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方敬满脸的忐忑,张越不禁笑了。这世上本就不是人人想着起居八座一呼百诺,否则也不会有那么多人选择不事举业闭门著书教书。因此,他也没说什么,而是点头示意方敬继续走,等到出了二门,沿东西夹道到了自省斋,他吩咐人送上热水,又取来自己常用的一把紫砂壶,泡好了茶之后,给了方敬一杯,自己则取了另一杯坐下。

“志向只在有无,没有大小之分,所以,你既然已经有了想法,又不是因为今天的事情而心生退意,我哪里会取笑你。既如此,三年后的会试你可参加?”

“当然参加。”方敬这一次却爽快地点了点头,又笑道,“我还年轻呢,人家白首还是童生,我已经是举人,何妨再考一回?不过,这回没人和我同考,我想去各家会馆多交几个朋友会会文,也可以多多了解各地风情文章。考的中则好,考不中也能多添些阅历。”

见方敬说得诚恳,张越那最后一点不放心也就搁下了,反倒动了另一样心思,于是便说道:“既如此,这三年里头我倒有件事想派给你去做。张氏族学你应该知道,因为收的钱少,塾师都是学问精深,人品又都经得起挑,再加上这几年进学的极多,所以老是有人想把孩子往里头送。最初我不想办得招摇,所以一直都控制着人数,但现在却想动一动。”

“动一动?是多招学生吗?”

“不止是多招学生,而是我想着静官和天赐他们几个只是闷在家里读书练武,和外界接触太少了。勋贵袭爵子弟都是要去国子监学的,但那也得是成年以后,在此之前都是自家请西席先生,教导武艺也都是自个的家将。我想把族学扩容,让他们隔日去族学上课听讲,也好让他们有认识同龄人的机会。闷在家里不知外界事,绝不是好事。”

方敬还小的时候就家道中落了,那会儿虽有大哥挡在前头,可也知道什么叫生活艰辛。想想静官他们生下来就是高人一等,成日里在家里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围着转,可出去经历的机会却少之又少,因此仔细思量了之后,他对张越的想法自是赞成。可当张越说出底下一番话的时候,他就愣住了。

“若是把族学办大,再打着张氏族学的名义就不好了,所以我寻思把族学改成真正的书院。回头我想对梁公子去提一提,让他也去书院给人讲讲课。但若是正式改成了书院,那么便需要人去打理。小方,你可愿意去试一试?”

方敬一下子瞪大了眼睛,随即讷讷言道:“若是真的办成了书院,我这年纪轻轻……”

“说是书院,其实别说比不上府州县学,就是比起南边那些书院也要次一等,不过是比启蒙的私塾略高一些,毕竟,我们旨在收的学生只是初通文墨的蒙童少年,并不是能写多好文章的士子,所以并不需要一代大儒去做山长,所以,我打算把年龄放在十五岁以下,只收小孩子,如此也就不会引来太多人的质疑。你和这些学生的年纪相近,还有我给你撑腰,有什么管不得?”

见方敬有些心动,张越又趁热打铁地劝说了几句,最后,方敬终于点头应承了下来。此时此刻,张越不禁微微一笑,心想这名为书院,其实却是名副其实的小学。只要在课程上头做文章,还得徐徐再议。好在他借着提出设立文学武学的由头做这事,质疑声应该还不至于太大。

“门楼胡同族学旁边的两座宅院我都买了下来,这地方就足够了。至于学生的贴补,也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从家里账上支出,我会让连虎去置办二十顷学田,然后这书院和学田一起都挂在你名下。你不要忙着推辞,要做好这件事,必得如此。”

由于接下来还有好些事情要商讨,两人少不得一面说一面在纸上写写画画,一壶茶喝完也都没来得及去续水。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门外传来了叫唤声,张越才想起去看看铜壶滴漏,这一看才发现已经是很不早了,于是出去吩咐了一声,回转之后就拍了拍方敬的肩膀。

“今晚别回去了,让他们给你收拾一间客房出来。”他也不等方敬说话,紧跟着又突然问道,“还有一件事我想和你说,你年纪已经很不小了,换在你爹娘还在,恐怕你的孩子也能满地乱跑了。如果你有什么打算,现在不妨和我说。”

“我……”

“你不要拿你哥做借口,也不要说什么事业未成,大伯娘早就捎话来让我帮你留心留心,你大哥前头写信来,还说他这些年分红不菲,他也已经准备和喜儿姑娘成亲,还请我给你备办娶亲的屋子和田产,等他回京之后再和我清算账目。”

一时间,方敬的嘴张得老大。能找的借口都让张越堵了回来,他还能说什么?然而,让他更没有料到的是,紧跟着张越竟是问了一个让他瞠目结舌的问题。

“我家三妹妹年纪不小了,你可愿做我的妹夫么?”

第八百三十三章 夜温情,朝警醒

深夜,室外寒风呼啸,即使外间的窗户上已经换上了厚厚的高丽桑皮纸,隔着那窗户和里间一层厚厚的夹帘子,张越仍然能听见那一阵紧似一阵的寒风。这会儿,夫妻俩彼此紧挨着躺在那里,两人谁都没有睡意,一个眼睛看着外头,一个眼睛看着顶上的水墨画绫帐子。

“本以为只是去看看,纵使有情弊也不会当面处置,没想到险些竟然出了大事。那一箭射过来的时候,我也不知道自个哪来那么快的反应。现在想想,我还有你们,哪能这么容易就丢了性命?”

“那还用说?当然是家里上上下下那么多人念叨着,这才保佑了你。”杜绾感觉到张越伸手把自己环住,也没有动弹,眼睛仍是望着那帐子,“你不在家,娘一天到晚也不知道要念叨多少回;静官如今大了,和我说话常常把你这个爹爹抬出来,动不动就是爹爹如何如何;秋痕和琥珀就更不用说了,从来都是把你当成天似的敬着……爹嘴里不说,可心里怎样谁都能看出来,菁妹妹虽腻着我,可也敬爱你这个哥哥,六弟更是凡事以你做榜样。这家里上上下下都指着你,你怎么能有事?”

“那你呢?”

“你真要听?”

杜绾话才出口,就感觉到红唇被一团火热封住,心也顿时热了起来。好容易两人分开,她感到那只手箍得自己更紧了,这才把头靠着他的肩膀:“虽说也有担惊受怕的时候,可我知道,你总能让人安心,早就习惯了信你。这世上,不是谁都能给一家人遮风挡雨的。”

张越搂着怀里那一团温暖,想起之前的抵死缠绵,不禁微微一笑。隔了好一会儿,他突然听到外头传来了打更的梆子声,细细听了听便叹了一口气:“都已经是四更了,看来也睡不成囫囵觉。出了这么大的事,兵部又缺人,只怕这几天我都得早出晚归,家里也顾不上。你一个人忙不过来,索性把娘和菁丫头一块拉上……对了,晚上爹可对娘提过了?”

“提了,娘吃了一惊,也没说好也没说不好,看那样子得费一段时间思量。我倒是打探过菁妹妹的口风,她如今倒不害羞了,只说你和我看中的必然是好的。我又特意问她年纪大些如何,你猜她怎么说……她竟是惊诧地问我,莫非哥哥要把我嫁给什么老学究做填房?”

张越一时大笑,而怀中的杜绾亦是笑得岔了气。夫妻俩你眼望我眼,最后忍不住又是一番小温存,临到末了,张越才松开了手。

“那最后你是点明了?”

“是啊,菁丫头听说是小方哥哥,呆成什么似的,脸上也有些红了,随即竟是岔开了话题再也不说这个。两人相处的虽不多,可曾经彼此见过,她也不是没听我们说过他的性子,至少还不排斥……对了,你对小方提过不曾?”

“问了……那更是个呆子,出门的时候懵懵懂懂,下台阶险些一脚踩空,要不是我眼疾手快抓了他一把,恐怕他今天就倒霉第二回了,最后只红着脸对我说怕配不上菁儿。两人年纪虽相差不小,要等成婚还得至少两年,可看他原本那样子,只怕他哥不成婚,他等上十年八年也无所谓,所以只要两人你情我愿,这一点倒是不成问题。他哥前两天捎信给我,让我帮忙置办田庄宅院,又说自个的婚事也在筹办了,要不是这个,小方只怕还得拖。”

“你和爹当初去了交阯,虽说儿子听了你的话小大人似的听大人议事说话,可不少事毕竟需要男人张罗,小方就是为了这个才误了会试……论人品,确实是没得挑了。只若是如此,便得尽快定下婚书,毕竟京里希望和咱们家结亲的人家太多。可男方毕竟势孤,你若是能够,还是能请动英国公才是最好。”

夫妻俩在床头计议良久,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睡了过去。如今皇帝不在,也没有早朝,便不用平日那样寅初起身,所以,张越勉强睡了一个半时辰,便被一阵轻唤叫醒。虽说此时仍觉得疲惫,但他还是勉强起身,抬眼一看就瞧见杜绾已经在妆台前梳妆了。在中衣外头加上一件纱衫,他下床趿拉着鞋子走到杜绾身后,便问道:“那么晚才合眼,怎得不多睡一会?”

“天天都是这习惯,就是想睡也睡不着了。再说,午间总能偷个闲,哪像你这么忙?”

从铜镜中看见张越正在丫头服侍下戴乌纱帽穿那大红官袍,杜绾随手指了一支简简单单的玉钗让丫头给自己插上,随即转过身来,亲自帮丈夫束上了那条金花腰带。

须臾秋痕琥珀便同抱着儿女的乳母一块来了,张越嘱咐了几句,见牵着三三的静官进了门来,少不得又考问了两句功课。一家人去见过父母,简单用了早饭,张越便出了门。

他还是没能拗得过母亲的执意,这会儿前呼后拥,看着气派十足。大街上,尽管尚未到卯时,天气又冷,但行人却不少,尤其是到江米巷的时候,他就看到前头全是赶着去六部和翰林院等衙门点卯理事的各级官员。其中有骑马的、骑驴骑骡的、走路的、坐车的,唯独没有坐轿的。毕竟,如今去开国不远,洪武年间不许坐轿的严令仍然高悬在所有人头顶。除却特赐坐轿的公卿之外,其余人都没这资格。

只不过这么冷天,文官但使家境稍好的,几乎都是坐骡车,像张越这样骑马的极其少见。一路上其他马车给他让路的时候,不时有官员从前头车帘中探出身子瞧看,认出是他方才不觉为奇。所幸这一路上张越没有遇上需要让路的尚书和五府都督等高官,于是他在别人一再让路之后,很快就到了兵部衙门,还没下马,他就看见前面有人正下了一头小毛驴。

虽没有下雪,但早上的寒风却极大,所以文武百官都在官帽之外再加上了暖帽,有钱的是貂皮银鼠皮羊皮,没钱的则多半是用毡毛之类的料子,可那人却只是戴着极其单薄的乌纱帽,官服外头罩着一件洗得发白的夹袄。眼看那人在衙门前头把驴子丢给了皂隶照管,随即匆匆入内,张越这才到了下马石边下马。

“这么冷的天,柴枢曹还是那么一身单薄的衣服,几乎是光着脑袋,连脸都冻青了……当官当到这份上,有什么意思?”

“能这样子就不错了,这次武选司出了那么大纰漏,他逃得了责任?他永乐年间就是兵部的老人了,结果内内外外折腾一通,到宣德初才又从岳州知府的任上调回来任郎中,这一回恐怕就没那么走运了。要说起来,钱塘人是不是都爱折腾,前头都察院那个御史也是。”

“谁都以为那位于侍御不时罢斥就是贬职,要么便在诏狱里头苦熬,谁知道不但放了出来,还到了苏松主持清丈田亩,要说也是咱们少司马胆大,连这种人都敢荐……话说回来,你说这回少司马会不会连柴枢曹一块保下来?”

正小声说话的是兵部衙门的两个门子,说得兴起时,两人都没注意到有人过来,待瞧见沿台阶上来的是张越,他们这才闭嘴不提这茬。知道张越的坐骑素来是留一个马夫下来到马厩照管,以便随时使用,两人自是脸色殷勤地随侍上来,直到送到二门,张越摆了摆手,他们才止住步子,往外走的时候仍在窃窃私语。

两人刚刚的话语虽轻,但张越耳朵最是灵敏,已经是捕捉到了一个大概。由二门四司办事的司房到三门最里头那一进院子,他站在空阔的院子里,突然叹了一口气。尚书张本随侍北巡,冯侍郎昨天又一下子昏了过去,看样子今天也未必能来,这么大的一个地方就是他一个人把持了。再加上外头武选司缺席的两个人,这一次的加班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一个头。

张越不过是苦叹加班,但他这里不过是缺了人手,责任他这个侍郎担上一半,别人就得说他厚道,东厂和锦衣卫那边却已经是形同在烈火上烤。行刺朝廷命官就已经是天大的事情,若是在这行刺上头再加一个杀人灭口,那事情的严重程度就不单单是陡增一倍。昨天晚上,两个衙门的头头脑脑几乎是彻夜未眠。

这会儿,陆丰便带着几个心腹亲自赶到了江米巷锦衣卫后街的锦衣卫官署。王节革职充军之后,这锦衣卫指挥使的位子一直空缺着,王瑜随了北巡,房陵坐镇京师,一时谁也不知道会是在这两位锦衣卫指挥佥事当中选择一人,还是会从外头另调一个谁都想不到的人出任锦衣卫指挥使,就连陆丰自个也吃不准。

即便没有这些顾虑,他此时也无心摆什么架子。听几员锦衣卫官把这边查出的情形报了一遍,他只觉得脊梁骨一阵恶寒。昨日逃去的十二人中,如今已经查到了四人,那四人逃去是因为胆小怕事,生怕没了性命,按例革职也就罢了。但剩余的八人如今却下落不明,从登记的住处到城郊各县到京师各客栈旅舍,全都没有任何踪迹。这些都是京卫袭职的武官,编户自然都在顺天府,如今已经派了人去查,结果如何虽然暂时还没到,他们又怎会没有猜测?

“东厂侦缉的人手还太少了。”陆丰拿手指轻轻敲着桌面,随即抬起头来淡淡地说,“这次的事情要能顺当查办了,咱家一定向上头请命,多增添人手眼线,也好把方方面面周全起来。还有,锦衣卫的坐探也太少了。虽说武选司的弊病那是陈年旧事,可也不能蒙着上头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要及早有个记录,也不至于闹得这么大!”

“是我的疏失。”

房陵主管北镇抚司,眼下当然知道不是一两句推搪就能让事情过去的,遂只是言简意赅地吐出了几个字。接下来,两人便谁也不说话,四下里站的锦衣卫众官和东厂两个宦官更是不敢吭声,一时间房内异常寂静。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外头传来了一个急切的声音。

“大人,冯喜回来了!”

说话间,已经是有一员三十出头的锦衣卫官匆匆进了门,见陆丰和房陵都在,他忙跪下磕头参礼,随即奏报说:“卑职带人连夜查了那八个人登记在册的住处,结果全都是子虚乌有。早间又去查了他们的亲属关系,虽说暂时还只查了四个人,但冒名顶替已是确凿无疑。这四家人都是早就断绝了后嗣的,但在官府疏通了关系,给了四邻一些银钱。要不是卑职报出了锦衣卫的名字,又动了鞭子,那些刁民恐怕还不肯如实招来。”

“果真如此!”

陆丰一下子从椅子上弹了起来,看了看同样面沉如水的房陵,这才说道:“房指挥,事情有了眉目,咱家先进宫去见太后,你继续追查。”

“陆公公且慢。”房陵上前一步挡在了陆丰的去路上,见其面露不悦,他却没有让开,而是压低了声音说,“眼下只是有了线索,还不曾有真正的突破,公公这就去见太后,若是太后问那些人的下落怎么办?这边我继续带人追查剩余八个人,公公不妨走一趟兵部,请张大人帮着调阅武选司这三年大选的名册,需防此事谋划已久。”

陆丰原本不耐,可听到这谋划已久四个字,他顿时悚然动容,沉吟片刻便对房陵拱了拱手:“好,多谢房指挥提醒咱家!咱家这就先去兵部,这儿就交给你了!”

须臾,陆丰便带着随行的两个宦官匆匆出门而去。这时候,房陵方才让其他人也各自退下做事,只留了一个心腹的刘百户。坐下之后,他就吩咐道:“派个人往宫里知会一声,让太后知道这么回事。另外,把需要调阅兵部名册的事也一并奏上。”

“是。不过……”那刘百户犹豫片刻,忍不住低声问道,“大人为何要提醒陆公公?如今正是锦衣卫指挥使空缺的时候,王瑜随驾,大人趁着这机会,正好可以……”

“正好可以显露才能?出这么大的事,谁都逃不了干系,这当口还想着露脸,那就太蠢了!你不要一心盯着王瑜,他不是做这事情的人,迟早会另有他用。这位子争不争不要紧,要紧的是不要自作聪明!”

第八百三十四章 龙凤儿,查蹊跷

金鱼胡同陈留郡主府。

大明公主府皆用正一品制度,唯独门楼却是五间七架,比公侯伯更胜一筹,唯独不能用金,而众亲藩的郡王郡主则是更次一等。于是,按照朱瞻基原本的意思,建在十王府这边的郡主府按公主府的规格,却被朱宁一力推辞。如今这府邸和后头园子都是工部营建,连同家具摆设全都是从宫里头赐出来的,外头看着并不觉奢华,内中却是样样精致。

然而,谁都知道陈留郡主朱宁深得太后信赖,可京中那许多贵妇诰命,能踏进这宅邸大门的却只是有数的几个。朱宁多数时候都在宫里,在这儿盘桓的时候却并不多。今日出来,也是因为接着冯妈妈派人传来的讯息,于是这才回了家。

一进家门,她方才得知冯妈妈把杜绾和小五也请来了,不禁唇角带笑,脚下更轻快了一些。到了二门,她却有意放慢了脚步,果然,旁边突然探出了一个脑袋,一声嚷嚷之后就冲着她咧嘴一笑。这时候,她才上前把人拉了出来,没好气地笑道:“就知道你还惦记着这一套!都是当娘的人了,还是这般模样,全都是你家那位纵的你!”

“当娘了就得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地守在家里?我家可没那破规矩!”

小五皱了皱鼻子,随即挽着朱宁的胳膊亲亲热热地说:“我去瞧过了,真是极可爱的一对孩子,难得一对龙凤胎呢!姐姐在那里看得爱不释手,竟是连迎你也顾不上了。冯妈妈也说,这河南到京师这么一段路,两个孩子成天就是吃了睡睡了吃,到了京师还胖了些!”

听小五这么说,朱宁不禁更是欢喜,但想到这一对龙凤胎的身世,心中又有些恻然。嫡亲兄长朱有熺虽夺爵幽禁,但毕竟有她这个妹妹,谁也不敢苛待了他。饮食用度全不缺不说,而且昔日的妃嫔侍妾都随侍左右,婢女也不下几十个。这两个孩子的母亲园是婢女出身,生下龙凤胎本是天大的吉兆,可在生产时就血崩而死,再加上朱有熺新安王爵位丢了,更是懒得将他们上宗谱,甚至连管都懒得管,要不是冯妈妈正好回去寻访孩子,一听消息就立刻禀报了周王和王妃,把孩子抱了出来,只怕一对龙凤胎就得饿死。

太后和皇帝既然允准,她便打算把孩子养在身边。朱有熺是自作自受,可孩子总无辜。

还没到上房,朱宁就听到一阵清亮的哭声,不禁拉着小五快走了两步。早瞧见她俩的丫头连忙打起了帘子,她头一个跨过门槛,就看见正屋空无一人,忙循着声音进了东屋。一进里头,她就看见杜绾正笑吟吟地抱着一个襁褓。

“宁姐姐来了?快来瞧瞧,这小丫头刚刚还哭呢,你一进来就止了,眼下笑得多可爱!”

从杜绾手中接过孩子,朱宁只觉得臂间一沉,竟是有些手忙脚乱,结果杜绾和旁边的小五少不得你一言我一语地指点她。好容易朱宁抱习惯了,这才有心去看孩子的模样,结果一瞧却怔住了。杜绾见状更是心生嗟叹,她刚刚抱着孩子的时候就已经发觉,无论男孩女孩,竟是长相都酷似朱宁,毕竟是她嫡亲兄长的儿女。

冯妈妈打小照应朱宁,把孩子抱出来的时候就发觉两个孩子和朱宁儿时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本还顾虑到这是罪人的子女,可看着那两张脸,她就再也忍不住了,立刻给朱宁报了信。好在毕竟是天恩浩荡,她在路上就得到消息,天子竟是允了。

此刻,瞧见朱宁垂下泪来,她慌忙上前劝说道:“郡主,他们俩毕竟脱去了罪人身份,又能在您膝下教养,您应该高兴才是!有您在,他们的父亲总不至于受了苛待,就是他们的娘在九泉地下也能闭眼了。您瞧瞧,刚刚还哭得什么似的,这会儿人就笑了!”

冯妈妈已经是急急忙忙把另一个襁褓也抱了过来,一旁的杜绾也劝了两句,小五更是帮腔道:“是啊是啊,看着他们,我也想要一对龙凤胎呢,这生得一模一样,从小可以想怎么打扮就怎么打扮,带出去玩儿也好!”

“你就知道玩!”

朱宁被她这么一闹,顿时止住了悲泣,瞪了她一眼之后,这才小心翼翼把孩子交给了乳母,可眼睛却仍是盯着这一模一样的两张脸。许久,她用帕子擦了擦眼睛,这才和杜绾小五到外间坐。说起这一双龙凤佳儿,杜绾就笑道:“孩子既然有了,名字你可想好了?”

“是太后亲自起的名。”朱宁从袖子里取出一个黄绫面的折子,展开来给杜绾和小五瞧,“男孩叫如钧,女孩叫如筠,至于姓氏就从我。有我在,就会护着他们一辈子……五哥当初是父亲疏于教导,我定不会让他俩重蹈后辙。等他们稍大一些,我就再不管外头事,一心一意好好教导他们。”朱宁说着便是容光焕发,随即看着杜绾和小五又是一笑,“我们便如同姊妹一般,要是今后小孩子们能看对眼,我们就做个儿女亲家!”

此话一出,小五却使劲一拍巴掌:“那可好,我要如筠做我的儿媳!”

“死丫头,哪有你这么抢媳妇的,妹夫要是知道这消息,非得被你气死不可!”

杜绾说着就揪了揪小五的面颊,却也对朱宁笑道:“这丫头给小五抢去了,我也不知道可有福气再得一个女儿。若真能有你这个婆婆,哪个当娘的都能放心了。”

冯妈妈见三人笑谈间竟是连儿女亲事都已经定了,不禁也是莞尔,但瞧着朱宁那兴高采烈的样子,她忍不住别转身去瞧瞧擦了擦眼睛。此次回开封,从周王以下的所有亲藩都对她这个奴婢客气有加,这无疑是看朱宁的面子,回来的时候诸位王妃更是都备办了厚礼。

然而,郡主的那些早就嫁人的姐姐们,虽是顶着金枝玉叶的身份,仍然还健在的却只有寥寥数人了。毕竟,从前对郡主仪宾任官没什么限制,这些年却越来越严苛,好几个原先还任着实职的仪宾一个个给人腾挪出了位子,哪怕是嫁了定国公之弟徐茂先的兰阳郡主,也因为徐茂先生性好色姬妾无数而常年独守空房。

嫁了人还得因为男人不得志而受迁怒,这算什么金枝玉叶?

因回来之前就对张太后说好,等晚上宫门下钥前再回去,因此朱宁自是不急,陪杜绾小五说话,又是逗弄两个孩子,一高兴连吃饭也比从前香甜了些。到了午后,小五只说万世节不在,她得帮忙去照看照看他的产业,随即溜之大吉,于是只有杜绾和朱宁两人坐在一块说话。从儿女说到家事,又从家事说到国事,当杜绾说起张越今早离开的时候说极可能这几天都未必能回来,朱宁冷不丁在她脸上拧了一记。

“怎么,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是想他了?”

都已经育了一儿一女,杜绾在朱宁面前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索性老老实实地说:“昨天的事情说不担心就是假的,想想就觉得后怕。他是没看见婆婆担心的样子,就连我娘,我今早去看她的时候,她也念了好几句阿弥陀佛。这次的变故来得突然,我怎么想怎么蹊跷……宁姐姐,你说,会不会武选舞弊只是由头,其实却有人想安插人在卫所?”

朱宁的笑容一下子没了,好半晌才皱着眉头问道:“这是张越对你说的?”

“他没说,只是轻描淡写提了提昨天在小校场的事。我只是今早他走之后想了又想,突然起的念头,竟是无论如何都打消不下去。”由于昨晚上睡得太少,杜绾忍不住揉了揉眼睛,这才又接着说,“毕竟皇上不在,文武大佬至少有一多半随行,我禁不住往那儿想。”

“昨日张越去文华殿见太后的时候,就把事情点明了,他也怀疑到了这一头,所以太后已经下令彻查了。至于大变故……你不用担心,古往今来那么多年,真的动了那心思却又成功的,能有几个人?不过是些跳梁小丑,须知刘永诚去南京守备之后,御马监亲军的掌印,便是仁宗皇帝和太后使过多年的钟怀,再说京营又有成国公坐镇,区区几个军官能顶什么用?若是没有昨天那回事,猝然发动兴许还能有点效用,如今阴谋暴露,聪明的就偃旗息鼓,要是不聪明的……皇上能安心离开京师北巡,不就是因为京师有太后坐镇?”

杜绾知道朱宁素来有主见,再加上又在太后身边,闻听此言细细一思量,也就点了点头。她也知道不适合在这种问题上多纠缠,正要岔过话题,就瞧见一旁的冯妈妈仿佛有些欲言又止的神态。她和朱宁亲密惯了,便悄悄冲她使了个眼色。很快,朱宁也瞧出了不对劲来。

“冯妈妈,你可是有什么话说?”

冯妈妈一下子惊觉过来,见是朱宁瞧了过来,她犹豫了片刻便说道:“我将两个孩子报出王府的时候,不巧惊动了酩酊大醉的五爷。得知是郡主要把孩子接过去养育,他竟是不知道触动了什么,笑得直打跌,还说什么他那个妹妹也不知道长得什么心思,害了哥哥却又想着侄儿侄女。看在你还记着这些的份上,翌日他会求别个放过你一马……我听着实在是不成话,也没往心里去。后来在周王府中住了几天,却是听王妃说过,这两年众位亲藩和开封的往来多了,上回过年还让人送来了年礼,这是多少年没有的事,就连二爷五爷都没有落下。”

所谓的二爷五爷自然是被革掉爵位废为庶人的汝阳王和新安王,冯妈妈毕竟仍存着从前的敬意,不敢直呼其名。朱宁听着就蹙起了眉头,心想都已经到了这个份上,五哥朱有熺仍然是不知悔改。好在幽禁中应当做不出什么出格的事,论理不用太过操心。只是,有些事情轻忽不得,她是打算把如钧如筠当成亲生儿女的,总不能让他们的亲生父亲万劫不复。

杜绾也是一直留心外事的,听冯妈妈这么说,知道事涉周藩家事,遂闲话两句就起身告辞。朱宁自是留下她用过晚饭再回去,她却摇摇头笑道:“我对婆婆说是来打探消息的,总不能一直赖在外头不回去,也得再安抚安抚她。再说了,你是新得一双儿女的人,总得多留些时间陪陪他们。今日来得匆忙,那见面礼就只是那一对我亲手做的荷包,来日等到抓周的时候,我再备一份厚礼。”

既然杜绾这么说,朱宁自然也就不再挽留,本要亲自把人送到二门,杜绾又说不用,她就只到屋门前为止,接下来让冯妈妈代为相送。回到正屋,她略坐了一坐就到了里间书桌旁,匆匆写了一封信,就吩咐人去传话,叫了总管到外头小议事厅。

郡主府的总管是原先周王公馆的老总管,既然周藩以后也很难再入京,周王公馆也不见得再有什么大事,朱宁索性就把人调了过来。

人是朱宁使惯的,她如今在张太后身边炙手可热,周藩在京的那些人无人不敢听调派,老总管的日子倒是比从前更惬意了。此时,他在朱宁面前站得笔直,耳朵却仔仔细细听着。

“你亲自去开封一趟,把这信面呈周王,然后去见一见五哥,就问他……”

朱宁压低了声音,严密地嘱咐了一番话。老总管最初还能面不改色,待到最后不禁吃了一惊,遂抬起头问道:“郡主怎会想到那一头?”

“希望只是我多心……五哥当初能做出食人肝脑的事,如今幽闭时间长了,和外头勾连却是保不准的事。你年纪虽大了,但这一程我不放心别人。自然,我会禀告太后,所以你不必担心有什么越权逾矩之处。”

“是。”

老总管心头一凛,答应一声便要告退,朱宁却突然出口叫住了他:“听冯妈妈说,大哥年前得了一子,却夭折了。你不妨留意留意大哥的身体如何,再劝劝大嫂。没有儿子,日后最苦的不是别人,而是她,哪怕是庶子,也总比没有儿子好。”

第八百三十五章 疑点,用人

冗官,这是每朝每代都会遇到的问题。兴许开国的时候还能做到一个萝卜一个坑,但随着随开国越来越远,文武大臣的子弟能够得到恩荫,每年的进士越来越多,武官世袭越来越多,久而久之,最初极其金贵的官阶渐渐就变得不值钱了。所谓五品如牛毛指挥不如狗,便是晚明的光景。尤其是武官,一个主簿就能把千户乃至于指挥呵斥如同皂隶。

如今大明建国已经六十年,每三年取中的进士不到三百人,虽说也有不少候缺的,但一般而言都能有空位子补上。武官就不同了,单单锦衣卫指挥佥事指挥同知这样的衔头,满京师就有好几十,而当初朱瞻基亲自管带府军前卫时,府军前卫指挥使足有十二个,其余指挥佥事指挥同知等等就更不用提了。

于是,这会儿兵部衙门前头的倒座房中,看到那些从武选司那儿调出来的三年军籍簿册时,陆丰的脸顿时发青了。

“这么厚,全部翻看过来得要多久?就算按图索骥,咱家有再多的人手也查不过来!”

桌案上是三大本厚厚的簿册,张越随意翻看了几页,见上头都是密密麻麻的名字,名字后头便是诸人的籍贯父祖年龄,其余的就再没有多少讯息了,不禁皱了皱眉。但只是沉吟片刻,他就开口说道:“既然陆公公你有期限,也不用挨个查。我让人给你两个武选司的书吏,那些不在京卫以及上番军的军官就不用查了。而且,着重查的不是升调,而是世袭军职的那些年轻子弟,这些人做手脚更容易。每年大约就是一二百人上下,三年下来留在京城的顶多不超过一百个人,再按照官职高低查下来,就不至于那么繁琐了。”

陆丰这才脸色缓转了一些,见两个书吏上来磕头,他便头也不抬地摆了摆手,又对张越说:“那这样吧,咱家留下沐宁在这儿现查,咱家自个回东厂坐镇,这儿的事就请张大人派人多协助了。除却这些,还得知会五城兵马司那些吃干饭的,把这京师好好梳理一遍!咱家从前从来不管抓人的事,这一回得破例了!”

锦衣卫抓人还得关白刑科,若被封驳则得费上老大麻烦,而东厂则不然。因此,看着陆丰杀气腾腾的样子,张越心想这些天恐怕街头治安会为之一靖。突然,他想到昨日那活捉的刺客,遂问道:“那刺客什么都没招?”

“别提这个,一提咱家就一肚子气!”陆丰气恼地哼了一声,右手握拳重重砸在了扶手上,“没抽上几鞭子,他就一五一十都认了,说是上头让他专和尚雍联络,凡事听尚雍的,但若是遇到什么险情,就让他杀了尚雍逃了完事。所以,他杀你不成就干脆杀了尚雍,如今再问他其他的,他竟是一问三不知,一看到烙刑竟是干脆昏过去了……这个软脚虾!”

闻听此言,张越也不禁心生警惕。见陆丰无心久留告辞离去,他也就吩咐两个书吏在这帮着沐宁和两个锦衣校尉翻检簿册,自己则是和柴车出了屋子。一路往里间走,两人谁都无心说话,直到进了二门,柴车才突然停住了步子。

“大人,下官在武选司进进出出也有些年头了,之前出知岳州府的时间最长,大约有三年。而此前那些年下官一直任郎中,虽不能说完全没有情弊,但这么多的人冒名顶替却决计不可能。所以大人之前说查三年,下官并无异议,只是这几天武选司虽然缺人,但由于大选和世袭等等全部暂停,下官自请前去协查。其他的不敢打包票,但只要是我在武选司那些年经手的武官姓名籍贯丁口等等,总比那两个只管杂务的书吏强。”

情知柴车从永乐二年进兵部之后,就几乎一直在武选司,张越此刻听了这话不禁有些动心,可他虽说敬重人家的人品,但有道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如今毕竟事关重大。站在那里斟酌良久,他想起如今在那儿查册子名单的是沐宁,而那是袁方一直以来最信任的人之一,便点了点头:“既如此,武选司的事情就由我主理,你去那边帮忙吧。”

看到柴车肃然行礼之后转身往外走,张越略站了一站,随即就继续往里走。待到了自己那西厢房,他就唤了一个皂隶进来,又问道:“我问你,如今兵部皂隶书吏一共有多少人?武选司那边有多少人,这些年间可有什么人员更替?”

官府的皂隶和吏员等等不同于官员,全都是徭役差遣,没有一分钱补贴,而能在六部五府这等地方,总还有油水,因此比起其他衙门来,这里算得上是优差,能服侍堂官更是如此。毕竟,那一个消息就能卖老大的钱。此时这个皂隶刘寻乃是张越在兵部当司官的时候就用过的人,之前张越外放,他就跟了万世节,如今又回转来,自是无不尽心。

此时张越一问,他就连忙磕头说道:“回禀大人,如今兵部皂隶分内外两拨,门子四人,各司两人,张尚书和大人以及冯侍郎各两人。而书吏则是分作两班伺候,每司六人,堂官各四人。大人不在的这三年,只有武选司的皂隶换过三人,其中两个是急病死了,一个是徭役服满,他使了银钱回乡种地……”

“等等,你说还有一个是使了银钱回乡种地,之后就没再回来?”

“回禀大人,没错。”

张越自己算了一算,他不在兵部也就是此前出任应天府丞,接着因功升调右佥都御史,之后又当了广东布政使,整整是三年,而正好柴车出知岳州府也就是三年,所以他只是让清查三年的军籍册子,这也是为了省些时间。而这三年之内,偏偏只有兵部武选司换过人,这就极其奇怪了。两个急病的也就罢了,另一个竟是使了银钱回乡种地!

北边至今尚未推行二熟制,一年的农忙季节并不长,所以各部衙门的皂隶如果家有耕地的,往往是在农忙时贿赂上司回乡,等农闲了再回来,而衙门出息大的,甚至宁愿出钱雇人种地,也不愿意放下这头回乡,更何况是武选司这最大的肥缺。

“顶替他们新进来的那三个呢?”

刘寻听张越单问这个就已经有些猜测,此时更是心中一凛:“回禀大人,他们昨天就告假回家去了。”

“立刻知会五城兵马司……不,直接关白锦衣卫,让他们去找人!”

张越此时只觉得异常后悔,昨天一桩桩一件件事情全都夹在一块,一时之间没想到这些,一下子就漏掉了这么一个线索。而锦衣卫东厂想必也是正在急急忙忙地审讯追查,也没意识到这茬。眼见刘寻磕头之后一溜烟地跑了出去,他这才坐了下来,陡然想到从袁方那儿接手所有眼线之后,他暂时没有合适的人手,于是只让张布每日去取汇总节略,昨天出了这么大的事,他回家之后就让张布直接去那家绸缎庄坐镇了。

锦衣卫东厂他是插不上手,只希望那边能有消息。事情掌握在别人手上,远不如自个手上可靠!

仁寿宫东暖阁。

暂停武选司大选、升调、关领上任、世袭。因这是要紧的军国大事,内阁拟定了这一条上呈,张太后就亲自执笔批了红。而当她瞧见张越那一份工工整整的奏折时,虽说此时并没有这个兴致,仍是认认真真看了一遍,随即才递给旁边侍立的司礼监太监范弘。

“封口,直接递送皇帝行在。”

范弘连忙双手接过来,在一旁的小几上亲自封套封口,又将其放在一应奏本的最上头,随即将这些摞在了一个奏事匣子中,见一个司礼监的奉御亲自用黄绢将其和其他奏事匣子放在一起,又包裹好了,他这才回转来,在张太后身边站定。

“要说小张大人还真是谨慎有分寸,皇上之前都说了赐他银章,他竟然还是先把这个送到了通政司。”

“不经通政司直接递往行在,这看着是信赖,其实却扎眼,他若是那么不识大体,皇帝也不会托以腹心,信赖备至。”张太后见两个要前往行在送信的司礼监奉御上来磕头,就摆了摆手,随即吩咐道,“路上多带些人,务必把东西平安送到。若是皇上发怒,你们就捎带我的话。京师还有我呢,一二跳梁小丑坏不了事!”

“是。”

等人退下,张太后便对范弘说道:“皇帝不在,我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召见大臣,外头的事情你多盯着一些,文渊阁你更是得常去,这当口得内外消息顺畅才好,把我的意思传达给部堂大臣,把他们的意思呈报给我。至于六部,你让金英带人去,有大事务及时报上来。奏章送一趟皇帝行在,来回就得十多天,把该做的功夫现在就做妥当,就能让皇帝少几分心思。毕竟,过冬太冷,无论是兀良哈人还是瓦剌鞑靼,都会南移,那时候距离边关更近,他得留心外头。”

“是,老奴一定仔细盯着。”

范弘自是一一答应着。正要退出时,他突然听到张太后一声唤,连忙站住了。

“你们几个在京师的内官,听说外头还给你们分了个上下高低来,什么老大人二大人三大人?还有人传,皇帝曾经说过,要你们选个侄儿继承香火,更打算赐宫女给你们做夫人?”

闻听此言,范弘顿时大为惶恐,慌忙跪了下来,却不知道如何开口解释。他和金英在东宫多年,一直都是伺候已故的仁宗皇帝朱高炽和张太后,情分深重,再加上王瑾不争,他两人掌管司礼监,自然就成了别人口中的老大人和二大人。至于赐宫女为夫人,则是朱瞻基早就答应过的,只因为此前张太后杖毙了好些个人,这事情方才暂时没提。想到张太后对内书堂的态度,想到她那凌厉的手腕,他这才回过神,连忙使劲磕了几个头。

“老奴惶恐,绝不敢有非分之想。”

“你年纪大了,这么多年谨小慎微过日子,这也不是什么非分之想。一两个宫女做夫人,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不要自恃功高情重,便生出什么懈怠骄纵的心思才是真的。我前次见了内阁轮值的几个宦官,都说你和金英并不常常亲自上那儿去,而是随便叫两个徒子徒孙辈的奉御长随去传话?司礼监专掌奏折进呈,你们就如此怠慢?”

张太后既不追究赐夫人的事,也并没有揪着那排名不放,而是说了这一番话,范弘顿时一愣,但随即不但没有如释重负,反而更是觉得更加不安。须知他正是因为王振等人的杖毙,内书堂的缩减规模和额外规矩,有意和金英一同避开朝政大事,谁知道张太后竟是好似完全不认可他们的这种回避。于是,他憋了老半天,方才迸出了五个字。

“太后责的是。”

“就照我刚才吩咐的,你和金英轮流,一个去内阁,一个就去六部,把大臣们的意见等等都报上来。若是不这样,怎知道这些重臣如何考量?不要因噎废食,垂拱而治是说给别人听的,外事全都委于臣子,天子不闻不问,如何能治理天下!”

这是责之以大义了,而话说到这个份上,范弘若是再听不明白,也不配当这个司礼监太监。于是,他再无迟疑,叩头之后便应承了下来。及至到了殿外,见东厂陆丰匆匆上台阶,他便朝其点头为礼,不曾多言就提着袍子下摆下了台阶。

傍晚,张越看着堆积如山的案牍上,长长叹了一口气的同时,也知道今晚上几乎就别想回去了。武选司的事情还能拖着,但大宁会州那边的军情以及开平兴和的鞑靼动向,什么都不能拖。派了人回去说晚上留宿衙门,用过晚饭之后,他就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来来回回在屋子中踱了几步,又伸展胳膊打了几招不伦不类的太极拳,最后还是决定到外头走两步,免得闷在屋子里时间太长过了炭气。

就在他活络了一下筋骨准备回身坐下的时候,门帘突然一掀,一个人敏捷地钻了进来:“大人,一直跟您的张大哥在外头求见,说是有要紧大事!”

第八百三十六章 事有缓急,先斩后奏

京官难当,而作为管着京师的地方官或职事官,则是更难当。单单是大明门外头那一块地,四品以上的文官少说也有二三十,勋贵就更不用提了。而就是郎中主事之类的官员,一个个或有同乡或有同年,再加上杂七杂八的家人。京师每出一件事情,顺天府可谓是焦头烂额,至于名分上分管治安的五城兵马司则更难做了。

原因很简单,五城兵马司实在是官卑职小。兵马司初设的时候,指挥还有正四品,后来则是变成了正五品,等到最后定下来的时候,主管这兵马司的指挥则是变成了正六品,三个副指挥则是只有区区正七品。而按照规制,亲王妃郡王妃的父亲无官职的,一律封兵马指挥或是副指挥,不任职,但这也使得指挥两个字更不值钱。可不值钱归不值钱,身上责任却重。

西城兵马司管的那几个坊中达官显贵很是不少。武安侯、泰安侯、武定侯、丰城侯、宣城伯、阳武伯……林林总总再加上其他都督和文官,平日里鸡毛蒜皮的小事就能够让上上下下心惊胆战老半天。这一日就更不用说了,昨天的惊变让京师的那些大佬们大为震怒,于是不但东厂锦衣卫领着追查期限办事,西城兵马司也是上下齐动,一整日下来,京城的治安竟是为之一靖。只他们只有抓人的权力没有关人的权力,塞满的却是顺天府的大牢。

忙活一整天熬到了晚上,总旗易正实在是撑不住了。好在上头的指挥瞧见他这样子,想到夜间巡查平日都要倚重他,于是就特别开恩,把晚上巡夜的事情派给了其余人。这下子,他方才得以裹上厚棉袄出了衙门回家。

他家就在西城兵马司对面的羊毛胡同,中间隔着一条河和两三条巷子。宅子虽不大,可毕竟是在权贵林立的地方,一来稳妥安全,二来偶尔也能占占人的光。再者,如今的王妃驸马等等都是在民间选,指不定他家里能出个贵人也未必可知,到了那时候,他既不用做事就能谋一个指挥副指挥的衔头,总好过现在这样没日没夜的被人差遣。

在漫天大雪里头进了家门,他在北房正屋门口随手将蓑衣斗笠脱下往小厮手里一塞,便进了门去,一抬头就看见自家内弟正站在那里,原本就坏的心情立时更添三分烦恼。一屁股在正中的椅子上坐下了,他就没好气地说:“你来这里做什么?”

“姐夫,我想借您这地方暂住两天。”

“不行!”

易正最看不上这个其他本事没有偏爱钻营的小舅子,闻听此言立刻皱起了眉头:“你被左军都督府赶出来后,不是在兵部谋了个好差事,而且你在管天财库的太监那儿使了好处,不是早就谋了一处大廊房住着,用得着到我这里暂住?”

瞧见小舅子那脸一阵青一阵白,两只手也无意识地绞在一块,易正顿时想起了今天让兵马司上下忙了个人仰马翻的旧事,面色陡然一变:“你说实话,究竟出了什么事?”

易正的婆娘罗氏是向来没主张的,但妇道人家难免偏袒自个的弟弟,见丈夫虎了个脸,忙在旁边帮腔道:“你姐夫问你话呢,还不快答上来?要是能帮的,都是一家人,少不得帮你一把。就是帮不了,也能帮你出个主意!”

“兵部出了那么大的事,我怕……所以昨儿个我就请了假出来……”

话没说完,易正便是又惊又怒。这会儿他终于想起,自个这小舅子就是在武选司当差,因为会写写画画,那些个官员也爱用他,莫不是也在那案子里有首尾?想到这里,他再也顾不上其他,一把上前拽着小舅子的衣领,厉声喝道:“把你做过的好事一五一十说出来,要是漏了一个字,你就是被扒了皮我也不管了!”

罗二本就是心里七上八下,所以虽说同伴让他出城,他却思来想去还是不敢,于是投奔了姐夫来。此刻见雄武有力的姐夫大发雷霆,他顿时身子软了半边,好半晌才带着哭腔说:“姐夫,当初我是在左军都督府当差的,原本没想挪地方,谁知道莫名其妙得罪了上头,还是想好的班头给谋的兵部差事,我充其量就是替武选司里头的员外和主政收钱的,每笔过手能得一千文钱的好处,还帮着送过几封信,其余的什么都不知道。姐夫,要是我说的有一句假话,管教雷劈死我!”

事关重大,纵使易正想偏袒这个小舅子,也得为自己的身家性命和一双儿女想想,因此,尽管小舅子赌咒发誓,他仍是不敢轻信,略一思忖便突然使出了往日拿贼的本事,随即竟是抽出裤腰带来把人利索地捆将了起来,随即方才在裤腰上打了个结。

“你这是干什么!”

“妇道人家你少管!要是不想抄家灭族,你就在家里好好呆着!”

撂下这话,易正匆匆到里屋又找了根腰带系上,出来之后又抓起进屋时刚刚脱下的大棉袄穿上,这才拎上人往外走。这下子,刚刚懵了的罗二终于回过神来,立时哀求不断。等到了院子里被冷风一吹,他一下子住了嘴,恶狠狠地嚎叫了一声。

“姐夫,你别那么绝情,要是我有事,你和姐姐就好得了吗!”

“小兔崽子,威胁到我头上来了!这不是害你是救你,你要是就这么躲了跑了,到时候事情更说不清!”拎着罗二的易正冷笑了一声,听小舅子没声音了,他又添了一句,“这是看在你姐姐的面子上,否则哪这么便宜!我上次见过兵部张大人一回,这次试着去求求那位,否则要落在别人手里头,你还不是生不如死?”

说话间,郎舅俩已经是到了最外头的院门。一手挟持着罗二的易正才刚打开门,就看到一骑人飞驰而来,恰恰停在了门前头。他几乎是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右手往腰中一摸,见佩刀还在,这才有了些底气。眼见那人下了马就往自己面前走来,他更是一颗心提了上来。

此时的雪已经稍微小了些,但这条胡同住的都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人家,因此门前自是无人挂灯笼,但因为下雪天雪地反射的光芒,他勉强还能看出来的是一条彪形大汉。待人再近前些,他依稀觉得那人的容貌仿佛见过几次。

“可是易正总旗?”

“是我……”易正答了两个字,旋即一下子想起在哪儿见过对方,顿时又惊又喜,“尊驾可是跟兵部张侍郎的?我上回巡夜时见过你……你忘了,你还给我看过张大人的银章!”

张布只是循着地方找来,看着虽只是单身一个,外头却已经预备好了十几个家丁,此时听见易正这么说,他少不得又打量了易正两眼,却已经是没什么大印象,但之前那天夜里抓“贼”的情形他却还记得,于是便笑了笑:“易总旗倒是好记性,那么黑的天瞧过一眼,居然还能记得我。”

他原想进去说话,但瞅了一眼易正手里提的人,倒改变了主意:“你这提着的人是谁?”

易正一认出张布心里就直犯嘀咕,须知人家是兵部侍郎家的家人,在外头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巴结,上这儿寻自己做什么?然而,看了看手中的小舅子,他还是把那些话都搁在肚子里,把人往地上一扔就上前深深打了个躬。

“张大哥,不管您是为什么事来的,都先请听我说一句。我这个不争气的小舅子原是在兵部武选司当差的,因为昨日的事受了惊吓,不合逃到了我这儿。我正准备绑了人向张侍郎请罪。看在咱们有缘一面的份上,您能不能替我引见引见张侍郎……”

张布一时半会吃不准对方是否已经知道了什么,但这原本就并不重要。因此,他只是犹豫片刻便点点头说:“我家后院有家人说夜半起夜时瞧见有黑影,所以我家大人是差我来问问西城最近可有什么贼盗出没,因你们兵马司说这都是你的首尾,我这才过来一趟。你既说你小舅子是兵部当差的,我倒是可以明日去通报大人一声。不过……”

“那敢情好,那敢情好!”

有了这么一句话,易正长舒一口气,慌忙连连点头。可一听到那最后两个字,他登时心中一凛:“张大哥难道是还有为难之处?”

“我今天去兵部衙门时听人说,大人得知武选司的皂隶三个全都告了假,大为震怒,因为生怕其中有情弊,所以已经知会了锦衣卫和东厂……”

锦衣卫!东厂!

易正只觉得每一个毛孔都在从里往外透寒气,本能地瞧了一眼手中的小舅子。他原以为不过是收受贿赂传递消息,再怎么都是上官顶着,若是想想办法,顶多也就是杖刑流放,可要惊动锦衣卫东厂,那得是多大的罪名?要不是知道张布是从西城兵马司过来的,而且事情也已经遮不住,刚刚那一瞬间,他连杀人灭口的心思都有了。

“要不这样,张大哥请屋里说话。”

眼见张布跟随自己进了屋子,易正连忙喝了小厮关门,随手提了小舅子急匆匆进了正屋。见婆娘满脸诧异,他少不得板着脸训斥她不得多言,把手里人丢下了之后就迎上前去打帘子,满脸堆笑地把张布让进了屋子。等到人坐下,寒暄几句,他也不探问事情缘由,直截了当地站起身来:“张大哥,我这内弟虽然不成器,但也做不出怎样伤天害理的事情。您既然来了,要问什么话您自便,我和婆娘先到外头避一避。等问完了该送哪送哪,我绝不含糊!”

撂下这话,易正便二话不说拖上了婆娘出了屋子。见得这一幕,张布不禁定了定神,见地上那罗二已经是骇得上下牙齿直打架,他不禁头痛了起来。他这读书识字都是在张家里头学的,武艺他有自信,可做事却是离机敏练达还有点距离,更何况让他问话?于是,左思右想,他就索性沉下脸。

“把知道的都说出来,否则你就明天上锦衣卫去说好了!”

事到如今,罗二已经是魂不附体,哪里敢隐瞒,一五一十,就连周平安尚雍的一些阴私事都没有漏过。张布也顾不得这些,认认真真全都记在了心里,等回味一遍之后,他突然又问道:“我再问你,你当初在左军都督府中,得罪了谁,这才被赶了出来?”

“小的得罪了……得罪的是左军都督府都督同知……就是武定侯。”

张布对于武官的熟悉远过于文官,但武定侯这三个字对于他来说并不算常见,所以歪着头琢磨了一会,这才依稀想起仿佛是郭玹。该问的都问完了,他就站起身来,看了一眼地上蜷缩成一团的罗二就出了门去。见易正正紧裹着棉袍撑着伞在雪地里等着,他就走了上前。

“你内弟虽说没犯大事,终究是牵连上了。这事情是锦衣卫和东厂管,我家大人也不好胡乱插手。不过,我用我家大人的名义去锦衣卫那儿打个招呼,总能让他少吃点苦头。若真是只有他说的那些,而且凭着这个又能拿到其他人,那他戴罪立功,到头来兴许能逃过。”

易正本能地看了一眼西厢房,依稀能看到婆娘在棉帘子后头躲着,心里不禁叹了一口气。然而,这已经是人家能给的最大保证,他也只能僵硬着脑袋点了点头,却是讷讷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