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天大亮的时候,阿秋送了回信来。

仪华不顾正在梳妆,即摒退了左右下去,拆开黄皮信封一看,只见乳白信纸上,“放心”二宇赫然在目。

阿秋早年在魏国公宅,就随仪华识文断字,她见信上写着放心,当下就想到与昨日之事有关,不由担心道:“小姐,朱将军虽是好的,可他是王爷的亲信,找他可是妥当?千万不能让王爷误会了小姐才行。”

仪华从梳妆台起身,徐行至炕几前,揭开几上铜制香炉,燃了手中信函,方回头道:“我只是让他多加留意府中动静,必要时保护炽儿燧儿的安危,这与王爷没有抵触,他也不算违逆王爷。再说他曾救我性命,又与三弟是结义兄弟,无形中已是向着我。这次的事,于他不过是举手之劳,又岂会有事?你毋须多忧。”

听过,阿秋心里安下,想起昨日一直没机会与仪华说昨日的事,本要趁这时相问,却苦于仪华将要启程去秋山别庄,又听仪华说一切稍安勿躁,也只好暂时放开,收拾行礼不提。

王妃离府不是小事,尤是如今身怀六甲,便成了府中头等大事;加之前些日子,朱棣一连十日未见仪华,后来朱棣又下禁令,再有张月茹婢女怀孕,孕期更与仪华相仿,众人一方面多多少少想见正妃与新次妃交锋,另一方面却是存了讨好仪华之心。

如此一来,前来送行的人,除了一众妃妾以外,府中侍人能来的也都来了。

时届初夏,众妃妾、府中侍女皆换上了各式各样的轻薄宫装,化了明亮的新妆,戴着以假乱真的绢丝宫花。这样一群人儿拥在一地,还未走近她们,一缕脂粉香早侵袭鼻端,随即就听一阵环翠叮当,笑语喧闻,再远远一瞧,好一番花团锦簇之景,不觉眼花缭乱。

仪华昨夜没睡好,身子又虚,一见这般场景,顿时只觉头昏,勉强应付了几句,就上马车。

马车约一个时辰,出了城门。

还不到巳末,尚未热起来,微撩开车帘,一阵风吹进车厢,仪华略舒了口气,侍靠在窗口轻吁气。

陈妈妈见仪华神色倦怠,忙倒了一杯梅子水,送了过去:“出了头平城好一阵,奴婢记得前方有一个草亭,要不下去休息一会儿,正好打尖。”

仪华轻抿了一口,不及摇头,一旁食着凉糕的熙儿,一下子从另一边窗口,蹭到仪华的跟前,一双浓眉倒竖,挥着小拳头,瞪眼道:“母妃,又是小妹妹欺负您了,等她生出来,我给母妃出气,收拾她一顿!”

仪华一听,睁开眼,看到儿子故作凶狠的逗趣模样,不禁“哧”地一声笑了起来,随即又板了脸,正待假意教训,马车骤然停下。

这一停,熙儿蹲着的身子一个不稳,直朝地上栽去。

陈妈妈眼疾手快,急忙抱住熙儿,可熙儿虽年仅五岁,身子骨却长得甚为结实。陈妈妈有些抱不住,只护了熙儿在怀.自己仍摔了在地。

“怎么回事?”着了陈妈妈、熙儿没事,仪华沉声问道。

此刻马车复又行驶了起来,辘辘的车马声响了许久,才听车夫的声音隔着车门传来:“王妃,刚才有一个赶骡车的挡了路,这会已经让走了。”

话答得平常,声音里却包含了一丝怯懦。

仪华不疑有他,注意全在受惊的儿子身上,等哄过了熙儿,猛然惊觉不对。

三十多名带刀侍卫随行,一个赶骡车的怎会这么大胆,竟敢挡路?

疑惑一起,仪华当即打开帘子,往外望去。巳时已过,日光曝晒,路上不见人烟,只有丝丝热风中,无精打来的树木立在路旁。官道大多相似,这样看了半晌,仪华无法察觉异样,只能放下车帘,以阻隔外面的热气。

只在这时,陈妈妈脸色一变,忽然上去一把撩开车帘,略探头,左右望了一阵,手上发颤的放下帘子,怔怔的回身看着仪华。

仪华被她看的古怪,微蹙眉道:“嬷嬷,怎么了?”

熙儿平时跟兄弟姐妹一块,这会儿一个人,也百无聊奈的瞅着陈妈妈。

陈妈妈张了张嘴,声音有丝嘶哑:“王妃,这不是去秋山别庄的路。”

仪华闻言愕然,心里首先闪过一个不好的念头,旋即又觉不可能,心慢慢安了下来,思绪冉冉转动间,想到一个可能,她突然大叱一声:“停车!”

无人理会,马车依然疾驰。

仪华脸上泛起了一丝冷笑,正要再次出声,窗外有侍卫队长问道:“不知王妃有什么要吩咐属下?”声音恭敬,不见分毫慌乱。

熙儿聪颖,见此刻仪华比以往训他还严厉几分,却也不怕,就一个劲的从陈妈妈怀里拱出来,挪到仪华的身边,悄悄抓住仪华的手,好奇的盯着窗帘。

仪华感到一只肉呼呼的小手伸来,以为是熙儿害怕,脸色缓了缓,语气仍然冷然道:“什么事?我要敢问队长,这是要护送我母子到哪去?”

侍卫队长不善说谎,沉默了一会才说:“秋山别庄。”

仪华怒极反笑,心里又有一抹说不出的紧张,同时也有害怕,恐她猜想错了,毕竟以朱棣的心性,在她那样决绝的话后,是不可能再主动找她。若不是朱棣的意思,为什么他们要这样,有何目的?可他们忠于朱棣,又怎会背叛?

一时间,仪华脑中闪过诸多念头,心又焦急了起来,不由自主的一手紧抓住熙儿,一手牢牢护住腹部。

隔着一道帘子,两方沉默了起来。

良久,马车停下来,一道马蹄声响了几下后,一人在车外道:“属下丘福参见王妃。”

一听是五日前随朱棣离开的丘福,仪华心下一松,下一瞬却怒从心头起,却不好当众发怒,一时竟话语微凝。

另一边,丘福简短一语,久不等仪华出声,知道事已败露,想起朱棣事先的交代,也不在于周旋,便开门见山道:“属下奉王爷之命,接王妃至燕山别庄避暑。”说罢,不等仪华答话,高喊一声“启程,明日晚间不到,一律军法处置!”

话音方落,队伍浩荡行驶。

第二百一十章 不懂

燕山大营方圆百里人迹罕至,唯有雄浑起伏的远山,一碧千里的辽阔草原,与那戒备森严的重重关卡。

次日傍晚,经过数道关卡严密盘查,他们终于抵达燕山别庄。

此处美其名为燕山别庄,实则只是一间小院落。它背靠山林,山中松木苍郁,林翳蔽天。左右零零落落的栽了些柳树,留出中间一条丈尺宽的路径,一直蜿蜒伸向院落大门。

马车稳稳停下,仪华心中一沉,手紧攥住褥裙。

不需片刻,外面起了一阵骚动,很快的骚动止了,就听众声齐道:“参见王爷!”

“母妃,有人在叫父王吗?”睡得迷迷糊糊的熙儿,让洪亮的行礼声吵醒,他在陈妈妈怀里揉着眼睛问。

不用回答,车外已传来朱棣与道衍寒喧的声音。

听到朱棣的声音,仪华一路上的薄怒与紧张,莫名地全消失不见,心里很是平静,甚至寂静。

一路忐忑不失的陈妈妈,见仪华脸上有了笑容,虽然那眸子极清冷,可不像路上一样满脸不悦,心里微微放了心。

这时候,外再又起了一阵响动,隔了一会平静下来,一个陌生地尖细嗓子说:“请王妃、二王子下马车。”

仪华微微一讶,那个士兵已弓着身道:“内侍马三宝参见王妃。”

原来和李进忠一样,是一名内侍。

仪华敛回异色,眼睛一抬,便看见立在一棵柳树前的朱棣。

暮色将合,仅几缕暗红残留天际,光线暗了,依稀只辨出他穿了一身藏青色袍子;周身气息都隐在黯色里,看不清神色,但那一双眼中闪着熠熠的光芒,有神且慑人,一看就知道是他。

只是这一眼而已,也不过七天罢了,此刻再见朱棣,仪华竟觉恍如隔世,仿佛饮了孟婆的忘川水,前尘往事都遗忘了,留下的仅是一些模糊的虚无影像。

恍惚的这一瞬,朱棣大步走了过来,驻足在马车下,伸出手,沉声唤道:“王妃。”

院落外除了来来往往搬行李的侍人,还有如铜墙铁壁守着的数十名侍卫,在如此众目睽睽之下,仪华不会驳了朱棣的意。她恭敬温婉的道了一声谢,方将手交给朱棣,款款下车。

脚下立稳,仪华立即抽出手,要向朱棣行礼。

手方抽出半寸,朱棣已重新握进手里,隐在仪华的广袖下,免礼道:“你身子不便,不用行礼。”

仪华既已决心斩断念想,对于这种过于亲密的动作,她自是异常排斥。可任凭她怎么使劲抽出,却没有半点松动,而她又不敢引起太大的动静,索性也不去挣脱了,移步与朱棣并肩而立,含笑看着陈妈妈和熙儿下车。

熙儿活泼好动,用老人家常说的话,就是一只上蹿下跳的泼猴,一刻也安静不得。打跟徐增寿学起武艺,更是停不下来,见了石阶也不老实走,就一阶两阶的跳。陈妈妈怕熙儿下马车也跳,在朱棣面前失了礼数,紧抓住熙儿的手不放,没想到熙儿却是规规矩矩的下马车。

“参见父王。”一下马车,立马挣开陈妈妈的手,跑到朱棣的面前拜了一个跪拜大礼。

仪华看得瞠目结舌,她以为熙儿就行个拱手礼,何尝有这般郑重其事行礼的时候?

“起来。”朱棣也觉诧异,随即眼里却掠过一丝笑意。

依言,熙儿小小的身板利落起立,眼睛在父母身上溜了一转,停在朱棣身上上上下下的打量起来。

仪华看着儿子言行不似住常,心里估摸他又要做什么,正要出声打断,熙儿已经跑了过来,一把抱住朱棣的腿,仰起头,一双又圆又大的眼睛,眨巴眨巴的望着朱棣,咧嘴一笑,道:“父王,舅父说名师出高徒,我是舅父的高徒,您下次打战带上熙儿吧。”尾音未消,想起徐增寿,忙又道:“还有舅父,也带上舅父吧!”

朱棣先以为熙儿好奇的看他,以为是熙儿对他的孺慕之情,这会儿一听竟是这样的请求,微错愕了一瞬,旋即放开仪华的手,将熙儿一把举了起来,脸上再绷不住了,已是朗声大笑:“好,可得先考量一翻你舅甥二人的本领才行。”

说着,朱棣很自然的转头,看向仪华,笑意从眼里溢出,溢至眼角眉梢,刚硬的面庞似乎有温润的神色。他含笑道:“本王就知你三弟一直记着这事,不过当了朱高熙骑射师傅半年,就让他给拐了去,我们的小儿子是不能再认他当师傅。”

朱棣在军中颇有贤勇之名,又不吝惜身份与众将士结交,但他到底是霸主一方的藩王,统率燕山大军,平时在众人面前难免一副老成持重的样子,犹是北征大获全胜以后,人越发内敛沉稳;此时单不说他慈父一面,就是对妻子的温声细语,已听得一干营中将士愣了愣。

仪华却觉不自在,好在毡帽纱帷遮着,也看不出什么。

“王爷,道衍大师他可已进了庄子,怎不见他?”不欲按朱棣仿若无事人一般的括,仪华转移话题道。

朱棣笑容淡了下来,放了熙儿,语气平常道:“这个院子只有两进,道衍大师住下多有不便,本王就安排了他住在数里之外的营中。”

仪华听完心中一动,却什么也不说,只是淡淡的“恩”了一声。

仪华的冷淡,朱棣视若无睹,看了一眼正上灯的院落,忽的又暗中攥住仪华的手,面上只作搀扶,道:“也快一更了,晚饭还没用,你药也没喝,进屋吧。”说着吩咐了一句看好熙儿,便不容拒绝的搀着仪华进院子。

众人目光之下,两人并肩而行,这是不曾有的。

仪华侧目,隔着一缕薄纱望去,朱棣神色自若,好似这一切再正常不过。

而她却愈发不解,亦不懂——朱棣这样一反常态,究竟想做什么?

(晚上还有一更。很晚应该。)

第二百一十二章 酒馆(上)

入伏以后,一日比一日热了,仪华身子也渐渐显了出来,毕竟到七月间,她是五个月的身子了。

那阵子,朱棣是极忙的。因为乃儿不花麾下万众,要内附在他燕军下,从以前的敌对军,到如今的同袍战友,是需要诸多磨合;而且朱棣一贯谨慎多疑,对于依附他的蒙古军,是不能完全信任,自要多加留心;再则燕军大获全胜而归,又得了今上赏赐军饷,众将士难免自傲,军心涣散。于是,朱棣不得不花更多精力在军务上,日日操练军队,务求戒骄戒躁。

所以,朱棣空闲的时间,其实根少。但每日里,在仪华喝药的时间,他总会适时的出现。起初,仪华对此十分抗拒,何奈拧不过朱棣强势,又见他只是者她服了药,就自行离开或陪着熙儿,并不与她亲近,慢慢地也就由了他去。

这日大中午的,朱棣又策马来了。

院子里十来名侍人,都习惯了这样,见朱棣一如往常的来了,不约而同的避了老远。

一室静谥,空气中有苦涩的药味弥漫。

仪华一眼未看沉默立在身旁的朱棣,端起药碗,将药饮下。服药依然艰难,她吐了一决,连用两碗,方饮毕。

药碗“笃”地一声重磕上炕几,纤白的素手死扣住几沿儿,低头急喘。

“下月起每日只需服用一次,也就没这么难受。”朱棣到了一杯兑的温水,手在半空中迟疑了一下,还是扶起仪华,道:“漱口,去苦味。”

夏日衣裳单薄,朱棣手心的温度,穿过一件白绫褙子、一件贴身里衣,烫着后背。仪华依旧排斥,正要不着痕迹的避开.不经意的一抬头,者见朱棣眼晴红血色分明,显然是一夜未阖眼.她避开的动作不觉停下,接过温水漱口。

漱了口,仪华以绢帕拭了唇,转脸看向窗子外,淡淡道:“王爷行尊降贵,臣妾受不起。”

朱棣没有接括,转身在炕几上坐下,另问道:“可知今天是什么日仪华闻言无奈,每每说及朱棣不愿听的,他不是闭嘴绝口不提,就是转移话题。现在又这样,仪华如今是连一丝气恼的心也没有了,只是沉欺的望着窗外,等着朱棣自己离开。

见仪华没理会他,朱棣也不恼,自说道:“你来这里一个月了,也没有走哪里去,正好趁着今日是七夕,本王也闲来元事,带你和熙儿出游半日,倒也行。”说着,倒了一杯凉茶,一口饮下,又补充道: “道衍大师说你身子倒康泰,但也需要时带走动,你这样常不走动,实在不妥。”

此地军事重地,院落外又有重重官兵把守,叫她如何走动?

仪华心下不忿,猛转头者向朱棣,话语生硬道:“请问王爷,臣妾如何到院外走动?”

朱棣面不改色道:“本王空了,便可带你出去。”

这样的朱棣,不是她印象中的朱棣,仪华全无招架之力,她也不再做元畏争辩,复又看向窗外,道:“臣妾身体不适,且下午还要等道衍大师来,只有扫王爷兴了。”

朱棣仿佛早料到仪华会拒绝,一听便道:“昨日诊脉后,道衍大师说你身乎只要不太劳累,就可以出游。”说括时,见仪华漠视的眸子渐有神采,朱棣眼中笑意闪过,面上却是皱眉无奈道:“再说几日前,本王就答应了熙儿,岂可言而无信?”

话落,像是为印证朱棣的话,院子里传来了熙儿稚嫩的童音:“父王来了!?父王,三宝他说您要带我出去!”

仪华本还欲拒绝,却听熙儿兴奋的声音,想起儿子这一月里大多被拘在院里,只有朱棣在此次北征途上,选的一个内侍陪着身边玩耍,心里到底不忍让儿乎夫望,也就默认同意了。

一行十三四人,做了寻赏富户家的装扮,乘马车向最近的县城驶因为七夕之夜,是晚上才点莲花灯,一路上行程不赶,可以欣赏沿途风光,不觉惬意。

天将向晚之际,马车驶入了县城,在一个巷道口停下。

巷道往里走十余步,有一家三肩门宽的小馆子,里面一眼能望到头,就四五张木桌,条形长凳,以及靠着门口的酒柜。

此时馆子里没有人,只有一对五十多岁的老夫妇,看样子他们应该是老板。

仪华诧异的走进去,见马三宝熟门熟路的引他们坐下,又向那对老夫妇点了菜,而老夫妇也不甚惊慌他们进来,心中更是疑感重重。

朱棣似知道仪华的疑问,坐下不久,便解释道:“这里酒很够味,比起蒙古人的酒还烈,做的小吃也地道。我在营中久了,偶尔就会过来一次,索牲骑马来回,也就一个时辰,也不大耽搁什么。”说着,嘴角添了一丝笑意,道:“说来,这地还是五年前,士弘(朱能)发现的,后来就成了常来的地。”

莱上得很快,还在说话的时候,三碗热腾腾的馄饨、四碟下酒的小菜、一盘白面馒头并一大碗白酒,巳径麻利的摆了桌。

大碗酒一上桌,初进巷子时闻到的那一股酒香,立时变得浓烈起来。仪华忽然想到了一句括“酒香不怕巷子深”,朱棣这样常年待在军中的人,就好喝些烈酒;酒某上又极容易拉近关系,想来朱棣就常和燕军中的军官来此畅饮。心下疑惑解了,一抬头,就见朱棣将一脸馋相的熙儿拉到身边坐着,拿筷子蘸了白酒,正要给熙儿喂:那酒不用尝,光闻味,也可想见有多辛辣。当即,仪华一急,脱口听道:“不许给他喂!”

朱棣身子一僵,动作霎时一停,怔怔的抬头:“你…对我说不许?”

随同进来伺候的陈妈妈、马三宝听见仪华命令的语气,皆是一惊,目光下意识的看向仪华。

这一月来,她态度冷淡,朱棣从未计较,仪华也没注意到,她口气有何不对。待隔着毡帽,感到二人的目光,方意识到有些不妥,却不等她重新再言,巷子口突然传来一道洪亮而诧异的声音:“你们怎么在这?”

第二百一十三章 酒馆(下)

巷子幽僻,让一辆马车堵、八名侍卫在巷子口,过往行人愣窥探不得半分,也无一人敢窥探,很是寥落沉寂。乍听一道声如洪钟的男音,又是一派相熟口吻,仪华不觉咽了话,引了注意过去。

日影西斜,远远只见巷子外,立了三人。

这三人俱是生的高大魁梧,虽光线距离使然,着不清他们面貌,那一身从军营里磨砺出的肃杀之气,已教仪华猜出三人均来自燕山营中。

可他们既能一眼认出朱棣身边亲信,显然身份不低,为何她却不知这三人来历?

在仪华思量来人身份的时候,他们已结束了一番小声交谈,随行侍卫百户长柳升过来禀道:“张玉张大人,携两子求见。”

听过名号,仪华全无印象,不是以住所知的城中、府里、军营三处任何一位武将,只道是此次北征新调来的武将,便也丢开了疑惑。

正如仪华心想,张玉的确是此次北征新调来的武将。此人本为前朝枢密知院,前朝亡后从走漠北,洪武十八年降明,一直无所作为,终在两年多前,从军蓝玉为帅的捕鱼儿海大战,以功授青州府卫副千户。这次北征,随同就藩青州府的皇六子宁王,暂归于燕王麾下。然,谁也没料到燕王不费一兵一矢胜敌,班师回朝后,完全不提归还青州府兵马,至宁王上奏今上,朱棣方归还部分,而张玉却随燕军返回了北平。

此刻,朱棣早无方才诧异之色,似颇为意外道:“哦,张玉父子?也难得遇上,你请他们过来。”

柳升领命,转身而去。

仪华知熙儿无法无天的性子,恐他捣乱,遂唤到身边坐着。

事方毕,只听一阵纷杂的脚步声传来,仪华不由抬头向门口望去。

门口走来了三个人,他们不是并行,而是一人走前,左右两人略后。走前头那人四五十的年纪,一张黝黑的国字脸,浓眉大眼,高鼻阔口,长得很有几分威武。身旁两人都二十五六,与他面容都有相似,只是左边那人看着更为洒脱,右边那人面似温和。

不及仪华再看,走头里那人似察觉有人打量,目光如电扫来,仅一瞬又若无其事的移开,拱手行礼道:“属下张玉参见大人。”

朱棣受过礼,笑道:“不在军中,无需以身份行礼。张大人你年长我不少,在军中三十多年,资历也甚我许多,是为长者。说来,当我与你见礼才是。”话是如此,却不见朱棣起身行礼。

闻言,张玉一副受宠若惊,连连声称不敢,等朱棣作罢,又介绍了两个儿子。

原来左边那人是他长子张辅,右边为他次子张輗。这样一介绍,便又是一番见礼。后朱棣道有缘让拼桌同坐,但君臣有别,张玉一生又几经大起大落,对于朱棣自有戒备,哪肯依言就坐,何奈朱棣言词真切,无法只得坐下,却让两个儿子站立身后。

仪华见张玉看似五大三粗,实则粗中有细,再着朱棣对他很有些推崇,心中明白她该如何,可朱棣却为让她换桌,便静静地照顾熙儿用食,将她母子置身于酒桌之外,只是同处一桌之上,多少也听得二人谈话。

一听才知,今日为何会遇上,竟与徐增寿有关。

这月里,徐增寿与张輗结识,几日前带了张輗来此,张輗大赞此处酒好。至今日,张輗见与父兄皆空,想起张玉自降明后,大感无够味的酒可喝,于是带了父兄来此。

朱棣听了,立即让添了酒,与张玉对桌畅饮。

不察间,小半个时辰过去,酒馆门口早挂了灯,却是掌灯时分。

这时,仪华已照看熙儿食了碗馄饨,自己也跟着吃了一碗,尝着味道极好,又热腾腾的食下,出了一些热汗,不觉身上粘腻,反觉一身毛细孔都舒畅了,遂又叫了一碗刚下锅的馄饨。

她戴着帷幔,隔着一层薄纱用食很不便宜,一时将薄纱轻撩了些,却忘了馄饨正烫着,舀了一口汤就要喝下,忽觉手腕一紧,就听朱棣叫道:“小心烫!”语气生急,带着几许可辨的紧张。

仪华动作一顿,很意外与张玉相谈甚欢的朱棣,怎么注意到这点小细节?意外之余,她很快地做出反应,放下瓷勺,说了一句“让夫君挂心了”,转头又对张玉道:“张大人见笑。”

张玉不及说话,朱棣已让人撤了馄饨,转而说道:“你一会儿就要喝药,不能贪食,晚间回去再食些清淡的。”

听到“喝药”二字,张玉想到营中一些流言,心下明了,却仍是不以为然。他认为军营重地,岂是孕妇孩童游玩场所,就是以避暑静养也是不妥。不过众将士见燕王妃这个身份尊贵,又是中山王的嫡长女,再有大家多与徐增寿交好,并闻燕王妃贤惠慈善之名,心里大多未觉不妥。

这会儿,见朱棣面容如常,眉目间却蕴有温柔之色,话中也含了关切,便知传闻不假,燕王极其敬重燕王妃,夫妻二人感情甚好,也不免俗说了场面话:“夫人本吉人天相,又得大人如此关心,自会平安无虞。”

朱棣挑眉,似诧异张玉如何得知仪华身体不虞,随即却是摇头笑道:“道衍大师擅医术,时常往返营中,大家多知道了吧。”

张玉仰脖子,咕噜咕噜一碗酒下肚,没有说话。

朱棣不予置评,目光深深地看着仪华,如闲话家常一般,缓缓对张玉说道:“我时常不在府里,夫人生育期间总受了委屈,其中波折不足细道,我却只坐享为父之喜。而这一次更为凶险,我自不能让她一人再承受这中艰辛,只好委屈她来此。”

就着昏黄的光,隔着如烟的纱,她依稀能看到朱棣湛亮的黑瞳中,唯映着她的身影,仿佛只有她,再无旁骛,是那样的专注如火。莫名地,仪华不禁想起前两次怀孕之苦,细细品尝起朱棣此时之言,一丝苦涩随之划过心头。

定了定心神,挥去这丝陡然而生的苦涩,凝神细思一一以上就是朱棣执意她来燕山的缘由?

疑念一闪,仪华口中却谦逊道:“这是妾身的应敬的本分,夫君言重了。”

话音刚落,朱棣已收回目光,看向张玉续道: “想来张大人也知道,那间小院极其简陋,诸事不便。又处在军营重地,她不好出门,只能困在一方小院里,这让我实为愧疚,却又抽不开身陪她去别处静养。”说着,看了眼一脸块皱成一团,仍端然坐在一面的熙儿,似有无奈道:“先以为让小儿陪着,也是解忧。可小儿实为顽劣,缕添麻烦,早知道该让名女孩来陪。”

熙儿不知朱棣在说他,忍着不能动老实坐在长条凳上,桌下两只小短腿却一下一下的晃着。

张玉听了看了一眼熙儿,却想起二十三年前,他携妻带子仓惶逃至漠北。那时妻子正身怀幼子,因逃亡路上动了胎气,累得难产落下病,以至十年前已早他去逝。虽然他姬妾不少,可结发夫妻终归不同,犹他人为男子立世,当保护妻儿,方可言之其他。

一时间,张玉回想起往事,面上颇有风霜之色,顿时沉默了下来。

站立一旁的次子张輗听言,却是心中一动,忽然大喜道:“父亲,昭儿十岁了,都懂事了,可以来陪王…夫人!”

张玉竖眉瞪眼,厉声打断道:“住口!”

张輗上有兄下有弟,父重视长子,母怜爱幼子,性格较兄弟懦弱,一见张玉怒目以对,脸上一下青白,双唇微微颤抖:“…父亲…”

张玉全不理会,只向朱棣陪罪道:“大人见谅,小儿鲁钝,岂可让属下孙女陪一一”“张大人慢着,我觉令子提议正好。”不等张玉说完,朱棣插话道:“夫人她出身将门,最喜爽脱的女孩儿,你孙女正是将门出生,必能随夫人的喜。她又才十岁,年龄最适合,不但能陪夫人,还能管束一下小儿。”

张玉初来燕军,对朱棣不了解,虽举家搬至北平,却还心存投回宁王之意;二来若让他人知道,自己一来便攀上王府,少不得惹上不利流言。

念及此,张玉忙推迟道:“夫人、小公子金贵,属下孙女乡野之人,似男孩一般养大,伴夫人虽是荣耀,却恐服侍不周。属下听闻大人有一长女,也有十岁,作为女儿陪夫人和小公子更为适宜,且可全母子之情,姐弟之情。”

话说到此,又搬出母子姐弟亲情,朱棣不好再说。

酒桌上气氛沉凝一瞬,仪华突然偏首轻笑起来,待朱棣、张玉不解的目光看来,她方轻咳数声,止了笑意问道:“张大人,可知我今日来此为何?”

张玉冷不防一直沉默的仪华骤然出声,眼中掠过一抹警戒,摇头道:“属下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