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五十九章 双双得子

时值一年一度的端午节,广州府自然又是按照旧例在海珠岛对面的珠江上举办了赛龙舟。尽管去年好端端一场赛龙舟又是出现刺客又是有人落水,成了一场蹩脚的闹剧,但今年的赛龙舟却仍是规模盛大,参加的龙舟更是比去年陡增不少,达到了二十条。也就是这一段珠江河面异常宽敞,因此这么多的船齐集此处也不嫌拥挤。而为了这么一场盛会,各级官府无不是从上至下放了一日的假,平日里公务繁忙的布政司衙门就显得冷清了许多。

然而,在这样热闹的喜庆日子,后衙张家官廨的人却是无暇去海珠岛看热闹。这会儿张倬和张越父子一坐一立,谁也不说话,屋子里侍立的两个丫头也都是垂手不吭一声。门外清清楚楚地传来各种说话叫嚷,更是仿佛在原本就闷热的天气上加了一把火。

“都这么久了,怎么每次都非得折腾个没完……”

哇——

一声清脆的婴啼把张越的抱怨一下子截短了。几乎是一瞬间,张倬也站起身来,面上神情亦是为之一振。只一会儿,一个人就匆匆忙忙撞开了帘子,喜笑颜开地说:“恭喜少爷喜得贵子,恭喜老爷又添了一个孙子!如今母子平安,太太和少奶奶马上就把孩子带过来!”

尽管已经听到了孩子响亮的哭声,但这会儿母子平安的消息传来,父子俩总算是齐齐松了一口大气。然而,张越却没有立刻坐下,而是对前来报信的那个小丫头说:“再去那边院子里问问彭家媳妇如何,这边都已经报喜了,那边怎么还没消息传来?”

见小丫头答应一声一溜烟去了,张越却仍是站在门口,张倬不禁安慰道:“别担心,稳婆都是早预备下最好的,人手也充足,再等一等就应该有喜讯了。你这么打发人去问,老彭指不定多紧张,他那个人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

一想到两个先后怀孕的女人竟然会几乎在同一天生产,一家老少从今天一大清早紧张到了现在,张越忍不住长长舒了一口气,抬手随便一抹,就发现手心湿漉漉的全都是油汗。这时候,外头终于传来了几个熟悉的声音,紧跟着,前头的竹帘就被人高高打了起来。

打头的孙氏正拉着杜绾的手,脸上满是笑容。见屋子里的父子都瞧着自己,她连忙让身后抱着孩子的乳娘上前去,见张越抱过孩子细细瞅着,她就笑道:“到底是秋痕胎象稳定之后,外头家里就一直顺顺当当,她又是一直调养的好身体,这孩子落地便结实健壮,刚刚那个哭声几乎能吓死人。你们父子俩好好瞧瞧,先起个镇得住的小名。”

一听这镇得住三个字,又杜绾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张越不仅有些心虚。他起头就和杜绾开玩笑猜测过是儿子还是女儿,结果被杜绾好一番取笑,说是女孩儿按照他的想法必然省事了,直接叫四四就好,早有此心的他自是没法辩解。只如今既然不是女儿,他的懒主意自然用不上了,眉头自然是蹙得紧紧的。

倒不是他起不出好听的名字。须知起学名的事情有父亲在,他不好越俎代庖;而他起小名的功底在一儿一女身上显露无疑,至今常常被人拿来当谈笑之资。这次也是一样,刚刚在这儿等候的时候,早准备好的十几个小名被张倬批得体无完肤,这会儿他上哪儿找名字去?

“就叫端武吧。”

刚刚还狠狠教训了一通儿子的黔驴技穷,张倬便干脆把此事接了过去:“今天是端午,本就是毒虫出来作乱的时节,正要取了这个谐音压一压。再说,看他长得那么健壮,正合了一个武字。至于大名,回头我好好查查几本古书,看看有什么好字。毕竟之前没想着他竟是这么巧赶在端午节出来,那些字就不太合适了……”

“启禀老爷太太,少爷少奶奶!”

听得外头这一声扯开嗓门的声音,张越连忙示意人打起帘子。就只见外头一个年轻媳妇在门外台阶下头屈膝行了礼,笑呵呵地说:“彭大哥让小的禀告一声,说是托老爷太太少爷少奶奶的福,如今喜得贵子,母子平安。”

“阿弥陀佛!”

杜绾也没在意背后念佛的孙氏,忙对身旁的崔妈妈说:“赶紧让人去准备一份东西,到那边去道贺。看看是否缺了什么少了什么,若是有立刻打发人去补上或采办。”见崔妈妈点头之后要走,她突然又出声将其叫住,又添了一句,“这几天横竖没事,请彭师傅在家里好好陪着些媳妇,不用惦记外头的事!”

彭十三虽说对有没有儿女无所谓,但如今灵犀给他生了个大胖小子,他自然是喜不自胜,听闻不用他帮忙更是松了一口气。待收拾好一切,他就准备了两个沉甸甸的喜封子赏给稳婆。对于自己的儿子竟和张越的儿子同日出生,他也觉得颇为纳罕。灵犀晚生了几日,而秋痕则是早生了几日,这一来一往竟是凑在了端午节。

于是,晚上府衙官员摆宴贺端午节之后,张越又来找他喝小酒,两人坐在院子的大叔下头,看着空中那一弯月牙,不知不觉说起了旧事。

“老彭,还记得咱们头一次见面的情形吗?”

“怎么不记得!”

喝酒一来得有伴,二来得有心情,如今彭十三是两样都有,自然是越喝越兴起,渐渐得喝高了。此时此刻,他比划了一个手势,笑嘻嘻地说:“那时候你只有这么高,瘦的跟干柴似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一开始我也没太在意你,可后来发大水,你愣是拉着我去找杜先生,我才觉得你有些意思。不过,还真是没想到,十几年之后竟是今天这样子!”

“没有那时候文武上头打的好基础,哪里能有我的今天?论理我该当叫你一声师傅……来,我敬你一杯!”

说是敬一杯,张越却直接把酒壶举了起来。对面的彭十三看得眼睛大亮,索性毫不含糊地抱起一旁的小酒瓮,豪爽地和张越的那个酒壶一撞,旋即一仰脑袋咕嘟咕嘟地喝了起来。瞧见他那副牛饮的模样,张越不禁哑然,打开壶盖痛喝了一口,终究学不来对方拿酒当水喝的豪爽。当瞧见彭十三摇摇晃晃放下酒瓮,随即一头栽倒在石桌上沉沉昏睡了过去时,他就更加无言了,但这会儿他也有些头昏脑胀,只得叫了人来。

两个新添了儿子的父亲被人扶回了房间,自是一夜好睡。只是端午节已过,张越没得偷闲,次日一大清早便起身到前衙主持点卯办事。一个时辰的早堂过后,他方才打着哈欠回了来,先是去上房拜见父母,却没有在那儿用早饭,而是径直回了自己院子。进了正房,见下头正好送早饭上来,他便挨着杜绾坐下,见那桌上摆了四色小菜并鱼片粥,却又有豌豆黄之类的京式点心,他不禁笑了起来。

“自从厨房有了九娘帮忙,李嫂越发是天天换花样了。”

“我如今什么都不担心,就只怕上上下下的嘴全都给养刁了,回头到了京城反而不习惯。”杜绾见张越口里这么说,面上却高兴得很,不禁取笑道,“真不知道你哪儿来的那么多花样,一会儿鱼片粥,一会儿海鲜粥,左一个汤右一个煲地吩咐下去,也就是九娘年纪轻轻却爱琢磨,又是好心思好手艺,就连李嫂也得给你难住,从前在京城怎么没见你这么挑剔?”

张越浑然不以为意,笑吟吟地说:“人生在世,吃喝二字。等什么时候我离了这广东,除了数万顷稻田和一个富庶的黄埔镇之外,再给人留下无数美食,岂不也是一段佳话?”

夫妻多年,杜绾如今也感觉到自从之前的事情解决,广东通省再无掣肘之后,张越的心情也越来越好。只是丈夫在公务上挥洒自如老成持重,在家却是戏谑取笑多了起来。此时,她没好气地白了张越一眼,见外头传来了一阵喧哗,这才把反讽的话吞了回去。

竹帘打起,好几个妈妈和丫头簇拥着人进来,却是张赴在前,静官和三三在后。三人上前,张赴规规矩矩打了一躬,随后才是静官和三三。打量着体格日渐壮实的张赴,张越问了几句文武功课,又称赞了他好一通,这才吩咐他在一旁坐下,又招手唤了静官过来。

“这几天和你小方先生学了什么?”

听到小方先生这四个字,屋子里的妈妈和丫头们都是掩嘴偷笑,就连杜绾也是莞尔。无他,只是方敬那年轻的模样当了先生实在怪有趣的,偶尔有人奉了杜绾之命到书房偷偷张望,还瞧见过某人有板有眼教书的样子。倒是静官对这么个年轻又熟悉的启蒙老师很有好感,这会儿连忙答道:“爹爹,先生正在教我念《论语》。”

张越虽然之前听说过,但对于这样的进度仍有些惊讶,抽几条考较了儿子,他突然微微一笑,问了那句当初让他和杜桢结缘的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如何解,静官果然是一板一眼地答得头头是道,末了还添了一句:“小方先生说,爹爹当初也是这么解的。”

“我只对他提过一次,他倒是全都教给你了!”

笑语了一句,张越也就没再多问,又和妻儿弟弟一块用了早饭。等到寂然饭毕,他便招手把张赴带出了房去。兄弟俩沿着夹道走了一箭之地,张越就头也不回地问道:“你彭师傅说,你如今已经能举起三十斤的石锁,对于学武颇有天赋,夸奖你是个真正练武的好苗子,又肯吃苦。如今我想问你,你真想走这条道?”

张赴从小在红鸾跟前长大,只从下人口中听说过张越的无数功绩,自然而然对长兄畏惧多于亲近。如今父亲直接把他撂给了张越教导,他更是对兄长畏若严父。看到张越倏然转身瞧着自己,他连忙停住了脚步,好一会儿方才低着头答道:“三哥,我不怕苦。我一读书就想睡觉,一条经义先生讲好几遍,静官都记住了,我却还是记不下。我真想学武。”

七岁的孩子在乡间兴许还是光着屁股在外玩耍,在城里百姓家顶多是帮忙长辈做些杂事,但在大户人家,却往往已经是早早启蒙懂事了。听张赴答得有条理,张越就点了点头,又问道:“那好,我再问你,你将来想做什么?”

“姨娘说过,爹爹和三哥想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张赴不假思索地说。

一听这话,张越顿时皱起了眉头。红鸾一向谨慎小心,不是骄狂人,他自然知道,只孩子居然这般调教,他就有些不以为然了。沉思片刻,他便走上前几步,在幼弟的头上轻轻摩挲了两下,又说道:“只要你想,只要你有志气,没有什么不能做的。爹爹看你喜武厌文,所以才让你走这条路。但同样是武途,出路却不同,你回去好好想想,学习武艺打算干什么?”

见张赴呆呆地站在那儿,张越不禁微微一笑,随即转身大步离去。待他穿过三堂到了前衙,就有一个差役带着曹吉祥急急忙忙跑了过来。见到了他,那差役自是连忙告退,而曹吉祥则是三两步走上前,恭恭敬敬行礼之后就走上前来。

“张大人,张公公一大清早就接着了京城来信,使唤小的赶紧来通报一声。京师那边很有了些变动,武英殿大学士兼太子少保黄淮黄大人,退出内阁暂还乡养疾了。还有,太子太保兼礼部尚书吕震吕大人,四月里刚刚去世。”

无论是黄淮和吕震,对于张越来说都是既不熟悉也不热络,但朝中突然有了这样的变动,张越却仍是吃了一惊。默立在那儿考虑了好一会,见曹吉祥站在身边不曾挪步,他就对其点点头说:“如今午堂还早,你跟我到书斋来,好好说说究竟怎么回事。”

曹吉祥就是等张越这一句话,自然连忙弯腰答应。张谦的心意他很清楚,恐怕是张越回去他也不会回去了。可他还年轻,在这广州就是呆多少年也成不了正果,不巴结张越,他怎么重回京城?

第七百六十章 郡主亲提点,倾轧几时休

五月的京师已经是入了夏,一连十几日无雨,太阳又是火辣辣地悬在天空,宫中和达官显贵无不是大量用冰,就连平日节俭的杜家也是在上房里摆了好几个冰盆。原因很简单,回家小住的小五如今已经身怀六甲。她本就是闲不住爱动的,还没到一年中最热的时候就已经是捂出了一身痱子,于是别说裘氏小心得不得了,万世节也心疼,索性把人留在了岳家调养。

这天,母女俩照旧呆在上房里头,小五捧着裘氏递过来的肚兜爱不释手地仔仔细细瞧着,随即就笑着眯起了眼睛:“娘,你的手艺真好,看这鲤鱼绣得活灵活现,真是鲜活可爱。等孩子出世了戴上这个,那可就好看极了!咳,我做的那几件小衣裳就差远了……早知道如此,我当初就该跟着姐姐好好做针线,过年时她打发人送来的几套衣裳,全都是好针脚!”

“平日不烧香,临时抱佛脚也是不成的!”见小五的脸颊明显比平日胖了一圈,瞧着白白嫩嫩,裘氏忍不住轻轻掐了一记,又笑道,“你这脾气,也多亏嫁了世节。他父母都不在,又是爽朗不羁的性子,正容得下你,没事情陪着你回娘家一住就是一两个月,也不怕同僚说闲话。你爹爹也说过,如他这等性情的人,打着灯笼恐怕也难再找一个!”

小五听母亲夸赞自己的夫婿,自是眉开眼笑,嘴上却还轻轻哼了一声:“爹爹只会夸他,也不知道夸赞夸赞我……”

说话间,外头突然传来了一个声音:“太太,二小姐,陈留郡主来了!”

一听这话,屋内母女俩全都是一惊。裘氏连忙站起身来到了门边,打起帘子就看见朱宁带着应妈妈已经进了院子,忍不住冲那个通报的老妈妈嗔道:“怎不早说一声,怠慢了客人!”

耳尖的朱宁正好听见了这话,快步上前扶起了下台阶见礼的裘氏,又拉着手笑道:“伯母什么时候拿我当客人了,什么怠慢,我哪回不是想来就横冲直撞地闯了来,她们什么时候拦得下我?今天正好没事,在家里也闷得慌,所以我一大早出城去白沙庄瞧了瞧孟妹妹,用了午饭才回来,想着小五如今拘在屋子里动弹不得,就来瞧瞧她。”

“还是郡主明白她,这些天常常嚷嚷着要出去,也还有官宦人家的家眷专程上门来让她瞧病的,这个丫头每逢有人就高兴得不成样子。”

虽说也有人在耳边叨咕过女子无才便是德这一套,但裘氏出身,又嫁了杜桢,对此并不在意,再说小五的性子如此,万世节都能纵容,她这个做母亲的更不愿意束缚了她,于是一面笑一面把朱宁请进了屋子。果然,刚刚还好端端歪着的小五已经是下了地,正又惊又喜地迎了上来,一时间,整间屋子里都是她连珠炮似的声音。

傍晚,万世节特意在长安左门接了今晚不当值的杜桢,翁婿俩一同回家,在大门口就听说了朱宁来了的消息。因为这位郡主是常来常往的熟客,两人也没放在心上,眼看快到二门,杜桢就突然停住脚步,若有所思地看了万世节一眼。

“从前郡主就算过来看人,也多半是你我没回来就走了,今天怎会特意留到这时候?”

万世节当年也是郡主仪宾的候补之一,尽管事情未成,可对于这位冰雪聪明进退得宜的宗室郡主,他一向心怀敬意,听杜桢这么一说,他也蹙起了眉头:“岳父说的是。我记得您说过,之前有一回郡主也是留到您回来,提了内书堂的事,这一回理当也是有要紧勾当。”

唤来一个仆妇,令其进去通报一声,杜桢又和万世节放慢了速度。两人快到正屋时,大约是得着了讯息,裘氏高高打着竹帘请了朱宁出来,双方正好打了个照面。见朱宁白衣白裙,仿佛一株雪地里的白莲,万世节不禁呆了一呆,随即才跟着岳父上前行礼相见。

朱宁客套寒暄了两句,见院子里别无他人,便点点头说道:“如今内阁少了黄学士,杜学士和其余各位就辛苦了。皇上之前补了几位当年东宫的人,可终究是政务不熟放了外任,虽有心再挑选几个,但看着朝中人才济济,能料理全局的人才却少。太后闲谈间提过,如今内阁只五人,金学士多病,弘济学士又小心谨慎,便只能倚赖其余三位中流砥柱了。”

情知此话必定是张太后让人传达,杜桢和万世节便没有立刻接下话茬。果然,朱宁又前行了几步,待和杜桢擦肩而过时,就淡淡地说:“之前黄学士的病,是杨学士禀告皇上的,因瘵病会传染人,所以皇上自是派太医专心调治,由是黄学士上了致仕疏,皇上虽只允他还乡养疾,但想来年岁已大,要再回朝恐怕难。杨学士素来锐意,杨阁老不喜和人争,还请杜学士多多留心。另外,我朝官员清苦,太后亦为之叹过,杜学士若有主意,还请不要藏着。”

当初小五发现黄淮很可能患上了肺痨,杜桢就料到过他致仕的那一天——只要有名医妙手调护,肺痨并不是不可治的病,只要调养好了甚至能根治,但“能染人”三个字,却是逼得黄淮不得不退。此时此刻,听朱宁说这是杨荣所奏,杜桢不禁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待得知太后曾叹官员清苦,他这才为之一动。

“郡主但请回禀太后,既然忝为大臣,自当处处留心。”

“那就烦劳杜学士了。刚正如顾都宪,也曾因为循旧例收受吏员钱财的事险些去职,更不用说其他清苦京官。先帝在时曾经在折钞时多加宽容,但如今朝中又有他议抬头,所以太后颇有忧虑。若是贸然听信了那些人的话,只怕会铸成大错。”

朱宁欣然颔首为礼之后就提出告辞。杜桢使万世节送将出去,自己却是站在屋外檐下出神。自古以来,官员清苦莫过于大明,即使如杨士奇和他这样的官员,食三禄也不过维持小康,更不用说那些六部属官。万世节这样最初没有田地产业撑持的,若不是张越让人代为经营,在京城就只能赁房子住,连人情往来都支撑不下。就犹如谷贱伤农一般,官员不能只靠清贵荣耀过日子,这俸贱了,一样伤官。

裘氏最懂杜桢的脾气,见他沉思也不去打扰,也不去唤刚刚遣退的婢仆,悄悄地退回了屋子。不一会儿,万世节就送了人回来,因见杜桢仍站在檐下,连忙走上前去。

“岳父,我刚才送郡主上车,她又提了一句,户部尚书夏大人如今年老体衰精神不济,虽夺情起复,毕竟是伤了身体,蹇尚书也是一样,恐怕都料理不了多久。再加上礼部等等都已经添了新人,所以皇上倒是有让元节尽快回朝的意思……还有,我……”

万世节顿了一顿,一头雾水地说:“郡主还莫名其妙地提了一句,让我好好读书,治事才能固然有了,可文采才名也是头等要紧的。”

前头的事情杜桢身在内阁,自然有数。蹇义夏原吉和杨士奇差不多的年纪,蹇义的身体也就罢了,夏原吉却因为在狱中蹉跎多年,和黄淮一样落下了宿疾,户部事务繁杂,再这么熬下去确实吃不消。可是,让万世节读书……

杜桢瞧了一眼万世节,忽然笑了起来:“郡主让你读书,你就好好读吧!好歹你是二甲进士,不要让人小瞧了。你写信给元节的时候,也把这话婉转提一提,你终究还是三年翰林庶吉士熬出来的,他却是避了馆选一直在外任官,学问两个字,就此丢开就不好了!”

傍晚已近宵禁时分,街头上的行人自然是行色匆匆,马车或是骑马人也无不是加快了速度。坐在稳稳当当的黑油马车上,朱宁靠着红锦靠垫,若有所思地瞧着别无装饰的车顶。一旁的应妈妈见她这副样子,只能没话找话说了几句,末了突然笑了起来。

“郡主怎会突然对万大人说什么让他好好读书?我瞧他那会儿大吃一惊的样子,真真是一头雾水丝毫不明白。他都已经是中了进士,那八股文的敲门砖早就丢了。”

“我又不是让他去念劳什子的八股文,他若是不明白我说的,杜学士总会明白。他是正儿八经的翰林庶吉士,又不像张越任过外职,只一味在六部迁转,什么时候才得出头?”

朱宁整理了下裳,想到今天见小五时她那满脸雀跃,不由得又想起了去白沙庄探望孟敏的情形。虽说是父母双亡,两个已经成年的弟弟都远在大宁,可她瞧着反而是开朗了许多。孟韬那个小混账单身在外头当军官,耐不住寂寞收了个通房,结果偏生孩子降生的时候,母亲却血崩死了,这孩子便只能送回了白沙庄。有了那个小小的孩子,孟敏就立刻不一样了。

“应妈妈,得空了你回开封瞧瞧。我那许多兄弟之中,若是哪家有没娘的孩子,抱一个回来给我养着。年纪要小些,不要那些五六岁就满肚子心眼的!”

应妈妈今天一直跟着朱宁,哪里不明白她突然说这话的意思,一惊之下就要劝谏。可看到朱宁闭上眼睛不出一词,她只得轻轻摇了摇头。已故的周定王那么多儿子,家家都是庶子一大堆,如今朱宁在张太后面前赫然比公主们还得宠,若是知道她要,谁家不紧赶着送上?既然朱宁下定了决心,她回去之后得访一个好的,决不能在将来给朱宁惹什么麻烦。

入夜的紫禁城中,各处要紧宫门已经下钥,除了提着灯笼四处巡查的一队队宦官,还有专门查灯烛火情的廊下家长随。这是自从当年三大殿火灾之后就安排下的人,除了他们,宫中还遍设激桶和其余灭火措施,二十四衙门更是定了严明的赏罚制度,这几年内宫的火情比从前减少了许多。然而,这深夜时分,却有人匆匆忙忙闪进了仁寿宫。

“太后。”

坐在铜镜妆台前的张太后头也不回地问道:“徐叔拱如何说?”

那宦官在地上又磕了一个头,这才垂头禀报说:“徐太医已经给黄学士调治了大半年,说是这瘵病并非无药可治,可如今病势沉重,即便救过来,要去根也必须好好调养几年,所以黄学士回乡休养是应当的。不过徐太医还提到过,说黄学士是福寿之相,应该能长命。”

“长命……”

张太后喃喃念叨着这两个字,忍不住摇了摇头。朝廷大臣要的并不仅仅是长命百岁,而是不要在不该病的时候病倒。太医徐叔拱年前给黄淮诊病的时候最初只说是肺病,但渐渐地却说是瘵,而杨荣又进言说此病易传染,偏黄淮的身子又不争气,之前竟是病得仿佛随时会丢了性命,于是更加引得朝堂中人惶惶不安。毕竟,内阁在午门之内,一个不好随时会传染人。而有了这样的宿疾,哪怕大夫说去根,又哪能留着黄淮在内阁?

那宦官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睛偷觑了张太后一眼,这才低声说:“黄学士如今病重不起,是他的次子黄采见的人。他让小的代为叩谢太后皇上关爱,说这一路上必然照顾好父亲。”

“他也曾经是一代文杰,在锦衣卫狱中一呆就是九年……可惜了……”

摆摆手示意这宦官退下,张太后便让人去唤司礼监太监范弘。尽管已经不是当年东宫的头号伴当,但范弘仍是常常侍奉在朱瞻基跟前,足足过了小半个时辰方才匆匆赶了过来。一进屋子,他便连忙请罪,谁知道等来的却是一句让他惊骇莫名的话。

“此前是谁对皇上挑唆,说黄学士的病并不会传染别人,只是太医过于谨慎,还有阁臣相互倾轧所致?还对皇上添油加醋说了一番黄学士当年在狱中八年忠贞不二,让皇上差点开口留人?”

“太后明鉴,乾清宫所属都是小的仔仔细细挑拣过的,绝没有人敢对皇上进这样的谗言。无论黄学士病情如何,这都不是内臣该当议论的事。”范弘说着又小心翼翼地伏低了身子,然后才低声说,“小的也听小孩儿们提过这事,说这话的并不是宫中宦官,而是内书堂教习的一个翰林。随侍皇上的奴婢都是王瑾管的,他素来谨慎,决不会让人说出这样的话。”

“你说得不错!”

张太后陡然醒悟,忍不住眯了眯眼睛。金英黄润钟怀等人都是东宫的老人,王瑾虽然资格浅些,但人也安分,不会靠着这种卖人情往上爬。如果是外头的文官,那倒是可信的很,如今内阁之位逐渐尊崇,保下了黄淮,他们兴许就能捞到一个好职位。

“内书堂的事,让翰林院换四个人。他们的责任是教习,不是趁着能亲近皇上妄议朝政!”

第七百六十一章 剪彩舞狮喜庆喧天

倘若说从前的黄埔镇已经是一派富庶景象,那么如今的这里足以让一年前来过这里的人生出陌生的感觉。店铺鳞次栉比,单单一条横店街上,便有坐商十八行,海商十二行,都是宽三间面深一进的大店面,进进出出的客人络绎不绝,上上下下的掌柜伙计们也都是满脸笑容。去年腊月里开出去的商船中,如今已经有好几条平安回来,而这几个月来自西洋诸岛国的番船数量,何止陡增一倍,这生意自然是做得异常红火。

而这一天,原本就热闹的黄埔镇更是比从前涌来了多一倍的人——因为黄埔镇的新码头从今天正式落成启用。原先的码头改成内海码头,专供船只往琼州府以及福建广东以及江浙一带航行。虽说官府也役使了众多劳役,但一日三餐饭菜管够,尽管工钱还欠着,可就在昨天,去年年底从海上开出去的宝船船队中已经有五艘返回,早使了小船靠岸报了收获,如今从佛山镇的商户到付出辛劳的工匠百姓,全都翘首盼望着新码头落成之后那五艘船的靠岸。

这样的喜事,张越自然不会一人占尽风头,少不得邀齐了都司臬司的两位主官,又请上了张谦和巡按御史于谦。这会儿差役鸣锣开道之后,就是手持锡槊钢藤棍的三队引导,然后就只见几乘大轿从街上陆续通过,之后又是众多带刀护卫人等,比平日官员出行隆重气派得多。就是那些听说广东市舶司少有克扣盘剥办事公正而从外地赶来的商人,见着这场面也都是惊叹不已——倒不是叹那赫赫威势,而是叹一桩小事就能看出广东官场的气象来。

至少在表面上,这三司衙门和巡按市舶是一条心。

码头上早有市舶司的吏目指挥杂役们搭起了高台,而广州知府以及南海番禺两县的官员们自是齐齐来凑趣,至于三司衙门也都是除留守人员之外全都来了。张越站在高台上放眼望去,就只见身穿乌纱帽团领衫的官员比比皆是,更远处维持秩序的差役和巡丁之外,则是众多身着绫罗绸缎的商人,场面却是安静得很。

张越素来是不喜欢长篇大论的人,再加上如今日头又炽烈,他便只是褒扬了主持营建码头的官员和工匠百姓,又勉励了上下官员一番,随即就朝左右的几个高官点了点头,众人自是齐齐上前一步,到了那条扎着六个漂亮绸花的红绸前。

原本的落成仪式极其简单,但因为新码头落成的同时又恰逢海外宝船回来,张谦就建议好好操办操办,又拍胸脯说市舶公馆出钱。而由于这一年农田里稻子的长势极好,商户经营亦是红火,张越也有心好好庆祝一回,于是便示意人把如今这年头还不曾出现的剪彩给搬了过来,又死活说动了原本认为这太过铺张的于谦。

当五个人拿起了旁边托盘上的剪刀,利落地剪下了飘带之后,站在绸花面前的六个健硕汉子立刻高高举起了托盘,其中居中的那个更是一手抛下了那朵最大的绸花。刹那间,早就在高台旁边预备的一个舞狮人一个空翻跳了出来,敏捷地用狮子口接住了那朵绸花。就在他落地的同时,其余几朵绸花也都被抛了出去,一旁又几乎是依样画葫芦一般窜出了五个五彩斑斓的舞狮人。

尽管这场舞狮和张越记忆中的广州舞醒狮并不相同,甚至显得有些简单,但对于广州府的缙绅百姓来说却是大开眼界,外地客商则更是目不转睛。在阵阵欢呼声中,布政司特意从佛山请来的那几个艺人可谓是使尽了十八般解数,跑跳腾跃无所不用其极,翻腾间颇为好看。张越想着如今的舞狮艺人全都出自民间,没有武馆功底,夺彩和高桩都难以表现,心里不禁有些盘算,但一想到侠以武犯禁几个字,他只得叹了一口气。

若是真的如电影里武馆林立黄飞鸿狮王争霸那般光景,那就大大糟糕了。

下头已经是一片欢乐的狂潮,高台上头的三司高官虽说矜持些,但看着这些从前不太容易得见的情形,也全都是三三两两站在一起,满脸笑容地评点议论着。张谦自然是和张越站在一块,他笑呵呵地看着下头那六个舞狮人将绸花重新放置在了早就准备好的六根木桩上,不禁笑着对张越问道:“这舞狮之戏倒是不错,胜在热闹,又喜庆,亏得你从佛山弄来了这么些人,否则光是剪彩还太冷清了些。佛山镇的那些商号倒是聪明,向你举荐了这么些人。”

“其实我从前看过几本佚名的杂书,上头的舞狮之戏比这个更神奇。那些舞狮人可以在离地三尺高的高桩上头表演,脚下可以腾挪闪转扑跌等等,那更是好看。只是要能够那样的表演,就得有相当的功夫功底。可若是有那样的功夫,不在军中搏出身却来舞狮为戏,却是不可能了。如今让他们来不过是图一个热闹喜庆,这么一来,这些人日后的营生就不愁了。张公公不妨想想,今日之事后,广州和黄埔镇有多少家商号开张或是逢年过节会请他们?”

“看看,三句不离本行,说着说着又转到了正事上头,你呀你呀……”

打趣归打趣,张谦歪头想想张越说的高桩舞狮,倒是颇有些神往,但想一想也就过去了。见高台上臬司一拨,都司一拨,藩司一拨,只有于谦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那里,他忍不住皱了皱眉,因低声叹道:“都已经上任半年了,于廷益还是和别人格格不入,他也太孤直了。不过,为着二季稻和三季稻的事,他几乎是一直在外头跑,很少呆在广州。有几个州县为了讨好上头下令百姓连桑田乃至于山地都改种稻子,结果因为他在,这才没能铸成大错。”

“不错,若没有他这样的人,便不会看到下头人的急功近利,只会看到他们报上来的成就。纵使是惠民的好事,做的不好一样会变成坏事,所以,朝廷派了他这个广东巡按御史,咱们倒是可以放心省心了。昔日王荆公负天下大名二十年,新政也未必一无是处,可就是因为用错了人,使得新政变成了党争的工具。如今虽然只是简简单单的种稻,但若是一味用强令,一样是好心办了坏事。有这样铁骨天成的人,就不怕底下弄玄虚邀功。”

“铁骨难得,这样的人也就是在都察院配上顾佐那个铁面人最合适。京城里头黄淮退了,吕震死了,别人都说少了一个刺头一个滑头,可真正说起来并不是如此。都说君明臣贤,可贤臣之间未必就不会斗心眼……算了算了,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这些暂时和咱们不相干。”

张谦叹了一口气,随即又笑了:“对了,如今广东官场畏他于谦如虎,你那布政司暂且不提,臬司和都司恨不得见了他就绕道走。这半年他平均每月要上五六本奏折,而且本本有物,不比其他巡按拿琐事充数。你大概不知道,就是你我,都给他参了两三回,更不用说李龙和喻良。御史当到这孤直的份上,着实是少见……”

见于谦形单影只地站在那里,却并没有流露出什么寂寞之态,张越最终还是没有上前去,至于被人弹劾,他也没怎么在意,横竖以前也没有少过。待听得张谦说着说着渐渐提到了万国来朝,他不由得想到了这次庆祝码头落成拿出来的那些钱:“如今张公公可是咱们广东一省最大的财神爷了。海商还在备办船只,下海的还少,但从四月开始,番商的船就没断过,你这抽税抽分可是天天盆满钵满。对了,昨天划到码头上那只小舢板上说郑公公他们那些人扫荡了西洋诸岛上刚刚成了气候的几伙海盗,恐怕这次除了满船货物,还有使臣。”

“进账多了,那是因为没人敢做假账糊弄,总能多一些钱。市舶司提举李文昌那家伙虽然是可恶的牛脾气,可做账等等却是一丝不苟,交给他倒也能放心。至于使臣,应付应付也就罢了,不要让那么多人进京,免得浪费钱粮……哎,你看,船进港了!”

锣鼓喧天中,更多人的目光却望向了码头外面的大海。尽管这区区几艘船远远比不上去年冬天的千帆蔽日,但不单单是众多来自佛山镇的商人,就连那些负责营建新码头的工匠和短工等等也都翘首盼望。当第一艘船稳稳当当地停好下锚之后,立刻就有人搭上厚实的船板,几个身穿红袢袄的军士三步并两步踩着船板跳下了船,然后就对船上吆喝了一声。

很快,船上方才架起了更多的船板,这次下来的是一队十几个身材健壮彪悍的军士。眼见张谦等人已经下了高台上前迎来,为首的那个军官顿时加快了脚步。待到近前,他毕恭毕敬地单膝跪下行了军礼:“卑职神威左卫百户项蛟,参见各位大人。”

张越刚刚走过来的时候,就认出了此人是数年前南京因借粮犯夜而被自己带去马府街郑府,之前又跟随郑和下番的那个军汉项蛟。见张谦叫了他起身,他少不得上上下下打量着这个昔日故人,见其精神饱满红光满面,不禁微微一笑。

项蛟偷瞟了众人一眼,却只认得张谦和张越,不禁想起了临行前郑和的吩咐,不敢把话说得太明白,只是叉手低头禀报道:“卑职奉郑公公命,领大明神威舰五艘回航。”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让有心打听此次下番收获的李龙和喻良大为失望。之前镇远侯顾兴祖被夺爵之后,李龙由于有张越和张谦说了几句好话,不但没有追究之前受顾兴祖挑唆的罪过,还得了几句嘉奖勉励,如今已经在广东不想挪窝;而喻良也从自己的渠道得到了干满这一任之后就回京任职的准消息,于是越发和布政司步调一致。但尽管是统一战线上的人,对于布政司和市舶公馆先头联手做的这笔大生意,他们仍是有些垂涎三尺。

旁人的心思张越又怎会不知道,然而,这不是吃不吃独食的问题,而是他还等着这笔钱急用,这其中更有一部分是上交国库的钱粮。毕竟,先头为了去岁的秋粮,布政司还落下了不小的饥荒。于是,瞅见张谦使了个眼色过来,他便颔首道:“项百户一路辛苦了,中午三司衙门在彩云楼上有饮宴,不过那儿人多,还是到码头东边张公公的别院歇一歇吧。”

当初在南京那会儿能悍然犯夜,又为支米还是支钞的问题在张越面前理直气壮坦然直言,项蛟自然从骨子里就不是一个机敏灵巧的人。但他却有一点好处,那就是极其惦记恩情,于是在下番官军裁汰了一批年老体弱的在南京养老之后,他才得以升迁至百户,这次更让郑和交托了这样一个大任务回来。默不作声地随着张谦张越来到新码头东边的那座小院子,一进屋,他就抢上前几步,从怀中掏出一本账簿呈给了前头的张越。

“张大人,这是此次五船货物的明细账目。”

张越接过之后随手翻了翻,又递给旁边的张谦,这才对项蛟笑道:“账目回头我会让懂行的专人去看,具体事宜我却想听你解说解说。”

项蛟闻言不禁一呆,见张越正含笑看着自己,他立时想起郑和说过,给他这个百户就是为了赏识他当初的诚实敢言,便挺直了腰杆说:“回禀张大人,在到达吕宋之后,王公公已经带着二十艘船往更西边去了,带了好几个当地熟知海路的向导。这五船货物中除了有西洋岛国的紫檀木乌木以及各色木料压仓之外,原本也要带上各种染木、胡椒等等,可因为广州如今不比从前,所以郑公公指示不用这些,而是就地换上金、银以及沉香、龙涎香、犀角、象牙、宝石玛瑙等等。其中后头不少是贡给朝廷的,其余则可偿付之前的货值……”

相比那些官场老油子的口才,项蛟的禀告可以说是没什么条理,起初还在说五艘船上的货物,可突然就说起了在海上剿灭海盗的情景,不一会儿又说起了接见番王时的热闹场面。临到末了,他这才醒悟到自己啰啰嗦嗦说了一大堆,却是不着边际,顿时有些讪讪的:“咱们这五艘船还带回来黄金大约二千二百两,白银两万六千两。”

第七百六十二章 规矩和人才

历朝历代都是有赋有役,但像大明朝这样轻赋重役的情形却有些少见。如今这年头,除了苏松等赋税极重的州县之外,偌大的中原,田亩赋税可谓是极其轻省,民田每年要交的赋税只有一石的三十分之一,也就是三升三合五勺。然而,和轻省的赋税相比,徭役却是多如牛毛。单单是永乐年间的开运河和修北京城,就不知道死伤了多少人。而平日里征收解运税粮、解送军匠、追究逃亡、军粮转运……如是等等足以让人畏役如虎。

修建黄埔镇新码头既可以算作是杂派差役,也可以算作是官府雇役,再加上彼时水灾已经过去,这种差事官府往往是只支应一日三餐,并不给钱,所以最初应募的人寥寥无几。直到张越开出了与城里轿夫一样的每月一千五百文工钱,这才应者云集。由于那会儿官府还拿不出那么多钱来,所以应招的两百人暂时只是打了白条,许诺到时以三个月五千文计发。

三个月工期中,一日三餐都是管饱管够,每五日还能吃上一顿肉,再加上张越名声好,一应工匠百姓也就耐心等了下来。待到码头落成典礼之前,官府又通知他们齐集码头观礼,又说中午会有好饭好菜款待,他们自然是高高兴兴地去了。果然,看了剪彩和舞狮庆祝,又瞧了一番大船入港,就有人把二百号人请到了事先搭好的草棚中,摆开了二十张大圆桌子。

每张桌子上都有一坛老酒和八个碗菜四个盆菜。八个大碗中有一多半是实打实的荤腥,红烧肘子、酱猪头、三鲜河鱼、炖老母鸡、梅菜扣肉……盆菜中也都是油光光的荤腥。一大群人乱哄哄地坐好之后,见着这些自是大流口水,耐性子等到上头说完,就立刻大快朵颐了起来。最东边的一张桌子上,一个中年汉子抢了一个鸡腿,眼睛就在其他菜上一瞟,大口撕了一块鸡肉下来嚼着,随即含含糊糊地说起了话。

“原想着只是被叫来支应差事晒晒太阳,到头来每人发两个馒头就算了,想不到竟有这样的好酒菜,官府真是大方!”

旁边一个更老成些的工匠便摇摇头道:“哪里是官府大方,是那位张大人厚道,记着咱们的辛苦!早先也有修过河工桥梁的,哪有咱们那三个月吃得好?更别提还有工钱。”

“秦大叔说得没错,我还记得头一次开荤的时候,那么大的肉包子,一人能分到四个,我还不舍得吃,巴巴地带回去给了老娘!这次就是没工钱,也不亏了!”

“也是,三个月五千文,这得多少,官府可别按照宝钞的票面发给咱们!”

“张大人既然都答应了,应该不至于糊弄咱们吧?”

满桌子七嘴八舌闹哄哄的时候,前头却突然有人传来噤声噤声的提醒。不一会儿,偌大的草棚立刻就安静了下来。那个老成的工匠往前头一张望,立刻又惊又喜地低声说道:“兄弟们,是差役来派工钱了,我看到他们拿着个沉甸甸的口袋!”

按理,五千文钱就是五吊整,但自从洪武年间发行宝钞之后,大明铸钱就渐渐少了。永乐年间倒是多次铸钱,但全都是锁在库房里头任凭串钱的绳子发霉烂掉也不曾拿出来。民间流通的铜钱往往是字迹磨损甚至是不堪使用,就这样还数量极少,多半就是拿着朝廷宝钞当零钱使。票面上为一贯的宝钞,在市面上只值五文钱,即使这样还得分新旧。

然而,这会儿从那口袋里掏出来的,却是货真价实的一串串铜钱!于是那些等了三个月的汉子们全都忘记了桌上的酒菜还剩大半,个个两眼放光地盯着口袋瞧,前头的更是人人伸长了脖子,生怕那几个管钱的差役克扣。当眼尖的人瞧见一个不苟言笑的年轻人背手站在最前面的时候,一时间,消息立刻就从后头传到了前头,人人都心中大定。

于谦出身贫寒,当初还在读书的时候就对底下的诡谲勾当有所耳闻,出仕之后巡查过地方,如今就任广东巡按御史,更是见多了贪婪无耻的人,于是一听老仆报说藩司开始给工人们派发工钱,他立刻离席而去来到了这里。此时,他往那里一站,立刻把几个盘算着小九九的皂隶和差役给镇住了。

有那位铁面御史在前头看着,谁敢玩猫腻!

张越比于谦迟了几步,一到这里就看见了那个负手而立的背影,不禁苦笑一声,心想这人果真是一丝不苟。他上前才和于谦打了个招呼,最前头拿着工钱正在欢呼雀跃的工人们已经是瞧见了他,呼啦啦跪了一地。这一举动顿时惊动了后头的,不消一会儿,两边摆开老长的二十桌人全都矮了半截。见得这般情景,他连忙抬了抬手,后头一个大嗓门的差役连忙叫了一声,好半晌,人们才陆陆续续站了起来。

“此前拖了三个月才给大家发了工钱,带累大家不能捎带钱回家去,如今总算是偿付了这一笔,你们心定,本司也算是心定了。”张越见一大堆人脸上都是笑容,知道如今这一趟算是安了人心,也就笑呵呵地说,“以后,官府还会有修建桥梁、整修衙门、修河堤之类的差事,到时候也会招募差役。虽不是都像这次那么赶,未必有这样的工钱,但有一句话本司却可以保证,那就是决不让大家流汗干白工!”

下头的每个人原本就是竖起耳朵想听听这位藩台大人要说什么,待听到最后一句,也不知是哪个带头叫了一句好,其他人也纷纷使劲附和了起来,一时间,下头此起彼伏都是欢呼的声音。等好容易停歇下来,张越才不紧不慢地说道:“如今田间有的种得是三季稻,有的是二季稻,有的是稻麦双季,再过两个月就是夏收,大家回去正好赶上收割。吃过这顿饭,便是散了,就祝大伙今年夏天风调雨顺,能有个大丰收!”

又是一阵叫好声之后,张越便点点头离开了这里。至于刚刚差役发工钱是否会有克扣,他却是半点不操心。毕竟,那么个铁面无私的人杵在那里不是假的。果然,他才走出去没多远,背后的小厮就凑上前说了话。

“少爷,于侍御沿桌上去问话了。”

张越脚下一停,旋即又继续往前走:“有他这样严谨的人,自然是不用多操心。”

而在别人看来,张越同样是办事仔细。从船上搬下来几个银箱之后,他立刻找来了佛山镇的那些商户,把银钱一一交割仔细之后,又用八百两银子换了他们早就预备好的一千吊钱。此时一一发了工钱,他自是回彩云楼去瞧了瞧正在和这些商户结账的楚胖子,然后便回到西边的一处独院,一进正房,他就看到父亲正站在几个算盘打得噼啪响的账房旁边。

“爹,这回可是辛苦你了。”

“我不过是在旁边看着一些,又不用费神应酬,哪里谈得上辛苦。”

张倬直起腰来,便叫上张越出了屋子。到旁边的耳房中坐下,他就笑道:“这次你没有再向海商坐商摊派,而是明知没钱赊欠也要重建码头,倒是让好些人松了一口气。不过,最初外头那些赊欠木料砖瓦给藩司的商户可都是捏了一把汗,背地里还有好些人抱怨说是相当于白送,就连工人们也有不少抱着拿不到钱的心思。其实,就是咱们家先垫出钱来也未尝不可,何必非得学你那些前任们用赊欠这一套?”

“我们家固然有钱,但公是公,私是私,如果给后任立下了自己垫钱的规矩,那些原本就贫寒的该怎么办?还不如给他们立下有约必行的规矩,如此一来,也可以让官府日后少盘剥些商户。对了,这次佛山镇那些商户的货款可能全部结清?”

“差不多,除了犀角象牙等货值外,布政司还能结余不少,够干一些事情了。”

“肇庆府广州府潮州府等数地都报了修建堤坝闸窦,去年断的几座桥也需要再修,再加上各县的县学府学等等也有年久失修的,可以说是有的是用钱的去处。好在如今各府县报上来,大约有两成的农田已经改了三季稻或是两季稻,幸好刘师傅陆陆续续带了好几十个徒弟,否则恐怕是忙都忙不过来。他是一见到我就唠叨,第一季稻收割早晚对于后两季有什么影响,我如今虽说没下地种田,可也快变成能糊弄人的专家了。”

“好好,以后你种地,我经商,哪怕不当官了,也饿不死!”

父子俩相视大笑,乐了好一阵子,张倬才长长嘘了一口气说:“前几天我翻了好些古书,倒是找到了一个好字,端武的学名不若就取一个煜字。《太玄·元告》有云,日以煜乎昼,月以煜乎夜。这煜字有照耀的意思,正好和静官的大名烨字相合,你觉得怎样?”

对于要引经据典从古书中取名字的勾当,张越从来就是觉得一等一的麻烦,这会儿父亲说得头头是道,他念了两遍张煜,也觉得琅琅上口,自然不会再挑什么刺,毕竟,父亲这会儿还是满脸兴头。父子俩又说了一会话,张倬终究是牵挂着外头那些账册,而张越也不好将三司官员都撂在那儿不管,于是便出了屋子各去做各的事情。

这一年的夏天便如同张越说的那样,恰是风调雨顺,往年常常来袭的风暴少了好些,除了少数州县狂风大作刮倒了一些树木房屋,大多数地方都是安然无恙。通省的稻田收成好的超过三石甚至四石,收成不好的也有两石。一时间,从上至下欢喜不尽,去岁因为秋粮而焦头烂额的府州县全都是额手称庆,而布政司衙门高兴丰收之余,则是忙着准备这一年的秋闱。

按照规矩,每到秋考之年,各省便奏请朝廷请派翰林官主持乡试。如南北直隶往往是派翰林院中排名靠前的侍读学士或是侍讲学士,而其余各省则是按照远近繁简派差。张越作为布政使,早早就和项少渊联名奏请了上去,等得知此次来人的时候却是大吃一惊。

此次视学广东主持乡试的,竟然是翰林侍读学士,人称小沈学士的沈粲!

由于洪武朝曾经废科举十余年,所以数朝以来,朝中部堂阁院大臣并不是进士的天下。内阁有杨士奇,六部有夏原吉吕震方宾吴中,全都是或以荐举,或以太学生出身,而翰林院中虽多进士,可也有来自他途的。这其中,沈度沈粲兄弟乃是赫赫有名的一对。沈度固然是以金版玉书名动天下,沈粲的草书也是禁中一绝,文章上头的名声反倒是不如其书法。

广东贡院去年才得以重修,如今迎来三年一度的乡试,自然是数之不尽的人想方设法往其中打探——有打探号房好坏的,有打探主考官品性的,更有想钻营看看能不能另辟蹊径的……更有人把主意直接打到了张越的亲近人头上。这天晚上,张越设宴为远道而来的沈粲洗尘之后,两人在书斋中才坐下,外头就传来了砰砰砰的敲门声。

张越皱着眉头站起身,一打开大门,他就看见外头的方敬和李国修芮一祥抱着满满一捧东西。他正愣神的时候,方敬就探头朝里头张望了一下,看见沈粲正坐在那儿,他就压低了声音说:“张三哥,听说小沈学士住在这里,那些参加乡试的士子全都把墨卷投到你的官廨了,这后门口简直就没个消停。这还不算,我和小李小芮下午出去一趟,结果就带回来这么些……这东西我们仨没法处置,只能给你拿来了。”

沈粲这会儿也终于看到了门外三人抱着的东西。他虽说一直当的是京官,可对于这种门道却并不陌生。知道外头的三个不是外人,他便招呼了人进来,待他们放下墨卷出去之后,他随手取了一卷翻看,不多久又放下手取了另一卷,足足看了好些,他忍不住摇了摇头。

“金版玉书四个字虽说是荣耀,可人人学沈体,绝不是什么好事!”

撂下这话,他也就懒得再去看那些誊抄得整齐端正的墨卷,而是对张越说:“我来的时候,听说内廷孙贵妃身怀六甲,算日子应该是明年开春。明年的会试若是逢着喜讯,皇上必定会异常重视。你在广州政绩斐然,但除了这些之外,会试中多取中几个士子,也一样是你这个封疆大吏的功劳。所以,这一回的乡试,得好好选几个人才出来!”

第七百六十三章 骤然惊变

从县试府试院试得到了生员的功名,接着便是乡试、会试、殿试,这每一关都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历来被出身贫寒者视为登天捷径。张越虽出身世家豪门,但也是走过科场的人,唯一欠缺的就是乡试那一关。多年之前,他因为要赶往北京侍奉病重的张辅而放弃了乡试,结果因祸得福赐了举人功名,最终金榜题名位列二甲。所以,如今听沈粲说起今年广东省的乡试,他不禁有一种恍惚的感觉,随即才微微一笑。

“民望先生所言极是,此次您主持乡试,若有什么需要办的,尽管吩咐我就是。”

相比翰林院中那些皓首学士,年不满五十的沈粲自然是异常年轻。只是,瞧着对面的张越,他却觉得自己实在是老了。想当初在顾氏老夫人寿宴上初见张越时,那还只是个垂髫童子,十几年之后,当初的童子已经是一地封疆大吏,升迁之速闻所未闻。因此,张越虽取旧日称呼,他却不能把对方完全当成末学晚辈。

于是,他先问了问广东府州县学的情形,又听张越细心介绍了这一年多以来陆续开办的众多私学,以及一些有才名的士子,这才点了点头。虽说是糊名读卷不能徇私情,但心里有个数目,在最后看落卷的时候便能心里有数,尽量多取一些真正有才学的人。在书斋中和张越商谈了一个多时辰,他才起身告辞,张越自是亲自将他送回了房。

眼看沈粲的身影渐渐消失,张越便转身往回走。广东距离京师太过遥远,除非是八百里加急的军国大事,否则往来信函最快也要一个月,即便是英国公张辅,为了避免扎眼,也不可能频频打发府中的自己人充当信使。所以,自从之前顾兴祖的事情解决之后,他不过是和父亲张倬提了提,结果张倬立刻和京师的袁方取得了联络,也不知道费了多少心力,终于把这条路完全打通了。尽管还比不上完全走锦衣卫和东厂渠道的张谦,但却比官面快了许多。

所以,他早知道了孙贵妃有孕的消息,心里却不由得揣测这次有孕是否别有玄虚。

今年的乡试和明年的会试尽管重要,可是,和孙贵妃身怀六甲的事情比起来,这些又比不上什么。朱瞻基后宫不算多,但只有孙贵妃生了一个女儿,这一次也不知道是男是女。他不记得历史上孙贵妃究竟怀了几次胎,可他却记得英宗朱祁镇并非孙贵妃亲生,而且就是因为孙贵妃有了“亲生儿子”,朱瞻基很快废后了。按理废后与否和他这个外臣无关,只是胡皇后无辜,而且,涉及太子国本的问题,即便史书不言,焉知背后就没有一场莫大角力?

还有,如今内阁和六部都是老臣当道,当初朱瞻基亲近的不少东宫官为了上爬少不得使尽了手段,朝堂上看似平静,实则是暗流汹涌,否则黄淮又岂会这么退出内阁,老奸巨猾的吕震又岂会那么轻轻巧巧地醉死!

“怎么了,一回来就这么眉头紧皱,小沈先生又说了什么烦心事?”

恍惚间听到这一声关切的话,张越就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已经回了房,杜绾正关切地看着自己。摇摇头说没事,他就发现她已经是换了一身衣裳,身边琥珀秋痕亦然,他这才省起眼下该当去向父母问安,便偕了她们一同出了屋。

孙氏的上房中,这会儿红鸾和张赴母子也在。孙氏如今年纪大了,唠叨之余心也软了许多,对这一对也渐渐少有摆脸色,但一瞧见儿子媳妇领着孙儿孙女们过来,原本有一搭没一搭问张赴几句的她立刻转移了注意力——又是嗔着张越别太辛苦,又是唠叨晚上该给孩子多穿几件衣裳,又是提醒杜绾别只顾着应付那些诰命,要多多教导孩子,又是敲打琥珀秋痕一个管书信一个管银钱,得多加仔细……总而言之,屋子里全都是她的声音,最后还是实在受不了的张倬找了个由头堵住了她的话头。

离开大上房,张越隐约听到里头母亲仿佛在埋怨父亲,不禁莞尔一笑。等出了院子,因见张赴虽跟着红鸾,眼睛却始终往自己这边瞟,似有话说,他就和杜绾说了一声,径直走上前去。果然,张赴瞧了瞧一边不知所措的母亲,猛然抬头看着他。

“三哥,你之前问的话我已经都想好了,将来学好了武艺,我想去边疆立功!”

红鸾被张赴的话吓了一跳,正要呵斥儿子胡闹,张赴却昂着头说:“想当初二伯父也是因为读不好书,所以才学武,拼了好多年才有了今天,我也想学二伯父,自己拼一个前程回来!将来等有了成就,姨娘一定会高兴的……”

瞧见红鸾站在那儿双肩发颤,张越便在她举起右手之前,一把将张赴拉了过来。瞧见他稚嫩的脸上满是坚决,他便微微笑了笑:“很好,既然有了志向,那从今往后就照着这条志向去努力就是。须知二伯父能有今天,也是一路披荆斩棘走过来的。有你这么个儿子,姨娘就是有福气的人,你但只努力去做!”

张赴这些天日思夜想,说出口的时候只觉得心里一松,可随即就有些惴惴然。可听到张越这一番勉励,他顿时眼睛红了,连忙点了点头,这才伸手去拉了母亲红鸾的手。这时候,红鸾总算从震惊和惶恐中回过神,见张越朝自己轻轻颔首,她不禁拿帕子擦了擦眼睛,低声道了谢之后,便带着孩子转身离去。

转身走了一箭之地,张越这才发现崔妈妈正提着灯笼,站在拐角处夹道的围墙下头等着自己。虽则崔妈妈最初只是院子里管衣裳的,但因为稳重谨慎而又能干,这些年渐渐成了杜绾身边最得用的老家人,比那些大小丫头都有体面,此时见她上来自陈说只是受着杜绾的吩咐在这儿等候,不想听了那么些话,他也不以为意。

“又不是什么打紧的话,听了就听了。”

借着崔妈妈手上灯笼的微光,见她有些欲言又止的模样,张越便随口问道:“妈妈仿佛有什么话要说?”

“我一个没见识的妇人家,哪有什么好说,只是觉得少爷心善。”

“这不是什么心善,他是爹爹的骨肉,也是我的兄弟,若是有志向有毅力,那自然是好的。当初若不是老太太,二伯父未必能有一展手脚封伯出镇的机会,也未必有如今的我。他不愿意做纨绔是好的,否则若是成了像輗二叔和軏三叔那样的人,反而是家门祸害。”

如今顾氏已经故去,张越夜夜梦回,反而会越发体会到这位老祖母的好。虽说顾氏当年也有偏爱,但已经还算公平公正,不遗余力地给底下儿孙机会,这在一个大家族里头就已经是够了。二伯父张攸获封阳武伯之后,朝廷册封的太夫人仍是顾氏,一向孝敬恭顺,虽是礼法得敬着嫡母,焉知就没有当初顾氏在他出任军职时为他向张辅说和,别有助力的缘故?

就在他缓步穿过夹道东边那道小门的时候,忽然看到前头一个人影跌跌撞撞跑了过来,只隐隐约约能看清是个年纪不大的小丫头。那小丫头跑到他跟前,来不及喘口气就急急忙忙地说:“少爷,外头,外头有信使,人……人是从交阯过来的!”

一听这话,张越顿时悚然而惊,回头对崔妈妈说让她立刻去禀报张倬,他就三步并两步地往外冲去。他才到仪门,彭十三就敏捷地闪了出来,低声说道:“来的是二老爷的心腹人,瞧着神情慌乱,我问他什么都不肯说,大约是那边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这会儿已经是入夜,恐怕他是用总兵关防叫开的城门。我把人安排在了书斋那边的西边耳房,让人先送了茶水点心过去。”

“交阯这两年叛乱比从前少多了,朝廷不再征派金银锞和孔雀羽象牙等等,而且有黄福老尚书在那里竭力安抚,还会出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张越一边往前走,一边喃喃自语,等快到了地头时,他突然停住了脚步回头看着彭十三,“难道是二伯父……”

“若是军情大事,自然没有通知咱们这儿的道理,所以,大约是二老爷本身……”

彭十三再没有往下说,张越却是心中一紧。待到进了耳房,他就看到那个信使正在屋子里来来回回走着,小几上的点心茶水动都不动。一见有人进来,那人立刻扭过了头,旋即疾步冲了上来,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递上了盖着总兵大印的关防,声音里头已经是带了哭腔。

“三少爷,我家老爷中了毒箭,大夫说恐怕挺不过多少时日了!”

尽管刚刚已经有所猜测,但听到这真真切切的几个字,张越顿时倒吸一口凉气。好容易才镇定下来,他便让那信使先起来,详细地追问了一番,待得知是一次视察麾下军伍出巡时遇到刺客所致,他只觉心里再次猛地一跳,连忙问道:“这毒箭就无药可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