件事恶心人的。至于上头下令咱们好好看着城门,那是这几天有大人物来了!”

话音刚落,一旁某个眼尖的军士就突然大声嚷嚷道:“少说废话,真有人过来了!足足有几十骑,瞧着仿佛是哪里的精锐!”

听了这提醒,刚刚还凑在一块的兵卒们立刻散了开来,一个个按照规矩摆好了拒马,又在城门洞前立定。眼见那马队上了护城河上的归德桥,他们不禁全都按上了腰中刀把子。这要是朝廷兵马自然是无事,若不是,那么就少不得一场厮杀了,尽管这种可能性着实不大。

等到那风驰电掣的马队倏然停下,领头的总旗方才发现来的人赫然是泾渭分明的两拨。左边为首的那个人他还有些印象,便是此前在城里闹得鸡犬不宁的镇远侯顾兴祖;右边那个年轻的军官他却不认识,然而,只看那一身大红缎绣花团锦簇一般的官服,以及身后那些满身精悍气息的军士,他就知道也不是寻常官员,于是连忙赶上前去。等验了通行公文和随身腰牌,他只觉得浑身直冒凉气,连忙带着下属避到了一边。

居然派了这等牌名上的人下来,这次的事情得闹多大?

收到兵部和都督府八百里加急的文书之后,顾兴祖虽说气急败坏摔东西拿人出气,发了不少火,但终究还是不得不接受现实。果然,安远侯柳升一行只不过比此前的信使晚到了五日,彼此相见的时候,对方公事公办的态度更是让他心头发毛。等听说上命让他前去广州城等待钦差之后,他不敢怠慢,交卸了差事就匆匆带着一干心腹亲兵赶往了广州。

可是,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竟然会在进广州的官道上迎面撞上朝廷派来的钦差!只看他们的装束他就恍然惊觉,那竟然是锦衣卫!

“侯爷先请。”

见对方笑容可掬,顾兴祖也就强笑道:“房指挥奉旨前来,还是您先请。”

房陵看了看顾兴祖,抱拳点了点头,一马当先进了门洞,身后的锦衣卫自是紧紧跟上。直到望着这一行人上了归德直街,顾兴祖才深深吸了一口气,重重一鞭子打在马股上,带着一众亲兵第二次踏上了这广州城。

这一次,他已经没了之前的气势,心里只盘算着琼州府那边的光景——顾平安带的全都是可以为顾家去死的死士,真正以一当百的精锐。这些人哪怕失败,也应该不会活着落在别人手中。他已经在广西清理了所有痕迹,只要没有人证,张越就是说一千道一万也是白搭!

前后两拨人旋风一般地拐进了藩司街,随着几声响亮的呵斥,路上行人纷纷退避。眼看快要到下马石的时候,领头的房陵猛地一勒缰绳,身下骏马长嘶一声就停了下来,后头十几个人也都齐刷刷地勒马。一跃下马,他瞧见布政司衙门那边有两个门子迎上前来,便淡淡地说:“锦衣卫指挥同知领北镇抚司房陵,奉旨来广州府公干!”

见两个门子一下子变了颜色,反身就往衙门中冲去,他这才转身瞧了瞧下马走上前来的顾兴祖,微微笑道:“事不宜迟,既然到了,我今天就打算审理此事,侯爷觉得如何?”

“都察院的那位御史还没来,房指挥这就办公,是不是太急切了一些?”

“我来的时候皇上就吩咐过,兵贵神速,办事也贵神速,兹事体大,便该快刀斩乱麻迅速解决,免得局面不可收拾。于侍御虽说是文官,不能如我等这般彻夜赶路,但身负圣命,顶多也就迟上两日。等他到了,我这儿已经理出头绪,岂不是正好?”

话已至此,顾兴祖哪里不知道对方已经是打定主意,竟是想不出反驳之词。在他之前想来,从京城到广州至少要赶路半个月,朝廷钦差抵达之后至少也得休息个几天,随后再见一见三司官员等等相干人士,把所有线头捋顺了才会开始查问。如今房陵这一雷厉风行,顿时打乱了他之前的打算。于是,眼见布政司衙门中门大开,那些衣衫整整齐齐的官员列队出迎,他立刻悄悄叫来了身后一个亲兵,面色严峻地吩咐了好一通话,随即立刻把人打发了走。

然而,定下心来的他正在暗自猜测,朝中那些部堂大臣是否会认为张家尾大不掉,需要敲打敲打,因而偏向了自己,身后就传来了一个诚惶诚恐的声音:“侯爷,这藩司街两头都被人堵住了,丰乐和泰和两座牌坊下头都是本地锦衣卫派人把守,严禁人出入。小的不敢硬碰,所以只能回来。请侯爷示下,如今该怎么办?”

“这怎么可能……他什么时候派的人,怎么动作这么快!”

顾兴祖一下子额头暴起了青筋,心里竟是有一种不妙的感觉。他在京师是有一些消息渠道,但这一次他的注意力集中在广东这边还来不及,根本没工夫关注京城那儿,再加上路途遥远,他只能凡事凭猜测,并不清楚朝中有怎样的角力。而且,皇帝自从登基以来,就不如永乐朝时亲近锦衣卫和东厂,他更是没在这两边的人事上头留神。所以,对于房陵这个领北镇抚司的锦衣卫指挥同知,他几乎是一无所知,只知道那也是勋贵之后。

还不等他想出个子丑寅卯,就看到房陵转身走过来,虚手摆了个请的姿势。当此时,他也来不及多想,挤出一个笑容就点了点头,随他一同进了布政司衙门。等到了三堂坐定,小厮各自奉上茶水,他便头也不抬,只顾看着手中茶盏,脸色阴晴不定。

房陵斜睨了顾兴祖一眼,见其低着头,便冲张越使了个眼色,随即才正色道:“张大人是一省布政使,事情繁忙;顾侯爷也是军中要员,不可轻离,所以我这趟奉旨前来,便是要尽快了结此事。请张大人速派人去请提督市舶太监张公公,都指挥使李大人,按察使喻大人。另外,如有人证物证等等,也请全部押到布政司理问所。”

尽管是昔日好友,但自打朱瞻基登基之后,张越除了上朝和其他公务,就再也没有见过房陵。此时见他稳坐如泰山,一副公事公办的表情,他不禁在心里赞了一声,随即就依言传令了下去。就在他打算开口说些什么的时候,却不料顾兴祖突然抬起了头来。

“房指挥,你既然执掌锦衣卫北镇抚司,就应该知道人证可以假造,在关键时刻做不得数。这天底下这么大,随便找几个人安上一通言辞,要什么样的人证没有?张越既然知道私自隐瞒叛逆军情乃是大罪,为了脱罪,他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侯爷这话说得不错,可人证可以伪造,物证何尝不能伪造?侯爷此前拿出的那一份厚厚的证供,偏生供述的人已经被全部斩首,焉知不是为了死无对证?”张越见顾兴祖脸色铁青,也懒得再打嘴皮子官司,“如今皇上既然已经委了钦差查问此事,那么不过是比谁的证据有力,谁的证据可靠,侯爷何必再说那么多废话?”

“你……哼,我倒要看看你能狂到什么时候!”

一想到上次在黄埔镇码头上被张越挤兑得说不出话来,顾兴祖便放弃了这会儿在嘴上占便宜的打算,冷笑一声再不做声。他既然安静了,张越自然更是无话,房陵也是稳坐钓鱼台闭目养神,偌大的三堂竟是一丝声气也无,就连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能听见。顾兴祖和房陵都有随从跟随,张越却只孤身一人,这会儿他们三个都有座也就罢了,但却苦了其余站着的人,一个个不能出声不说,还不能随便动弹。于是,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就只听砰地一声,却是房陵背后的一个校尉碰倒了高几。

顾兴祖原本就满肚子火,此时正要借题发挥,却发现那亲兵一屁股坐在地上之后,竟是头靠着椅子腿昏了过去。瞧见这光景,他顿时把先头那点冷嘲热讽的心思丢开了去,抢在房陵前头说:“房指挥,看来贵属连日赶路已经受不得了,他既然如此,其他人也必定好不到哪儿去。待会儿见了其他各位,不若就此休息一个晚上。毕竟,单单你一个人总不行。”

京城到广州将近八千多里路,房陵一路换马不换人,虽不比送八百里加急的信使,但能在半个月内赶到这儿,自然是消耗不小。回头瞥了一眼,见身后的几个随从都是强打精神,他就淡淡地说:“把他抬下去,其余四个四个分批去客房休息,两个时辰换一拨,到点了就起来。张大人,能否去寻一些冰块来,让我用冰水洗个脸,也好提提神。”

张越原本张口想劝,可是被房陵说在前头,他也只得答应了,又吩咐人先带着那四个轮着去休息的锦衣卫下去。不多时,两个差役就一人提着一个冒着寒气的大桶过来,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下。顾兴祖瞧着房陵用冰块擦洗着胡须拉碴的脸,又用浸了冰水的软巾盖在双眼上,一颗心不由自主地一缩,竟是觉得那看上去极缓慢的动作仿佛有些杀气腾腾。

“市舶公馆张公公到!”

“都指挥使司李都帅到!”

“按察司喻大人到!”

因都司臬司和市舶公馆距离布政司衙门的距离都差不多,因此三人竟是几乎前后脚都到了。此前他们已经从信使口中得知了京师的钦差是什么身份,甫一见面都能泰然自若,只有张谦在打过照面之后,耐人寻味地冲张越看了一眼,随即却是落了末座。

简短地寒暄了两句,房陵就站起身来:“诸位既然都到齐了,那就一块去理问所吧!”

话音刚落,外头突然响起了一个扯开嗓门的通报声:“都察院监察御史于谦于大人到!”

尽管刚刚才从房陵口中听到这个名字,但此时此刻,堂上诸人竟是全都愣住了。顾兴祖一愣之后便是大喜,因笑道:“想不到一个文官竟然能如此勤劳王事,只是比房大人慢两个时辰。他既然来了,人就真的都到齐了。各位,既然一样是钦差,咱们是不是出去迎一迎?”

布政司衙门前,一个浑身上下灰扑扑的人正昂首挺立,眼神中满是疲惫之色。若不是他站得笔直,满是血丝的眼神亮得碜人,旁人恐怕都会将其当做是赶考的书生。须臾,一个皂隶就一阵风似的从衙门里头跑了出来,一面嚷嚷开中门,一面小心翼翼地捧着手里的包袱冲了出来。待到近前,他恭恭敬敬地弯下腰去,双手将东西高高呈了上去。

“大人,这是您的关防。诸位大人立时便出迎,请您稍待片刻。”

于谦点点头,双手收回了那个包袱。这一路急赶,锦衣卫沿途驿站换马,他却是坐车,速度原本不可同日而语,因此他在半道上也换了马。奈何他毕竟不是文官,长途骑马实在是熬不起,于是干脆在一处车马行换了轻便马车,逐个驿站换驾马疾奔赶路。刚刚下马车的时候,他几乎连站都站不稳,如今虽仍觉得天旋地转,总算是缓过了些神来。

临行前内阁首辅杨士奇多有嘱咐,顾佐更是反复提点。他要是被锦衣卫赶在前头办完了所有事情,怎么对得起举荐自己的二位师长?

第七百五十二章 惊堂一响

一大早得知来了一队凶神恶煞的锦衣卫,市舶公馆又紧跟着押来了一干人犯,理问熊浩就已经是忙得脚不沾地,等到人一拨拨全都来齐了,他就更是满头大汗了。要知道,自从理问之职从明初的正四品一路直降到从六品,布政司仪门东面的理问所就从来没有过这么多高官。眼看三间正厅里几个差役忙着设座奉茶,满身燥热的他不禁提袖擦汗。

“熊理问。”

熊浩扭头一瞧,看见张越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了自己身边,连忙陪笑道:“大人有何吩咐?”

“待会留下四个差役就好,其余的都交给那些北镇抚司的锦衣卫。今天审问的事情你既不知情,那就最好不要参与,你干脆回避吧。”

看到熊浩如释重负如蒙大赦的模样,张越便冲着他点了点头,见人一溜烟躲得没影了,他就扫了一眼一番刚刚换了一袭衣服,如今正满脸困倦翻看案卷的于谦,心中倒是佩服一个文官居然能够每日睡两个时辰,连赶了七千多里,硬是只比房陵晚了这么一丁点抵达。不多时,正厅中就安排了妥当,众人一一落座毕,房陵就吩咐把人证物证一一带上来。

顾兴祖的物证除了之前征讨叛瑶的那些证词之外,还多带了两个畏畏缩缩的瑶人以及思恩县的两个差役。他那次从广州匆匆回去之后就做了万全准备,因此无论上头问什么,四人都是对答如流。那两个瑶人更是说得绘声绘色,怎么派人去的琼州府,怎么联络的四乡峒首,怎么串联分派起义时间……乍一听竟是毫无破绽。而两个差役也证明顾兴祖斩杀叛逆千余人完全是因为又有零星的瑶人复叛,那时为了杀一儆百没顾忌其他,后来又在扫荡剩余叛逆的时候抓到了那两个瑶人,总算是又有了人证。

见顾兴祖示威似的冲着自己冷笑,张越仍是稳若泰山。这种诡谲小道能够瞒得过别人,怎么能瞒得过一天到晚就是和侦缉打交道的锦衣卫?果然,等到厅上重新安静了下来,房陵就开口说道:“于侍御,既然镇远侯的人证物证都齐全了,那么,就让张大人也把人证物证带上来吧。两边一对质,应该就能水落石出了。”

在厅上坐了这么一刻,于谦已经是喝了三杯滚烫的浓茶,这会儿浑身冒汗,精神却是健旺了许多,便点了点头。然而,和顾兴祖那四个干干净净的人证不同,这一次带上来的几个人却是形色各异,有穿着对襟长衫的黎人,有身着青绢交领衫子的宦官,还有三个五花大绑犹如死狗一般被人丢在地上看不清面目的汉子。瞧见这一幕,他一下子愣住了。

“小的曹吉祥,参见房指挥,于侍御。”

四天四夜赶到琼州府,大干一场平息了所有事情,之后又用了四天赶了回来,曹吉祥前头那半个月熬得着实狠了,原本胖胖的身材整整瘦了一大圈。如今休养了数日,精神总算是恢复了过来。此时毕恭毕敬见过上头那两位钦差,他也不等众人发问,就把当日在迈山慈善寺上头发生的那些情形一五一十说了出来。他原本就是口才极好,那些事情又是亲见亲历,说到惊险处,其余众人全都是聚精会神地听着,厅上竟是连一丝别的声音也无。

然而,别人可以定神倾听,顾兴祖却是越听脸色变化越大,待到最后,他几乎是狠狠地盯着那三个被丢在地上的亲兵,恨不得把这几个废物全都踹死。于是,当听到曹吉祥说征调的是丘家的家丁时,他一下子就站起身来,怒声责问道:“丘氏是贬谪岭南的罪人,怎么还能保有这些带刀家丁,这分明是图谋……”

“镇远侯!”

张越实在是看不得这种胡乱攀咬拉人下水的家伙,这会儿终于忍不住了:“如今问的是海南黎人的事,侯爷若是要问丘家,事后可以问个够,但现在你用不着转移话题!这下头的三个人都是当日在慈善寺行凶的,除了他们还有十几个人的尸体。那会儿看见他们行事的不止一两个人,就连澄迈县衙的人也都可以作证。当时若一个应对不好,县衙就被火烧了!”

“你是广东布政使,这一省的父母官,你要找这些人来污蔑本爵还不容易!”顾兴祖已经是认出了顾平安,心头一时大恐,只知道万不能让人相信下头这三个是自己的人,当下霍地站起身来,“随便找三个阿猫阿狗,然后编造一番供词,就能充作是本爵的亲兵?他们说是本爵指使就是本爵指使?大刑之下屈打成招,什么不可得,要是你想凭这三个人的证词就污蔑本爵激起民变,就是这官司打到御前,本爵也绝不认账!”

五花大绑的顾平安挣扎着抬起头,见顾兴祖不经意扫过一眼,目光中满是凶戾,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他很想说每日里都有人将布卷拿开一些,用米汤和参汤灌着他吊命,可他什么都不曾招认,奈何这会儿嘴里牢牢塞着破布,无论他怎么挣扎都说不出一个字,顿时急得满头大汗。

然而,在别人看来,他这死命挣扎的样子更像是不同意顾兴祖的话。都指挥使李龙自忖和顾兴祖彻底撕破了脸,此刻就突然咳嗽了一声:“顾侯爷,要是张大人的人证只是随便找来的阿猫阿狗,那你那四个人证焉知就不是?”

作为老官油子,李龙一向是油水照捞,责任不背,更不用说这种贸然出头的事。可一想到自个儿险些就掉进了一个深不见底的陷阱里头,他立时便忽略了顾兴祖那阴森的目光,又在已经背着千钧重担的骆驼上加了最后一根稻草:“再说了,除了眼下这几个人证,之前抄检徐家的时候,除了抄出不少往来信件之外,还有几个人证,不如把这些人一块叫上来?”

“你……”

张谦没等顾兴祖骂出声来,就慢条斯理地说道:“咱家也要提醒顾侯爷一句,刚刚吉祥什么时候说过,这三个人招认了侯爷是他们的主使?其实这三人都是一等一的汉子,被擒之后绝水绝食,要不是成天用米汤参汤吊着,恐怕早就没命了。咱家敬佩好汉子,所以根本就没让人审问,所以他们可是一个字都没说。”

众目睽睽之下,顾兴祖的脸色骤变,原本是涨得通红的脸竟一下子露出了几分青紫,双肩也忍不住抖动了起来,几次张嘴却是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毕竟是第二代的勋贵,虽说少年时就跟着祖父征讨贵州群蛮,但终究一直远离朝廷中枢,真正遇到孤立的场面就有些顶不住了。尽管张谦的话应该是一颗定心丸,但前头这一次次惊涛骇浪太急,他已经没法放下心。

果然,张谦的话音刚落,张越就接口道:“这些人都是忠心耿耿的死士,贸然审问什么都问不出来,反而激起了他们的求死之心。当时曹吉祥拿到他们的时候就有人咬舌想自尽,好在抢得及时,只有一个人成功咬断了舌头,但也没能死成。要证明他们是否镇远侯的人简单得很,以锦衣卫的能耐,查明这几个人的底细自然容易得很。”

事到如今,顾兴祖只能打定了死不认账的主意,沉着脸说:“就算他们曾经是本爵的人,兴许也是听了外人指使胡作非为!”

“够了!”

一直冷然旁听的于谦终于忍不住了,他突然重重提起惊堂木狠狠拍了下去,等到那砰然巨响震慑全场,他就转头对房陵说:“辨明这几个人正身的事情就交给房指挥,我看今天也不用再审了。房指挥,我下午就回去看那些物证书证,总比在这儿浪费时间的好!”

他出京之前,心里就已经揣测了许久广东的事情。刚刚翻了那些书证,从那些藏头露尾的话里头看出了不少名堂他就决定只拣自己擅长的事情去做,至于审讯的事情,他就是再能耐也比不上锦衣卫。此时此刻,他站起身来一拱手,便吩咐身旁的年轻书童把所有东西一并收好,竟是径直扬长而去。他这么一走,房陵便轻咳了一声。

“于侍御既然这么说了,那么就此散了吧。虽说广州有锦衣卫卫所,我不当叨扰布政司,但把人送来送去,若是有所损伤或是其他万一,也不方便,还请张大人把理问所的地方借给我。至于其余诸位,横竖布政司的空屋客房也不少,请各位在这儿凑合一夜。”他顿了一顿,见众人有惊愕的有疑惑的更有打算出口反对的,于是又添了一句,“这不是商量,我是代皇上问案,这是规矩!”

撂下这话,他又扭头看着按察使喻良:“此次的事情和喻大人没什么太大关联,你既然是提刑按察使,管着通省的刑名和纠劾,待会我一一审问那些人,还请喻大人做个见证。”

喻良起初就打着缄默是金的主意,可万万没想到这位锦衣卫的凶神兜兜转转,竟是把自己给直接陷了进去。虽说他极想推脱,但当着那温和却不容置疑的目光,他满嘴的推脱之词却全都吞进了肚子里,只能无可奈何答应了下来。

见喻良跟着房陵和几个锦衣卫出了理问所正厅,顾兴祖也无心留在这儿面对一群面目可憎的仇人,冷哼一声便拂袖而去。可出了大门被冷风一吹,他竟是忍不住打了个寒颤。锦衣卫的手段他是没见过,可却听说过,顾平安那三个人真能熬下连番大刑?想到房陵之前不声不响就封住了藩司街两头的手段,他不禁心烦意乱,心里第一次生出了几许悔意。

李龙因为之前那一遭的关系,如今和张越张谦的关系大为亲近,自然早得到了这京里来人的消息,对于留在布政司早有预料,心里反而暗自称快。这会儿回到布政司前衙,右布政使项少渊说自个的官廨还空着好几间房,请他在那儿留宿,他谢了一声就答应了。至于张谦则是理所当然地说自己就在张越那里凑合一晚,于是左参政徐涛只好勉为其难地去给那位最难伺候的镇远侯顾兴祖安排住处。

张谦也是张家的老相识了,这天张越陪着用了晚饭,他就笑说要见一见张越的一双儿女。听到这个要求,张越自是连忙让人去叫自己的两个孩子。很快,杜绾就亲自领着两个小家伙走了来。左边的静官身穿一件半旧不新的佛头青彩绣暗花缎盘领右衽衫子,脚下穿着虎头鞋,眼睛好奇地盯着客人;右边的三三身穿余白色绉纱对襟小衫,衣襟下摆还绣着两只展翅欲飞的蝴蝶,见有外人便往杜绾身后躲了躲。待到近前,杜绾停住步子推了推静官,小家伙便娴熟地到一边牵了妹妹,上前乖巧地叫了一声张爷爷。他既一开口,三三自是有样学样。

“好孩子!”

张谦被这一声张爷爷叫得满脸堆笑,竟是忍不住把两个粉妆玉琢的孩子揽在怀里左看右看,越瞧越欢喜,最后随手解下了腰中锦囊,从里头掏出了一模一样的两个赤金扇坠子,一人手里塞了一个,旋即才对张越和杜绾说道:“能有这么一对可爱的小家伙,你们夫妻都是有福之人。这金坠子是当初太宗皇帝闲来玩耍时赏赐给我的,如今就转赠了他们做个玩物。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许推辞,我可是平白无故多了一双孙辈,总得尽尽心!”

自己的推脱之词全都被老到的张谦堵了回来,张越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冲儿子女儿点了点头。这时候,静官才拉着妹妹一块磕了个头,规规矩矩收了东西,却是先把两个金扇坠一起放进了三三的荷包里,然后眨巴眼睛看着张谦,用清亮的声音说:“祖父说过,长者赐不敢辞,但得了好处不能单单说一个谢字。我今天刚学了一首诗,背给张爷爷听好不好?”

儿子突然来这么一套,张越也是异常惊讶,见杜绾亦是满脸意外的模样,他哪里不知道这并不是妻子教的。眼见张谦高兴地连连点头,静官清了清嗓子背起了那首孤篇盖全唐的《春江花月夜》,他不禁往前坐了坐,若有所思地打量着满脸认真的小家伙。

恍惚间,他竟是依稀觉得看见了自己当年。

一首诗背了大半,门外突然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紧跟着便是崔妈妈压低的声音:“少爷,外头来报,说是于侍御想要见您一见!”

第七百五十三章 清白和问心无愧

尽管张越名义上还比于谦小四岁,但他毕竟是两世为人。而且,在科场上,他是永乐十六年的进士,于谦是永乐十九年的进士,这便占了前辈的名分;而在官场上,他从入仕之后便是稳步上升,最终在朱瞻基即位之后出任封疆大吏。如今再一相见,他早已没了从前初见一代名人时的吃惊,客客气气打了招呼便抬手请于谦坐。

“这么晚了,于侍御找我有什么事?”

“下官已经把案卷都看完了。”于谦整整花费了一个下午和一个晚上,把此前布政司整理的东西和顾兴祖提供的书证全都啃完了,心里已经有了定见,此时便直截了当地说,“下官走之前,听说张大人上书献嘉禾,言稻种两熟之事,朝中大臣全是为之欢欣鼓舞,下官亦然。如今查案卷问人证,孰是孰非已经很分明了,镇远侯虚言蒙骗朝廷,更是派人激起民变,下官必定秉公处断。但下官还有一事不明,想要请教张大人。”

对于这位丁是丁卯是卯的刚正人物,张越是早有领教,此时自是不以为忤,在书桌后头坐下,他就抬头问道:“于侍御请直说。”

“先头市舶太监秦怀谨妄图畏罪潜逃,更买通黎人行刺府衙官员,这都是铁板钉钉的大罪。他先头被看得好好的,为何张公公抵达之后不数日,便突然畏罪自裁,就连那几个黎人刺客也是全都自杀了?这样罪大恶极的阉人就该明正典刑,而那几个刺客也应该公开审问以正视听,倘若如此就不会如现在这样满城风雨!张大人,从前士林之中多诟病你以勋贵世家子弟而拔擢高官,但如今这些议论早已经平息了下去,下官亦是和别人一样敬你人品才能心志谋略胆识,但明知阉人为祸,就该直言劝谏,怎可就这么含含糊糊蒙混过去!”

说到这里,于谦索性站起身来,在屋子里来来回回踱了两步,这才转过身说:“自永乐年间开始,中官出镇巡视地方的越来越多,如市舶司这等去处,市舶太监更是凌驾于本官之上,使市舶司形同虚设。永乐末年,正是张大人发黄俨江充等人逆谋,使其处斩于市,然后又在宣府腰斩王冠,正法纪视听,此前秦怀谨一事正是让天下知其奸谋的机会,为何偏要处置得这么悄无声息?张大人可知道,如今宫中已经堂而皇之设内书堂,选十岁以下小宦官识字,太祖的宝训竟已是抛之不顾了!”

张越原只是靠在太师椅上听着,渐渐就坐直了身子,待到最后于谦倏然转身直视,他的眉头自是皱得越来越紧。对于宦官,他并无太大的偏见,毕竟,只要皇权存在,这个畸形的团体便势必不可能裁撤。而比亲近,天下还有谁比这些日夜奉侍宫中的人更亲近?

中官若有违法事,自然应当按律处刑,可他之前也好现在也罢,做的事情只能是发奸谋,然后请上断,否则便是越权擅专。至于宫中设内书堂,这是将从前的名不正言不顺变成光明正大,决计是朱瞻基自己的主意,并不是受人撺掇。有些事情暂时是必然的,眼下怎么劝?

想到这里,他看着于谦的目光不禁幽深了许多:“于侍御的这些话,可对顾都宪说过?”

刚刚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虽不至于后怕,但这会儿于谦这连赶数千里路心头郁结的一口气已经尽数宣泄了出来,便没有刚刚那种不怒自威的气势,复又坐下:“下官来广东之前,都宪大人就曾经谈过中官之事。都宪大人对此忧心忡忡,所以下官沿途便一直想着此事,刚刚是因为看了秦怀谨的诸多恶迹心有所感,若是有冲撞之处,还请张大人海涵。但这些都是下官的肺腑之言,张大人既然是天子信臣,便不当在这事情上袖手旁观。”

之前张越曾经在都察院呆过好一阵子,彼时顾佐刚刚调任右都御使,他对于这位时人以包拯类比的都御使自是颇有了解。然而,刚正不阿是一回事,耿直清廉是一回事,犯言直谏又是另一回事——若每个朝臣都是如李时勉这等上书直谏结果频频把自己陷进了大狱里数年的硬骨头,那朝政大事会落在谁手里?顾佐新官上任固然是雷厉风行,但清理的都是都察院的弊政和贪官,对于中官事不见外发一辞,正是身为大臣的谨慎。

打量着满脸正气的于谦,他不禁想起了那首大名鼎鼎的石灰吟,沉思片刻便开口说道:“于侍御,我早年曾听人转述了一首绝妙好诗,至今印象深刻。今天正好有缘,我想请你为我品评品评。”

“张大人但请赐教。”

“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骨碎身全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张越一边吟诗,一边注意着于谦的表情。果然,他这四句一念完,后者就猛地站起身来,满脸惊讶地问道:“张大人怎会读过下官这篇拙作?”

原来这四句流传后世的名句早就面世了!

张越心里这么想着,面上却带着笑容:“早年读这四句的时候,我便觉得气势雄浑技法独特,那志向更不是寻常人的青云之志,而那清白二字更是让人警醒,因此一直对那位作诗之人深感好奇,只不过那是别人转述,又不曾告知姓名,想不到竟然是于侍御所作。”

“下官十五岁取中生员,十七岁本想一鼓作气应考乡试,结果乡试不第,因而便避居吴山三茅观,就是那时候写了这首《石灰吟》,不想竟然流传了出去。”想到从前乡试之后曾有同乡学子刊印诗词文章等等,也从他这里拿去了几篇,于谦对张越的说法再无怀疑,毕竟,以对方的官职家世,犯不着关注他一个小小的监察御史。“这只是下官偶有所感,不敢当张大人的称赞。”

“纵观古今,恐怕也没有几个人能写下这样的诗句,只是有几句话我不得不说。自古以来,百姓皆希望清官当朝,无他,怕的就是贪官当道盘剥百姓。但是,试问一地父母官,是清廉却不懂农田水利,只能抗上命减赋税的官员称职;还是稍有和光同尘,但却能劝农桑知水利,辨天时识地利,兴商扶农,令一地富庶,百姓丰衣足食的官员称职?朝中大员亦是如此,因直谏贬谪,固然是名臣风骨,但原本可利天下万民的人才却由此偏居一隅亦或是遭了杀身之祸,就算激励了后来人,可若是用一句诛心的评语,不过是求名之徒而已!”

见于谦张了张嘴仿佛要反驳,张越又一字一句地说道:“便如同顾都宪,由县令而监察御史,由按察副使而应天府尹乃至顺天府尹,最终却左迁贵州按察使。若不是杨阁老举荐,再有才干又何能济天下?若是他一上任便因中官之事而大动干戈,如何能将都察院整治得井井有条,更由此拔擢了一批称职的御史,使京城官场为之一清?杨学士昔日说过,事君有体,进谏有方,此亦当为众人之鉴。秦怀谨的事情出在皇上登基不满一年之际,皇上虽震怒,却只能按下。至于京城宫中宦官的事,此事绝非一时能解决。廷益兄,言尽于此,你先请回吧。”

这是于谦今日抵达以来,张越第一次直呼其字,再加上前头这些话,原本心志坚定的于谦也忍不住稍稍有些动摇。然而,当初能够在十七岁时就写下《石灰吟》这样的述志名篇,以三甲及第又不曾授官之后也没有妄自菲薄,他自不是轻易为人所动之辈。即便如此,今日这番话终究是震动非小,因此他站起来长身一揖,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屋子。

他这么一走,张越这才一改正襟危坐的姿势,脊背往后头舒舒服服一靠,望着天花板出神。这些年他交往过无数人,可惟独怕和正人君子打交道,因为这种人心中的那杆秤绝不是能轻易扭过来的。哪怕日后没有土木堡没有夺门之变,于谦仍然是两袖清风耿直方正的于谦,成不了通权达变的张居正。就好比之前那个市舶司提举李文昌一样,奏章被驳之后据说仍是不依不饶地一封封奏折往上送,全然不知节制。只是,没了那风骨,也就不是于谦了。

咚咚——

听到门外的轻响,张越立刻回过了神,唤了一声进来。看到进门的是杜绾,他不禁微微一愣:“你不是带着静官和三三在陪张公公说话么?”

“两个小家伙在那里张爷爷长张爷爷短,叽叽喳喳闹个不停,连睡觉都不愿意,正缠着张公公给他们说海外那些趣事,哪里还用得着我。”杜绾示意身后陪自己过来的崔妈妈守在门外,便掩上门走上前来,“张公公担心这位生性耿直的于侍御做出什么让人意料不到的举动,所以让我过来瞧瞧。看你这样子,莫非真给张公公猜准了?”

“顾兴祖的事情倒是不要紧,他是为了另一件事兴师问罪来的。”

张越简略提了提于谦的话,随即苦笑道:“我刚才一时忍不住,话已经是说得多了。但刚则易折,他对我说这些不要紧,对那位顾都宪说这些也不要紧,但若是还对别人说了……虽说这年头最忌讳的是交浅言深,但我总想提醒一声。”

“瞧你老气横秋的,人家还比你年长,你竟是像长辈似的!至于中官的事,人家倒是没说错,掰着手指头算一算,宫中那些大太监,和咱们家的交情仿佛都还不错吧?于侍御的话算是说得客气的,要不是你名声好,恐怕就有人指着鼻子骂你勾结阉宦蒙蔽天子了!”

听到身后一声轻笑,那双手在他的肩上轻轻按捏了起来,张越忍不住心头一热,一把捉住了那只玉手,低低地说:“我是那种怕被人骂的人么?有些事情我不会鸡蛋碰石头,但有些事情却是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

他说着就猛地一弹起身,手上一使劲,顿时把杜绾拉进了怀中,这才坐了下来。见她吓了一跳,他便笑着吻住了她的红唇,良久挪开时,见她挣扎着要站起来,他便低声说:“放心,我知道崔妈妈在外头,就这么陪我一会儿。”

有了这句话,杜绾总算是少了些慌乱,但仍是没好气地瞪了张越一眼。张越却仿佛没看到那嗔怒的目光,只是揽着那纤腰,许久才轻声说道:“我不是圣人,绝对做不到生活清苦却心怀天下,但既然荣华富贵全都有了,为后人做些实事却是应当的。毕竟,哪一日咱们双眼一闭,咱们的孩子却还留在世上。绾儿,如果是你,你会如何做?”

杜绾盯着张越看了好一会儿,忽然展颜一笑道:“我只知道,换了任何一个人,都未必比你做得更好。”

“得贤妻此语,那就够了!”张越一笑,这才放开了怀中的妻子,又站起身整理了一下弄皱的下摆,“我还是那句话,凡事只求问心无愧,不用事事揽上身!”

这一夜,有人拥玉人在怀睡得香甜,有人奋笔疾书却困顿于案头,有人辗转反侧彻夜未眠,也有人在点着熊熊火炬的刑房中,虽听着哀嚎求饶却丝毫不动心……当次日清晨一众人再次在理问所相见的时候,张越和张谦昨夜不是缱绻缠绵就是睡得安稳,自然是满面红光,李龙和喻良虽说正在打呵欠,但那是因为认床闹的,唯有一晚上没合眼,不得不在大清早精心收拾了一番的顾兴祖,眼睛里头血丝密布。但是,房陵和于谦却是久久没有出现。

众人在这三间正厅里头等候了许久,外头才忽然有人进了屋子,却是昨天轮流休息,如今虽然眼窝深深凹陷下去,却仍是精神极好的那些锦衣卫校尉。这些人一进来便在屋子的四角站定了,齐齐叉手而立,身子犹如标杆似的笔直。紧跟着,房陵才和于谦一前一后进了屋。

就当几个不明所以的人认为今天还有一番你来我往的交锋时,房陵却是面无表情地撂下了一番石破天惊的话:“昨晚本司审问了一应人证,又会同于侍御看完了所有案卷,事情因果已经分明。镇远侯,如今你既然已经交割了总兵官的职司,便随本司回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