仪华怔怔地抬起头,目光穿过珠帘,直直地盯着紧闭的门扉。

第二百五十三章 真假

朱棣的寝宫古朴而辽阔。

持刀戟穿梭在寝宫周围的黑衣铁甲卫,发出的重甲相摩擦的声音,是倘大的寝宫内唯一的声响。当天空尽染绚丽斑谰的晚霞时,这座寝宫戒备最森严的一处寝殿内,另响起了似和悦有序的交谈。

“王爷脉象虚浮,时有时无,且有心脉受损之象…”为五位自京而来的太医之首的一人,微微躬身立于寝塌之前,手捋山羊胡须深锁眉头道: “微臣行医三十载,从未见过王爷这种脉象。”

闻言,坐在床头侍候朱棣半倚着的仪华,心中遽然一紧,脸上有慌乱惊忧之色闪过。

较之仪华,“代天子探视”的三位钦差大臣更为紧张,其中一人立马追问道:“那王爷究竟是否患有顽疾?”说时许觉话语过于激烈,又讪笑了两声补充道:“皇上至孝之人,王爷身为皇上的亲叔父,北上之前微臣是特受了皇上的嘱咐。”

朱棣面色憔悴的靠在被枕上,微咳数声不予表示。

另一位年岁为长的钦差见状,缓步踱出,一副老学者的做派道:“顽疾,顾名思义顽固的恶疾。陈太医是太医院院首,医术高明,今日不过初次诊脉,遂难以判断。因而依微臣之见,还请王爷允许臣等留下,让陈太医为您医治,相信以陈太医的医术,定能让王爷早日康复。”

“微臣不才,若有十天半月赐予微臣,微臣一定穷尽毕生所学并王爷救治。”陈太医一听,立马作揖附言道。

言毕,一行八人齐齐拱手请求道:“请王爷、王妃准予臣等留下,以好回京复命,慰皇上拳拳关切之情。”

真不愧是朝廷派来的,好一番冠冕堂皇的话!

仪华强抑着心下怒火,看着眼前恭敬的八人,纤细的双手不由紧紧攒着。

正在这时,仪华忽觉手背一暖,竟是朱棣将她手牢牢握住掌心,心中不由怦然一动,她抬头去看朱棣,朱棣却只是含笑地看着那八人道:“你们都是皇上派来看望本王,自然是我燕王府的座上贵宾,岂有不欢迎?”

是啊,怎能不欢迎?即使明知他们另有所图!

如今熙儿三兄弟正在他们手上,她又有何权利怪责他们的咄咄逼人,也许真是最近的事太多了,她有些精神不济吧。

仪华平缓了缓心绪,落落大方地笑道:“几位大人一路风尘,方来就赶着来探望王爷。此时时辰已不早,我先让侍人引你们歇息,等明日再为诸位接风洗尘。”说时见这八人面色欣然,她心下暗暗松了一口气,虽是意外让他们留住下来,不过他们总算是没有提周王之事。

如此仪华心松之下,又想起这八人来得突然,正要吩咐侍立一旁的陈德海安排住处,不妨一直未说话的钦差忽然列众而出,躬身道:“臣等不敢当王爷贵客,王爷乃是我大明肱骨之臣,臣等能为王爷效微末之力,实为臣等之福。”说着幽幽一叹,面上愁苦万千。

朱棣看在眼里,心里一哂置之,面上却是淡淡问道:“你面有忧愁之色,是为何事?还是皇上另有吩咐尔等?”一句说完,气息已是不稳。

而那钦差听了却是眼眶一红,老泪纵横道: “若人人都似王爷这般,对皇上忠心耿耿便了好。可世间人心险恶,就有人欺皇上不过是刚及弱冠之龄的少年,竟然辜负先皇的厚望欲以——”

“住口!”一语未了,仪华厉声喝止,转而语气僵硬一缓:“陈公公,诸位大人一路辛苦了,你先带他们下去歇息。记住,他们乃王府贵客,万不可怠慢!”

“等一下。”朱棣蓦然出声,叫住躬身领命的陈德海,转头看向仪华:“王妃,让他继续说可好?”他虚弱喘息声中带着几许婉言相求之意。

一刹那仪华怔住,看着一月多前还为她支起一方天地的朱棣,眼下却是从未见过的虚弱模样,她心中酸涩莫名,强忍住那欲夺眶而出的泪水.点头笑道:“臣妾不过是想王爷该喝药休息了,才让诸位先下去歇息。若是王爷想听,就请这位大人继续说吧。”

旁观此一幕的三位钦差交换了一个眼神,由那人叙又道:“微臣本不愿多说,只是看着王爷病体虚弱才…”语音似哽咽了一下,陡然一撩下摆,单膝跪地道:“还请王爷保重身体,早日康复解皇上之忧!如今皇上登基不过两月,就有周王欺皇上年幼造反,幸有先王庇佑事先知道周王不忠之举,于一月前命李景隆将军捕获,将之贬为庶人。随后又塔齐、代、岷诸王他们…”

再一次话犹未完,只见朱棣猛然乍起身,双手死死撑在床沿,目眦尽裂:“你说什么?”

朱棣守边近二十年,一身肃杀之气昭然,岂是安享太平的文官见过?

当下,那钦差跌坐在地上愣了一愣,忙又双膝跪地颤声道:“微臣说…周王叛逆后,又有齐王、代一一”

“我问你周王他怎么了?”怒声打断,朱棣赤红着双目强调道。

那钦差即刻改口,冷汗涔涔道:“周王造反,皇上已命人将他逮捕贬并庶人,流放云南蒙化,其余诸子也皆被流放异地。”

全无插言余地的仪华,焦急地搀着朱棣紧实有力的臂膀,再一看朱棣双目炯炯有神,最初的那丝怀疑不禁跃上心头:难道朱棣其实并未患上恶疾?

然,心头疑惑刚过,只听“嘭”地一声,朱棣握拳狠狠砸上床沿,怒不可遏:“云南蒙化,居然将他流放到未开化的蛮夷之地——呃!”怒语方休,朱棣脸色猛然涨红,全身疾速抽搐一下,一口鲜血直喷而出。

猝不及防的变故,让惊呼声夹杂响起。

“王爷!”仪华惊恐而尖锐的叫声,在一片此起彼伏“王爷”的声响中格外戚然。

“让开!”仪华挥袖拂开陈太医的过来的搀扶,咬牙独自抚起吐血昏厥的朱棣躺下,不掩一身腾腾怒火,转身怒瞪眼下八人:“王爷因先皇过逝阴郁成疾,再受不得任何刺激。周王与王爷兄弟情深,你们明知却还如实相告!”猛吸一口气,仪华决然指向门口:“出去!你们全给我出去!”

“王妃,微臣等一一”八人欲以辩解。

仪华不惜出口伤人道:“滚,都给我滚出去!”神情似有魔怔。

八人闻言顿时脸色阵阵青白,陈德海及时上前劝慰离开。

仪华却再不予理会这八人,也未看见挑起事端那人微翘的嘴角,只是跪在床塌前哭泣不止。

片刻后,陈德海回来复命,仪华默然一把擦干泪水,起身看向陈德海冷声道:“立即去朱家,让朱千户连夜去请道衍大师过来为王爷看诊。”

陈德海领命,扬长而去。

云南蒙化,据说当时是“妻子异处,穴墙以通饮食,备极困辱”。

“庶人”就是指平民百姓。在明朝,“庶人” 还是一个专用词,专指被废的皇族。比如周王被废了,就不再叫“周王”,而叫“周庶人”;(

第二百五十四章 发展(上)

月色溶溶。

四下里很安静,空气中有随风潜入的桂花香与淡淡的药味弥漫着。

彼时仪华已在屏风外的窗下伫立多时,却不见道衍出来告知声朱棣的情况。

正心急如焚的等待,相隔一道屏风的寝房内,忽然响起朱棣干呕的声音,仪华心里焦灼不已,再不能勉强自己静望温润夜色,带着几分抑制不下的急切匆匆奔入寝房。

甫一绕过屏风,就见朱棣正无力地伏在床前,相对的墨色方砖上一片触目惊心的乌红。

一眼看去,仪华身子连连晃动,幸是眼疾手快掌住屏风木边,才至堪堪稳住身子。

“大师,王爷他怎么又吐血了?可…有生命,不…可有大得?”话语艰难,就连声音仪华也觉沙哑得不像自己。

道衍回头看了一眼仪华并没作声,而是先抚着昏厥过去的朱棣躺下,方转身面向仪华,微生薄汗的面上露出一丝松愉地笑容:“王妃不用担心,王爷这次算因祸得福,方才那一口心头血,是将积累了多年的忧悒之患全消。”

“多年的忧悒?忧悒可成疾…”仪华听得疑惑重重,又事关朱棣身体好坏,不由紧张万分追问道:“大师的意思是王爷他,其实已病了好些年了?”语气里尽是意外。

讶然地声音略有拔高,在空荡的寝殿里犹未清晰,令朱棣无意识得哼了一声。

道衍侧首看了看紧皱眉头昏睡地朱棣,朝仪华指了下外面,便脚步悄然地走到屏风口才道:“忧悒成疾,乃日月累积所至。常人一两月成疾,心力较强者可达一年而成疾,王爷心力远甚于世间之人,能时至今日发作实属不易。”说着声音里竟含着几许笑意:“贫僧一直担忧此疾会压制到王爷晚年,到时伤及根本有损寿命,能在他春秋鼎盛之年发作,幸事!幸事!”

仪华不放心地看了朱棣好几眼,这才随道衍步出寝房,不想却听道衍一副又轻松又愉悦的口气,心中略略放心之际,又想起横亘月余的怀疑,忙赶紧上前两步道:“大师的意思,今日之前王爷并没有生病?”声音急切而较真。

“王妃。”道衍蓦地止步,转身严肃以对。

仪华紧跟地步子随即一停,目光坚驰望着道衍,半步不退。

沉默地相视或为无声的对峙片刻,道衍目中气势一敛,双手合十念了一声佛,他边往三扇大窗走边淡淡而道:“世间之事,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谁又能分得清?有句话说‘假作真时真亦假’,这真假没有定论,王妃何必执意弄清。”

说话间,道衍已走到窗下立定,抬头望着今晚的月亮,另转话题感慨道:“今晚月色甚好,没有十五月圆时的湛亮逼人、光芒过盛,也不像隆冬无月之夜般黯淡、漆黑;就沉沉静静地多好!”

仪华不妨道衍突然转了话题,她不解地看了下道衍,顺着他的目光望向夜空。

今晚的月色很好,没有乌云,没有风过,让那月亮上连一丝的瑕疵都没有,这样地夜与月的确很静。

道衍留心到仪华若有所思地望着沉静似水得月色,忽而意味深长的笑了:“暴风雨来宁前夕不就是这般风平浪静?此时既然当为平静期,王妃且好好静享这平和时月。”说完,也不等仪华反应,双手合十一礼告退道:“府中有当朝御医之首为王爷看诊,贫僧于医道上是无可效力之处。”

此话意为,朝廷那几人不是,道衍是不会来府。

仪华听得明白,又暗一琢磨了道衍的话,再次确定朱棣应无生命危险,也不再多言,只是亲送道衍出了寝殿,请朱能又护送道衍回寺。

一切事毕,仪华折回朱棣身边,床榻下的污血已清,她侧身坐在床沿边,轻轻擦拭着朱棣唇间的血渍。

昏睡中,朱棣不堪打扰,浓眉微有不悦地皱起,两片渐有血色地薄唇下意识的抿着。

仪华一感朱棣不适忙收了手,却见他一贯不悦时的神态,数月未真心笑过的容颜上,不觉浮现了一丝澹然地笑容。她伸出手,轻轻地抚平那微蹙的眉心,看着昏黄地宫灯下柔和下来的面容,低低呢喃:“现在,我只要做一个思恋孩子、担忧丈夫的女人是不是?”

低不可闻的自语声,无人回答,静谧地屋子里依旧寂静。

因朱棣忧急攻心,仪华不许朝廷派来的那几人接触到朱棣,就是为朱棣看病也全由王府良医,而她也每日衣不解带的守在朱棣榻前。

如此,王府一干官员、侍人只看见仪华诸事不理守着朱棣,王府所有良医来来回回日夜待命,整个燕王府皆笼罩在朱棣病重的阴影下。

很快地,朱棣病重的消息传出王府,似骤风般快速地在北平流传。

历来流言只有越演越烈,仅二个月,竟隐隐有遍全国之势。

在那期间,那八人起先虽不满仪华全然不给他们情面,不许他们中的一人接近朱棣,但一念着她与徐辉祖是嫡亲兄妹,一念着那日朱棣吐血与他们脱不了干系,再看朱棣确实是身染重病,便心存不与女子一般计较的心思,暂且依了仪华。

然而他们不想一月之后,仪华告知朱棣已清醒过来,当他们正想亲自为朱棣诊脉,身边却已是流言满天,将他们引起朱棣突然病重的事情绘声绘色的详细叙出。当下他们猛然意识到事情的严重牲,唯恐再有不利的流言传出,以至影响了派他们来的朱允文声誉,因此不管行将踏错一步。

待又踌躇多日后,打算一探朱棣病情,却不料收到了朱允炆命疾速返京的圣旨。

此时正是初冬十月(农历),几人返京地当是日清晨,他们正暗暗愁闷不已,犹自担忧回京如何复命,难道就回一句只有来地第一天见过朱棣?

正百般无奈的时候,却闻仪华有事相求,这几人是面面相觑,怀着满腹疑惑行去,然更意外地是,目的地竟为朱棣寝殿。

“这段时间里,我对诸位大人有所怠慢,还望诸位大人见谅。”仪华悦然含笑地看着面色惊疑的八人,她款款上前盈盈一拜。

第二百五十五章 发展(中)

这八人想也不曾想仪华会向他们赔礼道歉,面上皆露惊恐状,惶惶道:“王妃言垂,臣等惶恐!”他们说到此,上次拿周王做事端那人一双倒三角眼一动,一脸讨好道:“王妃当时忧心王爷的病情,心下不虞也是人之常情,微臣等人怎能有半句微词…只是不知王爷如今病情如何了?若能探望一下王爷,微臣等人也好心安,就是回京也能以慰皇上叔侄之情。”

说话之间,那人闪烁的目光时时瞟向屏风后,又满脸笑容地看着仪仪华目视眼前,眼见这八人个个面上难言几分急切,她微微低头似带过一丝嘲讽的笑容,下一瞬抬首时,那张依旧白净地面庞却含着端然的笑容道:“王爷刚服了药还未睡下,也正想给诸位大人送行。”说着略一侧身,拂袖扫向屏风处:“还请诸位大人随我入内。”

一句话毕,仪华含笑地目掠过眼前八人,翩然转身,十二幅素色裙摆旋转漾开,孤度悦目。

这八人心中异色犹存,彼此交汇一剂眼色,赶紧举步跟上。

走人寝殿内里,较于寝殿外间药味淡淡,这里是直欲人呕吐的浓郁中药味。

陈太医不愧为太医院院首,一入里间,脸色猝然大变:“不对!这药…”话没说完,只神色变幻地看着双目无神呆靠在床头的朱棣,以及一旁还不及收拾的残汤药碗,说不出一句话。

半晌,方在同僚询问的目光下,陈太医问出心下那抹不确定:“王妃,是药三分毒。不到万不得已,那虎狼之药是…”

“不到万不得已之际,我又何尝出此下策。”仪华的眉心间涌起浓浓凄然之色,又似强抑下汹诵地悲凄情绪,她抬头不在意地笑了笑,只是那笑容看在他人眼里是那般苦涩:“今日请诸位来,其实是有事相求诸位。”

这八人虽惊诧燕王夫妻的变化,却不敢随意应承下来,一时竟无人回应仪华一只半句。

仪华仿若未觉,径直走到床榻附近,挥退正收拾药碗的马三宝一旁侍立,走在朱棣身旁,柔声说道:“王爷不是一直念着五弟的事吗?将前些日子您写的信交给他们,过不久一定会有五弟的消息。”

朱棣表情迷惑,看了看仪华,又看了看她身后几人,终是犹豫半天从怀中抽出一封微皱的信函,正要将信递到仪华手中,忽然一把缩回拿信的手,转脸看向那八人。

他神情陡然一凛,正色道:“此乃本王亲笔所写,尔等既为朝廷派来的人,就且将它交予你们。”话到这里,他蓄起一脸冰霜之色,语声急转直下:“此密函关系周王安慰,若中途有半分差错,本王不论你们是哪边的人,一律严惩不贷!”

朱棣语气冷意森然,一双锐目又杀气毕露,这八人当即骇然惊惶,心里顿时重竖起对朱棣的骇意,却没料到他下一句话竟道:“记住,密函必须安全无虞地送到父皇手中!”

“父皇”二字一落,自京而来的这八人霎时大惊失色。

“怎么会说父…王爷他…”他们惊色连连,目中满是惊骇的光芒.不可置 信地盯着朱棣。

仪华充耳不闻,只是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冷冷地对马三宝道: “王爷喝了药该休息了,你好生伺候着,万不能耽误了王爷的休息。”说着转了笑脸,温柔而细心侍候朱棣躺下,温声细语地低语了几句,在那八人惊异的目光下率先走出内寝间。

这八人见状,也不好多停留,忙亦步亦趋跟上。

走到外间堂子里,仪华摒退堂内左右,独留了陈德海一旁侍候。

她坐在临床的暖炕上,隔着一层青灰色的帐帘,静静地看着立在屋正中的一个六角兽面翠金火盆后的八人,等着他们开口问。

时间一点点流逝,沉默渐渐变长,堂内气氛愈见紧张。

这八人一心想弄清朱棣病况,哪里比得住仪华能按住性子,又是那挑起周王为事的人,上前半步躬身道:“王妃,不知是否微臣听错了,王爷方才他竟吩咐臣等将信函——”

仪华倏然起身,语气无比严厉,道:“李大人,谨言慎行!皇室之人岂是尔等之辈可议?!”

言下之意只是提醒:朱棣病症己成皇家辛秘,知情者历来只有一个下场!

一想到这,这八人脸色齐齐骤变,李软差更是一脸惶然,双唇微微颤颤半阵,却是一字难说。

仪华对此一幕好似未见,虽然还隔着一层青纱立在那一动不动,声音却缓和了下来:“方才在王爷寝殿,人多口杂,我不便多言。但王爷下的令,诸位应该听见了。”

正说着,仪华向陈德海点了点头,他立即会意的是出帘帐,将两封密折平举双手间,仪华方续道:“这一封是王爷为周王亲笔所写的求情折子,另一封是…”声音略一停,复起时掠过一丝不难察觉的颤抖道:“是今年十五王爷写给皇上的,希望皇上能让膝下三子回府团聚,尽为人子之孝,侍候病榻。”

医者父母心,陈太医听着仪华竭力克制、却仍有断续的哽咽话语,心中到底不忍劝道:“还请王妃放心,皇上是喜爱您的所生的三位堂弟,才留他们在京城。相信以皇上纯良的天性,三位小王爷定能早日回府,周王不定那日也能从那未开化的蛮夷之地回到中原。”

毫无作用的安抚话,仪华听得心中冷笑,口中也冷声说道:“陈太医不必多言!时至今日,若不是一封封上至京师的信玉石沉大海、了无音讯,王爷和我也不会劳烦京中贵客。今日送信上京的事,诸位竟然都不愿应承下来,我也不好再耽误诸位的行程。”

刚说到这,仪华另扬声就道:“陈公公,王爷身边不能离开人,府中除了王爷以外能当事的都不在,你就代王爷和三位小王爷送诸位大人离开。”说时怒不可抑,声音已然愠怒。

李钦差为人处世,不管喜恶凡事留一线,眼见仪华已翻脸带怒,忙不迭作揖道:“王妃息怒,这两封皆算得上是皇上和王爷的家书,微臣吃了雄心豹子胆不敢不传。”说着感到仪华一身气焰缓了不少,暗道妇人果真是反复无常,口里却好话不歇道!王妃也无忧,皇上刚登基,国事极其繁忙,一时未处理来自北平的信函也是可以料到。”

信能送到,至于皇上看不看就是圣意。

仪华明白李钦差的意思,随即表态道:“只要将这两封信呈给皇上就是,王爷和我已极感谢李大人了。”

李钦差闻言,想到仪华的与魏国公宅的联系,想到朱允炆对待北平的主张,脸上的笑容越发深了,余光瞥过一干同僚,目光中得色一闪,即刻恭恭教敬地接过两封信函,一脸感激道:“微臣此次来,本就是探望王爷以慰皇上之心。如今有了这两封信,皇上定能更加了解王爷病后境况,说来微臣还要感谢王妃给微臣完成皇命的恩典。”

一席话锐来,语气句句情真意切、感染肺腑,仪华却听得一阵不喜。

所幸他们上路在即,并未过多逗留便离开。

一时,陈德海送走他们折回,回路上特命了厨房备了几样清淡的早膳,亲自端到了内堂子里。

没让其他人伺候,陈德海一样一样摆着桌,从旁劝道:“王妃,听李进忠说您早上什么也没用,这离午膳还有两个时辰,怎么也少用些。”

仪华感激一笑,不好弗了陈德海地好意,端起了一小碗粳米粥略吃了几口,忽然想起一事放下问道:“方才你送他们离开备的礼中,那姓李的可有多添?”

陈德海一汉眼皮垂得只刺缝儿的眼晴,带着笃定地笑意道:“小的暗中观察了这几月,就这位李钦差可能是一位能买通的,只是起初小的不敢妄动罢了。还请王纪放心,依小的看,他现如今收了王妃的好,再加之李大人这人的本事,又想讨得皇上的括,他必会按王妃的意思,将信掩过其他人先交到皇上的手上。”

仪华抿着汉唇似思量了一下,心里沉重道:“但愿他能将王爷的情况及信函告诉皇上,在黄子澄这些人辩驳是非之前,对皇上动之以情,令他有先入为主的观念,他们三兄弟和五弟一家才能…”

话到一半,仪华己无心情再说下去,满心只是担忧朱允炆也不是以前的朱允炆,能不顾礼数做出七日葬朱元璋之举的他,会因一时的感触而放了熙儿三兄弟以及周王一家?

正想着,忽听陈德海一旁小心翼翼道:“王妃,他们人已走了,王爷的药要停吗?这几个月,王爷一直没露过面,军中张将军他们压着,可这也不是长久之计。”

仪华方被打断思绪,又听陈德海说到这件事,她疲累地闭了闭眼,理了片刻思绪道:“现在顾不了那么多,燕山大营那得兵马名以上所属朝廷,只有王府这两万多铁骑是王爷个人兵马。所以其他一概先不管,只管好王府的事就行。至于王爷的药…”说着想起朱糠病情反反复复,真真假假,仪华不禁眉头深蹙道:“病了就该吃药,道衍大师医术高明,以后就留他在府里住,照应王爷的病情。”

陈德海仔细听着,一一点头应了,转身退下。

却不想仪华突然叫住他,问道:“他们今日回去,估计什么时候能到?”

陈德海稀疏的眉毛微挑,似栓并了那么一瞬,回身详细答道:“现下十月(农历),刚入冬,路面什么也没冻着。

估摸着慢则一个半月,快的话也就二十多天的事吧。”

“哦。”仪华木然地应了一声,摆摆手,示意陈德海离开。

陈德海见仪华似出神地望着糊了透明宣纸的窗户,心道是在想着什么,也不再出声就悄然退下。

在陈德海撩帘离开的一霎,冷风瞬间一股脑池灌入,感受到冷冷地凉意,仪华不知觉地紧了紧在室内穿的夹衣,再看窗外落叶随风于空中打旋,恍然意识到北风已开始刮了,再过不了半个月就该下雪了…

那时候正是十一月里,朱允炆也该得知朱糠的病情、并看了那两封信函,也不知是否能动了朱允炆的恻隐之心,放了熙儿三兄弟回来…若是放了不定,兄弟还能赶上年节的最后一日——正月十五元宵佳节。

心里的想法总是美好的,仪华一边想着远在千里之外的孩子,一边想着一家团聚过节之景,不由扬起了嘴角而不自知。

然而想法总与现实相违,就在十一月中下旬大雪纷飞的一天,仪华盘算着是朱允炆大约收到信函的期间,工部侍郎张昺携圣旨到达了北平,取代朱棣任命的官员成了北平布政使,一个只低于藩王权利的封疆大吏。

接下来的日子,京师也未传来任何关于熙儿叔侄兄弟的消息,反而从京师又来了两名官员谢贵、张信做了北平都指挥使,终于架空了朱棣经营了几十年的燕山大军兵权。

如是,就在这样政权、军权双双架空的形势下,洪武三十一年过去了。

大明第二位皇帝朱允炆的年号正式启用,根据其帝尊号建文,史称建文元年。

如此地步步紧逼与远在他方的孩子全无音讯,能给仪华唯一安慰的就是过年时节,朱棣病情稍有好转,看仪华不过短短半年间消瘦不已的脸庞,当即命了王府文官之首的长史葛诚入朝朝贺新年为由,并打听熙儿三兄弟的这小半年境况,以解仪华思子之愁。

夫婿的体贴上心,对任何一个女人而言都是男儿可贵。

尤其是相伴了快二十年的夫妻,这样默默无声的关切,让仪华似乎又有了面对一切的动力。

但是,随着仪华一日比一日坚强面对现实的困境,现实的困境也到了越来越危急。

建文元年三月,建文帝(朱允炆)调动朝廷军队在北方部署,北平周边几大军事重镇要塞纷纷驻守了朝廷兵马。与此同时,所属燕王府卫护朱棣的黑衣铁骑,及王府护卫将领入蒙古骑兵指挥关童等人,也因种种原由调离北平。

这一年春,燕王府从大明军事最强的藩王府,仿佛只是一袭之间,它竟落败成只九百护卫的一座宅邸。

黄子澄:建文帝的超级宠信大臣,给他出谋划策的重臣。

第二百五十六章 发展(下)

北地春迟,三月初旬的时候,也不见那姹紫嫣红的一片春景,只有雪一样白的梨花开得正盛,恍惚间天地似乎依旧覆盖在皓白大雪之下,一目的白。到了三月中下旬,仿佛是一夜之间就入了春天,漫山遍野的桃花竟相绽放,满目粉彩,灼灼其华。

这北平的桃花开了,春天的燕儿又重飞回筑巢了,上京朝贺的长史葛诚也回到了王府,带来了令人振奋的喜讯——建文帝(朱允文)终受朱棣上奏的两封密折影响,虽没恢复周王的爵位,却将流放荒野之地的周王押回京师拘留,并考虑朱棣病情有危,答应放熙儿三兄弟回北平。

面对这样的喜讯,仪华几乎不敢相信,就捧着朱棣的汤药傻傻地愣在那里。

怔愣中,仪华兀自陷入这半年来的辛酸回忆里,忘记了周围的一切;不知道一室的侍人何时退下了,也不知道立于纱慢后复命的长史葛诚何时离开了,更不知道披散着头发的朱棣何时站在了她的面前。

望着双目微红、目中一片清明之色的朱棣,仪华神思一阵恍惚,喃喃道:“王爷…”多久了,自王府侍卫受了出师塞外的皇命,她有多久不曾看过朱棣眼神清明的时候,是一两个月了吧…

“阿姝,我们的孩子终于要回来了。”犹是神思不属时,朱棣喉头滚动,语声似有颤抖地说着。

这一刻,朱棣隐含颤抖的声音,述说出了一个父亲对孩子思念与担忧。

这一刻,朱棣微微发红的双目,流露出了一个丈夫对妻子愧疚与感激。

看着眼前的朱棣,仪华却意外地退后数步,直至背脊抵上垂挂纱慢的月亮门雕花门框,她才猝然僵立住。

“哐啷”一声,在她僵住的一瞬,手上的药碗滑落,下一瞬这粉碎在地的声音,似惊醒了仪华,她抬起头,望着朱棣,怔怔流泪。

那一次朱棣吐血,在道衍似是而非的话语里,她坚定了朱棣无事的信念。以至后面的日子,朱棣有时清醒有时迷糊,她也告诉自己这是因为作为朝廷眼线被派入北平掌军政大权的张昂、谢贵他们。

在如此坚信下,年节时朱棣病情奇迹好转,再至二月二(农历)他至北平城外为王府侍卫送行…这中诸事,都让她更确信棣没有疯怔。

然而就在王府侍卫被调住塞外没几天,发生了一件她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的事:朱棣跑出王府,在大街上发疯!

怎么会跑到街上发疯?朱棣不是装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