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虽身为皇子却来自军中,洞察力敏锐,显然不信仪华没事。

他放开仪华,目光在她身上一扫,霍然停于她紧攥信函而泛白的手,眼睛微眯了眯,抬眸凝视道:“怎么了?它为何让你害怕!”最后一个尾音消失的一瞬,朱棣一下握住仪华拿信函的手,直直的看着她,目光深幽。

迫视下,仪华不得不对上朱棣的眼睛,那双眼睛深不见低,隐隐让她有说出一切的冲动,可她心中深藏的隐秘,却是无法向任何一人宣之于口;吸了吸气,她竭力沉静下起伏的心绪,坦然迎视朱棣,目含忧虑道:“常有御史上告秦王,皇上却按住不发,这次一反常态而为,怕是与太子殿下染病有关。”

话一顿,见朱棣目光陡然之间犀利无比,仪华当即竟有呼吸困难之感,她吁了口气,神色不变道:“皇上历来教导诸位王爷皇子‘兄友弟恭’,断不会做出让兄弟间起嫌忌之事,这次却这样,臣妾恐太子殿下他可能会病重不——”

“徐氏!”不及“治”字说出,朱棣已厉声喝住。

仪华似幡然反悟,脸色一惊,忙慌乱的退后一步,福身道:“臣妾僭越了。”

朱棣不语,只定定地看着仪华,面色如常,心下却另有一番波澜。

仪华垂着头,目不斜视地盯著脚下暗红毛毡,任着朱棣目光审视的在她身上,心中却压不住的五味莫辩。

良久,朱棣收回慑人的目光,想起仪华与他不谋而合的想法,眼里闪过一丝激赏,口中已然淡淡关切道:“道衍大师叮嘱你诸事不可累心,皇兄病重的事也别多想了,等去了京师便知。”说着,转身走向窗棂前,看着宫灯照耀下一片冰天雪地之景,似不经意道:“外面天寒,明儿不过一岁幼女,她又生来体弱,还是别带她一起去了。熙儿以前去过京师,对那里熟悉,还是带他去吧,也让他和堂兄弟们见见面。”

闻言,仪华心下瞬涌一股怒意,忍不住就想质问——要熙儿跟堂兄弟见面?是不是也要跟徐家表兄弟见面?好提醒太子朱标手下第一助力的徐辉祖,他两个妹妹的儿子,是燕王府唯一的王子?!

正犹处失望不忿之际,冷不丁朱棣蓦然回身,仪华不及收敛情绪,一下皆入朱棣眼里。她不由一怔,脸上僵硬片刻,一咬牙横下心,也不遮不掩就与朱棣相视。这样的沉默凝视不知过了多久,许是一刻,也许是一眨眼而已,忽见朱棣脸色刚硬缓了缓,一声叹息溢出唇间。

见状,仪华忽觉无法再看朱橡眼睛,她低下头,只感心乱如麻,怎么也理不清心中思绪,只是想着这次进京可能有危险,而她不能让她的孩子面临任何的危险可能…以及那隐约一丝相信他的念头,驱使她不自觉的是过去,仰起头,望着他问: “熙儿性子霸道,臣妾恐他因此惹事受了罪…不要带他去可好?”

话问出了口,那一夜朱棣始终没有给予回答。

仪华也没再问过,余下两天地就收拾着行礼,安排了不在府里的一切事宜。

这样到了临行前的一日,朱棣却突然宣布熙儿留在府中。

第二百二十九章 起风(三)

十一月十五,为望日,宜远行。

天刚刚的一亮,王府大门前就车喧马嘶,二十余辆朱轮宝缨车一列排下,数百位黑衣铁骑腰挎大刀、身骑高头骏马卫护左右,一只高举“燕”的旌旗猎猎迎风于前,引领着仪仗浩荡的队伍威武前行。

仪仗喧赫,扈从严整,再有那象征身份的大书“燕”字,北平城的百姓老远就认出这是燕王府三年一度上京朝见得队伍。

街上来往的行人、商家旅店里的主客忙不迭在两旁观望,看着那似长龙的车辆不由纷纷议论“看见没?那后面几大车黑帷的全是上贡给皇上的,也不知道是什么好东西?”这话一起,围观的人全七嘴八舌的讨论起来,当讨论正热烈那阵,人群中忽然有人嚷了一句“燕王威武,镇守边关”,又有人提及城内修路掏沟的事,霎时引起了围观百姓的共鸣,他们当街齐呼,振臂高喊,从“王爷王妃千岁千岁千千岁”到“祝王爷王妃伉俪情深”的话语,一直久久不消…

仪华端坐在马车里,心神震荡的听着传遍街头巷尾的呼声,她强压住撩帘一探的念头,不敢置信万众的膜拜欢呼皆有她一份,却又强烈感觉到那种发至内心的虔诚。

无以名状的震惊之下,仪华惊喜的转头看向朱棣:“王爷,您听到没?”

隔几相坐的朱棣,正靠在铺挂了一层棉毯的车壁闭目养神,听见车厢里另外一人的声音,缓缓睁开眼,谈淡地瞥了一眼睑颊红彤彤的仪华,复又闭眼道:“还以为你不会主动与我说话。”

仪华一怔,想起这三日对朱棣稍嫌冷淡的态度,没想到他竟然耿耿于怀,又念及昨日得知熙儿不去京后,有意一缓这几日气氛却难以找到机会,不如就趁这个当头…可对于朱棣将一切儿女私情、父子亲情置于权势野心之下,她虽然明明知道也能理解,却终究有几分难以释怀。

仪华捂着手炉坐在对面,眼睛若有所思的瞅着朱棣,心绪徐徐转动。

一时正犹疑不定着,惊见朱棣不如何时睁开眼着着她,那目光沉定无波,仿佛在等着什么一般。

仪华看着心思一动,暗下只道夫妻相处需包容与妥协,也不再稳坐不动,从温茶水的罐子里取了茶壶到了一杯热茶,微微倾身递到朱棣面前,就着方才的话,道:“民众的呼声,确实让臣妾震惊。”顿了顿,坐回去轻撩窗帘一角,见马车已经出了北平城,续道:“现在都城十余里远,仍感耳畔嗡鸣震响,王爷每次在营中带兵操练演习时,想必其声定振聋发馈,其势也豪气万千,不知那时王爷站在点将台上,看到的是什么?想得又是什么?可有震惊?”

仪华本是想随意起了话,不想一说之下,却是来了兴致,不觉连声相问。

常言“伸手不打笑脸人”,也或是仪华的好奇的语气,半晌之后,朱棣睁开眼睛,端起清香四溢的热茶,呻了一口,品不出茶水好坏,只觉热茶入喉一下暖了脾胃,舒服的吁了一口气,这才扬起薄薄的双唇,道:“民众拥戴的感觉确实不错,不过比起演练习兵时,战鼓刀戟将士们发出的声响,却又差了一大截。”

有些事见仁见智,虽不能相提而论,却也不妨各抒己见。

如此仪华心下不赞同的话到了舌尖,又咽了回去,只是一边捧着茶轻呷细品,一边听着朱棣说起军中见闻。

朱棣与仪华相处多年,即使二人关系最融洽的时候,也很少交谈。是以,仪华一直以为朱棣除非必要,却是不喜言谈,这会儿听他娓娓道出,才发现朱棣叙起事来,或详细或简略自有一番见解,却每每引人入胜,仿佛身临其境、亲眼所见般。

经过这一天后,仪华发觉只要她询问,朱棣总会专注的为她讲解,而这些皆是她感兴趣的。于是接下来的行程中,她就每日边问边听,不但消磨了旅途中的枯燥,也增加了许多见闻,渐渐地,萦绕在心头的那几分难以释怀与去京城的紧张感,已在不知不觉中沾散了不少。

就这样,千里之遥的路程,一个多月的行程,在腊月二十六日这天结束了。

当天傍晚,他们就到了京师应天,随行的五百多黑衣铁骑不能一起进城,因而留下四百多名在城郊外燕王妃的一个陪嫁大庄子里,只带了整一百铁骑、数十名侍人进入皇城。

在通过外郭城门,向内城城门行去的时候,出人意料的是周王和徐辉祖一超前来迎接。后来了解,原来他们两人是一起从东宫出来,见一人是接兄长朱棣,一人是接幼弟徐增寿,因情面上的事便一同前往。

既然提到东宫,朱棣自然要担忧皇长兄一番,提出立即前住东宫看望太子朱标。奈何胞弟与舅妻皆反对,说是未有今上圣喻,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入东宫。如此一来,朱棣只好暗压心中波澜,告辞徐家二兄弟,重上了马车先回在京的燕王府,同行还有周王。

京师不比北平,仪华不能下马车于大庭广众之下与兄弟小叔交谈,遂待朱棣上了马车听得一切,心中愈发确定太子不是病重已是危矣。

朱棣心有城府,仪华借先知历史而猜想到的,他自也想到。

大约为此,两人之间一扫一个多月来的轻松氛围,车厢里好像凝结了一层紧张的空气,隐隐有压迫胸腔之感,不觉都沉默下来。

马车又徐徐行了将近一个时辰,到了京师燕王府邸。

内院二门处,朱棣先下马车,又扶仪华下马车,吩咐道:“你一路风尘,先去沐浴更衣。一会,五弟妹会过来,你们妯娌也叙些话,晚间再留了他们夫妻一起用膳。”

话音刚落,站在一旁的周王,忙郑重其事的作揖一礼:“四嫂,小弟一家就叨扰了,麻烦您了。”

仪华见被关押了两年之久的周王,并无半分颓丧之色,不过只是眉宇间多了几分优色,心里刚略略放了放心,就见他一副见了大恩人的样子,不由 “哧”地一声偏首轻笑,却是又缓了心中焦忧。

然不及仪华福身回礼,朱棣已面无表情的瞪了周王一眼,拂袖向书房阔步而去。

周王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却是一脸感慨的朝仪华小声嘀咕了一句“四哥两年没见,怎么还是这样?还以为他打过仗,会有些…”话没说完,眼看朱棣已走得老远,也不顾及维持脸面,忙拱了一个手就匆匆追赶而去。

待人一走,随侍仪华同行的盼夏,忍不住一笑:“王妃,这周王殿下见了王爷,怎么就像府里的小王子们见了王爷一个样!”说着又是一笑。

仪华心中也觉有趣,却不能任盼夏这样打趣,自要训道:“王爷是周王兄长,周王敬重王爷是伦常礼仪,你休得胡言!”

盼夏见仪华声色俱厉,心中到底怵然,忙福身告罪。

京师燕王府邸的总管内监王公公见了.心念一转,笑呵呵的躬身道:“王妃,小的已经收拾好了院子,热水什么的也都是备齐了,可是现在去看看可满意?”

仪华素爱洁净,因路上赶得紧,竟生生有一个多月没洗过澡,这一听再也顾不得其它,携着盼夏的手,快步进了主院沐浴梳洗。这一洗再梳妆换衣,便是一个多时辰,早是掌灯时分;不过幸亏有盼夏笼香打点,又有王公公将一切安排的井井有条,晚上宴请周王夫妇的宴席自没有偏差。

那天晚上,因是至亲不拘男女,两兄弟妯娌也亲厚的坐在一桌。

席上是久违的兄弟亲情,并没有因为顾忌太子病情而刻意行素食、茶代酒有所冷清,是是言笑晏晏,时光欢愉。

相谈了许久,一向不拘小节的周王妃再一次红了眼睛,声泪俱下道:“四嫂,这两年来我每日寝食难安,生怕王爷他就这样关一辈子。好不容易听说王爷解了幽禁令盼着他回来,他却说要朝见不能回藩国。好了那我就启程来,这三年一度的朝见本就是为皇室众人的团聚,可王爷偏还不让我上京,这还有没有当我是妻子,就像两年前一样,不声不响就去了凤阳…”说着已是泣不成声,捂着脸伏在仪华的肩头哭泣不止。

周王妃这一哭,席上气氛霎时一沉。

仪华听得心里发酸,想起开席前见周王妃比之实际年龄大上七八岁的容貌,脸上那挥之不去的愁苦之色,也不禁眼睛一红,有泪夺眶。而自当将朱棣完全看做自己的丈夫,仪华心境已改、为人妻为人母的心念深植,这当下便最恨那不为妻儿着想之人,不觉拿眼去怒瞪周王。

怒瞪之下,却见周王眼含愧色的看着周王妃,她心中一叹,转头安抚。

一刻钟后,周王妃渐渐止了哭意,王公公匆匆进来,焦急禀告道:“王爷,东宫的马车正在府外,宣周王立刻入宫!”

第二百三十章 起风(四)

周王走后,不多久周王妃也说要走。

仪华见外面星月黯淡,冷气逼人,是将要下雪的模样,就要留周王妃歇一宿。却架不住周王妃担心自家府中的孩子,只好作罢,又命盼夏道:“外面眼见要下雪,再夜里赶路,好不寒冷。你多去备些炭炉、热茶到周王府马车上。”

盼夏欠身,领命而去。

周王妃拿着一双尚有些红的眼睛,不好意思地看着仪华,道:“大半夜的还累四嫂折腾…反正今晚我是全没的脸面。”说时想起当众哭泣的一幕,脸颊又泛了红霞。

仪华未接话,转身披了件貉鼠披风,向朱棣告了一声,亲自送周王妃离开。

走到离二门不远处,在一个拐角的抄手游廊的地方,天上纷纷扬扬地飘起了雪。

这时,周王妃蓦地驻足,借着游廊檐下挂着的六角宫灯光芒,目光细致地在仪华面上流转。

仪华被周王妃看得莫名其妙,却见周王妃忽地掩嘴轻笑:“好几年没见四嫂,四嫂越发容颜俏丽,让人好生羡慕。”听了这话,只觉周王妃还有话要说,便静静地等着听下去,神色间并未有半分让赞誉的得色。

周王妃长长的眼睫如翼一扇,一丝犀利的眼芒迅逝而过.她摇头失笑道:“难怪如此,像四哥那样的人又岂是随便一人都入得眼的。”说着见仪华眼含询问,她挥手示意身后侍人退远,又道:“四嫂确实好让人羡慕。坊间有传燕王夫妇鹣鲽情深,我本是听信一半去一半,但今日席上看你和四哥面上虽不过一对‘皇室夫妻’样.可你们之间的动作、神情却绝对是有情意在,想来四哥他定是看重于你。”

仪华是知周王妃要说得并非这些,但听最后一句的斩钉截铁,她脸还是不由自主地红了。

周王妃未去留意仪华的神色,眼睛正往四周逡巡,确定不会有人听见谈话,她即刻凑到仪华耳畔前,低声道:“太子活不过半年了…皇上虽强压了这个消息,不过有两三家国公府还是知道。现在秦王被关,眼下就诸王中为长的晋王,然后是威名正威的四哥,最有可能。可皇上多疑,只怕哪一方稍露贪念,就是落败的下场。”

仪华没想到周王妃说出这样一番大逆不道的话,一时惊撂难掩。

周王妃似早料到仪华的惊愕,她苦笑道:“王爷和四哥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在世人眼中更是一体。就这次王爷被关,四哥首战大技,我是彻底明白了,周、燕二府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今我也真的不求什么争什么了,只望家宅平安。”

一席话带着浓化不开的苦涩,仪华听得心头一震,凝眸定定地看着周王妃,见她神色间颇具老态愁苦,不觉话语凝噎。

“男人总被权势蒙蔽了眼,尤其像我父兄(宋国公冯胜)这样出自军营的男人,更是一生追逐权势。”周王妃无奈的感叹一句,向仪华福了福身道:“四嫂就当我今晚多嘴,弟妹告辞。”

说罢,周王妃唤了随行侍人转身离开,留下仪华久久立在原地不移半步。

一阵风过,廊下树枝积雪扯絮而落,夹着漠漠严寒一股脑儿的砸来,仪华瑟瑟地打了个冷颤,再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周王妃,心里油然生出一丝共鸣一一真不求什么也不真什么,只盼望家宅平安,他无事…

敛下心绪,仪华不再多想,也唤了随行的侍人,走下游廊,踏着那一地琼玉霜雪,回到了主院。

进了正间屋子,里面燃了松枝百合香的炭炉,房中暖香之气袭人。

仪华在门边呵了一团白气,又似深吸了一口暖气,才脱下鼠貉裘衣,问一旁服侍的小侍女道:“王爷呢?在书房还是房里?”

小侍女福身回道:“王爷等了王妃一会,见您还没回来,就先去沐浴了。”

仪华听了又要问什么时辰,恰是府中更夫正“咚!咚!”连敲两下.这是打二更的拍响。

她想到明五更天还没亮,就要递牌子进宫请安,一个多月来的旅途疲乏一下遍及全身,她也不再多问,径自回了寝房梳洗睡下。

傍晚沐浴过,现在简单收拾了一下,就宽衣上了床榻。

床是精巧的月洞门似架子床,上面已铺了一条暗红华丝棉被一条同质的青色棉被。仪华一上了床,就睡到了床里边的红丝被里.被子头放着汤婆子,刚睡进去就是一股暖暖的气息裹住全身,好不舒服。

这样的暖卧软枕,仪华以为自己很快会入睡,毕竟赶了一个多月的路,可终究怎么也睡不着,杂念颇多:她在想太子若真有意外,皇位下任继承者也不会落在任何一个人的身上,她应该按周王妃的意思从旁相劝;一会儿又想身为皇子没有一个无夺嫡之心,若她真直言相劝,朱棣未必会听取她的话,甚至还可能因此而埋怨她…

总之脑中转过无数个念头,却都难取舍。

仪华这一想,思绪搅得更乱了,也不再躺着了,穿着一件红陵短袄子,裸着双足,踏着睡鞋,就往外间走。才心神不属地走了两步,听到一阵沉缓的脚步声,她抬起头,正是刚沐浴完的朱棣。

“怎么这样就往外走?”朱棣笼起眉头盯着仪华一双裸足。

仪华心头一跳,下意识地往回挪了几步,语塞道:“没…就是…”说时看见朱棣同样赤着双脚踏着鞋,也仅披了一件棉袍在里衣外,一头湿漉漉的黑发正散在肩头,未干的水珠顺着发梢往地上毡毯滴,她心下忽然一动,已扯了墙角下盘架子上的棉巾,走了上去:“就是让盼夏备个熏炉来,你夜里洗头不易干,这带了湿气睡一晚上,明一早准头疼。”

说话间,让朱棣在床沿上,用棉巾给他裹了湿发,又扬声唤了盼夏备了熏炉。

一时,朱棣头枕着仪华腿间,已半干的长发披在床沿边上的矮几上,闭眼由着仪华为他梳理发丝。当柔嫩的指腹一下一下地自头间滑下,那轻柔的力道好像也一点一点的滑进心头,他终忍不住睁开眼,想看一眼为他梳理发丝的女子。

是时光线很暗,屋子里只有一盏小灯,发着昏黄的微光.淡笼着她微颦的眉眼。

“冯氏(周王妃)对你说了什么?”朱棣摒去那抹欲抚平她眉眼的心念.问道。

仪华犹自思量间,忽听见朱棣这样问,很是惊讶了一下,方掀了唇,含着一丝浅浅的笑容道:“应该没什么,就是五弟妹担心五弟,臣妾多劝了几句。”

朱棣想起胞弟的事,目中暖意一消,声音顿时冷了下来:“劝?由着冯氏伤心算了,让他也看看!”一说火气瞬间上来,薄怒道:“被关了两年,还不知长进!这次才被放出来,就自请命搅进东宫里去,他以为学了医术,还真就当自己是悬壶济世的大夫,也不想想万一有失,他这王位还保不保得住!”

竟然是周王主动请命,难怪周王妃一副忧心仲仲的样子,还对她说了那些…

这太子不过是因为去了一趟秦王的封地后染病,朱无璋就一怒之下关押了秦王…如今周王是参与到太子治病中去,万一太子真到了那一步,朱无璋再次迁怒的话…还有若被有心人拿这件事去做文章,作为一母同胞的朱棣怕是也得沾一身腥!

“王爷!”想到这些,仪华禁不住低呼一声。

朱棣看了仪华一眼,就明白她大致想对了方向,心里有些意外她对这些事的敏感,又有些说不清的欣赏在里面。待注意到她担忧的看着自己,不由想起她自嫁过来以后,大多时候都在担惊受怕,心中生起几许愧意。

愧意一生,怒意便淡。

朱棣骤然伸手,握了握仪华停在额头的柔夷,放在胸堂上把玩,闭眼道:“还是那句话,你别多思多虑。不论什么事,总有我先担着。”

不论什么事,总有我先担着——这样随口的一句话,她却觉得比任何情话真实,甚至犹比他应只有她一人时心悸。这一刻她想,也许她内心深处真真渴望的,只是一个港湾,一个能找到归属的港湾。

心绪恍惚的一瞬,朱棣突然放开她的手,翻身坐起,道:“明日还要进宫请安,安置吧。”语毕,唤了侍人进屋收拾。

须臾,屋子里陷入一片黑暗中,人也在这黑暗中感官无限的换大。

仪华仍无睡意,即便疲乏已在全身叫。

不一会儿,枕边传来平稳的呼吸声,她讶然,朱棣竟这么快唾着向方扭头,睁着眼睛看了半晌,才适应了眼前的黑暗,看清了朱棣入睡的样子。

果真是睡着了,她心中暗道,遂重闭了眼睛,也打算转回头睡去。却不及动作,一只炙烫的手臂忽然伸进她的被子里.微微一用力,她全不然反应间,人已进了另一个被子下,入了他的怀中。

“别折腾了,睡了。”

带着淡淡倦意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仪华再不好动了,屏气凝息地在朱棣怀里躺着,不觉困意慢慢袭来…

二百三十一章 求情(上)

一夜无梦,酣然次日。

卯时初刻,天地间一片混沌未明。朱红宫门前一辆等候多时的翠盖珠缨宝车内——仪华一身五彩翟衣,广袖博带,宝髻堆云,金玉凤钗横斜髻中,正是诸侯王妃的一品大妆。朱棣束发嵌宝金冠,身着玄锦罗袍,玉带珠履,俨然一派富贵威严。

时卯三刻,宫门訇然大开,徒步进入宫廷。

其时岁末二十七,停朝沐休的第一日。一路行至今上所住金宫,本以为今晨不早朝,一来便能得以晋见,不想到了后却让引去偏殿等候,被告之今上还未起身。

约坐小半个时辰,陆续又有晋、楚、湘三王夫妇引至偏殿等候。

楚王妃与仪华有几分交情,又嫌湘王夫妇一个是嗜读书之辈一个是闷葫芦,一进偏殿自然就与仪华热络攀谈。

仪华行事一贯谨慎小心,如今身处皇宫禁地,更是步步紧守原则,对楚王妃的话不肯多应一句,几乎只在倾听。而不用回应楚王妃,自只留了三分心思应对,七分心思到了旁处。她端起宫人刚换的第四盏热茶,揭开釉白瓷盖,清香怡人的茶香顺着袅袅白雾散开,她一双妙目隔着茶水迷雾淡淡的扫过众人。

对面一列椅凳上,依长幼依次坐着朱棣四兄弟,亦是这次今上传召上京的五王中的四位;他们四兄弟仿佛已约好了一般,皆选择了沉默。另一边妯娌也分长幼而坐,此刻除了与她交谈的楚王妃,晋王妃、湘王妃也选择了沉默。

不过晋王夫妇的沉默,不是湘王夫妇低眉顺眼的沉默,这对夫妇二人时不时有敌视的目光掠过她和朱棣。再听楚王妃话中隐约透露出的交好拉拢之意,并一反常态的未对晋王妃挤兑。看来所谓“天下无不透风的墙”果真不假,即使今上强硬压下太子病危的消息,也瞒不过他这几个成年的儿子。

正暗暗感慨之际,只听“吱呀”一声轻响,偏殿殿门由外推开,一个四十多岁的有品阶宫监行礼秉道:“小的奉惠妃娘娘懿旨,请燕王妃过宫说话。”

仪华讶然放下茶盏,询问的看向朱棣。

朱棣沉凝片刻,旋即含笑点头,道:“父皇还未起身,你先去拜见惠妃娘娘吧。”

郭惠妃乃六宫之首,行皇后之权,本就要都往拜见。想象朱棣也是考虑到这一点,方让她前去。

仪华依言而行,随宫监离开。

离开之时,殿内气氛陡然一变,仪华只感背后如芒在刺。

此时非常时期,任何一点风吹草动,便是草木皆兵。

仪华如此告诉自己,继而深吸一口气,跨过两寸高的朱红宫槛,纤细身影消失于众人视野中。

命王府侍人取出事先备与郭惠妃的年礼。仪华一路踏雪徐行,来至郭惠妃宫宇。

自鲁王死后,一直身居六宫之首的郭惠妃,已不可同往日而语,周身气派逼人,却又眉目慈和婉约,令人心起亲呢之感;不过眼锋里偶有那一两丝凌厉闪过,方才提醒仪华记起眼前之人,不可掉以轻心应对。

一时小心相陪三刻钟,见宫人请奏年节事宜的操办,仪华借机告辞道:“惠妃娘娘,年节祭祀乃国之大事,臣媳不敢担扰。后几日必再进宫给娘娘请安。”

郭惠妃知仪华是急于觐见圣颜,也不再留,笑着点头道:“好,只要还记得来听本宫唠叨,陪着说会儿话就是。”说着压下仪华自谦的话,意味深长的看了仪华一眼,道:

“令妹指婚给了我儿,现在你十三弟不但是你小叔更是你妹婿,你与本宫关系可是又近了一层。可不能向以前淑妃姐姐还在时一样腼腆,进宫的次数屈指可数!”

郭惠妃说得温声细语,仪华却听得心中一凛。

淑妃是晋王生母,当年大行皇后马氏过世,便是由淑妃行皇后之权。如今郭惠妃借徐盈华的婚事指明他们关系不同他人,更隐晦提及晋王,其欲支持朱棣之心已不言而喻。可这位身居高位又有儿子即将大婚的郭惠妃,究竟怎么想又有谁知?

想着不由暗气,太子尚未病逝,他们一个个却已蠢蠢欲动,还处处将燕王府牵连期内。

压下心中不快,仪华不卑不亢道:“淑妃与娘娘您都为臣媳庶婆母,臣媳恭敬之心不敢有偏失,自当与明年有幸嫁入天家的鄙妹恪守皇媳之则,孝顺娘娘。”

郭惠妃目光一冷,笑容淡了几分,道:“燕王妃不愧是仁孝知礼之人。”不咸不淡的一句话罢,便命宫人送仪华离开。

告辞郭惠妃,仪华择原路返回,心绪微黯。

身后跟着的李进忠、盼夏,见仪华一路土一言不发,心中有了较量,路上也沉默不语。

走入今上宫殿附近,刚上了游廊欲往偏殿而去,就听拐角处一个尖细的嗓子低声催促道:“快将皇上的汤药换了茶盏奉上去,若耽搁了皇上服药的时辰,小心你们的脑袋!”

“…可是公公,皇上他这会儿正大发雷霆,奴婢怕…”

不等小宫女的话完,那公公已怒骂道:“皇上昨一宿没睡,今曾四更末才从东宫回来,这再不上了汤药去,你存心要——”调高尾音。

小宫女哽咽着连声答道:“公公莫恼,奴婢这就去。”

话落,只听一阵匆匆的脚步声过后,这个离茶水间不远的小转角又恢复了原本的沉寂。

良久,驻足在拐角另一面的主仆三人慢慢踱步而出。

“王妃…”李进忠心思灵活,一下就察觉出那两宫人的话中有异,不由看向仪华。

仪华心中有数,直接打断了李进忠,另道:“皇上醒了,不可误了觐见的时辰。”说时已快步向偏殿赶去。

赶至偏殿时朱棣他们已不在,只有另三府的侍人留着,仪华随手唤了一人问道:“王爷他们呢?”

“回燕王妃,各位王爷和王妃已去正殿觐见见皇上。”宫人毕恭毕敬道。

闻言,仪华半口气不歇,留了李进忠和盼夏在此,匆匆忙忙向正殿行去。

临至正殿外,脚步骤然一停,正犹豫是否让通传进去,只听“哐啷”一声瓷器大碎声,随即便是纷杂的声音齐道:“父皇(皇上)息怒!”

二百三十二章 求情(中)

闻声知意,仪华屏息静立在一扇朱红门扉外,下意识地细辨殿内的动静。

殿内寂静无声,惟有一缕若有似无的药香幽幽浮动,飘散出来。

时间如沙漏缓慢地流逝,仪华在殿外已一动不动地站立着,陷入进退两难之地。她僵然转头,视线从守卫殿外的大内侍卫身上缓缓滑过,见他们每一个皆面色肃然,对这发生的一切视若无睹,只是尽自己的守卫职责。

目视之下,仪华心下已有决断,她往右横移一步,面向无门扉遮掩的大殿,恭敬跪下。

双手交叠平于地面,头低低垂在手背,高高的朱红门槛挡在前,几乎遮去她整个身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