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杀我!”

“喂,你醒醒,快说说究竟怎么回事!”

听到这叫声,又被使劲推了两下,那姚黑子这才打了个哆嗦睁开眼睛,认出面前的人,他突然一个激灵蹦了起来,也顾不上身上那股味,一下子抱住了那军士的双腿。

“李老大,李老大,他们、他们出去了,拿着火铳,他们、他们还要杀我……”

尽管姚黑子说得语无伦次,但刚刚就已经心里七上八下的李老大一下子就明白了过来,脑袋顿时轰地一声响。一时间,他也顾不上抱着自己大腿哇哇乱叫的姚黑子,一脚把人踹开就冲了出去。撞开门到了大道上,顺路往北跑了一盏茶功夫,他就看到对面过来了几个人。他正惊惶间,对面就认出了他来。

“李老大,你还耽搁什么,皇城换防了,一应人等按照各自的分守范围,分别到长安左门、长安右门、东安门、北安门和西安门集合,按照规矩,咱们这阙左门外的五铺先撤,到长安左门,立时就会有人来接替咱们!还以为连过年都得呆在宫里,想不到这一次太后竟然给了恩典,每个人还额外赏一个月的禄米,不是给钞,全都是实打实的白米!”

尽管这确实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李老大也已经足足两个多月没见家里人了,心里不知道有多想念婆娘和孩子,可这会儿听见了,他却觉得更不对劲。他在神机营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作为侍卫亲军上番值宿也不是一两次了,往日换防的时候全都在白天,哪有起更的时候折腾这些的?然而,对面那几个军士只是起劲地念叨,上头说了,京卫这些侍卫亲军向来辛苦,以后发放禄米的时候,过年一概额外多赏一个月,这可是天大的好事诸如此类云云。

“你们……你们看到咱们第五铺的其他人没有?”

“怎么,你这个当小旗的居然连底下的兵都丢了?”

要是平常,一向信奉拳头就是道理的李老大二话不说挥拳就上了,可这会儿他实在是没工夫理会这些戏谑,一跺脚就撂下这几个人匆匆往前走。然而,顺着直道过了东上南门,再往前就是东华门,以及诸多宦官的衙门。

因是夜晚,东华门北面的河边直房以及一应衙门等等都笼罩在黑暗之中,只有沿路的灯台都已经点亮了。都是防风防雨的设计,放眼望去,这一片金黄色的光芒在黑暗的夜间忽闪忽闪,倒是让这个料峭寒夜多了几分暖色调。但看着这情形,李老大反而更不敢往前走了,只是转头往左面看了看东华门的方向。

东华门早已下钥,白色须弥座上的三座券门都是紧紧关闭着。相比白天,门前的守卫稍少了一些,毕竟,这禁宫的东大门在营造时就煞费苦心,只要大门一关,除非有内应,别说几百人,就是上千,没有攻城云梯等等,仓促之中也是难攻进去。城楼上也是不分昼夜,都有带刀禁卫值守,这几天因为特殊情况,甚至有锦衣卫高官依次坐守。

“这帮天杀的,他们究竟打算干什么?”

李老大使劲跺了跺脚,把心一横立刻往回跑。他一个人就是找到那四个家伙也没用,别看平日大多是不哼不哈的,可手底下却有两下子。他们连姚黑子都能打昏,天知道会不会连碍事的自个也一起杀了?他真是失心疯了,出这么大事是铁定摁不住的,赶紧往上头报正经!

分配在东华门值哨的十名士卒也已经得到了换防的指令,这时候虽是看着严谨,心底却多半松弛得很。再加上风声大,两个人一组的他们甚至还有闲心彼此小声交谈上两句。讨论宫中朝中事自然是犯禁例的,于是,话题多半是往那各处胡同中的瓦舍勾栏赌场中引,可也只是艳羡上一回,真正说到肉眼的却都是那些私窝子。

“等换了班之后,咱们哥几个去小石桥那边的私窝子好好试手气,兴许过年前还能捞上一把过年。”

“拉倒吧,过把瘾还差不多,赢钱却是休想,你可悠着点,别又把你家几口子等着下锅的米给输光了!”

就在他们嘿嘿干笑的时候,一个军汉却突然瞧见不远处有一行人朝这边走来,连忙鼓起嘴唇打了个呼哨,一时间,刚刚还有些懒散的众人一下子全都打起了精神。等见着人过来,他们更是吓了一跳。原来,为首一共是两个人,其中一个是他们这些日子在皇城值宿时,偶尔遇见过的兴安伯徐亨——须知如今仍有勋臣轮番领宿卫的规矩——另一个则是司礼监太监范弘,而身后的其他人无论是走路的样子还是按刀的姿势,都有一种非同寻常的彪悍气息。足足数百人,只脚下的步子却都好似猫儿一般轻盈。

直到来的这一行人在警戒范围之外停步,随即又有人拿着符牌上前,仔细核对券符查验过之后,原本分守东华门的这批军士方才确定,这些真真切切就是来换防的。既然徐亨都陪着来了,谁也不敢有什么二话,很快便在总旗的带领下往东边离开。

东边是范弘伴着兴安伯徐亨,西边是金英伴着成国公朱勇,两条线上的数百人由北至南,有条不紊地换班,而与此同时,一个个燃着松脂的火炬也从北安门那边逐渐转递了过来,把东西两条入夜后原本有些昏暗的大道照得敞亮了许多。虽不能说照得所有地方分毫毕现,却也是驱散了原本大大占据了上风的黑暗。

不但如此,那摇铃巡逻的清脆声音自始至终就没有停过,仿佛高高的宫墙旁边不曾发生什么连夜换防,而陆续从四边宫门退出来的军士们,则是在禄米和警告的恩威并施下,谨慎地闭口不言。从这一点来说,他们确实还能称得上精锐。

然而,就在军士们想着恩赏正欣喜的时候,皇城内的某两个地方却已经是剑拔弩张。

第八百七十二章 火光迷影

没找到自个属下失踪的那几个人,李老大自是匆匆往回赶,可眼瞅着快到低头时,对面路上却来了一行人。眼看对面足足有十几二十个,为首的那人身穿大红缎绣官服,显见至少也是个指挥使,他只觉得心里一哆嗦,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跪了下去,连磕了三个头。

“大人,卑职有下情禀报!”

上下参见原本是军中极其平常的事,因此瞧见前头过来一个小旗,那大红袍子的年轻军官也没往心里去,只径直往前走。可对方非但没让路,而且当头就跪下说了这么一句话,他想到之前成国公朱勇亲自主持调防时的那表情,哪里敢怠慢,又朝左右军士使了个眼色,立时就有两人上前,把跪在地上的李老大架了过来。

“你要禀报什么?”

李老大没料到这一开口竟是惹来这般谨慎的对待。此时此刻,两边人一左一右牢牢把持着他的胳膊,让他几乎不能动弹,就连扭动脖子也不自由。而面前这个他并不认得的军官也是满脸寒霜,他不觉更是惊惶。

“小的是阙左门东第五铺的小旗李大海,刚刚小的值守完回去的时候,发现麾下军士姚黑子被人击昏塞在了柜子里,其他几个应该留守的人则是不见了……”

“别说废话,究竟是几个人不见了?你说的刚刚是多久?”

话没说完就遭人打断,李老大却不敢有违逆,忙老老实实地说:“有赵大牛、江老虎、钱永三。大约就是在一刻多钟之前,小的四处找了,就是没见人。”

此时此刻,原本还闹不清这连夜换防究竟是何缘由的军官倒吸一口凉气,连忙召来一名随从军士,令其速去禀报成国公朱勇和兴安伯徐亨,随即才看着李老大说:“如此大的事情,你竟然自行寻找,却忘了及早禀告!他们既是你的属下,平素经常上哪里去你应该有数,你现在就带我们去找。找到了将功赎罪,要是找不到……”

这后头的话不用说李老大也心里有数,因此连忙哭丧着脸点点头应了。好在他跪下来之前就已经有了这心理准备,此时好歹还不算无头的苍蝇,他这个小旗对下头的军士虽不摆架子,可却有一点常人不太在意的好处,那就是管闲事。平日里只要是他不经意间瞅见了自己的属下,总会跟着去瞧一个究竟,于是此时只略想了一想就说出了几处地方。

混堂司、白石桥、宝钞司、洗帛厂,当这四个地名确定了之后,军官立时打发了四个军士再去知会通报,随即就喝令剩下的人架起李老大,匆匆忙忙先往宝钞司赶了过去——毕竟,这几个地方中,距离眼下他们所在的这地方最近的,除了混堂司也就是宝钞司了。可混堂司紧贴着东厂值事司,除非是不要命了,才会到东厂的地儿去胡闹。

再次沿他刚刚找人的地方一路找去,李老大方才发现这儿已经是另一番景象。守备比之前森严不说,只看袢袄就能瞧出,不过这么一小会,这边的换防竟然已经完成了。相比那些如同钉子一般扎在那儿一动不动的军士,自己这正在行进的一众人自然显得扎眼无比。然而,凭着前头那个指挥使手中的令牌信符,沿东华门前的护城河往北再往西,一路畅通无阻。

“小侯爷!”

前后左右都被人严密地看着,李老大只是浑浑噩噩前进,只当耳畔传来了这一声称呼的时候,他才猛地回过神,东看看西看看,见旁边人全都面色如常,他连忙伸长脖子探了探,发觉前头又来了一行十几个人,为首的人正态度恭谨地对刚刚那个军官说话。此时此刻,他忍不住对旁边挟着自己胳膊的一个军士陪笑道:“这位大哥,请问,前头说的小侯爷是……”

“是保定侯长公子……要是遇上别人,你哪有那么顺当戴罪立功?”

说话的那亲兵是孟俊从都督府带出来的亲兵,顾忌少些,见李老大满脸的震惊,他不禁哂然一笑。相比今天晚上值宿皇城的人来,孟俊这个保定侯长子还算不得什么。成国公朱勇、隆平侯张信、泰宁侯陈钟、兴安伯徐亨分守皇城四门,其余巡视的都督不计其数,只兵都是从御马监征调,并非众人惯使的那些,每人只亲随两名,自然也就不虞有谁动歪脑筋。

宦官四司之中,惜薪司因为掌薪炭等事,往往可达贵人跟前,因此素来是人挤破了头也要进去的地方,至于后头的混堂司钟鼓司宝钞司,则是无人问津之地了。宝钞司位于金水河西岸,周遭没什么其他衙门,再加上隔着一条金水河,闲杂人等更是很少来,就连之前换防也没惊动到这里。毕竟,这儿什么要紧的东西都没有,有的只是粗细草纸。

然而,只有粗细草纸的这个安静地方,此时此刻却是围了三十几个人。尽管如此,孟俊也没有贸贸然下令让人围攻。一直等到闻讯而来的又一拨增援到了,其中还有两个司礼监的人,他这才下了指令,一时间,头一拨十几条人影分几个方向包抄了过去。

就当里头第一声撞破房门声以及呵斥声响起的同时,一声愤怒的叫嚷也传了出来。一时间,踢翻桌椅板凳的声音,愤怒的叱喝声,刀剑交击声,浑身浴血的惨叫声……这一连串的声音紧随他们的前辈之后,不管不顾地钻入了外头众人的耳朵。

司礼监过来的两个人没料到这里竟然是正地儿,刚刚还微微带着矜持的脸一下子就耷拉了下来,孟俊则是一把抓住了随身佩剑,随即对身边剩余的十几个人吩咐道:“守住四边出口,别让一个人跑了!豹子,去调激桶过来,防着有人纵火!”

说这些话的同时,他的心里却闪过了一个念头。瞧里头应该是聚着不少人,但是,外头换防虽有条不紊,也预备了不少应急方案,可终究是纸包不住火,只要有人来通风报信,这里的人总应该有个应变才是,怎么会显得这般措手不及?

想归这么想,可是,没等多久,当里头陡然之间传来一声巨响,紧跟着就只见火光浓烟乍起,他也就顾不上这些乱七八糟的想头,只急急忙忙地指挥人灭火。

虽说这里隔着金水河,就算烧着了也影响不到其他地方,但皇城起火总是大事!

入夜之后的宫城也并不寂静。尽管皇帝不在,仁寿宫又出了事,宫城自然不会再有贵人惩罚宫女,少了那提铃高呼天下太平的声音,但宫城和皇城两道墙外红铺的守卫却比从前严密了许多,传铃的声音仿佛是一颗小石子,在如水的夜色中激起了一团团涟漪。两天不曾下雪,天上积起了厚厚的阴云,看不见月亮,看不见星星,倘若不是那一个个会动的灯笼,甚至很难看清有人走过去。

西六宫那一条南北向的西二长街沿路的灯已经点了起来。按照宫规,各宫除了本职的宦官宫人之外,其余归于二十四衙门的内官都已经回了各自的地方,而杂役长随等则是各回顺贞门左右更鼓房附近的廊下家。所以,一整条西二长街但可见宫门紧闭,除了巡行打更的宦官之外再没有别人,一盏盏灯把那个孤单单的人影拉得老长。

突然,一座宫院的门悄悄打开了一条缝,一个人影无声无息地闪了出来,随即闪到了角落中。不多久,各处宫院隐隐约约也有一个人闪了出来,等会齐的时候,却是一共七个人。这些人都穿着宦官的服饰,头碰头地在那儿密议,而正好走过来的打更人却是看都没看他们一眼,反而还手遮着嘴打了个大大的呵欠。

“走!”

一群人二话不说便沿着西二长街往南边跑去。尽管刻意放轻了脚步,但在这夜里,也不知道无心还是有心,脚步声仍是突然整齐了起来。好在宫中素来不许养狗,倒不曾惊起什么狗吠来。等到了螽斯门,守门的宦官瞧见这来了一大帮子人,却是眼皮子都没有抬一下。

两边见面,也没打什么招呼,只是沉闷地点点头对了手势,随即那两扇本应下钥紧闭就缓缓挪开了一条缝。大约是因为大门平日常有上油保养,这一整个过程竟是一丝动静也无。

从螽斯门出来,几个人便一溜烟地沿着前头的东西向长街往东边跑,待到了蹈和门时,这里已经聚集了十几个人,全都是一色的杂色圆领衫。虽说人多,但一众人却是谁都不敢有什么声响,只安安静静在那儿等,哪怕夜里料峭寒风把一张张脸冻得青紫,一双双手脚冻得麻木,谁也没哼上一声。不多时,在隐隐约约听到宫墙外某处传来了一些奇怪的声响时,他们面前一直紧闭的蹈和门,突然一下子完全敞开了。

尽管这里的宦官们都很年轻,资历最老的在这座犹如牢笼一般的深宫里也只是呆了三年,尽管他们平日在伺候人做杂役之外很少外出,但这并不妨碍他们死死记住这宫城内的各条通路,尤其是履顺门和蹈和门两道大门。从这边往里头,就是哕鸾宫和喈凤宫,再过一道门就是仁寿宫。那里住的就是如今天底下最尊贵的一个女人,如今更手握大权,而今天,那个女人就是他们的目标。只要挟持了她,以后就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一群人鱼贯入了蹈和门,见门口只有四个和自己等人差不多打扮的宦官,料想是内应,也没往深处想,彼此打了个手势就顺着直道往北边跑去。可没走上多远,就有人突然停下脚步往回看。当看见只开了一条缝的蹈和门在身后逐渐关闭时,他一下子惊醒了过来。

“别跑了,出事了!”

这一声刻意压低的嚷嚷在寂静的夜色中仍是显得格外清楚,一时间,前面的好些人都回过了头来。他们平日里并不联络,甚至彼此都不知道对方的身份,这会儿拥过来之后,不少人都用谨慎甚至于警惕的目光看着那个说话的人,直到那人又开口说了下一句话。

“就算把人调开了,这巷子可就在仁寿宫隔壁,怎么会一个人都没有?还有,北边本该开着的宝善门也关了,接应的人怎么一个都不见?”

此话一出,众人顿时全都是一惊。这条长巷本就是仁寿宫通往后头哕鸾宫喈凤宫的必经之路,宫中宦官俗称的狗儿湾时,十几个人却突然发现,情形有些不对。这本该是一条四通八达的巷子,除了背后的蹈和门以及履顺门之外,还有北边的宝善门,另一边的元武门莲花门,可如今这些应该有人出来接应的大门却是一片死寂,仿佛里头的人都死绝了。

一个机灵的年轻宦官三步并两步回到蹈和门查看了一番,又轻轻拍打了两下门,对了一下暗号。可大门却依旧紧闭,连一丝动静也没有,仿佛刚刚放他们进来的人只是幻觉。就在众人一下子全都警觉了起来的时候,一连串声音传入了他们的耳朵。旁边的几个人环目四顾,可怎么看四边门都是原样不动,终于,有人抬起了头来,顿时发出了一声惊呼。

就在其他人纷纷抬头之际,一张大网陡然从天而降。还不等有反应快的掣出早就预备好的利刃等物,更多的人就看到了两边高墙上的人影憧憧,那数目竟是比他们多几倍不止。当有人持刀狠狠朝网上砍过去的时候,却发现那大网的绳结异常难砍,一时间更是惶急。

“不跪者死!”

尽管这些都是裤裆里挨了一刀的人,来干这要命勾当之前,也都有了豁出去的心理准备,但是,当一下子发现前路上非但不是荣华富贵,而是砍刀利刃时,顿时有人禁受不住了。那声音不过是刚刚落地,人群中就突然有人扑通一声跪了。有一个打头的,接着就有第二个第三个。间中倒是有人顽抗,但随着蹈和门再次打开,一个个人影手持木棍冲进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是一阵打,只一盏茶功夫,大网下的十几个人不是跪趴就是瘫倒,一个个动都不动。

看到这情形,站在梯子上老态龙钟的御马监太监钟怀大大松了一口气。总算是没让仁寿宫染血,否则别说皇帝回来,就是眼下也是不可收拾的乱局!然而,当他下梯子时,一声巨响陡地传来,吓了一大跳的他望见西南角那边的一道火光时,脸色立时一下子阴沉了下来。

那边是宝钞司?

第八百七十三章 弃子

什刹海西岸的堂子胡同在定府胡同后头,前头就是定国公府。只不过,如今京师的权贵们相继在城里造了园子,如英国公园、成国公适景园等相继落成,定国公徐景昌一家也就搬到了德胜门大街西侧积水潭附近的定园去了,这偌大的宅邸顿时少了许多人,就连访客也都上那边去了。久而久之,为了防贼,连定国公府的后门都关了,紧贴后门的堂子胡同自然也就冷清了下来,往日充斥其间的小贩都改换了地方做生意。

因在国公府后头,堂子胡同从前也没其他像样的官员府邸,大多是国公府中放出来的下人三三两两在这一带置了院子,如今就连这些院子也多半赁给货卖给了外人。正对着公府后门的那座院子最大,里外三进颇为齐整,最初是公府一位管家的私产,三年前就赁给了一位商人,往日人进进出出好不热闹,这几日也不知道是因为京城四处警戒,还是因为没有生意,大门一向关得紧紧的,只在这天傍晚开了一趟,迎进了一行七八个人。

这会儿夜禁已到,外头一更天的梆子声已经响了好一会儿,正房那轩敞的大屋里,几个人分左右坐着,脸上却都很沉默。而东边屋子里,早就送去的饭菜仍是原样不动地搁在那张黄花梨雕漆小几上,早已经失去了最初那热腾腾的气息。

“要不,派人到外头打听打听?”

“不要多事,就是打听到消息不好,又能怎么样?”

梁王不耐烦地摆了摆手,一屁股在桌案后头坐了下来,心里却是火烧火燎的。良久,他突然抬起头问道:“要是两更没有动静,那就立刻从德胜门出城,外头有人接应。好歹我也不动声色准备了那么久,又有人在那边盯着,后路总是必定妥当的。只要宫中能成功……不,是宫中一定会成功!我原本还以为孙贵妃打点了尚膳监,再加上我敬献的香料,这次突发重病的必定是太后,谁知道竟然是皇太子,女人真是不可靠!不过,我送进去了那么多宦官,再加上红铺的人闹将起来,成事总不会有什么问题!”

他说得斩钉截铁,但桌子旁边那个原本当着晋王公馆总管的中年人却知道,这位天潢贵胄根本没那么大把我,甚至说已经是怕了。想想也是,李茂青那儿就相当于是银钱的中转站,结果那个联络的人莫名其妙撞在张越手里,给拿住了;而通州通济仓和定边卫则是栽在一个首告的小人物手中,硬生生撕开了最大的一个缺口;梁王对襄王略提了两句,郑王越王襄王果然就兴冲冲直奔皇宫,结果仍是被堵了回来,唯一的好处就是摘清了自个。

可是,这一切都是那几封信上出的主意,这位十六岁的亲王不过是提线木偶,能起到的作用就是那个身份,和因为仇恨下的决心,其他的就什么都没了。但事情到了眼下的份上,等宫中的消息只怕是悬了,还是得考虑那最后一步。那个黑锅太大,一个晋王背还不够,再添上一个梁王总是够了,想必以梁王的傲气,是不会把什么都推到别人身上来的,因为他不屑于做这样的事,更不会把背后的勾当捅出来。

想到这里,那中年总管便露出了些许笑容,温言说道:“殿下也不必太担心,就算事有不成,那也是晋王大逆不道,和您没有任何关系。毕竟,殿下自始至终都没有出过面。”

“不要说什么事有不成!”梁王恼怒地一拍桌子,但想到这里的不是别人,是他以师礼待的宾友,脸色就放缓了些,“预备了这么久,若是再不成功,我就只能凄凄惨惨地依令前往就藩,从此再也难亲自祭拜母亲,再也见不到嫡亲弟弟……凭什么害死我母亲的人就能够那么安安生生地在仁寿宫母仪天下!要是他在这里……要是他在这里……”

一想到从前在东宫的时候,因为父亲的位子本就不稳,母家的武定侯爵位又相当于丢了,他们兄弟几个在一块的时候,他这个年纪小的庶子总免不了被排斥在外头,除了襄王还理会一下他之外,就只有偶尔过来的汉王世子朱瞻坦对他最为亲热,送他的东西甚至比其他兄长更丰厚些。久而久之,他自然是对其信赖尊敬,直到那死讯传来的一天。

倘若说那是第一次悲恸,那么,父皇和母亲的相继辞世就是第二次,而兄长滕王的去世则是第三次。他不想再眼睁睁看着体弱多病的弟弟卫王也步了父母兄长的后尘,所以才决定搏一把。哪怕就算做到了也不是他坐龙庭,但他不做就会一辈子后悔!

他嫉妒朱瞻基,可也敬重他这个长兄,所以他自然不会向那边下手,但是,母仇不共戴天,他不会放过狠心的嫡母。更何况,据他一层层查下来,八哥滕王的死很可能有问题。滕王又不是体弱多病的卫王,就算是悲痛过度,怎么会一场风寒就要了命?

中年总管见梁王面色变幻不定,就悄悄退了出去。外间的都是被梁王用无数金钱喂饱了的死士,此时用过饭之后,都是一个赛一个的精神,看见他的时候都是一丝表情变化也没有。他也没说话,直接打起帘子到了外间。

这里是他安排的地方,自然,也就是挂在晋王府名下,因为他是晋王公馆的总管,和梁王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须知他孤身在京城多年,要是指望那位只知道吃喝玩乐却又极度苛刻残暴的晋王,他有几条命都不够用。所以,他缓步走到这一进院子门口,又回头望了望那一动不动的帘子,随即就从台阶走了下去。一路沿夹道匆匆到了后门口,他打开门往外头四处看了看,发现没有人,这才放下心来。

出门走了一箭之地,他就将身上这件上好的大绒外袍脱了下来,又反穿在了身上,头上帽子也下来放进了怀中,又伸手在头上脸上揉了揉,不一会儿就成了另一番模样。即便如此,他仍是一面走一面往后瞧,发现确实没人,这才拐进了一边某条漆黑的小巷里。又走了好一会儿,他突然在一户人家前头急停了下来,有规律地轻轻叩了好一会儿。

两扇大门无声无息地打开,里头探出一个脑袋瞅了瞅,随即一把将中年总管拉了进来,又迅速关上了院门。站在院中,这总管就急切地问道:“明天真能从德胜门走?”

“放心,每日送粪车出城门都是定时定例的,要检查也不会检查这一辆,纵使出了再大的事,也不可能把城门都关了。”答话的那人把握满满地笑了笑,见总管松了一口大气,竟是使劲用手搓了搓脸,他这才开口试探道,“李老弟,这一回的事情就算完蛋了?”

“当然是完了!筹划了这么多年,竟是架不住一个接一个的巧合,硬生生地给毁了,还不得已搭进去两位亲藩。晋王就算了,只知道横暴,其实就是愚蠢,连煽动都不用,他就会自个闹腾起来,但梁王……他要是没了,以后上哪儿再找这么好的人选?”

“他没了,不是还有卫王在?”

“卫王?靠那个病秧子似的卫王有什么用,他只要能正常走路,别人就该高兴了!再说了,这回已经把武定侯家一块赔了进去,没了外家的援助,他还能干什么?就算武定侯能保住,这爵位也会换了别人,还有谁会帮着他?”一口气说了这么一番话,见对面的人满脸钦服地看着自个,那总管又叹了一口气,“别瞧着我,这些都是主人的筹划,我只是个跑腿的,依样画葫芦说说而已。你也收拾收拾尽早出城,等过了风声再说。”

那人自然知道总管不过是谦虚,别看他在晋王公馆当总管,可真真却是位谋士,只是不在主人身边而已。所以,把人送进了房去,他张罗着热水饭食等等,又陪着一块用了,一直等人睡下,他才出了房门,旋即仰头看了看阴沉沉的天空。

甭管从前是多要紧的人物,在这一夜都是一文不值。贵如梁王都是弃子,更何况一个谋士?主人倒是给过机会的,只要刚刚那家伙在他面前守口如瓶不卖弄,只可惜,这最后的机会他却不领会,那就别怪他无情了。饮食里头他当然不会动手脚,可其他的还不容易?

然而,就在他伸手到怀中摸火折的时候,突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了一阵喧嚣,紧跟着就发现那个方向一下子亮了许多。心中一紧的他慌忙走到院子门口,正打算把耳朵贴上去,那两扇分明关得好好的院门陡然之间被人推开,他一个提防不及,竟是被打开的门猛地一撞,踉跄退后几步方才保持住了平衡。

可就是这么一瞬间的功夫,门外两条人影已经是扑了上来。慌乱之间,他本能地扯开喉咙想叫人,但一想到不远处那动静,立时把到了嘴边的声音吞了回去,只是强打精神应敌。然而,他本是仓促应战,趁手的兵器都不在手边,来人却是有备而来,寒光利刃全不离他左右,只是数个回合,他身上就添了数道伤口,只咬牙不做声,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方才退到了正屋门口。

还不等他设法闪身进屋,就只听嗖地一声厉响,他就感到脚上一阵剧痛,竟是一下子重重跌倒,紧跟着脖子上就被架上了一把锋锐的利刃。低低轻呼一声,忍痛再一看大腿上的伤,他立时不顾一切咬下牙关,却不料被人猛地捏住了下颌,紧跟着就是下颌脱臼的声音。

当自己被人利索地捆绑了起来,又看到几个人从那边厢房把死活不知的总管拖出来时,他更是不禁又恼又恨。这等文弱的人就是没骨气,听到外头动静,竟然还不知道了断!

然而,眼看来人全是蒙着面巾,有条不紊地挨个房间搜查,又是有人打扫打斗痕迹,又是有人给他包扎伤口,紧跟着连地上的血迹都被水冲洗了几遍,旋即又撒上了某种不知名药粉的时候,他一下子警醒了过来,心里顿时又悔又恨。

这不是锦衣卫,也不是东厂那些番子!手法虽说差不多,可若是那些公门中人,又怎么会蒙面行事?早知道如此,他就是拼了命也会喊叫出声,落在朝廷手中只要供出梁王就能过关,可要是落在这些人手中,他还不知道要脱几层皮!

办成了事情,打头的人轻轻一摆手,几个人立时挟持着这两个俘虏往外头走去,只没走多远,就进了同一条巷子的另一座院子。进门之后,把捆结实了的人堵上嘴往一间屋子一扔,留下四个看守的,为首的人便和剩余的人出了屋子,径直进了正房说话,而院子里仍然留着两个望风听动静的人。

这当口,不远处的动静越发大了。

正房之中,摘下蒙脸布的几个人拧了毛巾擦脸,正当中的胡七就笑道:“这次的活计干得漂亮,等回去之后,我报上去,大人必定会记功。钱粮的贴补我们比哪都强,这职分上自然也不会亏待了你们。今晚暂时在这儿安置一下,明天就把人拉回扬州胡同。好生养着他们两个,防着自杀,什么都不要问,等明天回去再说,这里不是地方,东西也不趁手。”

见众人都点了点头,胡七就看了看一旁的铜壶滴漏。算着时辰,那边的动静应该是兵马司堵了堂子胡同,既然如此,从眼线那里得到消息的锦衣卫和东厂应该也已经直扑十王府那边的梁王公馆了。抓人他们自然是不敢,但只要发现人不在,那就足够了。

三更时分,街头跑马和军士跑过的声音越发响亮了。一家早已下了门板的临街小茶楼二楼,两个身影正站在只支开了一条缝的窗户跟前,看着大街上那一行又一行人。伫立了好一会儿,其中一个方才低声问道:“三姐,我们往宫里送的讯息能有效吗?”

“我虽不想再当什么佛母,可也不想随便冒出来一个人就能妄称佛子!天家争斗关白莲教什么事,少几个人送命也是好的,总有几个人会认识那信物!”说话间,一只玉手轻轻放下了窗户的支架,那人又淡淡地说,“这几年总算天下太平,他也算是没骗我。这次要不是正巧回来看看,我也不知道居然还有人看上早就偃旗息鼓的白莲教,还用白莲教的名义挑着那几个蠢货作乱。要是让我知道那是谁……他最好洗干净脖子等着!”

第八百七十四章 大变之后的廷议

一夜之间,风起云涌,天翻地覆。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尽管朝廷只说是宫中火药局起火,因而才有爆炸,满城的兵马不过是为了捕拿刑部要犯,但街头巷尾的人们在彼此见面的时候,除了问吃问喝问家里近况,还会彼此交换几个心照不宣的脸色。皇城内的情形历来是朝廷讳莫如深的,但本朝宦官并不绝进出,有头有脸的更是常常遣了下头的徒子徒孙到外头走动采买置房子,所以,外皇城那些衙门在什么位置,京城老人们还真没几个是不知道的。

火药局在外皇城东北角,起火爆炸的地方分明在外皇城西南角,这可是天差地别!再说了,捕拿刑部要犯只要五城兵马司就够了,哪里需要出动这么多人?

京卫上二十二卫调动不经五军都督府,御马监调兵不走兵部,原本兵部只要管前头,不需要管后头,但如今文渊阁印之外却需钤盖兵部大印,所以张越办事的那间屋子时时有人进出,从兵部衙门的大门到仪门,仪门到三门,三门到屋子,这一路配备三个皂隶都来不及,走路都是火烧火燎用跑的。虽说老天作美,其他地方大雪不断,京城只零星飘几粒雪珠子,可路上却滴水成冰,不得已每日都往青石地上撒煤渣子,即便这样仍有皂隶摔跤。

从一大早开始,张越便是不停地审阅文书,加盖大印,哪怕从职方司调了个人过来帮忙,仍是忙得连吃饭的功夫都没有,幸好腊八节那天的各色豆子和米还有剩,就有机灵的人熬了出来权当点心垫饥,就靠着这些东西,张越一直忙到了午后辰时,方才有机会歇口气。

他小时候身体糟糕,后来习文练武,又注意养身之道,素来是打熬的好筋骨,但这时候站起身却觉得身上酸痛,哪里不知道是几天一颗心始终提着,也不曾真正活络过筋骨的缘故。奈何他总不能拎着把剑在这三门大院里头施展,也不可能这当口跑到外头打太极,趁着饭没送来,干脆径直到了里屋,在这没人的地方踢踢腿弯弯腰扭扭脖子。

一整套他百试不爽的广播体操坐下来,他总算浑身上下都活动开了,再出屋子时,脸上就没了之前的疲色。正揉着手腕的职方司主事陈镛瞧见他这模样,忍不住瞪大了眼睛:“大人,您是吃什么灵丹妙药了,一转眼功夫这么精神?”

“什么灵丹妙药,活动开了筋骨就好。”张越闻言气结,见陈镛揉完了手腕,又去揉太阳穴,他就咳嗽一声说,“这么光揉没作用。我那妻妹教过我一套养生的戏法,待会我教给你。整天伏案写字动脑子,眼睛身体都得好好留心……”

两人正说着,外头厚门帘就被人高高挑起,冷风吹进来的同时,一个提着三层食盒的皂隶也急匆匆地进了来。搓着双手打开盖子,摆好了四个碗菜,又端上了一大碗排骨汤,再放上了米饭筷子和汤碗调羹,这就算是齐了。张越虑着有事,三下五除二吃完了饭,又喝了一大碗汤,洗手漱口之后正吩咐陈镛慢用,他到各司房去看看,外头就传来了一个声音。

“大人,司礼监范公公来了!”

在东宫多年,大起大落危机重重的局面范弘没少经历过,但昨晚上那种情形他还是第一次得见。宝钞司起火爆炸的时候,他的心差点蹦出喉咙口。后来虽说事情终究水落石出,可那个结果实在太出人意料了。皇帝临走的时候是把大权交给了太后,可如今太后时昏时醒,谁敢再去拿这种消息刺激着,要真是出事了谁负责?可是太后不做决断,那么一个贵人便是谁也没办法,眼下只能拘管在公馆中使人牢牢看着。

事情到了这一步,别人看着就已经算完了,不过是梁王怀恨在心于是图谋不轨,可他却不这么看。皇族的人,做事总不会无的放矢,就算梁王暴乱成功,只要皇帝还在外头,大明朝顶多就是乱上那么一会儿,很快就能重新安稳下来。若情况再糟糕一些,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太后皇帝哪怕都不在了,梁王也坐不了江山,名不正则言不顺,到那时候又如何?

直到听见一声轻咳,正在沉思的范弘才惊觉回神,一抬眼就看到张越正进门,忙站起身来。只如今是露出笑脸也不妥,一味苦着脸也不妥,所以他唯有深深叹了一口气,随即正色道:“请张侍郎预备一下,奉太后旨意,召华盖殿大学士杨士奇、翰林学士杨溥、吏部侍郎郭琎、兵部侍郎张越,并成国公朱勇、隆平侯张信,廷议皇上班师接驾事宜。”

昨夜京师发生这么大的事,这会儿召开廷议,商量的却是什么班师接驾事宜,这个借口实在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范弘瞧见张越那古怪的脸色,也知道自己这番话拙劣得紧,只得再次叹了第二口气。

“咱家知道张侍郎在想什么,可这会儿也顾不上那么多了。咱家还要去吏部,事出紧急,张大人还是走东华门,也好节省一点时间,地方是在文华殿前头的精一堂。”

张越点了点头,见范弘起身要走,他突然问道:“范公公,成国公和隆平侯可知道了?”

这一句可知道,直指的问题自然只有一个,范弘立时站住了,也没什么犹豫,却是叹出了他在这屋子里的第三口气:“成国公如今值宿古今通集库,也就是张侍郎之前住过的地方,所以是知道了。至于隆平侯,他早上协同锦衣卫东厂肃清京城里的状况,所以也已经知道了。昨夜过后,兴安伯代替成国公坐镇京营,这事没告诉他,今天也没法叫他一块来。五府原本不管政事,但这回不一样,所以议一议也好。”

“那翰林杨学士和吏部郭侍郎呢?”

杨溥是内阁众人中最晚入阁的,也最没有存在感,所以,如今后世通用的东杨西杨南杨自然尚未在无论官场民间流传开来。官场中人仍是习惯性地用杨阁老指代杨士奇,杨学士指代杨荣,只那个小字却已经摘了;至于杨溥,则是加上翰林二字。毕竟,哪怕是入阁又退出内阁的陈山张瑛,也曾经得到过殿阁大学士的衔头,唯一的例外就是杨溥了。

“翰林杨学士那儿,自有杨阁老费心,咱家就不去越俎代庖了。郭侍郎嘛,今天他就会知道,早说了也没什么好处。”

交代完这些,范弘一拱手就出了屋子。他这一走,张越也不耽搁,回房去整理了一番公服,又叫来兵部四司主官吩咐了一番,做好完全准备之后方才上马出发。毕竟,眼下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一番所谓的廷议得议到什么时候。

他前脚刚走,后脚三骑人就在兵部衙门前停了下来,为首的胡七一跃下马,疾步进门,正要使门子通报时,那门子就乖觉地说道:“少司马刚刚才走,是司礼监范公公来召少司马入宫廷议的,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您若是耐烦,小的这就找个地方让您等等,若还有其他事务,不若先回去处置一下,过上一两个时辰再来也应该来得及。”

正上台阶的胡七顿时停住了脚步,眉头一下子拧成了一个结。本能地退后两步想要去追,可想到兵部距离皇宫的路程,这错过一会儿,张越兴许就已经入宫了,他又打消了这个主意。然而,今早用刑审讯已经问出了一些要紧东西,他不得不第一时间通知张越,可这会儿人是决计见不到了,那么他该怎么办?

思来想去不得要领,他只得强打精神谢了那门子一声,随手又是几张宝钞递了出去。这丰厚的门包顿时让那门子眉开眼笑,殷勤地出去帮着牵马,又笑呵呵地说道:“您老走好,少司马若是回来小的立时禀报,绝不会耽误事情。”

且不提胡七在这满京城戒严的时候往哪儿去截人禀报,单说张越这匆匆从东华门入宫,到了文华殿前头的精一堂,他就发现几位大佬都在自己之前到了。左一左二是杨士奇杨溥,右一右二是成国公朱勇和隆平侯张信,他自然在左四的交椅上坐了。

杨士奇杨溥原本就在距离这里不远的内阁直房,朱勇就在古今通集库,动作快也就算了,原本应该在满京城奔波的张信竟然也这么快,却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此时已有一个宦官送上茶来,张越随手接了,就发现屋子中除了这些大佬之外,角落中还坐着一个低品小官,应是记录这廷议之事的,另一个角落的条凳上则是两个宦官,一个是曹吉祥,另一个却面目陌生,应该也是范弘或金英的心腹。

这样的要紧时候,范弘金英哪怕不好亲自来,也总得有个传达的人。

等了一刻钟功夫,吏部侍郎郭琎终于是进了屋子。眼见满屋子人就等自己一个,他不免有些赧然,可兵部就在东长安街的边上,吏部却得拐好几个弯,所以他自然是最后一个得信的,告罪过后,他见左三的交椅空着,不禁略一迟疑,随即才有些不自然地落座。这时候,外头就传来了轻轻的声响,尽管隔着一层门帘看不见,但谁都知道,大门已经关了。

朱勇和张信都是超品,但朱勇一向敬礼士大夫,眼下这种时刻更是如此,当即谦让了杨士奇主持。既是如此,杨士奇轻咳一声,便直截了当地说:“昨夜的事情各位都知道了。对外说是火药局起火爆炸,但其实却是宝钞司。所幸那地方紧挨城墙,又有金水桥隔断,处置也还得当,所以不曾闹大。”

杨士奇顿了一顿,终究还是没说出仁寿宫那场更大的乱子,又语气平平地介绍了一番昨夜的事,最后才说道:“锦衣卫和东厂全力侦缉,如今梁王已经禁锢府中,各种书信等等亦搜出了不少。”

此时此刻,昨晚就在禁中的朱勇和张信面色如常,杨溥低头叹气,郭琎和张越却是全都露出了惊容,只前头那是货真价实,后者却是故作惊异。杨士奇也没在意这些,摆手阻止了郭琎的发问,又说道:“如今路上大雪,又因为诸部投顺和射猎比武等等,皇上在大宁耽搁的时间比预计的长了些,好在随行军队不少都是要充实大宁防戍,粮草军备上齐全。但可虑的是路上大雪,若是皇上轻车简从赶回来,我们在接驾事宜上就得做好万全准备。”

郭琎终于忍不住了:“杨阁老,京师乱象既平,皇上自然是大军扈从回来,为何非得轻车简从?尽管京师到大宁的路途这几年屡次修缮,但大雪天哪里是那么好走的……”

“因为太后病了!”

杨士奇的嘴里迸出了简简单单的六个字,一时间,屋内一片死寂。郭琎情不自禁地用右手指甲掐了掐左手手心,至于已经从范弘金英那儿得知此事,这会儿再次确认了这消息的曹吉祥和那个年轻宦官则是强装镇定,心里全都是扑通扑通乱跳。在此前先后得知讯息的五个人都是面沉如水,一想到此前的惊险,朱勇忍不住轻轻吁了一口气。

郭琎总算是没有问太后病势如何之类的傻话,料想倘若是风寒小症,也不会这么大张旗鼓地召开廷议。于是,自知资历浅薄人望不能服众的他就闭紧了嘴巴,决定先把这杂乱的头绪理清楚再说。而这时候,一直保持沉默的张越方才开口问道:“杨阁老,如今的当务之急可是要派人去喜峰口迎驾?”

“皇上亲自巡边在外,接驾事本就不可轻忽。原本是应该由我亲自过去,但如今这情势,我是离不开了,只能请弘静代为辛苦走一趟。成国公也是一样,京营和宫里都还得你看着,恐怕得偏劳隆平侯了。至于张侍郎和郭侍郎……”

杨士奇再次停顿了一下,这才看着郭琎和张越说:“总得有一个去喜峰口。”

第八百七十五章 推诿苦差,医匠难为

郭琎为人谨慎,于是熬资历似的熬到了吏部侍郎,人望却还不如比他小一倍的张越,但他还没到老糊涂的时候。要挑出前去接驾的人选,杨士奇提出的杨溥和张信两个人,一个是不哼不哈的透明人,另一个是该缩头时就缩头的老滑头,可以说,这两人就是留在京城,也派不上太大用场。想到自己已经双手把吏部选官的大权送了出去,留不留下其实就是一个样,因此便迅速有了决断。

抢在张越前头,他毫不犹豫地说:“如今兵部事多,张侍郎只怕也脱不开身,还是我去吧。只不过,吏部的事务也不能完全耽误,还得有个妥当人署理。”

张越知道这当口自己离不开京城,所以压根没有和郭琎争抢的意思,可是,听郭琎说完这话之后便停住了,他便一侧头,谁知竟发现郭琎正看着自己。一愣之后,他立时恍然大悟,不用装就是满脸苦色:“郭侍郎,兵部冯侍郎如今还病着,内中多有缺人,我一个兵部就忙不过来了,如何还能署理吏部?”

“原本署理吏部,是刑部金尚书最合适,但金尚书前几天突然病倒,刑部那里也抽不出人,至于户部就更不用说了。如今暂停选官,也就是些平常的升调事,张侍郎只要把机务及时呈报也就够了,并不用事无巨细过问。”

杨溥很少一口气说这么多话,此时说完了,他就捧起了茶来,再也不发一言。而朱勇从来不干政事,自然只是坐着不言语,隆平侯张信更是眼睛半开半闭犹如睡梦中一般。张越看来看去,最后只得看向了杨士奇,岂料杨士奇也朝他点了点头。

“你也不用去吏部视事,每日让吏部文选司郎中把一应机务节略送到你那里去,你过目一下就送文渊阁。如今不求其他,只求不积压就好。”

能够让一直勤政奉公的杨士奇说出不积压就好这样的话,张越自然再也找不出反对的理由,只得无可奈何地答应了。众人又商议了随行护军,动身时间,沿途州县安排等等事宜,大体都商议妥当了,杨士奇这才站起身来,冲着张信等人郑重其事地行了一礼:“事出非常,我等于京中必当尽心竭力,还请三位好好预备,路上小心。”

见杨士奇如此说,朱勇和张越少不得亦是行礼。而那边的两文一武自是明白其中轻重,亦是郑重答应。因朱勇和张信还要安排军中事,就一块走了,杨溥亦是先回了内阁,郭琎见此情形哪里还不明白,慌忙匆匆告退,杨士奇看到张越只站着不动,就冲他笑了笑。

“你且再等一等,司礼监范金二位都要过来。”

经过之前内书堂一事,内官已经不比永乐朝风光,但这并不意味着范弘金英王瑾这样的大太监就由此少了宠信,更何况外臣入内宫毕竟不方便,因而这等关键时刻,自然少不了司礼监的这两人。因而,刚刚看到曹吉祥和另外一个年轻宦官匆匆走了,张越就知道他们是急急忙忙去报信的,这会儿也就顺着杨士奇的意思,安心坐下来等。

终于,范弘和金英双双赶了过来,却把曹吉祥和那个宦官留在了外头看守。范弘瞥了一眼角落里那个仍在记录的左春坊司直郎,这才轻咳一声说:“如今满城风雨,京师留守亦是大任,所以得偏重杨阁老和张侍郎了。尤其是张侍郎,除却军务诸事之外,兵仗局那边的事咱家也想提一提。军器监和火药厂等等地方都有中官提督,如今看来,兵仗局这样的要紧地方,也不能全由内官,得由兵部工部派出得力人巡视。”

自永乐皇帝朱棣开始,就因为不放心文官武官,所以渐渐在各个要紧位子上安设了提督太监作为监视,然而,先是有黄俨等人勾连赵王,后是有王振在内书堂生事,如今兵仗局虽还未查明,内中贪赃舞弊事却是触目惊心,哪怕范金两人自然是向着内官,也是有些怕了。

“范公公既提了,那么我也想说两句。工部军器监役使工匠远低于兵仗局,但如今无论是火器还是其他兵器,无论是造办的效率还是新式兵器的威力,都已经远远高于兵仗局,这是为什么?不过是因为军器监有奖惩,盘剥也少,工匠们有盼头,有什么问题也能往上禀报。这次兵仗局之所以出了这么大纰漏却到现在才闹出来,自然是下头压得太狠,于是上头就被完全蒙蔽住了。都说是欺上瞒下,怕的就是嚣张到连下头都不瞒,上头却什么都不知道。”

张越之前和工部主事黎澄一块前往神机营时就探过口风,得知兵仗局克扣工匠禄米极其厉害,又对此前的奖惩制度置若罔闻,心里早就是异常火大,此时范弘既提起,他自然就不客气了。见范弘和金英都有些面色不自然,他便加重了语气。

“军器武备不比寻常,更何况自从立国时开始,军中就最重火器,及至太宗皇帝设立神机营之后更甚。无论是刀剑还是火器,都是工匠所造,稍微马虎一些,刀剑就变成了废铁,火器极可能就会炸膛,更何况还会出现昨晚那样的事。”

杨士奇乃是传统士大夫,对于张越将武备军器提到了这样的高度,倒是有些诧异,但两人同为文臣,在范弘金英面前,他自然要维护一二,也就附和了两句。果然,金英也跟着叹了一口气:“杨阁老张侍郎说的是,咱家和范公公也会担起责任来。另外,就是梁王的事。太后早上虽醒了,精神却很不好,所以昨夜的动静也不敢禀报,可瞒是瞒不过去的。咱家只想问问张侍郎,你家妻妹不是在治病上头……”

话还没说完,张越就大摇其头,随即苦笑道:“这事情不妥,医术原本就是长年累积的功夫。她在京城女眷当中有些名声,其实不过是因为她比那些大夫太医方便登堂入室,望闻问切都不用回避什么,自然比大夫隔着一层墙,但真要说施针用药,哪里及得上太医院这些资历深的御医?再者,太后是金尊玉贵的人,她这心里一发怵,难免有什么差错。”

金英原是打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主意,听张越这一说就打了退堂鼓。而范弘则是直接摇了摇头:“她毕竟是半路出家,若是她师傅在,那还差不多……”

张越心里一紧,再没有去接这话茬。而杨士奇自然更不会冒这个风险,只瞧着金范两人的模样,越发忧心忡忡——哪怕是这次的事情平息了下来,倘若太后有什么三长两短,皇帝回来之后必定大发雷霆,自己身为留守大臣难辞其咎就算了,最糟糕的是怕到时候问罪下来满城风雨。可这只是心照不宣的勾当,只能三缄其口。

范弘金英特意一块来一趟,要旨自然不单单是内廷所管的兵仗局。须知如今梁王已经被软禁公馆,锦衣卫东厂虽不能对堂堂亲王动手,但下头的人却已经拿住了不少,一晚上用刑下来,已经撬开了很多张并不那么坚贞不屈的嘴。于是,解说了一番审案进展,两位司礼监大佬的眉头尽管仍旧紧皱,可却有那么几分如释重负的意思。

“无论是兵部武选司的弊案也好,夹带棉甲入城的阴谋也罢,亦或是皇城内夹带火药以及诸如此类等等事,甚至连之前内书堂那档子麻烦事,眼下也都有了真正的缘由。只这事情……唉,不多说了。只有一条,梁王竟是绝了食,从昨晚上被押回公馆之后就是不饮水不进食,这会儿谁劝都没办法。皇上回来之前,断然不能让他就这么折腾自个,所以咱两个只能来讨个主意。杨阁老是最老成持重的人,张大人则是最智计百出,千万帮忙想个法子。”

其他的事情也就算了,这种事情怎么想法子!

张越只觉得脑袋都大了,可是,范弘金英两个年纪不小的大太监却做得出来,竟是对着他和杨士奇一躬到地,弯着腰就那么不起来了!而杨士奇则是使劲捏了捏眉心,用某种很不确定的语气说:“要不,元节你去看看?能行则最好,不行也不关你的事。”

别说袁方特意让父亲带了口信来,就是没有这口信,他这次好容易把自个摘出来,也不会轻易又跳进去。毕竟,偶尔发现和亲自查处参与,那是两回事。于是,他迅速在脑海里一思量,随即灵机一动想出了一条阴损的法子来。

“不如这样,让武定侯郭玹去,由他出面去劝,戴罪立功。毕竟是舅甥,要是他能够让梁王打消必死之意,回头郭家自然能容情一二。”

张越话还没说完,金英突然直起腰来,两眼直放光,竟是狠狠用右拳一敲左手:“要是不能,这回事情闹大发了,郭家的爵位撇开不提,他自己和其他儿女呢?”

“好是好,可还不知道郭聪是不是梁王逼死的。”范弘冷不丁提醒了一句。

“是又怎么样?人都死了,为着自个和余下的人,怎么也得试一试!”

金英说着就冲张越竖起了大拇指,也没工夫再耽搁,施礼过后就拉着范弘匆匆走了。如释重负的杨士奇生怕这两人又出什么幺蛾子去而复返,勉励了张越两句诸如能者多劳之类的话,也立刻走得飞快,根本不像六十多岁的老人。于是,张越就成了落在最后头的那一个。

从文华殿精一堂到东华门近得很,不过是盏茶功夫就到了那高大的城楼处。临出门前,他忍不住扭头看了看北边不远处异常显眼的仁寿宫,心想这些天真是着实苦了朱宁。金英所提的事,要是他去和小五说,小五多半是会满口答应的——那个小丫头只怕早就想自个的宁姐姐了——可他不能冒这个风险,料想朱宁也绝不想让小五搅和进来。

给皇家治病,一个不好是要治死人的!医者匠者都是这个时代难得的人才,可前者还算是地位高些,可也不免被权贵呼来喝去,至于后者,则干脆形同贱役,怪不得后期民间技艺倒是不断提高,各种军用技术却一蹶不振。

沿东华门东上中门和东安门出来,张越和随从会合,上马沿火道半边街才走了一箭之地就被人截住了。瞧见打头满脸焦急的胡七,张越顿感心里咯噔一下,忙策马上前去。两马恰好错身之后,胡七就压低了声音说:“大人,昨夜的活口已经审问出来了。属下不敢耽误,径直去了衙门,发现您不在就一直等在这附近。”

“不用说了,回衙门!”

宫中大火的消息让京城上下的达官显贵为之大震,原本在什刹海东西岸那些新建的园子中住得乐不思蜀的勋贵几乎在第一时间搬回了旧府邸,只除了王夫人和儿女以及一应妻妾等在英国公园岿然不动。原来的宅子太小,祠堂等等都建在这里,她自然不会因为一点动静就风声鹤唳,更何况祭祖事就在半个月后,还有个怀孕的姨娘正待产。

人虽不曾挪窝,但家里的消息仍然灵通,这日一早,荣善就带来了昨夜北城兵马司夜袭定国公府后头堂子胡同一座宅子的消息,而到了中午,更准确的消息再次传来,说是兵马司得到讯息说是贼人,兵马指挥贪功出动,结果却发现是梁王。如今人虽送回去了,可兵马司上下已经禁口,而兵马指挥更是惶惶不可终日。只不过,无论是禀报的荣善还是听事的王夫人,在一问一答了一阵之后,都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正当门外的荣善打算开口告退的时候,外头一个媳妇匆匆跑了来,见这边仍在奏事,犹豫片刻方才上前,笑着说道:“启禀夫人,张侍郎府派人来报讯,三少奶奶又有喜了。”

里头闭着眼睛正在沉思的王夫人一下子睁开了双目,略一思忖就站起身来,脸上满是欢喜:“越哥媳妇倒真是有福的,去库里挑几样礼,尤其是刚得的上等燕窝……等等,把东西备好,然后去备车,我亲自去瞧瞧她。”

家里人都知道王夫人喜爱杜绾,因此自是不以为意,而荣善听了之后虽立时告退,心里却明白张家这当口派人报喜虽不会有假,可却应当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只尊卑长幼摆在那儿,要王夫人亲自去,总得有一个好借口。

话说回来,那位少奶奶确实是有福的人,而更可贵的是治家有道,教子有方。此次不管是生男生女,张家三房的人丁都越发兴旺了,还真是可喜可贺。

第八百七十六章 不能遗祸子孙

自从兵部谍探司正式落户扬州胡同之后,张越就一次都没去过。原因很简单,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他都实在太扎眼。与其让那个异常低调的衙门引起无数人的关注,他宁可让胡七时常上衙门禀报事情,至少,谍探司虽说不属于兵部四司,可公务往来终究是谁都挑不出理来。所以,这会儿他硬生生忍住了直接往扬州胡同去的冲动,径直带着胡七打马回了兵部。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三门,张越就直接吩咐皂隶守在外头,带着人进了屋子。一屁股在交椅上坐下,他就颔首道:“你直接说吧。”

“属下怕耽误事情,因此审讯时,特意留着一个人在旁边记录,还是大人一边看,属下一边解说。”

胡七既然这么说,张越就接过了他从怀中取出来呈上的那个油纸包,拿在手中却还有些温热。打开油纸包,取出那一沓小笺纸和几封信,他就一张张仔细看了起来,间或有词不达意和前后不一的地方,胡七就会在一旁解释几句,从头到尾看下来,他的眉头越锁越紧,到最后甚至拧成了一个结。

甚至有那么一会儿,他怀疑起了那个应该已经死了的人是不是没死,于是还能兴风作浪。

打开其中一个信封,抽出那几张已经发黄了的信笺。他一目十行扫了一遍,随即放下又去看第二封,一封封信如是看了下来,他不禁站起身,随手把这些重重往桌子上一扔,又使劲揉了揉太阳穴,沉声问道:“这些事情不少是你经历过的,你怎么看?”

“朱瞻坦当初死的时候,礼部派人治丧,太宗皇帝钦赐谥号,断然不可能有什么蹊跷。”

张越刚刚也只不过那么一想,要知道,唐赛儿曾经在他面前露过口风,朱瞻坦既然找上了这么一位治病,不给治死反倒奇怪——须知汉王朱高煦就是死在了唐赛儿的手里,更何况那个做儿子的?因此,他轻轻指了指桌上那些旧信,一字一句地吩咐道:“把这些信拿过去仔细查验,设法找朱瞻坦的旧笔迹比对一下。”

胡七点了点头,上前仔细地把东西收拾了起来,正预备告退的时候,张越又叫住了他:“你刚刚说,那两个人严刑拷打,那个会功夫的能熬刑,问不出什么,那个原晋王公馆的总管却是有问必答,却只知道是奉令行事,其实没真正见过主人?”

“是,属下反反复复拷问过他,决计不会有错。至于那个会功夫的,能熬一晚上不见得能熬三晚上,更何况根本没人知道是咱们的人截走了他,他开口也只是时间问题。属下觉得他知道的事情更多些,而且昨天晚上瞧那情形,他应该是打算灭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