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名声这三个字,果然是升迁路上真正所向披靡的法宝。

张越这淡淡的态度自然让陆丰觉得有一种蓄力一拳却打在空处的感觉。他当初调任司礼监少监,便是冲着太监的位子去的,谁知道新君登基之后,那空着的位子一下子就多了两个人,而且还稳稳地占据着那儿,显然不会挪窝。而得知太后之前在皇帝没归来的时候就已经重病,那当口朱批都是朱宁带着范弘金英一块干的,而钟怀掌管着御马监,他这个执掌东厂的反而被蒙在鼓里,他就更不痛快了。这一回二十四衙门改革,范弘联手王瑾炮制出了一份东西来,什么掌印太监提督太监,他看得眼睛都花了,最怕的就是连东厂都被人分了权。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当他是你以前的朋友?这家伙是心肠极狠的人,自从进了锦衣卫就铁了心和从前的朋友等等断了往来,几乎就是孤家寡人一个,万一有事,你可别指望他会向你漏什么消息。”

见陆丰满脸郑重的架势,张越不禁莞尔,心想这家伙素来便是患得患失的人,没想到这么多年还是没多大长进。只怕陆丰并不是真觉得房陵当这个锦衣卫指挥使不好,而是生怕丢了权柄。但人家既然是提醒了,他也就含含糊糊应了一声。

既然张越已经从武学中出来,又说了已经没事,陆丰也就乐得不再多走一趟,带着人径直就转去了东厂胡同。而他这么一走,张越少不得若有所思地在心里思量了开来。陈瑛既然已经下野致仕,内书堂已经是给摁下去了,而看朱瞻基现在那锐意的架势,批红大权只怕也不会由此下放给司礼监,最近似乎就连蟋蟀也很少有功夫去玩了。即便如此,内官二十四衙门改革什么的也不能任由折腾,毕竟,范弘金英知分寸,不代表所有人都知分寸。

另外,诸藩既然已经上书,那位晋王的事情到底准备怎么收场?还有,张軏父子那边得有个措置,免得他们三天两头就打自己的主意,当然还有越王那边的事情……

揣着满肚子思量回到了兵部衙门,张越却在一踏进三门的时候就迎面撞上了许廓。许廓一见到他,二话不说把手上的一张纸直接塞了过来,又笑道:“转眼又快十五了,这是这次弘文阁吵架……不,是经筵的名单,我是懒得再去应付那些人了,你有什么好的,连我的份直接举荐了就是。对了,还有件事忘了,之前司礼监范公公差人来过一回,捎带了一个讯息,这次弘文阁经筵还会把那三件事一体解决了。毕竟,吵到现在,也该有个结果了。”

吵架只是一个形式,归根结底还是要把事情弄出个结果来,因而张越听许廓这么说,也不觉得意外。只是,许廓非得把自己那个名额直接交给了他,躲麻烦的心思显露无疑,因而张越一愣之下,忍不住冲着这矍铄老头离去的背影叫了一声。

“许老就不照顾一下自家子侄或是同乡?”

“与其周全了这个得罪了那个,我干脆一个不帮。我已经放出风声去了,说是你好说歹说管我要了那个名额,我也就答应了。”

听到这话,张越顿时气结,但随即就笑开了。如许廓这种爽朗的脾气,确实禁受不得子侄晚辈亦或是同乡世交等等的求情,于是索性借了自己的由头把麻烦推得一干二净。而他自己则是左思右想,既然张赳也已经见识过了,顾彬也出过了彩,剩下的人里头他也就真没多少可以分配的了。要是万世节在这儿还差不多,可如今那家伙应当还在海上飘着呢!

因而,回到屋子之后,他立刻伏在桌案上写了几个字,命人捎带去中军都督府,这才长长伸了个懒腰。张辅如今是奉旨知经筵,但只是担个名义不管实事,想必并不需要做这种好人,但成国公朱勇却是以敬重士大夫出名,据说往来适景园的有不少翰林官和国子监官,还不如让朱勇去做那好人,毕竟他如今在兵部一天,便需要中军都督府的一天支持。

尽管是白天,宫中的内官监大牢却仍旧是点着灯。不同于锦衣卫诏狱,这儿并不经常关人,但一旦关在这儿,要放出去却比诏狱中更难。早在洪武年间,曾经是二十四衙门头一号的内官监便充当过这种作用,但那会儿名声在外处置过胡惟庸案和蓝玉案的是锦衣卫,反倒是也讯问过不少要紧人物的内官监大牢名声不显。

如今,从太原押解来的晋王朱济熿便被看押在此。尽管才关了数日,但他便看上去比在路上时还憔悴,但凡有风吹草动便会大吼大叫。他是龙子凤孙,因而即便是钦命要犯也不曾披枷带锁,牢房中也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应用具俱全,甚至还安着暖炕。可这些全都是最结实的木质和铜质器物,他发狂砸过一次之后,如今便完全消停了下来。

这会儿,当听到一阵踢踏踢踏的步子声时,正盘腿坐在那儿的他一下子惊觉了过来,随即又皱起了眉头。尽管是在大牢里头见不得天光,但大约的时辰总会有人敲锣通报,因而日夜他勉强还能分别开来。这会儿分明不应当是送饭的时候,会是谁来?要知道,自打他下了狱,除了一日三餐以及收拾碗盘马桶的人,没有一个人来过,他都快给憋闷死了。

在一阵漫长地几乎不会结束的脚步声之后,他终于等到了那个出现在栅栏面前的人影。可是,看清了那个人,他就一下子呆住了,随即肩膀不受控制地轻轻颤抖了起来。可没迟疑多久,他就一下子推开了前头的矮几,三步并两步冲了上去,随即在离着栅栏还有四五步远的地方,扑通一声猛地跪了下来,额头紧挨着地面不敢动弹。

“朕一直想来看看叔父……朕只是好奇,叔父和汉藩互通讯息已经有十几年了,竟然一直拖到去年底方才动手,心志倒是极其坚忍。”

这听着仿佛是夸奖的言辞听在朱济熿耳中,却仿佛是催命符似的刀子。他使劲吞了一口唾沫,这才叩了三个头,闷声说道:“罪臣罪该万死,但罪臣只是一时糊涂,这才被人蒙骗铸成大错,生死惟皇上之命。”

败北了就是求饶也没用,还不如光棍一些听凭处置,这样皇帝总会念着朝中舆论和藩王的反应从轻处置,这是之前那几位倒台藩王留下的经验,因而朱济熿在叩头的时候,心中已经是盘算起了万一遭到禁锢之后,他该怎么度过这后半生。让他诧异的是,这番话说完了许久,外头却是久久没有一句回答。直到他脖子都有些僵了,方才听到了一个声音。

“叔父刚刚说被人蒙骗,不知道是被谁蒙骗?”

这是朱济熿早就预备好的一招,此时听到朱瞻基果然上当,他顿时大为振奋,连忙将侄儿朱美圭和兄长朱济熺的一些隐秘事一一讲了出来,随即又说到京师的梁王如何给他传信,如何和他谋划,如何挑唆他动手……如是等等足足说了一刻钟,他不但口干舌燥,膝头也是犹如针刺一般。但即便如此,他还是高兴的,因为总算把最大的罪责推在了别人的身上。

“原来朕的九弟如此罪大恶极……”背着手站在栅栏外的朱瞻基终于勃然色变,突然冷笑道,“朕倒是问过九弟,他对于你的事情一无所知,也不曾说你和年前的什么事有关联。你是觉得,九弟被关在西苑,所以就可以什么脏水都往他身上泼?你自己弑杀嫡母猪狗不如,陷害兄弟逼凌侄儿,甚至还纵家奴袭击内阁大学士的家眷,以为所有人都和你一样?朕告诉你,朕的眼睛亮得很,你休想搪塞过去!”

朱济熿被这连珠炮似的几句话噎得愣住了,随即再也维持不住那恭谨伏着的样子,用力支撑着双手爬了起来,随即结结巴巴地问道:“皇上所说罪臣万不敢认,但罪臣说的梁王那些事都是真的……”

“真的?如果是真的,你的书房中为何只抄出和汉庶人往来的那些书信,丝毫没有和梁王的书信?”朱瞻基见朱济熿那张脸抽搐得不成样子,再也不想和眼前这个面目可憎的家伙说什么,直接转身拂袖而去,临去之前却丢下了最后一句话,“先头虽然有齐藩谷藩汉藩先后因谋逆等罪被废,但要真正说起来,没一个人像你这般丧心病狂!不要以为朕杀不得你!”

杀?皇帝要杀他?这怎么可能!

朱济熿呆了好一阵子,这才猛地扑了起来,随即上前抓住了那木栅栏。然而,不管他怎么瞧,那人影都已经是消失在了通道尽头,连一丝一毫的念想都没给他留下。想到那个杀字,他一个激灵又打了个寒颤,随即一下子跌坐在了地上。

而朱瞻基在出了内官监大牢之后,先是抬头看了看天色,方才对左右的范弘和金英说道:“越王那边的事情尽快安排,朕已经和母后说好了,王府一造好就让越王就藩。”

第九百一十一章 家事难净

位于京畿道街的都察院紧挨着大理寺和刑部,乃是法司重地,只是,这些年来,由于锦衣卫的重设和兴起,会决刑狱的重权给锦衣卫分去了一小半,因而都察院这三个字渐渐演变成了对朝不对野,大多数御史的眼睛只是盯着朝堂上的重臣勋贵。而相比于备受宠信的部阁重臣,倒是弹劾勋贵来得更方便容易。原因很简单,勋贵虽是功臣,但毕竟不是二代就是三代,宠眷大不如从前。几个本子参倒了自然风光,就算参不倒,铁骨铮铮的声名至少是挣起来了。至于勋贵事后是否会有反弹报复,这就得看各人本事。

毕竟,求名的同时还要保住自个,这也是一项本领。

对于这种习惯,顾佐虽不满,可也终究是没办法。毕竟,御史的考核不比其他衙门,既不可能用什么实打实的政绩来考评,这是否尽到了言官弹劾的职责变成了仅有的一条考核标准。至少在他如今的管辖之下,没有出现之前刘观时那种科道言官贪婪无度纵情声色的局面。

所以,这一日他在仔细考虑,推荐了四位科道官列席弘文阁经筵之后,便随手翻起了通政司刚刚送来的御史上书节略。这是这几年的惯例了,他虽是不干涉底下御史上书言事,但他们究竟说了些什么也得心里有数。他不分润一星半点人家的功劳,可若是有人捅出什么大篓子,提前知道的他总好设法弥补,以免出现大事。

尽管这并不能让人就此心生感激,甚至还有好些御史在背后对他颇有微词,可他对此却并不在乎。他这个左都御史原本就不是让人感激的,坐在这个位子上也只是想将都察院的风气整肃一清,不负杨士奇的举荐,更不负皇帝的信赖和期望。

翻到其中一条的时候,他一下子皱起了眉头。仔仔细细看着那简短的几行字,他甚至若有所思地轻轻用手指敲着扶手,最后把那几行字全部摘录了下来,又唤来了一个皂隶,将纸条递给了他,最后低声吩咐了几句便把人打发了走。因为这几行字的关系,他一直有些心神不宁,直到一个时辰后,那皂隶匆忙赶了回来,又递上了一份东西,他这才吁了一口气。

然而,不看还好,从头到尾看完之后,饶是顾佐之前就已经有所预计,仍是面色凝重。只坐在那里沉吟了一会儿,他就问了底下伺候的书吏时辰,然后一下子站起身来。

“出去备车,去……”

一个去字出口,后两个字却被截断在了喉咙口。犹豫了许久,他终究还是摆摆手道:“没事了,你且做你的事。”

一直捱到了申末,顾佐方才按捺下了把那个上书的御史叫来询问的心思,径直出了门。他为官多年,却是几乎都靠俸禄过日子,每年还要周济族中贫苦的后进,所以哪怕是官居高品,出行仍只是一辆普普通通的骡车,黑油漆粗布围子,看上去竟是比寻常士子还寒酸些。一路来散衙就回家的他足足让车夫驾车在京师大街上兜了个小圈子,最后才下了决心。

“去武功胡同杜府。”

自从上一回杜夫人裘氏遇袭,如今的武功胡同倒是比往日热闹了些,顾佐的车一拐进胡同,车夫就发现胡同中有几个差役的晃悠。在杜府门前下车,看到这情形的顾佐却只是微微皱了皱眉。他是听说过的,杜家翁婿俩谢绝了顺天府宛平县和南城兵马司派人巡查,但出了那样的事,三大衙门轮流派人留心却也不奇怪。所以,车夫上前对门上报了名之后,那门房上前打过躬之后殷勤地请了他到门房屋子里坐着,随即一溜烟进去报信,他也并无不悦。

毕竟,杜府素来门可罗雀,他和杜桢见面除了朝会便是在杨府,人家不认识他也不奇怪。

然而,他只是等了一小会儿,那打起门帘进来的人却让他吃了一惊,因为那不是别人,竟是张越!张越见着顾佐就是一揖,随即主动解释道:“正好今日散衙早,知道岳父未必回来,我就先过来瞧瞧,不想竟是遇见了顾都宪。您这是来寻岳父的?他回家素来都没个准,若是可以,请到堂上坐,和我说也是一样的。若是不行,您不妨留个字条,他回来自会去您那儿一趟。”

平日朝中厮见素来是以官阶,但如今张越做足了晚辈的架势,顾佐倒是有些为难。原本他是想着杜桢既是有张越这个女婿,于张家事必定了解,所以想来求证一下,可那毕竟是间接的。所以,他看着张越,犹豫片刻就点了点头。

“也好,这事情问你也是一样的。”

张越这才明白顾佐此来竟是为了和自己有关的事,心头一动,便虚手一请,在前头带路。到了正堂铭心堂,他请顾佐坐了,又命人奉上茶来,及至人都退下,他方才问道:“顾都宪刚刚说有事情要问,现在并无闲杂人等,您但问不妨。”

顾佐只是略一思忖,就直截了当地问道:“既然元节如此说,那我也就开门见山了……英国公兄弟之中,可有收容自净家奴的?”

此话一出,张越顿时一愣。所谓的自净家奴,说的便是不经官府而自己净身想要投入皇宫为宦者的。尽管宦官乃是残缺之人,但好歹进宫总有一口饭吃,若是幸运,如王瑾范弘金英这般,几乎就连一般官员见了也是要毕恭毕敬的,不啻是一条出人头地的途径。只是,大批自己挥刀自宫的人当中,却是只有寥寥几个能进宫,其余人却都被拒之于门外。于是,这么一批人自然而然便成了比之贫民更有不如的群体,虽屡次申饬立禁也没有效用。

毕竟不是自己家,哪怕知道英国公府王夫人治家严谨,但他仍是不敢打包票,因而张越仔细回忆了一下,最后摇摇头说:“京师英国公府和英国公园,应当是没有什么自净家奴。但若是说輗二叔和軏三叔,我却不敢保证。怎么,莫非是顾都宪听到了什么风声?”

“不是什么风声,是已经有人上书弹劾了。”顾佐加重了语气,又沉声提醒道,“英国公乃国之重臣,历来做事都是公正严明,若是在此等小节上失了分寸,那就没有意思了。哪怕英国公没做,而张輗张軏做了,传扬出去依旧是有损张家名声。”

顾佐这话说得语重心长,张越忙起身谢过。既然是该说的说了,接下来顾佐也没再多逗留,而是又说了几句其他的话,就告辞离去了。张越亲自将其送到门口,等到那马车一走,他便眉头紧皱地站在那儿,心想自己原打算把张軏远远调出去,想不到别人竟是比自己更快一步。他倒是觉得张辅不会给人留把柄,但放在那两位身上就说不好了。

不过,张輗张軏的德行朝中但凡眼睛亮一点的都知道,况且,那两个家伙败坏张家名声也不是第一次了,明眼人自然会把英国公张辅和这两兄弟分开来看。但是,留着祸害在眼前,实在不是什么舒心事。因而,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就回身对岳山吩咐了两句,随即把亲随叫了出来,随即出门上了马。

出了小时雍坊,沿宣武门大街一路往北,由皇墙北大街往东,一路直行到了铁狮子胡同的英国公园门前下马,早有眼尖的小厮迎将上前,里头的人也早早溜进去通报了。因而,张越转过屏风后头,老管家荣善就笑吟吟迎了上来。

“越少爷若是来探夫人,夫人正好在后头园子里陪着三太太和几家女眷看戏。若是来探老爷,老爷用过晚饭后,正在园中直道教大少爷骑射。”

听说母亲在这儿,张越也不奇怪,遂点点头道:“我找大堂伯有些事情。”

如今比冬日天黑得晚了,但对于寻常人家来说,仍然是多半用完晚饭便上床睡觉,决计舍不得那点灯油。可堂堂英国公府自然不可能如此寒酸,更何况,如今的张辅只朝朔望,又是奉旨只谋划军国重事,要是没有这重事,就只需在家中坐着享福,因而对于家中增设的那个戏班子,张辅也并不在意。只那边传来的阵阵丝竹管弦和男女唱词,他听着不禁摇了摇头。

沿直道两边的十个灯台燃着松脂火炬,虽不至于将这里照得犹如白日,却仍然甚是亮堂。见天赐坐在马上颇有些犹豫,张辅便厉声喝道:“军中不止只有白日交战,也有夜战。如今这儿已经很亮了,若是你十箭不能中六箭以上,射术便依旧不过关!”

被父亲这一喝,天赐顿时咬了咬牙,从箭袋中取出一支箭,又左手搭弓预备好了,这才双腿一夹马腹,一声叱喝就疾驰了出去。正逢张越在荣善的带路下进了这儿,就只见一骑人风驰电掣地沿直道过去,一声声拉弦和箭支中靶声不绝于耳。良久,那马蹄声渐渐止了,他方才走上前去,又轻轻拍了几下巴掌。

“在这种昏暗的地方还能十箭中六,真是好箭法。”

张辅这才回过头,发现是张越来了,便笑着点了点头,随即才说道:“你别只顾着夸他,若是能在这十支火炬灭掉一多半的情形下还能十箭中六,方才算是差不多了。不过要能达到那水准,他至少还得苦练五六年。”

“大堂伯对天赐的要求也太高了……不过虎父无犬子,也只有他能继承您的衣钵,这张氏家名方才能长盛不衰。”看到天赐策马疾驰回来,看见他就高兴地一跃下马跑了上前,可临到面前却先觑了一眼张辅,然后才叫了声越三哥,张越不禁笑吟吟地冲他竖起了大拇指,又说道,“之前我去了一趟兵仗局,那边新造了一批好弓,回头我挑上一把送给你。这一批是皇上点名要的,所以造得必定精心,几乎可以算得上是名匠精工了。”

“你可别老是宠着他。”见天赐高兴得什么似的,张辅忍不住给儿子泼了一盆冷水,但见张越拉着他又说了些什么,他不禁摇了摇头,摆摆手打发走了人,这才说道,“你这个当哥哥的对他太娇惯了。他生在公卿之家本就是什么都有,总得受些磨练才好。对了,你这么晚了不回家陪着你媳妇,跑我这来,是有什么事吗?”

“是有事。”

张越大略复述了一下之前顾佐所说的情形,见张辅的脸色在火炬的光芒之下显得飘忽不定,不禁有些吃不准:“莫非大堂伯真是收了自净家奴?”

“家里应当没有,但庄田上应当有。之前庄头们曾经提过,北边佃农少,田地不够种,所以雇了些自净的阍者,但并不算正经佃农,大约是长工罢了。因着这些人都是宫里不要刷下来的,庄头又说只是给碗饭吃,总好过看人饿死,所以你大伯娘想着做人得慈悲为怀,就答应了。这事情我也知道,却不想竟是被人揭了出来。至于你輗二叔和軏三叔……”

张辅顿了一顿,最后还是实话实说道:“他们两家应当也是庄田上养着人,大约比我这儿狠些,直接当是卖身投靠的家奴,甚至还把他们的家小一块算进去的。我也教训过他们,但他们一来不听,二来说是情愿,我也只能随了他们去。真正说起来,自从迁都到现在,保定府等地的自净者至少有一两千进不了宫的,多半是在各家勋贵田里做事。你家的地主要都是在你大伯父名下,还有的则是祭田,再说你家里的地毕竟不多,赋税等等都是丝毫不欠,所以这事情没人认为要紧,你不知道也不奇怪。”

自从去岁开始清丈田亩,张越便交待了张起张赳等留意庄田,切勿在应完的赋税上头动什么脑筋,兼且也同时清点是否有侵占百姓田亩事,因而他一直觉得田亩事应当一清二楚,不存在什么弊病,如今却发现,这一面完美无瑕并不代表那一面也挑不出毛病。所以,他不禁按了按眉心,这才苦笑道:“那此事当如何?”

“让他们弹劾,回头上折子谢罪也就是了。至于那些自净的……事情揭出来自然是保不住了,恐怕要戍边。”

此时此刻,张越已是感到心中沉甸甸的。这事情谁都有错,但付出代价最大的,自然是那些挥刀自宫却又即将被迫背井离乡的可怜人。摇头叹息了一声,他方才陪着张辅一路回书房,又把之前想好的某些事或多或少透露了一点,最后终于得到了张辅首肯。

“既如此,你就放手去做,余下的不必担心,万事有我。”

第九百一十二章 义,利

自从有了言官以来,无论是在主持朝政一言九鼎的宰相,还是带兵打仗威猛无敌的名将,都得承受言官们犀利笔头带来的重大压力。相比之下,明朝的文官和勋贵们运气还是不错的,至少不用像宋时那样,只要天象稍变,亦或是御史群起而攻之,宰相就得下野让位。毕竟,哪怕是内阁杨士奇这样清廉自持的人,一个月也得挨上一两回言官的奏章攻势,更不用说毛病多多的其他人了。就好比张越这样年轻的,隔三差五挨上一板砖几乎是家常便饭。

然而,四月初的这一次御史攻势却是铺天盖地。事情的起头便是弹劾英国公张辅及其弟张輗张軏收容自净奴,兼且侵占民田,因而天子令有司彻查。而在此之后,紧跟着就是有人弹劾张越于武学中擅许幼官减免赋役,可由于张越的题奏早就送上去了,这擅自两个字自然就站不住跟脚,于是便有人弹劾他立武学是违反了太祖皇帝的祖制,连复立武成王庙这一点也被人拿出来说事。

这还没完,接下来,工部尚书吴中被人弹劾贪赃枉法,将修缮宫室的大木悄悄送给都知监太监杨庆建造府邸,彻查之后确有此事,吴中顿时下狱,一时间,原本就不齐全的六部尚书竟是又少了一个人。接下来林林总总又被都察院翻出好几桩事情,一时间朝中人仰马翻,人人谈都察院而色变,都察院的御史们连走路都昂首挺胸,那模样大有气势。

只是,都察院分十三道监察御史,再加上不少巡查在外的巡按御史,人既然多,自然不可能人人都在这场声势浩大的弹劾风波中成为主角。眼看着同僚们连这些天被人讨论得最多的弘文阁经筵都比了下去,不少刚刚转为试御史的新科进士们不免有些着急。在馆选中被刷下的他们多半是没资格去弘文阁经筵的,可要是能赶上这一趟事情,那也就赚回来了。

于是,一干人等纷纷按照各自的师执亦或是郡望往各处拜访,成日里在衙门也就是绞尽脑汁,甚至一改中午不外出的习惯,纷纷往外头跑,四下里探听消息,希望也能抓准一条线索替朝廷除害,早点把头上的这个试字去掉。于是,靠近玉河中桥的那成记饭庄,也破了只给五府六部送外卖盒子的习惯,顺应潮流又在后头辟了堂吃的地方。

这会儿,三个年龄从三十到四十不等的官员坐在那儿,面对着中央三盘菜发愣。中了进士听着风光,但大明的官员没多少俸禄,他们又可以说是穷京官中最低的一等,因而一连几日下馆子,这囊中已经是分外羞涩。这三盘菜中,一盘是豆芽,一盘是萝卜丝,一盘是炒鸡蛋,这还是成记饭庄,换成别家必定不愿做,毕竟这是路边小摊方才会接手的不值钱菜色。

“怎么办?”

“是啊,怎么办?咱们可不是真的为了自个,要知道,咱们进了都察院这大半年,顾都宪事事过问时时教导,要是咱们不能做出些成绩来,这怎么对得起老大人?”

“是啊,谁能想到,那两个湖广来的竟然也揪出一件仓厂弊案来,偏生咱们什么线索都没有。这一科广东取中的人这么多,可咱们……要是说出去,连张大人也一块丢脸!”

“你还真把张大人当成什么都能了。要知道,张大人如今麻烦也不小,武学的事被人盯上了。勋贵那儿就已经是颇有微词,再加上军官家里头的反弹,如今还有御史的弹劾。再加上武举事……我小时候倒是看过几本传奇,军户低人一等,投军建功也无人愿意……”

三个人都来自广东,尽管不是一个地方,但同时分在都察院,自然而然亲近了起来。在京师人生地不熟,平日里又只得那一天俸禄过活,他们在分派了职司之后去拜见过一回张越,得了指点,便一块找了一处地方赁下了宅子。只不过,京师大居不易,要不是想着这地儿多的是官员往来,利于打探消息,他们也不会花这个钱。

闲聊了一会儿,正唉声叹气的当口,那个瘦高个御史就看到伙计端着一个托盘过来。眼见他从那宽大的黄杨木托盘上拿下来一碗红烧肉摆在桌子上,他不禁吃了一惊,慌忙摇头道:“你弄错了,咱们没点过这个。”

“小的知道,是掌柜的看见三位光顾了好几天,每天只是青菜萝卜丝,还是今天才添了两个鸡子,所以让小的送碗红烧肉来。掌柜的还嘱咐小的说一声,小店的两位东主都读过书,知道难处,所以定下了这规矩,三位要是过意不去,以后还账也使得。”

这长长的一番话顿时打消了三人心中的顾虑,你眼看我眼,最后还是那个瘦高个起身郑重拱手谢过。等到再坐下来的时候,看着那一碗颜色鲜亮的大块红烧肉,他情不自禁地舔了舔嘴唇,见其他两人也都是差不多光景,于是便伸出了筷子去。有一个人起头,其余两个自是不甘落后,不一会儿,他们便风卷残云地扫光了所有饭菜,这才心满意足地吐出一口气。

吃饱喝足会账时,掌柜的果然是不曾算上那一碗红烧肉。一枚枚数出了几个铜板,三个人便一同出了店门,彼此打量了一眼,少不得露出了苦笑。说是个官,但每个月租房子的赁钱加上各项开销,又没有家里的贴补,他们还真是吃不起肉,这笔帐就算不好意思,也只能留待下回了。这三个老实人不是万世节那等人,在家靠的是几亩薄田的租子,在外靠的是俸禄,没一个有某人那样的好算计,或是卖字画或是合伙做生意,总还能积攒几个钱来。

一同走出这家饭庄的不止他们几个,还有几个都察院的御史。只不过,十三道御史加在一块有一百一十号人,除却巡按各地的不到三十个人,其余全都在都察院。但御史总有清高的毛病,他们也只隐约记得这些同僚的名姓,知道不是他们这样的新科进士,其余的便都不甚了了,打了个招呼也没多理会。

然而,就在他们往玉河中桥那边走去的时候,路上突然窜出来一个人,顶着一张状纸就猛地跪了下去,口中大声嚷嚷道:“青天大老爷,小的要告状!”

这拦路告状的勾当在戏文里头常见,在真正的生活中却并不常见,更何况这儿靠近东江米巷,往来的人哪怕衣着寻常,也很可能是三四品官,谁敢掉以轻心?于是,眼睁睁看着那人往路中央一跪,又是高举着状纸,这边厢几个御史你眼看我眼,最后还是都踱了上去。

不管如何,在都察院如今雪片一般的弹劾声势中,他们已经落了后,这会儿若真有什么不平事,不妨豁出去管一管,为了自己,也是为了天下苍生!

尽管心中私念的成分不同,但众人既是都上了前,便有的问告状的那人缘由,有的细心看状纸,有的则是窃窃私语。然而,当问明了事情原委之后,刚刚还踌躇满志的这些御史们顿时露出了相当的犹豫之色。

无他,此人所告的,竟是越王守田庄的阍者,侵占保定府真定府民田百顷,甚至逼死人命!这百顷便是万亩,区区一个田庄看庄的庄头就敢如此恣意妄为,那上头的其他人呢?

眼看着同僚们议论纷纷之后,却是有人不动声色地拐进了旁边一条小巷,渐渐其他人也仿效此举,不一会儿就只剩下了自家三人,那瘦高个御史顿时满脸的愠怒。站在原地深深吸了一口气,他突然上前接过那汉子手中的状纸,毅然决然地说:“这事情我替你告了!”

此话一出,他的那两个同僚兼同乡顿时大吃一惊。一个赶紧上前拉了他一把,低声提醒道:“这事情你好好斟酌斟酌,要知道,此前弘文阁议了好几次事情,宗藩事总是提及的人最少的,一个不好就可能惹大麻烦,要不他们怎么跑这么快?”

“麻烦?我家里的情形你们是知道的,要不是府学廪米,我也熬不过乡试。要不是举人进京有贴补,我甚至连会试都来不了。顾都宪也说过当官要满身正气,既是撞在我手里了,便是老天与我的缘分,不管怎的?”他说着便转身扶起了那个呆呆的汉子,又扭头对两个朋友说,“你们带他回去,到我们住的地方歇着,我回都察院,今天就把弹章送上去!”

之所以说是今天,自然是因为这种事情拖不得。权贵人等眼线众多,若不能及时处置,兴许这个人被灭口,事情也就被抹平了。另两人见同伴决心已定,对视一眼之后也不再多劝,却是带着他往东边走去。而接了状纸的瘦高个御史则是加快步子往前过了玉河中桥,不一会儿就消失在狭长的东江米巷。

而等到这边的人全都消失之后,一旁的成记饭庄中方才又出来了两个人。两人都是一色的青袍,高矮也差不多,只一个蓄着精神的小胡子,光着脑袋,另一个则是戴着逍遥巾,正是张越和杨稷。杨稷往东西张望了一下,旋即有些不解地看着张越。

“何必这么麻烦,听那三个的口音是广东人,你既做过那儿的封疆大吏,之前也听到他们议论你了,暗示一声还怕他们不接下这一趟事情?”

“你不明白,身在都察院,除了求名之外,总还得有一身正气,我又不是为了他们来的,只想看看究竟哪些人会愿意揽上这件事,顾都宪那儿也好说话。”张越若有所思地看着已经完全没有人影的东江米巷,又笑了笑说,“我也没想到竟然是遇着了一个出身广东的进士。他倒是细心,又揽上了事,又知道把苦主接回自己的地方看着,只不过他才多大的官,禁得住人家的蛮横?杨世兄,我知道你手下有些人,借我几个到他们那边帮忙看着。”

杨稷差点没被张越随口一句话说得背过气去,随即瞪大了眼睛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手里有人?”

“我要是不知道,当初也不会刚刚好到你家里,拦下了那档子麻烦事。”张越见杨稷仍是呆呆地看着自己,便笑道,“别以为我不知道,杨阁老不在家乡的时候,你借着读书会友的名头,在外头也不是没干过类似的事。这次在京里险些被人算计,以你的性子,当然得预备着些人供自己使用,我没说错吧?”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

尽管觉得年纪比自己还小的张越偏生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杨稷却已经是准备照办了——不提还人情,就说听张越的至今他还没吃过亏,他就不至于打包票。毕竟,最近他总算是解了禁足,这也是张越求情的缘故。所以,今次哪怕不是张越隐约提到他吃亏的来源,他这一趟忙也是自然帮定了。

做成这件事,张越又嘱咐杨稷千万小心,不要自己露面,这才起步回了兵部衙门。杨稷这个人虽说别人看着不成器,但却很有些市井之徒的义气,托其办事自然是无碍的。另外,那一尸两命的事情,实在是太惨了。尽管越王未必就知道,但总得算在他头上。

他回衙门坐下没办上两件事,外头就传信来说是宫中来人了。这一次来的却是个小宦官,二话不说从怀里掏出一个厚厚的信封呈递了过去,随即便掏出一张回执来请张越盖印。见是这一套规矩,张越不禁有些警醒,盖上自己的银章之后,他就带着那封信回了屋子,取出一看,他顿时笑了起来。

黄福回来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清算去岁户部结余,从绸缎绢帛到钱钞粮米,共值三百万贯!自从永乐年间征战不断,末年又是一次北征一次北巡以来,户部几乎都是夏税秋粮年年征年年空,国库不曾充盈过。而去年朝中同样是多事,最后却能结余这么些,其中有一半都是神威舰队的功劳,而另一半则是各省的两熟三熟初见成效,至少赋税都收齐了,此外则是三大市舶司的税收。

只这些大约都是户部报到宫中,随后经宫中的中官核算下来的数字,还未对百官宣布,因而张越哪怕心中振奋,也仍是把这张纸移了开来,随即就看到了几行龙飞凤舞的字。大约是朱瞻基情绪不错的时候批的,意思却是说,武举每年开乡试,由各县荐举,这点钱朝廷还出得起!

果然,有了钱就是有底气,这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哪怕皇帝仍是如此。

第九百一十三章 铁心

午后明媚的阳光照射下,京师的大街小巷渐渐热了起来。如今毕竟已经是四月,有钱人家糊窗户的高丽纸都换成了薄纱,街头的行人们哪怕没钱换颜色亮丽的春衣,可那些夹袄棉袄也都晾晒开来预备进箱子了。只是这时节的风也大,地上不消一会儿就能落上一层的灰,因而院子里晾晒的东西也得不时照管一下,以免洗干净的出去,灰蒙蒙的进来。

东四牌楼旁炒米胡同里的一座小院子便是如此。因为天气好,家里唯一雇来的年轻小厮阿贵在那儿使劲拍打着棉絮,一阵阵浮灰便在炽烈的阳光下翻腾了起来。他的咳嗽声清清楚楚地传到了挂着竹帘子的屋内,于是让坐在那儿的汉子更加不安。

“大人,小民……”

“我们算哪门子大人,就是刚刚进了都察院试职御史罢了。”

三个人能住在一块又性情相投,便是因为他们不但同分在都察院,而且都是家里境况窘迫。陈子岩是在亲戚寄人篱下长大的,农忙时人手分派不过来,他甚至不得不卷起裤管下农田干过活,因而对农人倒是客气得很,此时便笑着说了一句,见那汉子依旧满脸局促,他也不去管他,叫了一声另一边眉头拧成一个结的同伴。

“汝安,你真打算让庆平兄一个人蛮干?”

“不然能怎么办,我们一块附和着上书?”被称之为汝安的青年三十五六,在他们三个人之中年龄最长,向来也最稳重,却是摇了摇头说,“庆平之所以会一个人揽下,虽是因为他最恨谋夺农人田亩,但也是因为他怕事情闹大了牵扯到我们。你别急着反驳……我们自然不是怕事的,可如果我们全都搭进去了,谁替他奔走?还有,谁替这位去管这桩事情?”

坐在那儿的汉子毕竟是真正的庄稼汉,听不懂旁边这两位官员模样的大人物讨论的重心,却能听懂他们是真正预备替自己伸冤的,一时间又站了起来,随即对着两人扑通一声再次跪了下去,竟是一口气连磕了七八个响头。等到被人手忙脚乱搀扶起来的时候,他的额头已经是有些发青了,可脸上却满是感激。

“小的替家里媳妇和那冤死的孩子谢谢大人!”

家里媳妇和冤死的孩子……这几个字让陈子岩和常汝安的全都是心里沉甸甸的。据这个汉子所说,那些人侵占他们田亩的时候,是打着越王田庄的名义,用棍棒强逼着他们签下了献地的文书,他身怀六甲的妻子上前说理,结果被一脚揣在肚子上,后来又被一阵拳打脚踢,最终一尸两命。因着这缘故,那些人还害怕这汉子告状,险些连他一起结果了,却不合被人逃了出来,又不知道找到了哪个地方直性子的秀才写了这么一份状纸。

“别谢我们,御史原本就是该管这些不平事的,而不是逮着百官的阴私和那些个鸡毛蒜皮的小事纠缠不休!”陈子岩安慰了那汉子一句,随即看着常汝安道,“汝安兄,你说得固然没错,可我总觉得,庆平兄一个人上奏,声势太小了,我得帮他一把。你老成持重,便在后头给咱们掠阵,万一出了事情也好替咱们收收场。我没法就这么坐看着,我心里过不去!”

见同伴一副吃了秤砣铁了心的模样,常汝安不禁有些为难。就在这时候,他听到外头突然传来了一阵喧哗,紧跟着就是小厮阿贵又惊又怒的嚷嚷。他一下子站了起来,疾步冲到门边,打起门帘问道:“怎么回事!”

可一看到外头的情形,他就顿时愣在了当场。气势汹汹闯进门的赫然是十几条大汉,为首的那个一把将阿贵推倒在地,随即就大手一挥领着众人围了上来。虽说常汝安也是颇有胆气的,可面对这种场面,他仍是有些脸色发白。

那领头的大汉不等常汝安开口便傲慢地冷笑道:“王府捉拿逃奴,把人交出来!”

“逃奴,什么逃奴!”跟出来的陈子岩听清楚这句话,顿时勃然大怒,“王府豪奴占人田地逼死人妻,竟还敢诬赖什么逃奴,这是京师,是天子脚下,可还有王法在!”

那大汉没料到竟还会有人站在自己面前义正词严地斥责,起初还只是皱眉,但很快就变了脸色。他毕竟是在城外田庄上的管事,得空了进京城逛逛也就罢了,可要是真闯出什么祸事被人发现,那便是大不是。想到自己刚刚得到的讯息,想到只要把这苦主解决了便可万事大吉,他立时下了决心,狞笑着大手一挥道:“什么穷酸,也配教训我!上,把人抓出来带回去,家法处置!”

眼看着那十几个大汉就要冲上来,手无寸铁的常汝安顿时面色苍白。他终于明白了所谓的百无一用是书生是什么意思。可就在这时候,身后传来了一声暴喝,直到那个手持杉木椅子的汉子从身旁冲过去,大喝着向那些大汉冲去,又高声叫嚷说两位大人快走的时候,他才一下子醒悟了过来,脸上顿时涨得血红,一贯的冷静全都没了。

“天子脚下竟然有这样的恶徒……罢罢,我今天和你们拼了!”

陈子岩瞠目结舌地看着常汝安反身进屋,旋即就抄了一条凳子出来,顿时恍然大悟。可还没等他仿效,门外一声喝,紧跟着竟是又涌进来了十几个手持棍棒的人。这后来的却是二话不说,直接冲着先头那批汉子一阵乱棒胡七八糟地打了下去,口中还大声嚷嚷着什么。

“打死你们这些狗娘养的!”

“他娘的,老子当年也吃过你们这些走狗的苦头!”

“打死了他们干净!”

眼看着场面一度失控,原本以为要豁出命去拼一拼的陈子岩和常汝安全都愣住了,眼看着那个抄着杉木椅子的汉子也被人夺了东西搀扶了回来,他们更是懵懵懂懂,直到外头又传来了嚷嚷声,却是东城兵马司派了人来维持,他们才隐隐约约想到了一个问题。

莫非是有人早就盯着这些个作恶多端的王府家奴,却打算借他们的手?

等到那批及时来援的犹如潮水一般退去,却是把捆上的那批王府家奴撂在了他们的院子里,陈常二人商议了一阵子,随即上前质询,发现确实是越王府的人无疑,便丢开了那一丝犹豫。只要这不是什么构陷,那不管是谁的设计,他们都管不了那么多了!

都察院的突然爆发让朝官们叫苦不迭,尤其是当本司胡同和演乐胡同的风流阵仗也被揭了出来之后更是如此。唐宋官员狎妓乃是公然的,本朝却是自洪武初年起就完全禁绝,可不能真刀真枪地明上,歌舞陪侍就成了律法不究那等不成文的规矩。于是,出条子从本司胡同召官妓,亦或是自家跑到那儿去乐呵乐呵,这本就该是民不管官不究的。

所以,这一日早朝结束时,照例又是读那些都察院御史上的题奏。原本这都是过场,可自从前些天来,已经是人人自危。当好些个朝官都遭受到了严厉申饬甚至于罚俸的时候,金水桥畔就只见一溜耷拉下的脑袋。

虽说风流罪过不算什么大罪过,但如今毕竟是理学当道的年代,讲究的是品行无暇,谁都怕这么一个污点记录在档案上,影响自己今后的升迁等等。而更多没有被点到的人则是暗地庆幸,因为刚刚被点到的人都是屡犯,而他们只沾惹了一两次两三次的不在其中。只不过,看着那宣旨申饬的太监,仍是有不少人在心里犯嘀咕。

据说,就连内阁的几位老大人们,也去过演乐胡同看歌舞——自然不常见就是了——可是,那宣旨的太监别看人模狗样,却是一辈子也没法真正尝到女人滋味,偏还能娶到美貌的宫女做夫人!这世道也太不公平了,他们这些穷京官,有几个在身边养得起家眷,难得寻个人在身边伺候也犯法!

大佬们依旧是不动如山,毕竟,以行为不谨这种罪名,等闲是告不倒三品以上大员的,除非这位大员原本就失去了圣眷,或是做错了什么不可宣之于口的事。可是,紧跟着那宣读的太监读出的一份奏折,却让他们也维持不住那淡然不惊的表情。

越王门下侵占民田百顷,甚至逼凌平民致死?这种事情怎么会事先不曾有消息传出来?

承受了无数道目光的通政使这会儿却是垂头缄默,心里却知道,那奏章送上来的时候,东厂和司礼监就已经有人在那儿等着,他只来得及誊抄了名字就不得不眼看着东西送上去了,哪里知道里头竟然是这般内容?虽说不知道究竟是否皇帝真的要动越王,可不管怎样,有这般胆色的御史却已经很可贵了。于是,自忖自己今年就该告老致仕的通政使仿佛没看到那许多部堂大佬征询的目光,犹如睡着了一般。

如今的早朝上,各衙门都是选出声音最洪亮的人到御前奏事;而朝廷发布的旨意以及宣读御史弹劾等等,也都是由嗓门最大的太监代劳。那些想昨日晚上赶出奏章,今日一大早上书弹劾把唾沫星子喷到人脸上的人,自然早就已经是过去式了。尚未有出色弹章的御史们看着队列尾部的那个试御史,心中一面羡慕他的运气,一面佩服他的胆色。可是,当听到末尾那句“发现事有不遂,竟使人截杀苦主”的时候,无数人倒吸一口凉气。

这么说,竟是还险些在京城里也闹出人命来?

张越虽是当年执掌广东布政司,但那会儿没有学政,各省主持乡试都是皇帝御点,那会儿不远万里赶到广州的乃是沈粲。原本他是能留着看到底的,奈何后来被一道圣旨催逼到了交阯参赞军务,硬生生错过了乡试。等到他之后赶到北京的时候,就连殿试也早早结束了。所以,对于出自广东的那三个进士,他只是听说过名字,人却还是此前才见过的。

至于文章功底如何,他还是在沈粲那里听说过两句。可此时此刻,那一篇洋洋洒洒的弹章却让他不住地点头。此人并没有什么华丽的骈文辞藻,一字一句都很是扎实,句句都在点子上,光是文章便是让人击节赞叹的好文,更不用说因为胸中满腔义愤,因而遣词造句充满了感情,自然不是那种只逮着鸡毛蒜皮就大做文章的弹章可比。因而,当那太监终于读完的时候,他倒是很想往那浩浩荡荡排班的末尾瞧上一眼。

他已经算是做足准备了,可真没想到王府中人竟会如此横暴,幸好杨稷的人反应快,又正好有东城兵马司的人经过,否则就真的要出人命了!

御座上的朱瞻基面色显得很平静,但只有侍立在侧的王瑾才知道,昨天晚上看到那奏折时,皇帝的表情有多吓人。区区一个苦主的死活,天子可以不在乎,毕竟这天下时时刻刻都有不平,身为天子并不是为了解决百姓的不平而存在的,但皇帝痛恨气恼的,却是光天化日之下,几个王府家奴竟是敢不把朝廷命官放在眼里,若不是有仗义百姓,若不是有东城兵马司见机得快,这天子脚下便能闹出一桩大案来,到时候盛世两个字说出去还有谁信?

“事出重大,依律,所犯家奴由锦衣卫即行缉拿下狱彻查。”

只抓家奴不罪藩王,这是素来的老规矩了,因而朝臣们虽有彼此交换眼色,却没有一个人提出异议。可就在那个太监念完这一句的时候,紧跟着上头又传来了皇帝那稳稳当当的声音:“越王纵奴犯下如此重罪,着增加训导两名,令越王从训导读皇明祖训!”

之前因为公主下降的事,各家王府和公主府都已经增加了王府教授和训导等等讲学官。这些官职以往也都是常设的,但毕竟品级相差悬殊,要真正督导却是难能。可是,皇帝在这种时候再次派出训导前往越王府,读的又是皇明祖训,不得不让人心生联想。更何况,家奴行凶和纵奴行凶本来就是两码事!

还有,因为越王原本就藩在衢州,工部曾经一度到那儿去兴建王府,据说之前又打算改在顺德府,这又得大兴土木。听说宫中已经议起了越王就藩的日程,看眼下皇帝的恼怒,难道王府没造好也让人先过去?

第九百一十四章 盛气而来,仓皇而走

有道是宰相门前五品官,说的便是这达官显贵家的豪奴一流。英国公张辅和张輗张軏兄弟既然有收留自净奴看守庄子以及种田的,别家又怎么可能没有劣迹,而作为揭出这些事情的始作俑者越王,又怎么可能清清白白一尘不染?

随着头一件事被揭出来,皇帝下令彻查,又褒扬了那三个解下状纸的御史,一时间原先尚有顾忌的其他言官们立刻振奋了精神。只要肯用心,这等事情又有什么挖不出来的?藩王权贵端坐府中,下头有的是人来回奔走,一时间,什么霸人田产谋人店铺甚至于逼奸不遂致人于死的,好些豪奴的行径被揭了出来。

只当更多有关各府豪奴乃至于清贵子侄欺凌平民的案卷被揭出来的时候,那些原本满怀着一腔热血的年轻言官们也渐渐陷入了沉默。官场上的交情盘根错节,一个看起来毫无关系的人,拐了一大圈往往会与自己有关,而一个看上去恶贯满盈的家伙,到头来却可能是门师子侄亦或是亲戚的家人,于是,一度掀起一股大波澜的都察院渐渐平静了下来。

都察院是平静了,但这场弹劾风暴的余波却仍在继续。英国公张辅及张輗张軏三兄弟收留的自净奴被清查了出来,张辅领头上书请罪,把两个兄弟的责任也揽在了自己身上,到头来不过是申饬了两句,某个御史危言耸听的所谓收留阉奴意图不轨之类的话并没有人听,只苦了那些进宫梦彻底破碎,还不得不编戍边疆的自净奴。事后才没过几天,朝中便有明旨,调张軏任云南都指挥使司任都指挥佥事,调张輗于陕西都指挥使司任都指挥同知。

虽说这不算是黜降,可两人都是河间王张玉嫡支,又是英国公张辅的弟弟,一个被远远发落到了云南,一个被黜降到了陕西,这处置不可谓不重。毕竟,不过是属下管事“误收留”了自净奴,并不是本身有什么大差池,比起越王府豪奴致人死种种事由要轻微得多了。

旨意一下,震动的不单单是朝中,张輗和张軏自然是怒不可挡。平常往来得并不多的兄弟俩碰了一下头,两相一印证,就得出了他们的结论来。张輗对朝堂大事素来就是一知半解,因而分析解释的自然是张軏。在他看来,若不是为了那个本家侄儿张越能执掌兵部,张辅不会丢掉中军都督府都督这个职位,没了兵权。而即便如此,皇帝还要频频敲打,自然是为了不让张家人能够坐大。于是,兄弟俩喝了三杯壮胆子,让人打听好了消息,一得知这天傍晚张越散衙就去了铁狮子胡同的英国公园,两人立刻带了几个家丁,快马加鞭赶了过去。

时值初夏,太阳落山晚,已经是酉正一刻,西边却还能看到红艳艳的日头。几个人在夕阳的余晖下抵达了英国公园门口。瞧见两个门房迎了上来,一骑当先的张軏也不理会,挥舞马鞭把人驱赶开来之后,就和张輗径直从西角门冲了进去。他们两个可以这般肆无忌惮,那跟着的亲随护卫就不敢这么嚣张了,一个个慌忙跳下了马。有的上前扶起跌倒在地的门房,有的则是慌忙对人通报,但已经是晚了,张輗张軏兄弟已经是纵马消失在了园中。

虽说是盛怒而来,但张輗和张軏毕竟还是害怕张辅那冷脸,因而骑马转过夹道,到了一扇角门边上,就都下了马来,也不理会那个迎上前来屈膝行礼的媳妇,气咻咻地进了门去。才走没多远,张輗就听到背后传来了一阵呼唤,扭头见是荣善,他立时拉住了张軏,兄弟俩遂神情不善地等在了那儿。

“二老爷,三老爷……”荣善已经是一大把年纪,这会儿得着讯息就一溜小跑冲了过来,着实是累得不轻,即便如此,他仍是礼数周全见过了两人,这才喘着粗气说道,“老爷正和越少爷在书房中商量事情,若是二老爷三老爷有事,小的立刻叫人去通报一声。”

“在书房?正好,我还正愁找不到人呢!”张軏嘿嘿笑了一声,再也不理会荣善,拉上张輗就往书房的方向去了。

见着这光景,荣善大吃一惊,只一思量就猜到了两人这回来怕不是兴师问罪。可是,这会儿要上前阻拦已经是来不及,况且那两位主儿从小就是恃强斗狠的,下人一个不好则是动辄打骂,他总不能拿鸡蛋往石头上碰。在原地想了一会,他一把抓过背后的一个小厮,沉声吩咐其抄小道过去先报个信,旋即就急匆匆地往另一边去。

当务之急,也只能先去把夫人请过来,毕竟是长嫂,兴许能弹压得住。

书房中的张越正在和张辅商讨军户事宜,就只听外头一阵喧哗。颇感愕然的张越上前一开门,就看见一个小厮几乎是气急败坏地冲了进来,随即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老爷,越少爷,不好了,二老爷和三老爷……”

话还没说完,张越就只见两个人影气势汹汹地进来,正是张輗张軏。头前的张輗甚至二话不说一脚就朝那小厮踹了过去。所幸他眼疾手快,一把拽着人往后退了两步,这才躲开了那一击。见此情形,已经是站起身的张辅顿时大怒,当即厉声训斥道:“你们这是想干什么?”

“干什么?”张軏把余怒未消的张輗拉了回来,又冷笑道,“大哥,你这个英国公可以安心起园子,养花种草调教儿女,我们两个却一个要去云南那种满是瘴气的地方,一个要去陕西吃沙子,就是为了给这个小子让路?”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张軏平日里见张辅发怒便消停了,可今天他就是想把事情闹大,因而分毫不退,竟是又上前一步指着张越的鼻子说:“我胡说?咱们张家是什么样的门庭?父亲是河间王,上头三代全都封了公,为得着因为收容几个自净奴的事打发咱们哥俩去那么远的地方!大哥,你是国公,是你立下了功劳得了爵位,可你什么时候庇护过我们这两个弟弟?你一心一意只知道栽培张越,可他帮了你什么?为了给他让路,你连中军都督府的都督都不做了,连兵权也不要了,可就是这样,依旧还是有人要寻你的不是,寻我们的不是!”

饶是张辅在将士面前素来说一是一说二是二,筑京观杀将立军法,纵使面前溅血也是面不改色,此时却被气得脸色发青。见张越要说话,他一个眼神将其制止,又挥手赶了那个小厮出去,待到大门关上,他这才冷冷看着面前两个份属血缘至亲的弟弟。

“说完了没有?”

见张軏恨恨住口,他又看着张輗。后者却是没有张軏那么大的胆子,被那冷冰冰的目光一扫,到了嘴边的话也吞了回去。这时候,张辅方才淡淡地说道:“既是你们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今天我就教教你们,让你们知道什么是让路,什么是退路!”

“你们说我是为了张越,方才辞了中军都督府的都督,没错,这是一个缘由,但你们别忘了,我在军中多年,曾经统帅过大军南征,也曾经管带右掖从太宗皇帝北征,经我的手提拔上来的军官,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而且如今大多数都是三四品的高官!再加上父亲当初在军中的威信,说那些五六品的世袭军官有三分之一出自咱们家也不为过!久握兵权,危机不可测,这道理你们两个四十开外的人居然不明白?”

见张輗还有些茫然,张軏的脸色却一下子变了,他又冷笑道:“还有,人贵有自知之明,就凭你们还有家里斌哥瑾哥那几个的德行,在朝堂上说一百句话,可有越哥说一句话管用?我栽培他,那也要他值得栽培,你们家里那几个孩子,我不曾替他们延请过老师,不曾让家将去教导他们武艺,不曾给他们安排好军中的路子?可他们自己都干了些什么!一个在我病了的时候白日宣淫,结果让太宗皇帝一顿板子险些打死,一个成日里无所事事,倒是会和那些勋贵子弟一块斗鸡遛狗!张家要是靠他们这样儿的,那家名早就毁了!”

“还有,你们刚刚说,为着这么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就要打发你们一个天南一个地北,好,那我就告诉你们那些被按下的小事!老二,你家里的第五房姨娘是哪里来的?一个世袭百户的妻子,你竟然用了那种见不得人的手段弄了来放在家里,你以为锦衣卫和言官们都是瞎子?还有,斌哥名下的五十顷田是怎么回事?你在通州接连置的三处房产,钱是哪里来的,你替人往顺天府关说人情,顺天府尹不得不照办,这事情有是没有……”

张辅一口气说了十几桩事情,张輗最初还撑得住,可到后头几桩的时候,他就吃不消了,只能用求救的目光看着拉他一块来的张軏。可听到刚刚那番话,张軏也是心里直打鼓。果然,张辅训斥完了张輗,旋即便扭头看着他,那语气竟是比之前更加严峻。

“还有你!老二不过是贪得无厌糊涂透顶,你呢,心比天高,却尽用那些不入流的手段!早先到汉藩去传旨的那一遭,被汉世子算计,染指了王妃的表妹,可是有的?后来以为这事情瞒过去了,于是和李茂芳有些不清不楚的勾连,可是有的?还有,这次居然听越王的算计越哥,真是亏你做得出来,你以为人家是好心不成!”

和训斥张輗的那些事情相比,这些事情却是涉及重罪,因而张軏固然是浑身冰冷,就连张輗也不知不觉地往旁边退了两步,竭力拉开自己和这位兄弟的距离。眼见此时的情形有些僵,一直没开腔的张越不得不轻轻咳嗽了一声。

“輗二叔,軏三叔,我不妨说一句实话,此次你二人的任命虽说是兵部推举,我也回避了,但按照许侍郎的本意,并不是让你们去云南和陕西。当初选定的地方是南直隶和河南,一个靠近南京,一个离开封老家不远,但题奏送上去之后,是皇上亲自改的地方。”

果然,此话一出,刚刚对他开口说话还皱起眉头的张輗一下子呆住了,张軏更是想到了某种让人心悸的可能,竟是一个站立不稳,跌坐在了椅子上。眼见这般情形,张越便叹了一口气说:“如若你们不信,尽可从中官处打听消息。不过我之前得到的皇上朱批,倒是可以给你们瞧一眼。”

张越转身从张辅那书桌上取来了一本折子,又递给了张輗张軏两人。他这般坦然,兄弟俩就有些迟疑了,最后还是张輗按捺不住,接过来展开到最后一瞧,果然是看见了那鲜红的朱批,那字迹赫然是他们最熟悉不过的。当看到上头竟是说他们俩“将门之后,名不副实,若不加以训导,他日必有辱家名”的时候,两人对视一眼,各自都看清楚了对方眼中的恐惧。

当今天子……可不是平民百姓想象中的那么宽容!否则,汉藩之乱也不会牵连到那许多人被处死被黜落被编戍,此次晋王之事亦是不会有处死的流言散布开来!

盛气而来的张輗张軏在书房呆了不到半个时辰便狼狈告辞离去,张辅在那边扮黑脸,而张越作为晚辈,则是在一旁扮白脸,又向两人许了些好处,因而两人离开的时候怨气也差不多消了,取而代之的则是深深的惊悸。这倒是让闻讯赶来的王夫人有些意外,进屋之后问过果真无事,她方才如释重负地离开,又令人捎信给前院的荣善,让其不必担忧。

碍事的人总算走了,张越顿时松了一口大气,而张辅则是疲惫地揉着太阳穴,又回了位子上坐下,又叹道:“你想得比我周到,我从前只是想一味让他们走正路,却没想到人不是贪名就是贪利,他们没了正当途径,少不得走歪路子。你既然能带挈他们多些银钱,他们便能把那芥蒂抛开……至少是暂时抛开。不说这些了,总之他俩的事情算是解决了,你也能放下一桩心事,毕竟,这两个长辈可不好办。”

张越看着露出笑意的张辅,倒是有些不好意思,随即才轻轻点了点头:“不管怎么样,这次多亏了您,否则他们若是真的寻上家里去,我就招架不住了。”

第九百一十五章 金枝玉叶

弘文阁经筵至今为止已经开了四次,但直到四月十五为止,尽管有好几位官员因为建言而受了提拔,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因而简在帝心,可归根结底,终究是没有讨论出一个结论来。可四月十五这一日,当乱哄哄的一番议论到了尾声的时候,从来都只是默默作壁上观的大佬们仍然仿佛一个个菩萨一般,或赞许或欣赏或厌烦或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些刚刚还侃侃而谈,这会儿却齐齐闭上了嘴的朝臣们。可出乎意料的是,只是在一次经筵之后赋诗一首赐群臣的朱瞻基,竟没有由得太监高声结束此次经筵,而是站起身来。

“下一次弘文阁经筵之后的议题是赋役和军户,诸卿回去之后,可以告诉同僚,好好地想一想。我朝赋役原是定的轻省,但如今多年过去,欠赋的非但没有减少,反而因为逃避差役,每年户籍黄册上流失的人户动辄数以千计,而江南湖广一带,隐户尤多。而诸如船户等他户,常以解物送京为苦。至于军户,民皆言军户乃是贱役,由是军户流失亦多,兵部武库司勾补军户,常常是勾无可勾。而九边以军户屯田,以至于鞑虏犯边动辄死伤甚多,便是因为心思全都在军田上……”

皇帝洋洋洒洒说了一盏茶功夫,但下头听的人虽仔细,心中却无不犯嘀咕。这前头的三件事呢?是究竟搁置下去暂且不提,还是已经有了决断?话说回来,前些时候都察院御史们沸沸扬扬的上奏风波,也有不少是涉及此事的,究竟是怎么个结局?可是,一双双眼睛看来看去,终究是一个老成的翰林侍读学士待皇帝说完示意的时候,出列躬下身去。

“皇上,那此前所议三事……”

“此前所议三事,到今日为止。下次经筵,朕会宣布相应事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