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如今是承平年间,但打吃秋风的人永远是禁绝不了的。照常来说,一条官道修好了,自然得设盘查路人的巡检司,可久而久之,这巡检司和地痞流氓甚至是盗匪等等往往是串通一气,专事从路人行商身上刮油水。这等情形尽管在天子脚下也并不罕见,通州到京师的这条官道也不能免俗。人心不足,有时候甚至会在官粮上打主意,于是才有了派兵押送。

通州到京师不到八十里地,只要赶得急一些,天黑之前自然能够到达。定边卫负责押送的那个马千户原是怕路上有什么事端,所以才打算和都督方政那浩浩荡荡一行人同行,谁知道那边拖儿带口的女眷多,沿路每每停下,算算原本宽裕的时辰竟然是有些不足了。然而,让他格外高兴的是,那边知道他们是送粮的,于是方政传下话来,让他们走在前头。

一时间,官道上那蜿蜒的长龙绵延一两里,而且还有越拉越长的架势。然而,这慢吞吞的架势,却被一阵急促的马蹄击得粉碎。

这会儿后头传来动静,马千户顿时往后头看去,不多时就瞧见一个亲随气喘吁吁地跑上来。听见这个属下说,锦衣卫来了,正在喝令前头人等让路,他登时脸色一凝。

“千户大人,咱们要不要让?”

“当然让!”

马千户最怕的就是让锦衣卫逮着由头,哪里还顾得上什么耽误时间。在他想来,后头还有都督方政带着那么一大批男女老少,难道城门口还能把这些人堵在京师外头过夜?再说,紧挨着那批人一道走,通济仓那边必定是打算有事能借着方政打个掩护。于是,他一声喝令,身边顿时响起了大批骡马嘶鸣,原本是占据路当中的大车都往积雪尚未化尽的路边靠了靠,打算让出一小条道来。

只想法是好的,但有道是忙中出错,他们骡车多,后头的护兵多,这一折腾就闹出了乱子来,最末尾的两辆大车陷进了路旁的排水沟里,还有两袋粮落了下去。

“饭桶,怎么做事的!”

气急败坏的马千户调转马头就驰了过去,提起马鞭冲着那摔了粮袋的两个车夫就是兜头兜脸几鞭子,随即喝道:“赶紧把东西小心收拾好,手脚放轻些,要是破了一袋,老子扒了你们的皮!还愣在这儿干什么,快,没看后头锦衣卫的大爷要上来了!”

这京师够格被人称作是大爷的,也就是锦衣卫。因此,两个车夫情知这位马千户是忌惮锦衣卫生事,脸上肩头挨鞭子的地方都是火辣辣的疼痛,却也只能忍气吞声下了沟里忙活。奈何下雪天路滑,东西又沉重,忙活了好一会儿愣是丝毫进展也无。

这前头一堵,后头自然是有些焦躁了。须臾便有两个护兵上来瞧看,得知情形往回报了都督方政,立时又有三五个护兵跳进了沟里帮忙。见人家那边都动手了,马千户原还有些感激,可想到那粮仓大使的嘱咐,再加上后头锦衣卫的呵斥声渐渐近了,他一时间又惊惧了起来,当即不敢在那儿趾高气昂指手画脚,连忙下了马,又指使麾下的军士也上前。

人一多,场面更杂乱,总而言之,当一锅粥似的忙活了一阵子之后,一声不易察觉的断裂声之后,一辆骡车突然连骡子带大车上满满当当的十几包粮食一块翻进了沟里,一时间传来了好些惊呼。当马千户排开人群上前的时候,就只见好几个大口袋已经破了,里头白花花的米全部散了一地,其中一个麻袋甚至还显露出了里头藏着的东西。脑袋发炸的他还来不及细想,就突然听到了一声扯开喉咙的嚷嚷。

“怎么粮袋里有棉甲!”

一时间,刚刚还喧哗一片的人群突然安静了下来。那几个前来帮忙的都督府护兵一下子散了开来,有的回去报方政,有的则把手直接按在了刀柄上,更有人一下子跳进沟里,拿起刀就捅破了另几个粮袋。这其中,大多数都是白花花的米,但也有两个内中藏着棉甲。看到这幅情景,马千户很想往后头退几步,随即夺路而逃,可腿却像生根了似的动弹不得。

“让开,都让开!”

就在他脑袋一片空白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后头突然响起了阵阵呵斥。他僵硬地转动脖子去看,就发现那一行十几个身披黑色大氅的人从后头上来,为首的大红锦衣,胸前赫然是麒麟补子。这武官官服他是最熟悉的,只那一眼,他就知道这几个锦衣卫正如同掌印指挥使和几个上司所说,绝不是千户百户那么简单,于是身上都渐渐发起抖来。

房陵今天带着人亲自出了京城,经通州直奔张家湾巡检司,很是闹腾了一番。谁知道从码头上搜到一旁镇子的几家铺子,不过是小打小闹的货卖私盐,他不动声色,属下的那帮锦衣卫却有些丧气,因此回来的路上这伙人心里自然不痛快,偏又遇上路上堵塞。一群人索性吆喝着驱赶人群前行,直到发现前头是都督方政那一行,这才放缓了速度。

可是,房陵亲自到方政马旁刚打过招呼,就听到前头的嚷嚷,那棉甲两个字一入耳,他顾不上再寒暄,连忙带着人上前。

几个锦衣卫都是北镇抚司干老了侦缉刑狱的老手,下马之后排开人群跳下沟去,便从粮袋中扒拉出来了三件棉甲。房陵接过来只是一扫一掂量,脸色登时寒霜密布。

大明立国之后就定下了军袍的制度,卫所军士都着袢袄,但这袢袄却有两种,一种是平日里操练时所着,除了内衬棉花,也就是暖和厚实些而已,可另一种却是在战时所穿,上头镶有铜钉,内中衬以铁片等等,可以一定程度防护箭支火器刀枪。如今这运送到京师的官粮里头竟然多出了这种犯禁的东西,其中缘由不问可知。

“大人……”

看到房陵脸色阴沉得可怕,一旁几个锦衣校尉哪里不知道怎么回事,早已上前将马千户团团围住。至于他麾下那些定边卫的军士,一时之间倒是分不出人去料理,于是没几个人注意到两个寻常军士模样的汉子悄悄往一边溜了去。然而,那两人挤出人群,还不等剥下外头的军袍溜之大吉,就看到那去路上已经是挡着十几个手按刀柄面无表情的人。

“全部拿下了!”

端坐在马上的方政一声厉喝,见麾下亲随应和一声,随即一股脑儿拥上前去,将那两个措手不及的家伙一下子擒了,他这才嘴角往上扬了扬,右手扯了扯下颌的几根胡须,又头也不回地冲身后的亲卫头子吩咐了几句,心里略有些遗憾。

原以为还得担点干系,在路上把这档子事捅破,现在看来倒是不用愁了,只可惜锦衣卫那帮人赶来得及时,总得分一半功劳出去。不过也多亏了张越提醒,首功归锦衣卫不要紧,他才一回京就帮着破了这么一桩案子,回头叙功的时候,总得加上一等,捞个伯爵是不想了,家里小的能有个好前途就成,毕竟,都督这个军职是不世袭的。

方政此次回京带的锐卒虽称不上什么百战之师,但毕竟是上过战场打过仗,再加上他家里养的家丁亲随,定边卫这些专在押运等等事情上揩油的老兵油子哪里是对手,而紧贴护送他的那些定边卫也被几句厉声呵斥给吓住了。最初还有人敢反抗,待看到同伴被刀背打得满脸是血哭爹喊娘,就再也没人敢生出侥幸之心,一个个抱头跪在了地上。原本还担心弹压不住的房陵眼见方政相助,悬得老高的心终于是放下了。

一上午从京师往通州快马加鞭赶了个来回,张越自是整个下午都没离开过屋子一步——够格升任兵部侍郎的人不少,但由于皇帝迟迟未答复人选,自然如今只能他咬咬牙一肩扛。好在他在兵部根基深厚,也有可信赖的属下,于是这些天偶尔也能偷个闲,这天早上也还走得开。傍晚时分,一个皂隶在外头通报了一声随即胡七匆匆进门,从公文堆中抬起头的他还是揉了揉太阳穴,又从旁边拿起浸了雪水的毛巾敷在眼睛上,这才仔细听着那奏报。

“房指挥已经入宫了?”

“是,六部衙门已经都得到了消息,全都为之哗然。房指挥这一次干得还真是漂亮,自个在张家湾巡检司闹腾,却由着东厂的人下午直扑通济仓,不但拿着了那个粮仓大使,可那个大使狗急跳墙,之前放火烧死了副使,但所幸两人狗咬狗,上上下下抄着了不少要紧东西。”

“那好,你立刻回去扬州胡同。”

张越知道自己今天早上出城前往通州的事情瞒不住,那个礼部司官在得知了之前的情形之后,必然会一五一十地呈报,但方政这个在军中厮混了几十年的都督就不会那么老实得说出自己的提醒,这事情尽可遮掩过去。再说,人是胡七在城门无意中遇见,随即往锦衣卫报信的,这一点崇文门有的是人可以作证,至今扬州胡同那里还有一个锦衣校尉留守。

总而言之,锦衣卫有功,方政有功,兵部谍探司有功,事情和他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

晚上戌时三点也就是一更三点正是夜禁时分,由于先头五城兵马司全都得了知会,这一天晚上的盘查自然更是森严。正对着大明门的天街广场因密布要紧衙门,更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就连东西长安街和江米巷也都站满了全副武装的羽林卫军士。就在这时分,一辆没挂什么纹饰的马车却从东长安街顺利通过,停在了兵部衙门门口。

从马车上下来的人身披大红色的连帽斗篷,抬头看了一眼那兵部衙门的牌匾,自有衙门当值的皂隶走上前来询问,他旁边的亲随正要答话,他却伸手拦了一拦。

“咱家是司礼监范弘。”范弘见那皂隶先是一愣,随即赶紧退后两步磕头行礼,便摆了摆手说,“不用多礼了,你去请张大人出来到兵部衙门前厅来。”

不说范弘是司礼监太监,就拿他是张太后面前第一得用的太监这一条,那皂隶也不敢得罪,可来人大喇喇地说让张越出来见他,那皂隶就有些犹豫了。范弘见他犹豫,不禁有些好笑,当即斥道:“太祖皇帝有制度,六部衙门内官不可擅入六部官署仪门,咱家就是想进去,这几步路也是走不得的。快去,不要误事!”

自永乐年间宦官日渐得势之后,旧日条条框框就渐渐被人淡忘了,因此那皂隶听到这说法不禁异常纳罕,又磕了个头方才把范弘请到了里头,又赶紧让另一人进去通报。范弘在前厅坐下,一边喝茶一边寻思,想到那会儿张太后满脸震怒的表情,他不禁有些心悸。

这一回虽说不比上一回闹出人命来,但事情却更加严重。金英受命同成国公朱勇坐镇京营,又已经派兴安伯率兵弹压定边卫;这京城虽驻有重兵,可张太后却仍不放心。想想也是,之前清出了那么一群冒名顶替的军官,如今又出了这档子事,天知道还是否有人不可靠。

所以,瞧见张越进了屋子,他就放下茶盏站起身来。两相揖礼过后,他见闲杂人等全部退下,就直截了当地说:“太后已经命人将今日之事八百里加急报行在,请皇上速归,又让咱家请张大人入宫。”

见张越诧异之后便立刻点头,范弘方才又低声嘱咐道:“太后说,这几天无论五城兵马司或是京营京卫调兵事宜都必须加盖兵部正印,怕的是外头太乱,有人暗生不轨之心。虽说六部衙门已经加派兵员保护,但总得提防出事,张大人这几天进宫住,这样稳妥些。太后已经将御马监的侍卫亲军都调入皇城了。宫中还有这两份调兵文书等张大人盖印呢。”

第八百五十一章 夜惊心

偌大的京师,中轴线上便是那座偌大的紫禁城。外为皇城,内为宫城,除却上朝之外,平日有资格进入宫城的人寥寥无几。宫城南墙的左顺门内分别有内阁治事的内阁直房及内阁直属的诰敕房和制敕房,右顺门内则有六科给事中的直房,此外再无别的衙门设有直房。

傍晚,张越由范弘领着入宫,径直到了古今通集库的一间院子。范弘请了张越进去之后,他本是要径直回仁寿宫复命,走出院子又改了主意,转身又回了屋子。

虽是临时的居所,但范弘出来之前就已经吩咐了掌管古今通集库的印绶监太监收拾出了地方,火盆被褥饮食等等都已经备办齐全。这里原就是印绶监太监平日办事之处,宽敞虽说不上,可倒收拾得洁净。张越用秘匣把要紧的兵部公文都带了过来,思忖总有空闲的时候,便带上了几卷常看的书,今日事务已毕,此时他便坐在桌子后头撑着头看起了《东坡志林》。

听到门帘响动,他就抬起了头,瞧见是范弘去而复返,不禁有些意外。而范弘一进门,便冲屋子里伺候的那个小宦官摆了摆手。

“张大人身在宫中,未免不习惯,这样,回头咱家让曹吉祥过来伺候。他当初在广州给你办过事,总比这些小孩子顶用些。”范弘在张越对面的椅子上坐下,随即脸色和缓地说,“咱家知道张大人从前就被太宗皇帝称之为识大体知进退,如今这节骨眼上,自然不应会错了意思。五府领兵,兵部调兵,眼下尚未知晓问题究竟出在何处,太后思来想去,便只有信张大人,但张大人若在宫外,变数实在是太多。”

既是信赖,也是防备,这宗旨张越早就想明白了,此时只是微微颔首道:“多谢范公公好意,皇上临行前便曾经托以腹心,如今事出非常,我自然省得轻重。”

“那就好。咱家就是白嘱咐两句。”范弘实不想和张越把关系弄僵,这会儿如释重负,就站起身来,“咱家这就去仁寿宫见太后了。眼下这些天正是贼冷贼冷的时候,咱家已经吩咐过了惜薪司和膳房,柴炭一定管够,饮食尽管挑好的,若是张大人要有什么讯息送回家去,尽管吩咐底下这些奴婢。”

张越点了点头,送走范弘便又回到原位坐了下来。照理来说,今天的事情既然是已经揭穿,张太后又是当机立断下令追查抓人,那么后续的局势自然容易收拾。只不过,自从朱瞻基走后,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异常突然,让人有应接不暇之势。可是,汉王朱高煦早已完全覆灭,还有谁会兵行险招这么一步步逼上前来?

不得不说,蝴蝶翅膀的扇动得太猛烈也是麻烦,至少,这未来的发展已脱离了既定方向。

皇宫之中自然没有打更的更夫和梆子声,只有皇城外红铺守军的摇铃声不绝于耳。外头的小宦官报知了铜壶滴漏的时辰,得知已经是亥正二刻,张越便吩咐他准备洗脚水,预备烫了脚上床歇息。铜盆热水软巾送来之后,他的脚才浸入了其中,外间就传来了一阵说话声,紧跟着就有人打起门帘进来。

“张大人。”

看到是曹吉祥,张越笑道:“刚刚范公公才说,你就过来了,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辰了。宫门都已经下钥了,只怕明天一早才有公务要办,你这么急干什么?”

“小的横竖没事,还是早些过来的好,再说了,宫门虽下钥,要紧的消息夜里也会送进来,总不能耽误了?”

曹吉祥虽只是从六品的司礼监长随,但总比这些在印绶监都不入流的杂役宦官高贵些,因此屋子里另一个小宦官见到他自是忙着行礼。他微微点了点头,趋前施礼之后就寻机把两人打发出了屋子,随即拿了小凳在铜盆前坐下,撩起下袍卷起袖子就亲自撩水给张越洗脚。

不等张越开口,他就抢在前头说:“张大人是国之重臣,又对小的有提携之恩,小的做这些是应当的。再说,当初张公公在广州的时候,都是小的亲自捏脚伺候,还称赞过小的手艺。这一手活计能解乏驱寒,最适合大人这等劳心劳力的人。”

张越这一怔的功夫,就感到一双灵巧的手在热水中轻轻按压着脚底,酸酸麻麻得很是舒服,于是就没有再说什么。不得不说,曹吉祥的这一手手艺确实极其到位,从脚底脚趾脚背再到小腿,一个个穴位按摩之后,他只觉得一整天的疲惫都从毛孔深处被挤压了出来,整个人有一种长透一口气的感觉。甚至有那么一会儿,他都有打发人来和曹吉祥学艺的打算。

足足两刻钟的按摩中,曹吉祥到外头换过两次热水,最后一次用滚烫的热水伺候了张越再次烫了一回脚之后,他才用软布擦干,自己起身净手之后,又拿来了干净的棉袜服侍张越穿上。做好这些,他就扶着张越到了床前。

“是以前学的还是进宫学的?”

曹吉祥给张越拉上了棉被,就不以为意地笑说道:“当初憋着一口气入宫,只以为荣华富贵都是容易的,没想到初学便是给管事公公洗脚。也多亏了小的还遇着一位和善的管事公公,学了这技艺也磨了些性子。和小的同时进宫的那拨人,死的死病的病挣命的挣命,说起来小的已经是极好运的。后来跟的张公公和王公公也并不严苛,小的一直心存感念。”

张越并没有抬头,眼角余光瞥见曹吉祥平静脸上闪过的那一丝自嘲,不禁觉得,甭管以后这是否会是一代权阉,但如今至少是个有血有肉的人。心念一闪,他便往后靠了靠,点点头说:“张公公老了,宫里的事情不会再管,王公公看重你,你便仔细些。踩低逢高不独宫中有,官场民间都是如此。张公公之前信上也提到过,让我照应照应你。”

张谦在信上那些话的原意是,宫中那口大染缸,也不知道多少机灵伶俐的最后落了个没下场,曹吉祥跟着我做事立功,你能帮便帮,别让他落了个横死。要是能用则用,总比其余不知根底的人可靠。此时,张越把这话变通了些,曹吉祥听着竟是喉头哽咽。

“张公公着实是宽厚待人,小的不会写信,请大人回头提一句,小的叩谢张公公。”

此时天晚,曹吉祥也不敢耽搁张越休息,赔笑又说了几句之后,便蹑手蹑脚退出了屋子。而张越舒舒服服地躺下了,却觉得这宫中的枕头实在是咯得慌,一时半会也睡不着。想着白天的事情,想着明天的事情,想着家里的父母妻儿,他更是难能有睡意,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方才合眼。迷迷糊糊之间,他突然感到有人使劲推了自己几下。

“大人,大人!”

强忍困倦睁开眼睛,张越就瞧见曹吉祥站在床前,满脸的焦躁,一皱眉头方才想起身在何地,于是一骨碌坐了起来:“什么事?”

“这是内阁杨阁老拟好的诏令,太后已阅盖玺,请大人用印。”

尽管屋子里的火盆未熄,但这不是有地龙或是火炕的屋子,半夜三更一起来仍是格外的冷。张越见曹吉祥已经拿来了他那件厚实的大氅,就立刻接过披在了身上,借着旁边那刚刚点起蜡烛的灯台,他便一目十行扫了一遍这份诏令,随即心中一惊。

这竟是要锦衣卫一体拿下定边卫上下所有百户以上军官,同时通州其余驻军不得擅离驻军一步,同时又派出京营精锐,前往武定侯田庄捕拿武定侯长子郭聪!

“大人。”

张越点了点头,便快速拿起旁边椅子上的衣物穿好,待到了桌前,他方才再次仔仔细细看了一遍这篇诏令,果然发现了不少含糊其辞的地方。他知道此时不少事情尚未弄清楚,而曹吉祥无疑并不是知道内情的那个人,于是便先是盖上了那枚银记和兵部正印。曹吉祥接过东西之后小心吹了吹,随即匆匆快步出了屋子,外头须臾又传来了阵阵话语声。

不消说,这就是要派人前往传令了。

张越虽是常常歇在兵部,但每到傍晚家里总会派人过去,或是说住在衙门,或是说回家,总有个音信,这天也是早说了不回来。所以,晚上夜禁时分,家里东西角门都已经落锁,当一个宫里打扮的小宦官敲开了门,匆匆撂下一句张越这几天宿在宫里,一家上下全都吓了一跳,孙氏更是急得火烧火燎。

“好好的越儿怎么会歇到宫里头去了?”

张倬却镇定些。京里消息本就传得快,他虽是已经致仕,可还常常在外走动,傍晚发生的事已经知道了一个大概。情知这等情形宫中也是防患未然,他便开口斥道:“慌什么,兵部尚书跟着皇上北巡,一个冯侍郎病得不成样子,就他一个,宣入宫以备赞襄也不奇怪。再说了,皇宫之中自有大军拱卫,你还怕他有什么危险?不要一有变故就惊慌失措,人家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心里有鬼!”

平素夫妻俩说话都是和和气气很少红脸,今天张倬罕有地沉脸呵斥,孙氏不禁怔了一怔,随即才满脸担忧地坐了下来,一句话也不敢再说。张倬也没工夫安慰妻子,又对杜绾说:“今天晚上难免多事,你出去吩咐管家高泉,上下半夜值夜的人加倍,小心门户。二门之内也是如此,落锁之后你亲自收好钥匙,不许任何人外出。”

杜绾一一应下,等出了上房,脸色便有些凝重。这事情虽在意料之中,可如今的发展却比意想之中更加严重——能够挑在皇帝不在京城的时候掀起这许多事,若说志不在谋逆,谁会相信?一想到这里,她便轻轻掐了掐手心,待回到屋子见琥珀和秋痕迎了出来,得知几个孩子并未惊动,她就点点头吩咐两人随自己进来。

尽管都是自家人,但有些话能说,有些话不能说,因此杜绾也只是避重就轻地说张越因军务留宿宫中,秋痕自是懵懵懂懂,琥珀脸色却是微微变了变,但最后什么都没问就拉着秋痕走了。站在空荡荡的屋子里,杜绾想着人在宫中的张越,又想到了带着儿子在家陪母亲裘氏的小五,又不由自主想到了远在大宁的父亲。

愿上天保佑今夜无事。

仁寿宫东暖阁外间。

尽管是深更半夜,但歪在贵妃榻上的朱宁身上却穿得整整齐齐,连簪环都没有取下来。只是,一旁悄悄走过的宫人宦官却能听到,这位枕着那个定窑美人瓷枕的郡主正在微微打鼾,显是累极了。张太后入夜以后至少还合了眼,朱宁却是前半夜始终未眠,一直在皇太子那儿看护着,到后来听到宫门外送进来的消息又赶了过来,为张太后写了好几封信快马送走,直到刚刚才歪在榻上休息,谁知道这么一会儿就睡着了。

此时,就有宫人抱了锦被来给朱宁盖上,谁知只是一动弹,朱宁就突然惊醒了过来,一拉锦被问道:“什么时辰了?”

就在这时候,内中突然传来了一个女官惊恐交加的声音:“太后,您怎么了!”

朱宁一把掀开锦被坐了起来,也顾不得穿鞋子,竟是光着脚直接冲到了里头。见床上的张太后面色不好,她一面厉声阻止了那个急急忙忙要跑出门去的小太监,一面伸出手去探了探鼻息心跳,随即把人半扶了起来。觉得仿佛是突发心疾,她就按照往日跟小五学的几招施为了起来。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就好比一千年那么漫长,终于,张太后呻吟了一声,这才睁开了眼睛。

“太后!”

“阿宁,从眼下开始,不得你的令,仁寿宫不许人进出!”张太后好容易迸出了这么一句话,随即又感到一阵阵心悸,直到好容易顺过气来才开口说,“这里的人若有敢把我的事透露出去半个字的,即刻打死!你挑个妥当人去御药房,记着,就说皇太子病了。恰好趁着这当口,看看有什么不安分的人上下蹦跶。”

“是!”

第八百五十二章 天子恩威,变起肘腋

大宁卫城。

永乐末年,大宁故城便逐渐开始修缮,历经数年,那座最初已经残破不堪的城池如今已经重新矗立在了大明东北面。此番天子亲率大军巡边,原本小股南下滋扰的朵颜三卫兵马自然而然退避三舍,再加上瓦剌鞑靼连番大战,胜者忙着消化胜利果实,败者不得不往更冷的北面退避,以期找到一个好地方躲起来舔舐伤口,于是,大宁卫城中的三场大比和重赏彩头不但使得军中上下卯足了劲,就连兀良哈人也派出了勇士前来参加。

朱瞻基从小就是朱棣亲自教导,习文练武,骨子里也是一个期冀开疆拓土雄心勃勃的人。这会儿,端坐在四面透风的大校场高台上,眼看军中骁勇健儿比试射艺马术刀枪棍棒,他虽是不住拉紧身上厚厚的貂皮大氅,脸上也被犹如刀子般的寒风刮得一阵阵刺痛,但眼眸中仍然满是兴奋。一旁侍立的王瑾瞧见有小太监送了手炉过来,忙冲他摆了摆手。

天子此番巡边,正是向那些蒙古人炫耀武力,刚刚还下场亲射三箭,如今怎会摆出怯弱之态,传扬开来岂不是让人笑话?

果然,看到大宁三卫中的锐卒和兀良哈的勇士较量射艺,竟是丝毫未落下风,朱瞻基不禁大为兴奋,临到一众名列前茅的人上前叩谢恩赏,他竟是一掀大氅站起身来。先是赞赏了一通众人的武艺,随即又大声说道:“今年的大宁盛会有这么多英武健儿献技相搏,朕很高兴。以后,朕每三年将巡边一次,期冀诸卿的武艺更有精进!今日名列榜首的两位健儿,赐锦衣卫世袭千户!”

此话一出,底下人全都是一愣。毕竟,此前只说赐银钞御酒,并没有提到这一茬。但是,转瞬间,人们就一下子反应了过来,那三十出头的大宁中卫军士更是兴奋得脸上通红,旁边的那个朵颜卫蒙古汉子也是如此。

一个是连小旗都没当上的寻常军汉,一直被上司死死压着不得升迁,若不是此次大比由英国公张辅亲自监督,货真价实的人人皆可参选,他连参加的资格都没有;另一个是朵颜卫首领哈剌哈孙的奴隶,参加大比不过是为了给自家主人争面子,没想到竟然一步登天。当两人再次上前叩谢的时候,都已经是忍不住泪流满面。

“从今往后,每次大比名列榜首的军中健儿和兀良哈勇士,都比照此例!”

天子再次吐出的这一句金口玉言,很快激起了更高的欢呼,一时间,万岁万万岁的声音犹如山呼海啸一般席卷大宁卫城,在这能够冻死人的寒冬中引起了一波狂热的潮涌。哪怕是武艺不精永生永世都可能得不到这种机会的老弱,在别人的情绪感染下也是激动得浑身战栗,更不用说自忖武艺精熟只是运道不佳的正当年健卒了。

受邀前来,或者说不得不前来的兀良哈三卫王公就没那么高兴了。只是,三卫势力弱小,从来就只能在夹缝中求生存。阿鲁台太师势大,他们就只能和阿鲁台太师结成一线,为他通风报信刺探情报,甚至是配合鞑靼大军和大明交战;如今明军势强,天子又是雄心勃勃,这又是赤裸裸的施恩,他们难道还能不接受?

自从上次败给大明之后,朵颜卫受创最重,首领哈儿兀歹又气又急重病不起,明军退兵没几天之后他就死了,部中争权,儿子哈剌哈孙不哼不哈拉拢了几个要紧人物,暴起发难,赶走两个叔父之后便夺取了部族大权。而后他又因为入贡陈情都恭顺,竟是第一个得到了大明朝廷颁赐的金印。于是,有了大明朝廷这尊靠山,尽管朵颜卫如今在三部之中已经是实力居末,但福余卫的安出和泰宁卫的脱火赤也不好过分打朵颜卫的主意。

大比尘埃落定,三卫首领在离开大宁卫城之前的最后一个晚上却聚在了一起。外头是各自的亲卫正在烤羊,里头的三个首领便是各自一碗马奶酒,脸色各不相同。前两年接纳了来投奔的科尔沁部,实力一下子跃居三卫之首的福余卫首领安出喝了一口马奶酒,看了哈剌哈孙一眼,皮笑肉不笑地说:“朵颜卫的奴隶一下子成了大明天子的千户,你那已经去了天上的阿爸要是知道了,不知道会是高兴还是愤怒。”

安出和脱火赤都是父亲那一辈的人,从前就是争斗不断,之后要不是哈剌哈孙动作快,朵颜卫几乎就要成为福余卫的附庸,因此,面对这刺人的话,哈剌哈孙虽然恼怒,却没有在脸上表露出来,只是低头说:“阿爸如果还在,他只会后悔不该听阿鲁台太师的蛊惑。”

脱火赤一扬脖子将马奶酒全都灌进了嘴里,想起这次不长眼睛直接撞到了大明天子枪口上的那个小部落,原本是许了归顺自己,结果却让朵颜卫捡了个现成便宜,心里也极其恼怒。大宁卫城的重建无疑是把一颗钉子重新钉在了他们的顶门上,奈何明军势大,单单他们三卫无论如何抵挡不住。他倒是派人去联络过瓦剌的脱欢,可脱欢竟是想要他的完全归顺!

无论是大明还是瓦剌,全都是狼!

“别提这些丧气话了,听着心烦!”脱火赤重重地将酒碗丢在桌子上,随即问道,“说正事,这次大明天子总算开口同意继续互市,我们的马匹毡毯总算是有地方卖了,也能弄到中原的好东西。不过,鞑靼和瓦剌听到这个消息,必定要过来分一杯羹,得尽快拿个主意。”

哈剌哈孙虽然年轻,面前又是两个父执辈,但他却是半点没有藏拙的意思:“鞑靼那边不用考虑,阿鲁台太师丢了和林,丢了忽兰忽失温,如今连再往东的几个地方都丢了,这种大冷天甚至要再往北逃,他的牛马人口会损失多少?至于瓦剌那边……却不能只敷衍脱欢,贤义王和顺义王也不能落下。只要那两边拖住他,我们就能往西进……”

顿了一顿,哈剌哈孙就一字一句地说:“吃了阿鲁台的地盘!”

尽管早知道朵颜部曾经向大明朝廷提过这件事,但此时见哈剌哈孙毫不遮掩地说了出来,安出和脱火赤对视一眼,心里总算满意了些。朵颜部如今实力大损,至少是没本事吃独食。至于阿鲁台和他们三卫还是儿女亲家……财富生死当前,谁在乎这些!

“那好,等回去之后,我们在朵颜山会盟!”

朵颜三卫在这边厢商量吞并阿鲁台的地盘,那边厢从冰天雪地回到了烧着火炕的屋子里,朱瞻基长长吁了一口气,这才接过了一旁王瑾递过来的手炉。他当初跟着朱棣北征,不是没有见识过北边的寒冷,但那会儿毕竟还小,身上火气旺,刚刚在人前硬撑,此时就有些吃不消了。到了中间的火炕上坐下,他已经是没了力气脱去大氅,还是王瑾亲自服侍着解开了系带,又弯腰脱去了那厚厚的牛皮靴子,又命人去倒水来。

先用温水搓热了脚,再用热水反复烫了两回,喝下一碗老参汤,朱瞻基总算是缓过劲来,这才叹了口气说:“果然是在宫里呆的时间长了,这人就懒了虚了,以前朕练兵府军前卫的时候,吃住都在军中,也是大冷天,天天早起晚睡,一点事情没有。”

“皇上又拿当年来比了,当年皇上何至于要操劳天下事?”

王瑾笑答了一句,又上前为朱瞻基揉捏肩背,见他取了炕桌上的那一叠奏章,他就收起到了嘴边的其他逢迎安慰,只专心致志做自己的事。才一会儿,他就敏锐地发现,这些天一看行在转来的那些题奏就恼火心烦的朱瞻基似乎颇为高兴。

“皇上,有喜事?”

“吴嫔有身孕了。”朱瞻基微微一笑,把奏章往旁边递了递,让王瑾能够看到,“这下子,那些背地里说风凉话的家伙也能消停一阵子了。朕素来不信什么命中注定,朕年纪轻轻身体又好,居然会在子嗣上有什么艰难……张越比朕还文弱些,家里都已经儿女一大堆了!”

“皇上也别太高兴了,这也有麻烦事,再过几年,宫中必定满是皇子公主,等到皇上百岁,膝下孙子重孙一堆,兴许皇上就不认得了!”

吴嫔在妃嫔中间并不出挑,朱瞻基高兴的不是她有身孕,高兴的是除了孙贵妃之外总算又有人添了喜兆,如此一来,母后总不能再拿他不够雨露均沾说事,大臣们也不会拿出苦口婆心的架势。当然,膝下儿女多些总是好的。

所以,对王瑾皱着眉头一本正经地说这话,朱瞻基不禁哈哈大笑,指着这个最信赖的大太监笑骂道:“你倒是敢调侃朕!好好好,你的养子是有了,回头朕再赐两个人给你做夫人,让你将来也好好享受一下儿孙满堂的乐子。”

“谢皇上,不过,小的将来的儿孙还不是皇上的臣子?”

这一主一奴笑语了一阵,外头就有人报说英国公张辅求见。朱瞻基立时收起了笑容,也不再靠着炕椅靠背,而是坐直了身子。等到张辅进来行过礼后,他就吩咐王瑾搬了椅子过来请人坐下,随即正色说道:“如今诸事已毕,回京事宜就交给英国公去安排,若有事和金杜二位学士商量就是。只阳武侯薛禄在大宁坐镇多年,也该换人了。若有人选,你不妨提出来,朕也好下内阁商议。”

张辅随扈北巡,平日里见皇帝的机会不比内阁少,但素来却谨慎得很,并不轻易献言。此时此刻,皇帝问及这样一项人事任命,他却有些踌躇。这不是什么翻夹袋就能翻出来的人选,镇守总兵从永乐年间开始,就素来用勋贵,但如今第一代勋贵已经几乎一个不剩,多的是第二代乃至第三代。阳武侯薛禄虽得封晚,可毕竟是亲历战阵厮杀,大宁这样要紧的地方要是换了那些武略手段都不够的,怎么应付得了?

“以臣之见,等安远侯回京之后,换安远侯镇守开平,以武安侯镇守大宁。”

“武安侯?武安侯的年纪毕竟大了。”当初靖难赏功的时候,郑亨是除了张辅这些功臣之后外最年轻的一个,但如今也已经是须发皆白的年纪,因此朱瞻基不禁皱起了眉头。然而,仔细把在朝的勋贵一个个梳理了一遍,他竟是发现最顶用的那些都已经派了出去,最后只得微微点了点头,“也罢,此事再议吧。武安侯镇守在外多年,按理也该回京休养休养,就连安远侯也是刚刚征战过交阯。”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张辅此时也唯有默然,等出了行在,他忍不住深深叹了一口气。他如今解了中军都督府都督,除却如今随扈这种勾当,也不能离开京城,而除了宁阳侯陈懋、武安侯郑亨、安远侯柳升、阳武侯薛禄,此外还能有谁?听说张越之前力谏设立武学,如今看来,这还真是有必要,否则这么多武臣竟是挑不出大将!

一路回到了自己的屋子,他一到门口就有家将迎了上来,低声说道:“老爷,京城夫人派人送来急信。”

张辅脚下一停,接过信就进了屋子。展开来匆匆一扫,他面无表情地将信函丢在火盆里,眼看着那纸笺在火盆中化作了飞灰,他才伸出手指揉了揉眉心。如今的天子已经不再和勋贵联姻,他自己也没有那个打算,女儿嫁到门当户对的人家做当家主母,总比送到宫里为妃强。可是,有些亲事能许,有些亲事却万不能许。只是,上回张越来信也特意提过武定侯郭家,这家人仅仅是妄想攀附,还是有什么别的打算?

就在他撇下此事,准备把随驾的其他几个勋贵都督招来商量回京事宜的时候,外头突然响起了一阵喧哗。紧跟着,一个家将就匆匆冲了进来。

“老爷,老爷!不好了,旗杆,城里的旗杆突然倒了!”

第八百五十三章 心疾

宫外人人都知道太医院,但相比太医院那些人,御药房方才是真正的供职大内。太医院的所有御医太医医士每年都要经过严格考核,甚至有礼部官员监考,只有一等方才能够当值御药房。每日晚间宫门下钥之后,御药房都仍然有四名御医当值,以应付内宫贵人的不时之需。只不过,御药房当家作主的却不是这四个御医,而是御药房太监。

御药房不在十二监四司八局这二十四衙门之内,太监自然也就只是自己人叫叫,其实远没有太监的品级,正经名头不过是奉御。但这却是御前的要紧事,若有太医前去给帝后或是后宫诊脉,则必得由御药房太监亲自引入,来来去去有不少见到贵人的机会,所以反而比外差更风光。再者药材收用都是从他手底下过,油水也并不少。

两个月前刚刚从军器监调到这御药房的索连舟呆在烧着火炕的屋子里,笑眯眯地烫着酒。炕桌上四色小菜十分精致,此时正冒着腾腾热气。冬日长夜漫漫,外头天寒地冻,在屋子里喝杯小酒吃吃小菜,总比在外头得应付那些苦哈哈的工匠们要强多了。再说,由于兵部武库司那边的要求越来越高,工部自然把责任都压在了军器监头上,幸好他走通门路滑脚得快,否则,在那位张侍郎手下讨生活,日子却难过。

这会儿,一个十七八的小宦官屈一腿跪在炕沿上,正在满脸堆笑地给索连舟斟酒,又笑道:“公公,听说这张侍郎这几天正住在古今通集库那边,和咱们这就是几步路。如今外头传言多极了,说什么的都有……”

“别把那些传言捣腾到咱家这来,咱家可不感兴趣!”索连舟原本就是胖滚滚的水桶腰,到了御药房日子好过,再加上宫里这些天几乎没什么贵人身体不适,他自然又胖了一圈,此时拈起一块猪颈肉往嘴里一丢,这才没好气地说,“咱家是不耐烦军器监那边三查五查,所以才请托调到了这儿来,可不是因为和张大人有什么龃龉!再说了,把人请到宫里住着,那是为了大事,只有那些蠢货才会胡说八道……”

索连舟心想,自个是刘永诚的干儿子,这刘永诚被打发到南京养老了,要是他还在军器监的位子上,万一被人抓着以前的把柄,连救的人都没有,于是赶紧拿出大半家财送了司礼监太监金英,谋了这品级不高却胜在轻省的职分。敲打了旁边这个专司尚药的小宦官,他这才轻轻吁了一口气,用筷子敲打着桌子,借着酒意低声唱起了几句唱词。

“我是一颗捶不扁、炒不爆、砸不碎、煮不透响当当一颗铜豌豆……”

这公鸭嗓子唱元曲,自然是怎么听怎么别扭,旁边那小宦官偏还不敢笑出来。就在这时候,外头突然响起了一阵嚷嚷,随即一个在外间留值的中年宦官就冲了进来:“公公,公公,仁寿宫那边来人了,说是皇太子,皇太子病了,让您赶紧带御医过去!”

一听这话,索连舟刚刚升起的醉意顿时化作冷汗出了。挪动着肥硕的身躯下了炕,他一面手忙脚乱地穿衣服,一面任由那个小宦官替自己穿鞋子,忙活着这些,他又连声问道:“你可问清楚了,究竟是怎么回事?皇太子不是身体好着吗,怎么突然说病就病?还有,病势如何,可有什么症状,咱家也好去挑御医!”

“公公,来人什么都没说,就只说把四个御医都带上!”

此时此刻,索连舟只觉得头皮发炸,一时连哭的心思都有了。难道老天爷也看不得他一直过轻省日子,非得找出由头狠狠折腾一下?扣好最后几个扣子出了门去,又接过那一袭厚厚的青色剪绒大氅系好,他就打起门帘出去,和那不肯进屋的仁寿宫来人说了几句,又匆匆到后边亲自叫起了那四个御医。听说是皇太子病了,四个御医也都吓得不轻。

那可是皇帝好不容易才得的子嗣,又是最心爱的孙贵妃所出,要出一点纰漏,他们可是别想捡回命来!

收拾停当之后,索连舟就亲自带着四个御医随那仁寿宫来人匆匆出了御药房。此时已经是丑正三刻,天色自然仍是灰暗得很,前头虽有两盏灯笼,但热身子被冷风一吹,再加上他还喝过酒,刚刚一受惊吓,自然感觉脚下都是飘的。

好容易捱到了仁寿宫,才一进门没走两步,他就听到后头有响动,趁其他人不注意往后一瞟,他就发现身后的宫门已经严严实实地合了上去,四个身强力壮的中年太监面无表情地守在了那儿。一时间,他更是感到心里一哆嗦,脑海中一下子生出了某种不好的预感。

莫不是……莫不是有人诓骗了他来?可诓骗谁不好,诓骗他干什么?

索连舟这七上八下的心终于在进了仁寿宫正殿,得知病倒的不是皇太子,而是皇太后的时候彻底悬了起来。他差点就没一屁股坐在地上,再看旁边那四个御医也好不到哪儿去,个个都是脸色煞白。平日皇太后病了也就病了,可如今是什么时候?从前太宗皇帝又是北巡又是北征,那是因为京里总有太子坐镇,如今皇帝一走,也是因为京中有太后在。要是太后有什么三长两短,就凭眼下京里的情形,那比皇太子病倒事情还大!

尽管战战兢兢,但诊脉仍是不得不行。索连舟看到那为首的御医在那放下帘帐的床前屈膝跪下,将右手袖子稍稍挽起,随即轻轻搭在那只手腕上,闭上眼睛诊了片刻,原本煞白的脸色仿佛更白了,他的心里顿时也是咯噔一下,不由自主地扭头去看朱宁。

朱宁却没去理会屋子里别人打量过来的目光,双手拢在袖中,面沉如水地盯着那花梨木大床,心里却飞快地计算着。京中还留有多位重臣,哪怕傍晚那事情闹得再大,如今也已经在收网了,只要压住局面,不让人知道太后病了,那就没什么要紧。可是,太后虽是国母,年纪也五十出头了,但从来不是七灾八难的人,平素就连风寒咳嗽都是少有,怎么会突然……

正寻思的时候,她就看见头一个御医小心翼翼地站起身往后退开,又换了第二个御医上前诊脉。略一沉吟,她就冲那个诊完脉的御医招了招手,待其上前行礼,她便低声问道:“太后的病究竟如何?”

今夜把四个御医都叫了过来,显然就是为了让四个人集合在一起做个判断,因此那御医最初还有些犹犹豫豫不敢说,待到眼看着朱宁面色越来越冷,他才把心一横,低下头说:“太后的情形不太好,应当是心疾……”

“那怎么平日里从来就没有诊出来?”

“这……这是猝然发作,平日太后身体好,自然都盖住了……”

听他说得期期艾艾,朱宁自是大为恼怒,遂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再说。待到四人挨个诊完了脉,她见索连舟那大胖个头杵在一旁,便吩咐他们先到外间商议结果,而自己就在里头等。须臾,那门帘外头又传来了压低声音的通报。

“郡主,范公公和金公公都来了。”

虽说张太后托以腹心,但朱宁也不敢真把自个当成这仁寿宫主事的人,之前派人以皇太子病倒为由去请御医,随即又请示了张太后,打发心腹去宣范弘和金英,同时又指示钟怀坐镇御马监不得擅离。这会儿见两人进来,她便微微一点头,也不多说,径直把人带到了张太后床前。

范弘金英都不是没经历过事的,见了仁寿宫院子就已经觉察到不对,这会儿见暖阁中如此光景,双双都是面如土色。跪在床前行过礼后,他们就听到里头传来了一个微弱的声音。

“仁寿宫一应事宜,都由阿宁做主。外间内臣的事,你们两个掌总,内阁送进拟好的题奏之后,你们仍是送仁寿宫,一应如常,明白了吗?”

“是,老奴明白。”

“对外就说,皇太子身染重疾,为防别人再带进什么不好的气息来,不许人进仁寿宫探望。还有,东西六宫先封了。”

当初朱高炽突然驾崩,张太后坐镇京城的时候,就曾经封过东西六宫,因此,范弘金英虽则同时心中一凛,但全都不敢有违逆,齐齐叩下头去。他们都知道,要是皇太子患疾的消息散布出去,很可能东西六宫都会有各式各样的反应,于是范弘犹豫片刻就问道:“太后,那东西六宫要不要加派人手……”

床上的张太后已经由一个宫人搀扶着半坐起身,但脸色仍是极其不好看,张了张口没能出身,遂掐了掐那宫人的手。那心腹宫人忙出声唤道:“郡主,郡主!”

朱宁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忙快步上前。掀起帐子入内,见张太后还好,只是仿佛想要说话,她连忙在床沿上坐了,把耳朵凑了上去,听了片刻便回过头来看着外头的范弘和金英。

“太后说了,东西六宫由得他们去,只要外头严加看守,内中她们翻不出什么风浪来。东厂的人手有限,与其摆在这里,还不如把外头的事情好好收拾干净,不要让皇上回来烦心。司礼监也是,内阁题奏不许耽误,务必不能让外头起疑心。”

“那……孙贵妃和吴嫔……”

金英这一问,朱宁也是脸色微变,忙去看张太后,却发现这时候张太后的脸色陡然一变,顿时顾不上那许多,高声把御医又叫了进来。须臾,四个御医一溜烟地冲了进来,这时候也顾不上什么内外分别,为首的那个匆匆诊过脉,立时道了声罪,要来医箱之后打开盖子,一针便从张太后手上刺入,随即又是一针,待到又要动手时,他却有些犹豫了。

刚刚要不是事急从权,他也不会有胆子刺下这头一针,可剩下就麻烦了。而汤药的作用毕竟不如针灸迅速,要真是他们诊断得那样是突发心疾,再不赶紧兴许就来不及了。他正想得满头大汗,一旁的朱宁见张太后竟是昏了过去,咬咬牙突然抢过了他手中的那一包针。

“你报穴位,我来!”

“郡主!”

“少说废话!”

“是,针灸手上内关、合谷,足底涌泉。轮流针灸这三个穴位,等太后苏醒之后才能服药……”

指使两个宫人把那御医带到外头去开药方煎药,又让范弘和金英先出去,朱宁就又放下了那一层厚厚的漳绒帐子,随即返回张太后身边坐下,咬咬牙说道:“太后,你千万挺住!”

用锦被严严实实包裹住了张太后的身子,朱宁就掀开下半截被子,随即轻轻褪去了那脚上的袜子。把针包打开放在一旁,她就拈起了其中一根,深深吸了一口气就一下子扎入了张太后的脚底。轻轻捻动着银针,见张太后依旧未醒,她少不得继续施为,又在。虽说她和小五学过,父亲周王朱橚在世的时候她也多次给他针灸过风湿关节,可毕竟不像此次那么凶险。

室内烧着地龙火盆,原本就温暖如春,因此不过一会儿,她就感到满头大汗,不一会儿就连后背心的衣衫也湿透了。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方才听到了一个低低的声音,扭头瞧见张太后已醒,她顿时长出一口气,一下子跌坐在了床沿上,半晌才开口唤了一声。

“太后醒了!”

虽则胸口仍是闷恶难当,但张太后毕竟是清醒了过来,等看到朱宁取下自己涌泉和内关合谷穴上的银针包好,又重新盖好了下头半截锦被,她立时明白了过来,看着朱宁的眼神便多了深深的感激。等到外间御医又上前叩头报了药方,奉上以前合好的丸药让她送水服下,她便微一点头,示意其出去抓药煎药。等到人全都出去,朱宁才在床沿再次坐了下来。

“刚刚真是吓死我了……御医不敢用针,所以我斗胆……”

“阿宁,你很好……”张太后已经是没了多少说话的力气,只是轻轻握着朱宁的那只手,“你务必要看好皇太子,以免有人趁机生事……还有,明天一早,让张越出宫去,吩咐他……”

第八百五十四章 惊讯

半夜三更被闹醒了一次,下半夜张越倒是睡了个香甜觉,等人把他叫醒的时候不禁觉得神清气爽。只他虽向来是随遇而安的性子,天南地北到过无数地方,只要放下心事就能倒头就睡,在宫里住却还是第一次。于是起床之后看到是一个小宦官来服侍洗漱,顿时有一种恍惚的感觉,吃早饭的时候不知不觉就走神了。

“曹公公。”

筷子正夹着一根酱乳瓜出神,他就听到这么一个声音,一抬头就看到曹吉祥和一个老太监已经是打起门帘进来了。老太监戴着乌纱描金曲脚帽,身上穿着半旧不新的背花盘领窄袖衫,脸上皱纹左一道右一道,乍一看竟是很难分辨出年龄来。

昨晚上范弘带他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很不早了,他也不曾见过那位印绶监太监,此时只一思忖,他就知道这老太监必定是掌管古今通集库的正主了。

印绶监掌管古今通集库,以及铁券、诰敕、贴黄、印信、勘合、符验、信符等事,原本在十二监四司八局之中极其清贵,但随着司礼监的地位日渐拔高,御马监又掌了兵权,这印绶监在二十四衙门中的地位便不尴不尬了起来。老太监又是生就了一幅凄苦脸,不得贵人欢心,自是知趣地不求那些露脸的事,此时此刻,他依旧是那副面孔相见,坐了一会儿略说了两句话,不外乎是有事您说话,没事我不来,随即就借口有事走人了。

在这宫里,也不是人人都有心攀交情往上爬的。

曹吉祥好容易把这老太监给盼走了,但仍是亲自把人送到了外头,随即才打起帘子进来,也顾不上叫人来收拾桌子上的残羹剩饭,就上前几步到了张越身边:“张大人,昨晚上小的从这儿把诏令送出去后,听说仁寿宫来人去御药房传了御医。那会儿一直没打听到消息,等到了今天早上才得了信,是皇太子病了!”

一听传御医竟是说皇太子病了,张越顿时愣了一愣,心里颇有些意外。皇太子还小,他虽然是没有见过,但杜绾和朱宁交好,常回来说皇太子毕竟是有福气的人,落地之后就一直平平安安的,很少有什么头疼脑热的时候,几个月下来就看着个头重量都见长。如今正在外头多事的时候,怎么突然这个朱祁镇就病了?

仿佛是仍嫌刚刚那个消息不够惊悚,曹吉祥又压低了声音说:“还有,因为小的认得的一个奉御往仁寿宫去,结果还没到门前就被拦了下来。人说是太后有命,即日起闲杂人等不得后宫。他回来之后还悄悄对小的说,东西六宫全给封了。”

这下子,张越不禁更加惊讶。若只是寻常小病,断然不至于如此,太后一下子摆出了如此警戒的架势,无疑是在防备什么,除非是有人暗害……可若是如此,一直帮忙照管皇太子的朱宁岂不是说不清楚?想到这里,他眉头一时紧锁,可如今他自己也是被困在这古今通集库,要想做些什么却是难能,须知天下事中,皇家内务是最说不清的!

曹吉祥把这些消息说了,见张越踌躇,忍不住又诉苦道:“张大人,从今早开始,宫城外那些红铺的禁卫就一下子守备森严了起来,以前能随便出宫的宦官也一概拿不到出宫的牌子,小的几次去司礼监,都被打发了回来,说是范公公金公公说了,让好好伺候古今通集库这边的差事。小的实在是有些心惊胆战,会不会是司礼监有什么……”

张越瞬息间也想过了范弘和金英会不会和朱祁镇突然发病的事情有涉,但只是心念一转就丢掉了这个念头。那两人是昔日东宫老人,就是王瑾在宫里的时候也得让他们三分,更何况能得帝后信赖不易,不管用什么法子威逼利诱,应该都是难能说动两人。因而他便干脆打断了曹吉祥的话:“这种事情不要瞎猜。”

能因为过不下了宫外的贫贱日子想当人上人而入宫,又在宫中熬了这许多年,曹吉祥自然是有着自己的聪明和计算,因此张越一沉下脸,他就立刻不说话了。见人又回到桌案前坐下,自顾自地处理起那些带进宫的兵部文书,他伫立片刻就静悄悄地退到了外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