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静官见张越脸一板,立时就耷拉下了脑袋,老老实实地说:“是娘让我和忠叔叔一块过来的。一来是前头迟交的作业,二来是娘让我捎带一句话给您。”

说到这里,小家伙还不忘东张西望瞅了瞅,随即才压低了声音说:“娘说,之前和您提到的死了婢女的那地方,听说排行第二的那位常往那里去。还有,杨阁老家里恶客登门,那位长公子还没回去,也似乎不知道自己给人骗了,您最好提醒提醒他。”

第八百六十三章 爱子,要挟

端详着眼前的儿子,张越忍不住伸出手去狠狠揉了揉他的小脑袋。他常常天南地北的跑,如今就是安定了下来,家中事务也多半时候都是撒手不管的,子女更几乎都是杜绾在教导。眼看儿子日日长大,虽也有调皮捣蛋自作主张的时候,但多半时候还是懂事上进,他心里自然是觉得异常欣慰。只不过,这一回,妻子让儿子带这种口信,他心里却有些犯嘀咕。

“你娘怎么会让你捎带这讯息来?”

“是我中午下学偷跑回家的时候,看见娘在写信,写了一张纸便揉成团放在火盆里烧了,又写一张还是这样。我就上前对娘说,平日您教我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一粒米一根柴都是不能糟蹋的,如今家里用的小笺纸是每刀一千三百文,要是大笺纸,得一千六百文,怎么娘如今却糟蹋起了这些纸?”

看到旁边的天赐瞪大眼睛满脸惊叹地看着静官,张越不禁是头痛了起来。之前他也听说,冬至假期中,静官和天赐拉着孟昂等几个差不多年纪又玩得好的小家伙忙活得不停,最终作业还是没完全做好,却又不肯让下人帮忙打探,于是愣是申请把时间延长到了一个月。他想着让儿子关心一下民计民生是好事,谁能想到,作业还没交上,这会儿静官竟是振振有词数落起了母亲浪费。揉了揉眉心,他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

“你呀,也不知道给你娘省省心……”想了想杜绾听了小五捎回去的话,正应该是怎样的震惊,再想想被小家伙那话一噎的表情,张越感到那时候换做自己,大概也该是瞠目结舌的,于是又弹了弹儿子的额头,这才问道,“那你娘后来可是教训了你一顿?”

静官委屈地伸手捂着脑袋,随即才轻轻哼了一声:“娘才没有呢。她先是愣了好一会儿,然后还夸我懂事了,知道爱惜东西!”说到这里,小家伙的脸上露出了兴奋之色,“只不过,我看娘忧心忡忡的样子,就说我不小了,可以帮娘的忙,所以娘就让我晚上给爹送饭来,又让我给爹带了这话。我向娘保证过的,绝对守口如瓶!”

张越素来就不是严父,此时此刻,眼瞅儿子仰着脑袋,一副夸我吧夸我吧的可爱表情,他这一天一夜来不见刀光剑影的惊心动魄仿佛都淡了少许,最后竟是忍俊不禁地笑出了声来:“好,不愧是家里的长子,爹不在家,你也能当得起顶梁柱!”

天赐在旁边看看张越,再瞧瞧心花怒放的静官,小脑袋已经是有些糊涂了。平日母亲王夫人虽然爱他,但只要是教训教导,他就只能老老实实听着,更不用说父亲张辅在,更是从不会给他一个笑脸了,可静官也是顶撞了母亲,为啥张越还夸他?

张越一转头瞧见了满脸迷糊状的天赐,心中顿时想起了张辅那张严肃的脸。此王夫人非彼王夫人,疼爱天赐,却也不曾宠坏了他,但张辅和贾政倒是没有太大差别,看着儿子就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所以天赐竟是天生的怕父亲。于是,他少不得走上前,轻轻按着这位未来英国公府当家人的肩膀。

“天赐,不明白我为什么夸静官?”

天赐立刻摇了摇头,随即嗫嚅道:“要是换成我娘,我那样顶撞,她一定会罚我不守规矩。”

“他顶撞母亲自然不对。”张越警告地看了一眼要辩解的静官,成功让小家伙乖乖地闭嘴站到了他后头,这才温言说道,“只不过,他的话却是没错,所以你嫂子就是为了这个,方才说他懂事了,知道爱惜东西。”

“一张纸一根线一粒米,自然不值什么,但因小及大,如今知道爱惜这些,以后就知道爱惜百姓,所以,这才是我和你嫂子让你们去打探物价的缘由。就好比一刀纸,若是涨了十文,你们自然是无所谓,但却会有寒门士子买不起,因而黯然断了学业,因而废了文;一斤肉若是涨了十文,那么就有更多的人买不起,因而肚子里没油水,多病体弱甚至短命;至于一斤米若是涨了十文,那就会是天下动荡的大事。所以,平日不要养成用东西撒气的习惯,倘若遇到尊长生气时也是一样,需得多劝劝。当然,别像你静官侄儿这样直来直去!”

张越说着又横了静官一眼。那也就是他的这个儿子,要不是杜绾而是别个尊长,正焦头烂额的时候儿子振振有词说这些,不劈头盖脸训斥一顿就是轻的——至少,换成是他,那会儿决计是没那心情。拉着两个孩子又说了一阵话,他这才招来了跟着的随从,吩咐好生把天赐送回家,随即又先发制人地盯着静官。

“这么晚了,别再跟着你忠叔叔上英国公园逛,要看你小姑姑以后有的是机会。回家去,别让你娘担心了!”

静官没想到小心思被一眼看穿——他特意拉着天赐一块过来,一是为了走路方便,第二却是因为想上英国公园看看在那儿暂住的张菁,于是只得垂头丧气地低下了头:“是,爹爹。”

目送着两个小家伙和十几个随从上了马分道扬镳,张越又站了一会,随即转身进了衙门,才走了几步,他突然感觉到了什么,不禁抬起头看了看天。时值冬日,天黑得早,尽管不过是戌时,天空却已经昏暗得不成样子,此时此刻,零零星星的雪花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已经再次飘了下来,在凛冽的寒风中打着滚,从各个方向往人的头上脸上扑。

他随手用手接了一片,就只见那雪花不过是温温柔柔的一丁点,在已经有些发僵的手上须臾就化成了一滴温水,随即便很快没了影踪。青石地上,黑瓦片上,光秃秃的大树上仍然被前几天大雪化成的冰占据着,这零星的雪花仿佛丝毫没有任何作用,不过是在那冻得硬梆梆,还残留着几分雪白的冷硬上再添几许重量。只不知道一夜小雪过后,那屋顶上的冰会不会再厚几分,那青石地上是否可溜冰,那光秃秃的树枝是否会被再压断几根。

随手拍了拍身上的雪花,张越这才几许往里走,心里转着一个乱七八糟的念头。都说春雨润物细无声,可冬日小雪也不可小觑。如今这会儿星星点点看着毫不起眼的又一场小雪,不知道会不会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回了衙门吃过晚饭,他就换上了便服,对心腹皂隶吩咐有事上杨家寻人,他就悄悄打侧门离了兵部,牵着马隐入了小雪之中。

尽管随从不能进兵部衙门,但张越早在玉河北桥那边寻了地方,每日都有家里的两个随从在那里待命。没事的时候自然只需要在房中歇着喝茶聊天,有事的时候就能派上用场。然而,他们都没想到,这次迎来的不是皂隶的传命,而是张越亲自前来。

自从皇帝率军北巡,杨士奇就几乎是天天值守宫中——他虽是内阁第一人,但如今的内阁毕竟还不分首辅次辅,众人有资历职位的高低,可他和杨荣金幼孜的区别并不算大,再加上后进来的杜桢和杨溥都不是高调张扬的人,所以五日轮值的排表自然应付得过来。如今杨荣前往云南参赞军务,金幼孜和杜桢随行北巡,这京中只剩下他和杨溥两个,杨溥又是谦逊得过了头的人,他自然离不开。于是,这杨府文会暂时没了,杨稷也自由了。

杨稷和母亲上京之后不多久,杨士奇就把其他家人也一块接上了京来,有了这些大大小小的人,杨府大院中自然更多了几分生气。只不过杨夫人身体向来不好,长媳自是常常侍奉在前,再加上这也是出身的闺秀,又已经有了儿子,在床第事上难免就有些扭捏,妾室又一味小心怯懦,于是杨稷如今手头活络,父亲又不在,难免胆子就大了,常常晚归。

傍晚时分,他照旧坐着那辆围着方格棉布车围子的马车回到了家。在门前踩着凳子下来,感觉到寒风呼啸,又夹杂着雪珠子,他瞟了一眼几个如同桩子一般的京卫,忍不住拉严实了自己外头那件避雪御寒的羊毛毡斗篷,又把风帽拉起来遮在了头上。迎上来的管家杨忠让自己的儿子去照料车马,又陪着杨稷入内,嘴里便低声说道:“大少爷,下午就有人上门来寻你,说是有要紧大事。我说不知道您上了哪去,他却坚持不肯走,眼下还在门房候着。”

“来找我的?”

杨稷顿时狐疑了起来。他在外头朋友是不少,但真正称得上好朋友的却是寥寥。他当然喜欢听人说好话,可张越提醒过,万世节更曾经带他悄悄溜达了一圈,听那些人前趋奉巴结的家伙背后讥讽他不学无术败家子,所以他很快认清了现实。那些曾经混过一阵的狐朋狗友,从此之后吃喝玩乐可以,办事结交免提。可如今万世节走了,张越忙得不可开交,他自然是在操心生意的同时,偶尔也隐瞒了身份在外头逢场作戏,仅此而已。

既然如此,还会有谁上门找他?

带着这满肚子的疑惑,他便到了门房门口,一看到里头那个端坐着的身穿蓝色茧绸大袄,模样还算体面的汉子,他登时大吃一惊,整个人一下子僵在了那儿。

“杨公子!”

听到这一声,本就心中忐忑的杨稷更是魂飞魄散,竟是一下子昏了头,结结巴巴地问道:“你,你怎么寻到了这儿来?”

“那还用说?京师谁人不知谁人不晓阁老家的杨公子,我自然知道往这儿寻人。”那蓝袄汉子站起身笑容可掬地行了一个礼,又见杨忠正站在杨稷后头,就挤了挤眼睛说,“杨公子,莫非真的要留我在这儿说话?有些事情,让别人听见……”

“别说了!”杨稷当机立断打断了他的话,旋即头也不回地对杨忠吩咐道,“这是我的客人,我和他到花厅说话。暂时留着门,我待会还要送客。”

杨忠虽不明白杨稷这位客人是什么来历,但瞧着这光景却总觉得有些不对。因此,见那人神态自若地跟着杨稷出了门房,沿甬道往花厅那边去了,他渐渐皱起了眉头,心中总有些不好的预感。当初张越告诉自家老爷大少爷在外头经营馆子的时候,老爷震怒之余险些动了家法,可还是被劝了下来。好歹孙少爷年纪轻轻读书却是不错,大少爷不务正业也就罢了,好歹如今再没有那些狐朋狗友找上门来。可今天来的这人,实在是有些古怪了。

思前想后,见杨稷和那人始终不出来,杨忠终究还是多了个心眼,很快就把自己儿子叫了过来,对他缜密地吩咐了几句,让他在家里好好看着,随即就令人备马。到了大门外头,他正踩着下马石预备上马,就看到那边胡同口影影绰绰过来两骑人,略一张望就觉得前头那人有些熟悉,待来人近前,看清了那模样,他顿时又惊又喜,慌忙快步迎上。

“张大人,这么巧,小的正要去衙门找您呢,您竟是就来了!”

“你要来找我?”张越也不待人上前牵马执镫,利落地一跃下马,随手一丢缰绳就听到这话,再联想到杜绾让静官捎带的话,心里立时有了猜测,“是杨世兄有事?”

“刚刚不知道是哪里来的人,在家里门房等了大少爷一下午,硬说是十万火急的大事。大少爷回来之后,一看到人就愣住了,不由分说请到了花厅说话,小的实在是担心……”

“这样,你让家里的人不要外出,然后带我去看看!”

张越和两个随从会齐了之后,并没有直接来杨家,而是又去扬州胡同的兵部谍探司调了些人手安排,这才到了这里。这会儿随着杨忠沿甬道去花厅,得知杨稷还吩咐闲杂人等全部退开不许打扰,他更是心中有了数目。于是,远远地看着那亮了灯火的地方,他就冲杨忠打了个手势,随即缓步上前。随着屋子越来越近,他就听到了一个有些肆无忌惮的声音。

“杨公子只有一子,要是韵珠真能给您再添一个一儿半女,家里更兴旺,杨阁老自然也是会高兴的!”

第八百六十四章 从蒙昧到警醒

为了便于上朝,朝参官往往都是选在距离东西长安门最近的地方,其中,几个内阁大学士御赐的宅子更是一色在皇城以南和西边的大小时雍坊,此外还有好些六部司官都是在这里安居。地方既有限,宅子规制自然不可能太大,官职低的不过是赁了一进院子,官职高的也大多是两三进。如杨士奇官居一品,又是天子赐第,杨府亦只有三进,也就是东边多一个小跨院,内中是两辆府中常用的马车,还有两头骡子四匹马。

既然是规制简朴,府中各处屋子里的摆设亦是如此。小花厅不比正堂,除却居中主位之外,便是两侧各两张杉木交椅并几案脚踏,这大冷天甚至不曾安设火盆,靠在那半旧不新的干瘪松花色夹棉椅搭上,杨稷甚至觉得屁股下头冒上来一丝丝的寒意,哪怕那厚厚的羊毛毡斗篷还穿在身上,也盖不住他那种浑身发僵的感觉。

“你到底想干什么?”

那身穿蓝色茧绸大袄的中年汉子刚刚絮絮叨叨说了一堆,甩出杀手锏之后见杨稷如此反应,心里顿时定了,竟是忘了这里是外人所说的相府,竟是轻轻撩起了袍角翘足而坐,又皮笑肉不笑地说:“好歹也是杨公子你亲近过的人,你就不关心一下人究竟如何?说来韵珠姑娘也是福分,这要不是妈妈关照着,只怕她因着您这些天的冷落,就得寻上门来,谁知道竟然有了身子……”

“别说了!”杨稷此时又惊又怒,竟是忍不住站起身来喝了一声,旋即又想到外头不知道是否有人,于是强耐心中恼恨坐了下来,眼珠子一转便强自镇定地冷笑道,“不过是逢场作戏,你竟敢到这里讹诈我,信不信我把你送顺天府乱棍打死?”

“公子是尊贵人,老大人又是内阁第一人,天子信臣,我哪敢不信您的话?”那中年汉子却是丝毫不惧,脸上反而更露出了无赖的笑容,“不过公子别忘了,老大人的位子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指着,要是言官弹劾出来,那可不是玩笑。别说是顺天府,就是公子在这把我打死了,这消息可是一样会走漏出去的。”

“你……”

见杨稷一下子脸色雪白,捏着扶手再也说不出话来,那中年汉子知道对方终于是怕了,接下来必然要服软,便放软了口气说:“公子也别误会了,我并不是来讹钱,韵珠姑娘虽是风尘女子,可也不是那般无情之人,到时候就给您送到地方。孩子她必定会生出来,以后或是自个养着,或是您找个名头自个带回家,这都是一句话的事。咱既不求您的钱,也不求您的势,只求您一件极简单的事。”

人都已经找上了门来,甚至语出威胁,杨稷就是再迟钝,也知道对方所求非小。只他已经渐渐修复了和父亲的关系,更知道这一大家子人,连带老家的宗族靠的也全都是父亲杨士奇,因而一时咬紧了牙关,好一阵子方才一字一句地问道:“什么事?”

“请杨公子设法,让令尊老大人在家里病休几天。”

“什么!”

杨稷一下子跳了起来,指着那中年汉子的鼻子骂道:“你竟敢让我谋害父亲!”

“公子说笑了,我哪有那胆子?不过是让老大人有那么点症状,在家歇息几天。杨公子算算,老大人在宫中多久了?老大人是什么年纪,要是因劳累落下什么病,到头来又如何?杨家的荣宠都是因阁老而来,如今您的长子年纪还小,您就是恩荫授官,能有几品?不过是举手之劳,又是为了老大人好的事,您何必那么执拗?”

中年汉子说着就将一个药包拿了出来,站起身上前,举重若轻地将其搁在杨稷旁边的几案上,满面笑容地说:“公子要是不信,尽可拿去药房医馆当中让人看看……这就是大富大贵的人家常用来装病的,等闲查不出什么根底来,对身体决计是无害的。让老大人休息上几天,您的事情就此过去,韵珠姑娘就送给了您,您看怎样?”

听说还可以让自己拿去药房医馆查证,杨稷顿时有几分心动。那个韵珠确实是生得妖娆多姿,又会奉承,若是真有了身孕,放在外头也确实不妥,当然也不能真带回家来。若不是真的谋害父亲,这事情不是做不得……等等,万世节曾经说过,这世上没有便宜事,听说宫中皇太子病了,要是父亲不能留在宫中坐镇文渊阁……

他正心烦意乱没了主意,那中年汉子已是笑呵呵地抱了抱拳:“公子,两日之内,我等您的回复就是,这便回去了。顺带说一声,韵珠姑娘已经迁了地方,公子上老地方可是找不到人的。杨公子只有一子,要是韵珠真能给您再添一个一儿半女,家里更兴旺,杨阁老自然也是会高兴的!”

等到杨稷回过神来时,就觉得一阵寒风铺面袭来,竟是冷得打了个哆嗦。再一看,花厅那棉帘子已经是落了下来。他几乎是本能地一个箭步奔上前去,高高打起帘子一看,就只见人已经消失在了院门。想到这一回自己闯出的祸事,他不觉牙齿咯咯作响,直到旁边传来了一声叫唤,这才陡然惊觉过来。

“杨世兄。”

“张……张……”杨稷连着开口了两回,都没能把名字叫全,到最后只憋出了一句话,“你怎么来了?”

“我得到了一点消息,所以过来看看。”

张越并没有说得到了什么消息,但杨稷见张越神出鬼没地出现,他立时想到对方极可能是知道了自己在外头的胡闹勾当,一时更觉得不知所措。看到月亮门那边露出了杨忠的身影,他本想喝了人来,但最后还是放弃了,颓然长叹了一声就打起门帘把张越请进了花厅。

“我来得巧,刚刚里头的话我都听到了。”

见杨稷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张越也不拐弯抹角,直接挑明了事实,又说道:“事情对错等等暂且不论,我只想问杨世兄,你预备怎么做?”

“我……”

要是张越不来,杨稷病急乱投医,必定是举棋不定,但面对那张丝毫不动容的脸,他不知不觉也冷静了下来。他也不是初入京师的那个杨稷了,这些年也见识了不少,待到想明白了,就恶狠狠地说:“要是好好说也就罢了,他偏生这样威胁我,以为我真是什么都不懂的草包?为了一个不明根底的女人就去害了父亲,我岂不是成了猪狗不如的畜生?我这就去对娘和庆娘说!我又不是官员,不犯禁例,要是人弹劾杨家家门不谨,我一个人揽下就是!”

“杨世兄!”

眼见杨稷站起身就气急败坏地往外走,张越只得开口唤住了他,见人还是不停,他只得站起身追上前去,在门口处把人拦了下来。眼见杨稷一只手拽着门帘死活不放,寒风夹着片片雪花往本就冷清清的屋子里钻,他只得硬是把人扳了回来,又轻轻放下了门帘。

“老夫人身体素来不好,不要再用这种事情去惊扰了她。至于嫂夫人,她是温恭贤良的人,却不善决断,反而平添忧心。我只问杨世兄你,那人所说的女人究竟是怎么回事?”

泰安多读书仕宦的世家,家教严格,正妻往往出自门当户对的,所以对侧室小星虽不禁绝,管束却是严厉。杨士奇此前孤身在京,也有人送过人在他身边伺候,却是早就报过家乡妻室,一直等到杨夫人入京之后才正式定了名分。杨稷除了正室妻子之外也有两房妾室,虽不十分如意,但好歹还美满,可那天因一笔送上门来的绸缎生意而动了心,在酒馆招来歌姬唱曲,喝得醉醺醺之后,就不知道是怎的昏了头。

张越听着听着就皱起了眉头:“你什么时候又做了绸缎生意?”

“张世兄不知道,如今父亲的官职是高了,但开销也大了,上个月我问杨忠要来了账本一看,就发现账面竟是亏空了许多。母亲我是不敢让她知道,内子也是理会不清这些的,所以我少不得拿出了两家馆子的红利盈余填进去,可还是时有不足!父亲不收别人的礼,可门生弟子不少,每月还要文会,又是资助这个资助那个,一下子停了,又哪里说得过去,指不定还会有人在背后诽谤!所以,我打听到了南边那些绸缎利钱高,就想从这上头下手。”

杨稷说得坦然,张越听着也知道在理。杨家和杜家的情形差不多,还多了泰安老家的几百亩良田,此外就是官俸进项。杜桢的性子比杨士奇冷,交接的人极少,开销就少了三分之二都不止,再加上他时常让杜绾变着法子贴补,又有活络的万世节和小五,自然还稳当,杨家就不一样了。因此,他撇开这话不再提,详详细细问明了那女人的情形,最后便往后头靠了靠,嘴角上挑冷笑了一声。

“简简单单一个美人局,就设计让你跳了进去,他们倒是打得好算盘!”

美人局!

张越看见杨稷一下子僵了,随即一只手紧紧捏着椅子扶手,不问可知是明白了过来,就没有再往下说,而是站起身来:“杨阁老如今离不开文渊阁,这事情你也不要拿去麻烦别人,我不知道也就算了,既然知道了,自然会设法请人料理。只有一条,杨世兄,这世人都难免有家花不比野花香的念头,可外头的人往往居心叵测,怎比得上家里人的一心为你?杨阁老居高位,也不知道有多少人觊觎那个位子。你既然知道替家里留意开支,这些事情也该更审慎些。我想老万应该对你说了,若不是凭家世,在京里经营产业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商乃贱业,虽说朝廷禁绝官员经商,但这明面上的禁令早在永乐初年就已经被人丢在了脑后,再加上张越自家的老大人也在干这行当,所以他自然并没有瞧不起杨稷的意思。然而,杨稷自己却由于收入丰厚而有些洋洋得意,直到听见张越最后一句话,这才仿若当头一棒,一下子清醒了过来。

没错,他是有本事不假,但能这样安安稳稳做生意,最大的依靠就是父亲这个内阁重臣!

他一下子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三两步上前,冲着张越就是深深一揖,却没有说那些多余的话。知道张越身负要务离不开,他少不得一路将其送了出去,走在路上,他想到在坊间听到的那些议论,思前想后就决定还是对张越提一提。

“张世兄,之前皇上在东宫时的教授过书的大学士陈山和张瑛不是退出了内阁吗?此前内书堂裁了人,陈大学士虽还管着那里,可一直都不得志,据说对父亲更是颇多诋毁。我是有一回碰到过陈山的儿子,两相争执之下他放了狠话,因为父亲一向不许我理会这些,只能一直憋在心里。要我看,算计我的少不了他一份!还有,我听说他对杜学士也有不满。”

“你说的这事我会留意,你放心。”

出了杨府,张越和两个随从会合,上马之后就一路疾驰出了胡同。此时已经是宵禁时分,大时雍坊因为大多是重臣,除却门前的禁卫之外,四处还可见不少巡逻的卫士,再加上此前已经交班,张越这一路回去,却是查验重重,等拐进了江米巷前头的碾子胡同,这里的巡行人方才少了。他勒住马,等身后随从上来,这才问道:“人已经跟上去了?”

“是,已经跟上去了。”

“那就好,顺藤摸瓜抓到底。”

张越点了点头,又正了正头上的斗笠。不论策划了这一场场的人究竟是谁,如今既然棉甲被搜了出来,对方又匆匆忙忙杀了郭聪灭口,宫中那一幕又最终落空,能做的唯一一项就是拖延时间。只要能够一条条抽丝剥茧,狐狸尾巴总会露出来的!

第八百六十五章 断腕求退,再进一步

夜晚的京城四处都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

这种时候,无论是第二天有忙不完活计的平民百姓,开店做买卖的生意人,亦或是卖力气的轿夫马夫车夫,还是起居八座一呼百诺的朝廷官员,大多都已经是睡下了。一来是因为上头压着的夜禁令,二来是因为人们明天还得早起。

只有极其少数的一小撮人,或者因为手头有急着处理的事务,或者因为上头催逼得紧,或者因为一事不成不得不另想他法,方才会秉烛密议,秉烛苦想,秉烛用刑。当然,还有一类就是趁着夜半时分静悄悄,破门而入势汹汹的。

虽说密议是三四个人,苦想却往往是只得一个,用刑的更不消说,破门而入的只见黑影憧憧,但几桩事之间却有紧密的联系。所以,当清晨太阳还未从东边发散出一天之中的第一丝光亮,一夜小雪却已经在还未融化的积雪上又添了薄薄的一层负担时,被黑夜和小雪耽搁的消息传入了各处相关人士的耳中,于是自然各有欣慰,各有忧虑,各有惶恐。

天光还未亮,大时雍坊绒线胡同的陈学士府门前已是备好了马车,府中上上下下的值事下人都已经早早起来了,两个门房更是在门口分两边站得整整齐齐,当一个身穿大红纻丝官袍的老者从里头走出来时,等候在马车旁边的车夫和门房全都矮了半截身子下跪磕头。

紧绷着脸的陈山却并没有去看那些下人,自顾自地上了马车。当厚厚的棉帘子放下的时候,他方才长叹了一声,无力地靠在了厚实暖和绣着仙鹤戏水纹样的石青缎面靠枕上。

当年朱瞻基还是皇太孙时,他就奉旨侍读书,也算是东宫老人,所以朱瞻基一登基,他便以东宫旧人一举跃升户部侍郎,朱高煦叛乱平定之后没多久就入了阁,以谨身殿大学士兼户部尚书。

本以为凭着圣眷就能坐稳位子,可杨士奇杨荣金幼孜侍内阁二十多年,杜桢后进,却与杨士奇交好,终究是有倚靠,杨溥是缄默得犹如闷葫芦一般的人,他和张瑛虽说彼此援助,可到头来还是免不了因办事不利而退出了内阁。如今张瑛黯然被调到了南京任礼部尚书养老,他堂堂大学士,能管的竟只有一个内书堂,而如今连内书堂也已经式微了!

可就算是内书堂,也因为之前闹腾大发的那桩事情,而远不如从前!

想到这里,闭目养神双手合拢缩在袖子里的陈山忍不住把两只手狠狠绞在了一块。杨士奇在永乐年间虽说得宠,但因为是东宫的人,宠信上头就不如杨荣金幼孜。两进两出锦衣卫狱说得好听是传奇,说得不好听,那便是天子依旧见疑。可就因为是东宫旧人,仁宗皇帝一登基,杨士奇便一跃而成内阁之首。他也是当今天子的东宫旧人,为着这一天,当初在东宫侍奉的时候,他赔足了小心,终于是博取了信赖,可现下竟是被踢开在了一边!

“老爷,北安门到了。”

低声的叫唤总算是把陈山从咬牙切齿的沉思中拉回了现实。整理了一下衣裳,从高高打起的棉帘子中探出了身,又踩着小凳下了马车,他就看见了头前的北安门。

外皇城东南西北四门之中,正南的大明门并不常启,百官打长安左右门入宫朝见,亲藩往往从东安门走,这北安门则是内廷二十四衙门的内官常常出入之路。陈山因管着内书堂,和其他官员不同,平日里常常打这儿走,因而守卫的上番京卫自然都认得他,此时见这位大学士缓缓走来,自然是忙不迭地行礼,直到两个小宦官迎上陈山往里走,众人方才重新值戍。

从北安门往里,走上一箭之地,街东便是黄瓦东门。司礼监、尚衣监、都知监、酒醋面局等等二十四衙门当中的大多数就在里头。司礼监位于南边第二,占地算不得最大,历经永乐洪熙,到了宣德初,由于掌事的两位异常得宠信,司礼监地位自然而然就更稳固了。

外头的官衙大多是坐北朝南衙门往南开,而宫中的内官衙门却是依循旧制。司礼监正门西开,门内朝南的一进院子种植着好些松树柏树,这便是内书堂了,门前的楹联上头是苍劲有力的两列大字。

“学未到孔圣门墙,须努力趱行几步;做不尽家庭事业,且开怀丢在一边。”

陈山站在那里端详了一会,方才一声不吭地往里头走,径直入了北边正房。虽只是些阉宦读书的地方,这里仍然供着圣人牌位,他一丝不苟地行过礼,随即才入了一侧的屋子。

自从张太后给内书堂再次定下制度,废了在此讲习的四位翰林学士,只由习文断字的宫奴讲习之后,他这个专管内书堂的大学士地位就尴尬了起来。尽管他原本就不是愿意干此事的,可那些宫奴虽然低贱,异日学成之后承了他恩德,便是天然一股势力,可现在连这一条都是妄想。

“大人,这是新来的六安贡茶,您尝尝?”

抬起头的陈山看到一个低眉顺眼的年轻宦官满脸巴结讨好的笑容,从丹漆茶盘上捧了一个钧窑小茶盅放在炕桌上,便略略颔首,也没有答话。直到人悄无声息地走到了门口,他才开口叫住了他:“如今内书堂还有多少人?”

那年轻宦官闻言一愣,随即停下步子,又转身低下了头:“回禀陈大人,总共六十人。”

六十个人是内书堂设立的时候就定下的数字,但这六十个人从前往往是那些太监少监的干儿子,现在却由于太后一句话,内书堂出身的不得为二十四衙门的首脑,无疑便断了这些人将来出任太监少监的可能,再加上读书之外,这些人各有各的职司,所以,如今这些人和最初比起来,已经是少了好些熟面孔,添了好些生面孔。再加上选出来的讲习本身也只是司礼监的一个奉御,于孔孟之道上头的功底有限,又教的出什么好名堂?

“你在这伺候有两年了吧?”

“回禀大人,小的在这伺候已经两年零七个月了。”

陈山哑然失笑,心想这内书堂教习的头四个翰林都被打发了回去,新的四个上任没多久就遇上太后整饬内书堂,于是也打道回府,而他是去年中才管了这么一摊子,算起来也就是一年多,如此看来,对面这个年轻宦官竟算得上是元老了。

“你在这伺候了这么久,也没个品级,就没在内书堂那儿听讲,认认字?要知道,当初就连司礼监东厂的几个太监少监,都在悄悄认字读书。”

那年轻宦官依旧是双手垂在身前,满脸的恭谨:“大人说的是,但上头公公们忙着认几个字,也不过是为了不做睁眼瞎,以后被下头糊弄,小的蠢笨,年纪又不小了,就算多认几个字,难道还能盖过内书堂那些孩子们?还不如老实本分一些,不求出挑,但求无过。这两年多下来也算在几位公公那儿混了个眼熟,再过几天,小的就要跟着范公公做事了。”

陈山原本伸手去拿茶盏,听着听着手就僵住了,最后还因为心不在焉被滚烫的茶盅给烫了一下。不自然地缩回了手,他这才仔仔细细打量着这个素来在这儿伺候,小意殷勤却不显得话多的阉奴,渐渐有些恍惚。

那会儿因为内书堂就设在司礼监内,奉御长随有事没事也会过来逛逛,杂役之类悄悄在门外听讲的也不在少数。唯有这个在他房里伺候茶水笔墨的从来不去,偏生总是有做不完的事,从茶水到针线,再到跑腿找人,总是端着一张殷勤的笑脸,鞋子没几天就能磨破一双。他还暗笑这人没出息,如今看来,这殷勤却又知分寸的阉奴竟是最聪明不过的!

“大人,大人?”

“没事了,你退下吧。”

眼看着那熟悉的笑脸消失在了门外,陈山只觉得一股难以名状的疲惫从脚底升了起来。素来最重风仪的他端起茶盏犹如牛饮一般痛喝了一气,随即就下了炕来到书桌旁,拿起那块墨,又倒了些水在砚台里,卷起袖子缓缓磨了起来。眼看渐渐蓄了大半砚台的墨,他方才放下墨块,在椅子上坐了下来,随手拿过一张大笺纸铺平,又从笔架上摘下了笔。

然而,尽管一大早得知消息之后就已经想好,刚刚听到那年轻宦官说的话,又真正下了决心,可临到下笔时,他却生出了一种深深的悲切。学成文武艺,卖给帝王家,入侍皇太孙的时候他就想象过将来执掌权柄,如杨士奇等人一般深得天子信赖,如今看来,那却不过是一个不切实际的梦而已。悔不该听人蛊惑,如今那清客无影无踪,他却得承担后果!

杨士奇啊杨士奇,你倒是油盐不入,可我就不信你那个儿子不会再闯祸!杜桢,你别以为翁婿同朝很风光,那是迟早要招人忌的!至于杨溥……莫不成你准备熬到别人都死了?

此时此刻,被他紧紧握在指间,又因为他的过度紧张而轻轻颤抖的狼毫笔尖上,终于落下了一滴黑墨,那漆黑如夜的颜色趁着雪白的大笺纸,越发显得刺人夺目。

上午的兵部衙门自然也是一片忙碌。打云南八百里加急的紧急公文刚刚送到,就在杨荣抵达昆明的时候,黔国公沐晟和麓川思氏的军队又是大战一场。说是大战,彼此都不过是千多人,战果仍是僵持不下,说不上谁胜谁败,但好在遏制了麓川东进的势头,也算是好事一桩。此外,就是每日常例往来行在的信使送来了公文,例行消息的同时还有一个坏消息。

东边的蓟州平谷等地都下了大雪!

“看来就算消息送到大宁也要延迟一段时间,到时候大军整饬又要几天,就算和从前一样轻车简从赶回来,路上大雪不好走……幸好昨夜帮着杨稷把人给找了出来,只不知道这是陈山自己的主意,还是为人所惑,亦或是根本就和人沆瀣一气……照这么看,之前撺掇给杜家送礼的,倒像是这家伙的主意。”

张越喃喃自语地计算着,越想越觉得如是种种因素都是一环扣一环。正在一个个寻思着昨日闯宫的三位亲王,外间就有人报说胡七来了。他闻言一振,立刻吩咐人进来。果然,披风上还能看见白色雪花的胡七一进门就高兴地挥了挥拳头。

“大人,问出来了!”

听到这话,原本还靠着圈椅做得舒舒服服的张越一下子挺直了腰,直截了当地追问道:“他知道些什么?”

胡七兴奋归兴奋,却知道有些事不能就这么嚷嚷出来,行过礼后就走到了张越的椅子旁边,附耳低声言语了几句。随着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张越的眉头也皱得越来越紧,但最后全都舒展了开来,又赞许地冲胡七点了点头。

“做得好!尤其是此人失足落水的假象造得不错,有了这个,应该能让那边慌乱一段时间。就是知道了,兴许也会以为那家伙是自个怕灭口所以跑了。”

“只是,事涉晋藩,而且只知道是郑王越王襄王,还得加上一个梁王,总脱不了这四位亲王之中的某人,接下来是不是还悄悄地查?”

这种顾虑张越自然知道,否则也不会让胡七把发现通济仓那边猫腻的最大功劳让给了锦衣卫和东厂,但这一次,他一反手,亮出了手中的那枚金牌信符,又笑道:“昨天赶着进了一趟宫,结果得了这么一件好东西。宫中事多,锦衣卫东厂都忙,我凭这个支使一下你们,也就不会有人再说闲话了。给我盯紧了那四座公馆,一有事立刻来报。”

十王府胡同深处的郑王公馆从昨天下午起就关上了门禁止人外出。当然,就算不关门,这一带突然出现的大批禁卫,也会让这些本就最警醒的王府中人变成缩头乌龟。而这座公馆的主人郑王整个晚上都把自个关在书房里,但究竟是不是在奉太后的旨意临黄庭经,府中的寻常下人自然不知道。他们只知道一整个晚上,书房里乒乒乓乓没少摔破东西。

“闯出这样的祸事,他就袖手不管了,哪有那么便宜!”

此时此刻,郑王终于气急败坏地重重丢下了手中的笔,深深吸了一口气说:“他晋藩的一个家奴敢凭着几个奴婢要挟我,出了事就躲得没影子,没那么便宜!你出去,把李怀恩叫来,这擂台我打定了!要我背黑锅,没那么容易!”

第八百六十六章 真正的缘由

仁寿宫东暖阁。

服侍张太后喝完了药,又等着人睡下,朱宁在旁边绣墩上又做了一会针线,看到床前服侍的宫女朝自己打了个手势,意思是太后已经睡着了,这才放下了那才起了一个头的绷架,示意房中四个宫人都警醒些,这才蹑手蹑脚到了外间。

虽说不过是一日一夜的功夫,但她却觉得好似过了漫长的一段时光,四肢酸胀脑袋隐隐作痛也就罢了,最难抵挡的还是那种骨子里的疲累。在那张御用监前些日子刚刚送来的酸枝木花卉纹藤心圈椅上坐下,让那弧度得当的靠背托着腰背,她便一手支着脑袋,眼睛半开半闭地沉吟着。

她也是出身王室的郡主,看惯了那些兄弟的争权夺势,对于今天郑王越王襄王的突然来临自然警醒得很。可是,三个一起来并不代表三个都是怀有异心,更何况朱瞻基的弟弟又不止那么三个,揪出挑事的人却不容易。天家亲情淡薄,即便是从小一块长大的,也未必能摸透彼此的心思,就算太后和皇帝都下了决心死查,又有几个人敢真的讯问亲藩?

“郡主,范公公来了,说是有要紧事。”

听说来的是范弘,朱宁立刻睁开眼睛,望了一眼里头的帘子就起身出了门去。由于天冷,再加上太后正病着,东暖阁的地龙火盆烧得极旺,于是一出外间,只穿着贴身小袄的她顿时觉得一阵寒气逼来,这才想起走得匆忙,忘了那件狐皮披风。好在后头早有宫女追了出来,服侍她穿好了大衣裳。

从穿堂出去也就几步路,到了正殿后堂,她就看到范弘已经等候在了那里,脸色瞧着很不好看。见他还要行礼,她便摆了摆手,又问道:“什么要紧事?”

范弘拿眼睛瞟了瞟两个宫人,等到朱宁挥手屏退了她们,他这才低声说:“郡主,昨日送了张大人出去的时候,因说起了宫中膳单的事,小的一时留心,便去了一趟尚膳监。张大人说,多食荤腥易心血不通,而看了膳单,小的便发现这几个月来,不论是太后还是皇上,时令小菜都撤了,而往日宫中蔬菜就少,再加上入冬,荤腥就更多了。小的昨天晚上先去问了御医,御医倒是赞同张大人的提法,所以小的又派人去了一趟彭城侯府,借着慰问太夫人的机会打探了一下。彭城侯太夫人说,已故彭城侯也是因突发心疾故世的。”

“你的意思是,太后的病兴许不是偶然?”

朱宁一时眉头紧皱,思量片刻便说道:“仁寿宫有小厨房,我以前就觉得这些膳食太过油腻了些,因太后喜好,也只是偶尔进些药膳。你说时令小菜撤了,这又是何意?”

“是鲁尚宫传的太后口谕,因不知道事情原委,小的只能寻了个由头,把鲁尚宫绊在了尚宫局,又让人严密盯着。尚膳监那边也使了人过去,一时半会不会走漏风声。”

“这事情倒是越来越奇了!”

朱宁一个月倒有二十天是住在宫中的,闻听此言自是柳眉倒竖,真正愤怒了起来。女官六局是洪武旧制,甚至一度凌驾于宦官之上,但随着永乐年间重用宦官,尚宫局等等就渐渐式微了,若非如今张太后用了不少女官,这些人不过是比寻常宫女略高一等罢了,等闲不能出内宫。就是鲁尚宫,在太后面前也不过是奴婢一般,怎会突然去外宫传口谕?

“去查吧,不用东厂,你亲自领衔。”电光火石之间,朱宁已经是做了决断,紧跟着又吩咐道,“若她叫起撞天屈,你就说太后已然知晓,若她不吐实言,即刻乱棍打死,家人亦是难逃!还有,鲁尚宫往来好的那几个人,都叫来仁寿宫细细查问,不要闹到外头去。”

如今知道太后正病着的,除了仁寿宫里头的人,便是范弘金英杨士奇张越,满打满算尚不到一只巴掌的人。所以,朱宁自然不愿意张扬这一点,而范弘心中了然,忙答应了一声,正要退出去的时候,他却在门口和急急忙忙跑进来的曹吉祥撞了个正着。曹吉祥毕竟年轻些,瞧见范弘往后头倒,忙搀扶了一把,眼睛却看向了朱宁。

“郡主!郡主不好了,孙贵妃吵着要见太子!”

这才一天两夜,终于闹将起来了?

朱宁早算着这一条,闻言倒并不惊诧,径直问道:“孙贵妃人在哪儿?”

由于东西六宫全都封了,曹吉祥自然进不去。张越出了宫,他也就没了事情,由于先头报信及时,再加上范弘金英脱不开身,他就和程九一块在仁寿宫听支应。一人看着东六宫,一人看着西六宫。此时此刻,他使劲咽了一口唾沫,声音低了好些:“就在永宁宫……孙贵妃在永宁门内的那一重院子跪着……”

一哭二闹三上吊,哭闹在皇家来说自然是下乘,上吊闹开了更是不好看,可孙贵妃这么不声不响一跪,却是格外不同。就是平素和孙贵妃颇有往来的朱宁,听到这话也不禁眉头一皱。当初吴嫔有身孕那几天,她就听到永宁宫那边传来了不少风声,可动静却是全无,足可见孙贵妃这回倒是真聪明了。可这一次毕竟是自己儿子,哪能一直耐住性子?

望了望里间,她便点了点头道:“范公公先回司礼监吧。吉祥且在这里等着,我安排好了就去永宁宫。”

范弘原本也吓了一跳,但朱宁既如此镇定,他自然而然就心安了,又行了礼之后便悄悄走了。曹吉祥自然没有二话,眼看朱宁带着两个侍女走了,他方才悄悄搓搓手跺跺脚,心中又是后怕又是高兴。后怕的是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想到太后有疾;高兴的是这一回终于入了贵人法眼,日后定能站住脚跟。等了一小会,他就看到一个胖太监点头哈腰跟着朱宁出来。

“你是御药房太监,那三个御医处你好生监管,试药等等务必仔细。一旦有什么决不下的,立刻让人报我。”朱宁瞥了索连舟一眼,见其脑门泛着油光,口气又严峻了些,“仔细做事,不要存着什么畏怯之心。”

眼看朱宁带着曹吉祥走了,满脸殷勤的索连舟不禁狠狠在肥滚滚的颊肉上掐了一把,这才勉强让僵硬的肌肉复了原。别说是他,就连那三个负责在这儿照料的御医又何尝不是忧谗畏讥,忧生畏死?要是太后这病能稳稳当当拖着便罢,要是不能……他这御药房太监恐怕就能变成御膳房死鱼了……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他压根就不该为了兵仗局差事难当而调到这儿来,小张大人再不好糊弄,总比如今掉脑袋的强!

永宁宫在西二长街中部的西边,因皇帝平日里常常上这儿来,这附近的长宁宫和景阳宫自然便是近水楼台先得月,有时候皇帝路过这里,总会进里头坐坐。所以,住在这两宫的两位妃嫔自是对孙贵妃毕恭毕敬,只几年间也分沾了好些雨露,肚子却是丝毫动静也没有,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位吴嫔只几次就怀上了身孕,等有了孩子便要再升一等。

若只是如此也就罢了,偏生就在这当口,传来了皇太子突然病倒的消息。身在内宫,外头闹得如何与她们并不相干,朱瞻基登基之后,除了皇后和孙贵妃之外,东宫旧人就只册封了刘淑妃和何惠妃,但那两人却早就无宠,一向在西六宫里头安安分分住着,这一回吴嫔有孕,自然也是近水楼台先得月负责照料。可她们却都指着巴结好了孙贵妃,日后有个万一能免殉,又是交好了太子之母,再加上孙贵妃有册宝,将来就是废后代之也未必可知。

于是,这孙贵妃在雪地里这么一跪,两人全都急急忙忙地赶了来,在雪地里一个劝一个拉,也不知道费了多大的劲流了多少的汗,孙贵妃却只是纹丝不动,仿佛是咬紧了牙关打算跪死在了这里。瞧见这情景,焦嫔忍不住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悲从心来。

“娘娘,你就是不为了自个想想,也得为了太子殿下着想,这天寒地冻的日子,万一跪出个好歹来,您让殿下可怎么办!”

眼下雪已经停了,但由于东西六宫进出的东一长街东二长街和西一长街西二长街全都封了,因而各宫里的杂役宦官等等也无暇顾着扫雪,孙贵妃不过是才跪了两刻多钟,最初犹如针刺一般的膝盖就已经完全没了知觉。而那些被人体的温度融化的积雪也濡湿了她的衣裙,更是冷得彻骨。此时此刻,听着焦嫔这叫声,她忍不住身子一抖,却是真有些撑不住了。

“娘娘,娘娘,螽斯门开了,西二长街上的螽斯门开了!”

一阵风似跑来的小宦官狂喜地跪了下来,却由于冲劲,人一下子顺着化雪成冰的地面往前头溜了老远,只离着孙贵妃身前四五步方才好容易停下,险些撞着了焦嫔。他也来不及告罪,急急忙忙地说:“来的是郡主,是陈留郡主!”

闻听此言,孙贵妃终于是感觉到身上的力气一下子给抽干了。郑王来探望过李贤妃之后,便透露了之前被太后申饬的事,她也确定了真是皇太子重病。若是宫中只有皇后,她自然敢豁出来闹,但她进宫之初便是养在张太后宫中,深知这位婆婆的严厉和冷淡,也只能用这种自虐的方式来惊动对方。太后亲自来自然不可能,但只要朱宁过来,她至少能知道太子的病如何,至少能刺上一两句重话打探打探。

幸好旁边还有个曹嫔托了一把,孙贵妃这才勉强还挺直着腰:“除了郡主,还有谁?”

“回禀娘娘,没别人了,就是几个小宦官跟着。”

说话间,外头已经传来了阵阵喧哗。孙贵妃才一抬头,就看见朱宁已经是迈过了前头的永宁门。她从前跟朱宁还算交情不错,虽彼此年纪相仿,可也总跟着朱瞻基叫一声宁姑姑,然而,如今唯一的儿子病得不知情形,偏生照料的又是朱宁,她心中难免怨恨,面上不由自主地露了出来,只是死死盯着那张清秀匀净的脸不出声。

瞧见孙贵妃正是什么都没垫就跪在这露天底下,朱宁心中嗟叹,不禁加快了两步,待到前头他,她也不管旁边那两个嫔,一手就拽住了孙贵妃的胳膊。一个是跪得僵了的,一个是熬夜累得狠了的,于是谁的力气也没扛过谁,朱宁险些一个趔趄摔倒在地。幸好焦嫔和曹嫔都已经品出了滋味来,慌忙一边一个搀了。

“起来,皇太子的病还没到那个地步,你是想折他的福?”

孙贵妃盼星星盼月亮才得了这么一个儿子,此时朱宁说什么都不如这一声儿子来得要紧,因此,她在一愣之后,终于是被人搀扶了起来,但腿却是直不起来了。朱宁也顾不得那许多,连忙吩咐人把孙贵妃架进了正殿。

从朱瞻基亲笔题写的“恭肃德懿”正殿进了暖阁,朱宁把宦官都屏退了去,一面指挥着宫人打来温水热水,一面让另几个人给孙贵妃解下衣裙。待温水热水送上来,见孙贵妃的小腿膝盖大腿都已经是冻得发青发紫,几个年长宫女先用温水一遍遍擦洗,随即又换上了热水。如是一番折腾下来,孙贵妃只是咬着嘴唇攥着锦被不做声,眼睛却始终盯着朱宁。直到一番忙活过后,人躺在那张黑酸枝木大床上,又盖了锦被,她的目光始终没有挪过窝。

吩咐人去御药房叫太医,朱宁又屏退了所有人,这才在床沿上坐下,随即叹了一口气说:“贵妃娘娘,你这又是何必!”

“我的孩儿若是死了,吴嫔的孩子便能养在皇后膝下,将来便是当然的太子,别人难道不是这么想的?”孙贵妃用尽浑身力气吐出这么一句话,随即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又冷笑了一声,“别以为我不知道,吴嫔那边的消息还没露出来的时候我就知道了……我好歹是在太后身边长大的,她就这么不喜欢我,就那么恨我,连带孙子……”

“贵妃娘娘!”朱宁实在忍不住了,一口喝止了她,见孙贵妃的脸上又是痛心又是迷茫又是惊惶,这才摇摇头说,“我不妨实话告诉你,太子没事。就算暂时病了,谁敢不尽心?谁不知道那是皇上最心爱的儿子?”

太子没事!

孙贵妃一下子僵了,想到得知消息之后自己的痛彻心扉不眠不休,想到自己暗地里发狂的诅咒,想到自己曾经悄悄做的那几件事,她简直不知道眼下该说什么,该露出什么表情。半晌,她只觉得眼前一黑,终于禁受不住这刺激,一下子昏厥了过去。

朱宁正要叫人,门外却突然传来了曹吉祥的声音:“郡主,郑王派了人来,说是有十万火急的事求见郡主,不能耽误!”

第八百六十七章 又到夜深人静时

又到夜深人静时。

相比前天夜里的跑马不断,昨天夜里的诡谲宁静,这天的深夜自然也是夜深人不静。已经忙碌了好几天的锦衣卫再一次在万籁俱寂的时候闯入了一处处民宅,只不过这一回却是有针对性的多了,破门而入之后便熟练地赶人抓人,正主儿往往是连话都来不及说一句,随即就被五花大绑捆成粽子堵上嘴带走,连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

就连十王府的晋王公馆亦是如此。当紧闭的东西角门突然被人叫开,随即大批锦衣卫冲进来的时候,公馆上下的下人全都是惊慌失措。从永乐到洪熙宣德初年,晋藩虽说从未上京朝见,但屡屡却有世子郡王奉诏入京,这里几年间也有不少人住过,婢仆等等自然是不少。油水不多是不假,可终究没有主子,平日也自由得很,谁能想到会引来这般如狼似虎的缇骑?

房陵大步走上前来,眼见所有婢仆都已经被手下驱赶到了院子里。由于是深夜,不少人是从被窝里被人强行拉出来的,一个个都穿着单薄的衣衫,跪在冰冷的青石地上瑟瑟发抖。此时此刻,他很快压下了心中那一缕不快,沉声问道:“那个总管呢?”

“回禀大人,四下里出口都已经守住,不曾见有人进出,但总管却不见了!”

想到此前李茂青是自缢,郭聪也是自缢,房陵不禁觉得心头一股寒气油然而生,立时厉喝道:“再搜,尤其是池塘水井等地,活要见人,死要见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