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儿以为是指着他,连忙向仪华频频抬手。

仪华宠溺一笑。朱能顺着仪华指的方向看去,远远能见一个瘦弱的女子抚着栏柱站起。

“谢王妃对余氏母女的照顾。”仅一眼,朱能收回目光,平静道:“但属下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仪华含笑:“朱将军请说。”

朱能突然跪地俯首:“属下已有妻室,家中定不许停妻再娶。还请王妃转告她,若为鄙人妾室,属下当之不起…她还年轻,若可以就为她另寻一户人家嫁了吧。至于宁儿,作为属下唯一的子嗣养在府里。”

“你!”仪华满目震惊,不可置信的看着恭敬俯首于脚下的朱能,目光仿佛不认识一样,不敢将记忆中的质朴少年与眼前割舍妻儿的男子看做同一人。

震惊错愕下,仪华不怒反笑:“若我不答应呢?”

朱能声音不变:“王爷他会答应的。”抵在石地上的双拳死死紧握,手背青筋爆凸。

是啊!朱棣一定会答应的——手下一名年逾三十的亲信大将,将唯一的孩子送到身边表忠诚,任何一位上位者也不会不答应吧。

呵呵,这权势究竟是什么?它到底有多好,有多吸引人?可以让丈夫一次又一次心甘情愿的与妻儿分离,一如她与朱棣;也可以让血脉亲情荡然无存,一如朱家父子、叔侄,还有眼前的朱能…

仪华泪水在眼中打转,她颓然的阖上双目,尚未语,身后忽然响起了熙儿迟疑的声音:“母妃,朱叔叔,你们这是在…?”

“请王妃放心,属下一定保护好王爷与三位小王爷的安慰。”熙儿声音方落,朱能骤然出声,声如洪钟而响。

仪华压下心中起伏的情绪,睁开眼,素净地脸上缓缓浮起笑容,颔首道:“朱将军请起。将军对王爷的忠心不二,我明白得很,定然放心您能护好王爷他们的安危。”虽知道朱能下如此决定无可厚非,甚至是身不由己,但终究是意气难平,忍不住话中隐舍讽刺。

果不然,朱能方站起的高大身躯微微一僵,随即镇定自若的侧身低头:“请二位郡王随属下动身。”

仪华一听这话,知分别在即,再不顾得其他,含泪不舍送走熙儿、燧儿。

第二百五十章 支持

朱棣他们走后,面对余菡隐含感激而期盼的目光,仪华犹豫再三仍是选择了沉默;后让侍人送了余菡母女回去,又将一些事宜略略吩咐了,就只留了阿秋在身边相陪。

彼时离天亮不远,浅浅地一弯月牙寂寂地抛在淡青色的天际上,周围一片繁星寥落。

仪华疲惫的走着,由阿秋抚着回到了寝殿,随意收拾了便上榻就寝。

临近拂晓时分,是一天最凉的时候,也是炎炎夏日最凉爽之时,仪华感受着这短暂的舒爽凉意,头枕着软枕间,面上却不见一丝一毫的惬意,只有淡淡的愁色萦绕眉间。

阿秋因担忧而没有离开,她侧身坐在床沿边,手轻抚着丝被柔滑的触感,轻声细语道:“小姐,是在为余夫人的事为难?”问了一句,她又劝道:“小姐与余夫人非亲非故,这一年多来您如此善待她,已做得足够了。”

仪华含了一丝苦涩的笑意,道:“阿秋,你不要将我想得太好。若余菡不是朱将军孩子的生母,我也不会将她留在身边。”说着,她忽然激动地坐起身,微显急切的说:“今晚我才发现…不对,是一直都知道,只是不愿承认…其实我一边讨厌以权益得失而处事,一边自己又这样做着。”

经过岁月的洗礼,阿秋愈发沉静的目光包容地看着仪华,直到仪华渐渐平静了下来,她才淡淡笑道:“小姐,您心乱了。”

仪华闻言一怔,木然地倚在床柱。

阿秋目含怜惜地看着仪华,执起仪华一年到头都微凉的手:“小姐,自两年前您从京师回来,您就心思太重,也用神太过。起初,奴婢还以为您是为了三公子回了京师音信全无而不虞,不过显然不是…奴婢真不知小姐究竟再担心什么?或在害怕什么?”

她在担心什么?或在害怕什么?

仪华喉咙一紧,双唇嚅嚅欲动,却一字也未说。

她担心历史有变,成王败寇与前世模糊的记忆想左;她又担心历史成真,因不知在朱棣的成功之路上,会有哪些人会哪些事牺牲。然而这一切的担忧,都来自于她内心的不安,与最深切的自私情感——害怕丈夫孩子离她远去,她再一次回到漂泊无依的一个人。

以上的种种,无法宣之于口,仪华掩埋下最深的秘密,闭眼另道:“阿秋,可知七国之乱?”

阿秋皱眉:“奴婢愚钝。”

仪华娓娓而叙:“汉初,高租刘邦分封藩国。高祖逝后,景帝即位,下话削藩。吴王首先不服,串谋另外六国打着‘清君侧’的旗号造反。”说到这,她一字一顿咬着字音叙道:“最后吴王兵败逃亡,惨死异乡;其余六王也畏罪自杀!”

阿秋捂嘴“啊”了一声,神色已不复先前平静。

仪华睁眼,淡淡地瞥了一眼阿秋,垂眸又道:“今年年初,三弟曾秘密来信于我。他在信里说,东宫谋臣见近年来皇上龙体大不如前,曾多次和下向皇太孙言七国之乱,指汉初的吴王就是当今的燕王。”

阿秋听得怔忪,猛听“燕王”二字,全身颤颤发抖,下意识安慰道:“不会的,小姐兄长在东宫亲信之臣,有他在的话…”

“阿秋。”仪华无奈的开口,打断道:“就是我的大哥极力主张消除王爷的势力。”

阿秋呆然了,愣愣地看着仪华,目光惊惶。

仪华揉着额头,闭眼苦笑道:“如今皇上驾崩,新皇即将登基。我就怕新帝上位的第一道圣旨,就是削藩。而十余个藩国中,燕将会首当其中…”话语忽然艰涩了起来:“毕竟枪打出头鸟,一举拿下诸国实力最强的燕,对余下藩国也有杀鸡警猴之意。”

听着仪华的所叙,阿秋仿佛着见了大军压进北平、王府被重重包围的影像,当即她脸色煞是难看,突然紧抓住仪华的手,神色变幻不定:“王爷和小王爷他们…这次上京,会不会有——”

“别说了!”仪华骤然大喝一声,反抓住阿秋的手,目光紧紧地盯着阿秋:“他们一定不会有事的,对不对?”

阿秋在仪华凌厉的目光逼视下,她不由地点了点头重复道:“对,王爷和小王爷他们一定会平安回来。”

仪华得到确切答案,紧绷的神色缓缓松下,她有些精疲力竭的躺了下去,阖目睡下:“阿秋,你也折腾了一宿,回房歇着吧。”

阿秋僵然的点头,临走前还不忘放下纱帐,方放轻脚步离开。

听到竹帘的响声,仪华睁眼着向窗外:黎明的第一道曙光虽是熹微,但终会绽出驱走黑暗的万丈光芒…

朱棣父子四人走后的第一天,仪华整整沉睡了一日一夜,方缓解了一夜未睡的疲乏。

然她这样的昏睡吓坏了不少人,就在世子妃张昭儿要命良医前来诊脉时,仪华精神大好的醒来了。而醒来的第一件事,便是不顾世子妃的反对,强行送世子妃与明儿、宁儿避暑别庄,再另送余菡住进位于北平城的徐宅。

随着身边人一个个离开,北平的凤仙花到了最火红灿烂的时节,高悬的日头也到了最炙人的时候。

一连三十多天滴水未落,炙热的温度持续升高,北平城内不少老人小孩染上各种暑热之患。不过这种疾患尚属轻微,并没有引起太多关注,直至城郊一个四十多户的村庄有疫情爆出,随之整个北平城也陷入了恐慌之中。

为了消除恐慌,府中官员一力主张封锁村庄,任其自生自灭。

自古以来小村庄有传染性疫情,历来便是如此而为,众官员却不想招致仪华强烈反对。

一时间,双方僵持不下,城中恐慌越演越烈。

眼见形势不断恶化,内府大总管陈德海也不免前来劝说,苦口婆心劝了半天,到了后来终也忍不住道:“王妃,就是王爷在的话,也会同意这样做的。”

此时,仪华正坐在书案后翻阅账册,闻言面无表情的抬头一问:“若染疫的村庄将它舍弃了,北平城内的患夏疾的人依然增多,到时又如何解决?”

一句话问得陈德海哑口无言,皱纹密布的面上满是忧色。

这位服侍朱棣三十多年的老人,仪华到底不愿为难,她缓了缓神色坦白相告道:“我昨日巳连夜派了府中所有良医赶去村庄,为村民救治。”

“王妃!”陈德海大叫一声,身子摇晃了一下,颤声道:“他们怎么会…会…”

仪华掀开眼睫,迎上陈德海错愣震惊的目光,语调平缓的道:“公公还记得王爷留给我的三百名精兵吗?我让他们保护好诸位良医的家人。”

陈德海是明白人,一听即明,却仍然不赞同道:“王妃,您可想过此事的后果?您这样做,是全然不给众臣颜面呀!就为了一个一两百人的小村,公然与王府的、北平的官员作对,您认为值得吗?!”说到后来,声音激动不已。

仪华娥眉一扬,斩钉截铁道:“值得!我要代王爷守好北平。”

如今,北平是朱棣唯一可以依靠的,要将它牢牢握在手中,民心就是必夺之物。

“王妃,可有何事吩咐小的?”见仪华已做了破釜沉舟的决定,陈德海苦笑地问道。

仪华亦笑,笑容中却多了感激之色,她道: “城中患病的多为体质较弱的老人小孩,我询问,他们应该只是夏日的一些暑热病症罢了。要解决这些病症却也简单,不过是降温、服食消暑丸而已。”说着脸上渐浮起难色:“只是唯一对办的是,要给北平城以及周边城镇分发冰块、解暑丸等物,却不容易获得。”

陈德海仔细聆听,却没想仪华言下之意竟是要给家家户户分发消暑物资,他难掩一脸惊色。

仪华没去注意陈德海,又低头翻阅王府账册,心中的无力再次生起。

有谁会相信,诸王军事实力最强大的燕王,竟然不如一个富户大商人有钱。

她连续花了三个日夜查出的银钱,不过二十万两,这对坐拥一个藩国的府库而言简直不敢想象。而且这还并不是最令她为难之处,真正令她焦头烂额的是眼睁睁看着二十万两的银钱,却不能动用分毫!

这些年她隐隐闻得朱棣在招兵买马、购置兵器,再看账册中几乎一大半的空白账本,她怎敢用这二十万两银子。

心焦之下,当日夜里,仪华与掌管王府钱财物资几十年的陈德海彻夜长谈。

商量过后,决定将王府好些年存下的冰块全部挪出,再东拼西凑出六万两银子制消暑患的六一散,每日就按户籍分发适量的冰块与六一散。如此一来,这些物资勉强可维持一个月,到时正值出伏,累日的高温想来也将降下去。

这般定下措施,仪华立即派人以王府的名义成立消暑坊,在不动用朝廷安置于北平的一官一员下,开始了这场无硝烟的暑热之战。

第二百五十一章 愧疚(上)

半月之后,一场夏末的及时雨,浇熄了酷夏的炎热暑气,也解了北平这场民乱。

下雨的前一日小村庄传来了喜讯,在日以继夜的救治下疫情得到了最快速的控制,解封之日近在眼前。北平城中及近畿之地随着防暑措施的开展,患一般夏疾的患者渐渐康复,百姓对时疫的恐慌也已在不知不觉中减少,至一日入夜时分的瓢泼大雨骤然而下,城中几乎爆发出响彻夜空的狂喜欢呼。

燕王府书房内,仪华方放下北平几座城镇禀来的最新消息,精神不济的闭着眼重重倚上靠椅,却恍惚听到“噼里啪啦”又急又响的雨声,她怔了怔,随即手轻拍上额头自嘲地低笑起来。

正犹觉处于幻听中,耳边又似听得一片欢呼声中,隐隐传来李进忠由远及近的呼声:“王妃,下雨了!终于下雨了!”

“怎么幻觉越发厉害了…”仪华呢喃自语,手又微加了一分力拍上额头。

“一一”话音未吞,门扉应声而开,凉爽的狂风呼啸而入,书案上“哗哗”是书页乱翻的声响。

仪华全胜然一僵,动作木愣地放下手掌,一瞬也不瞬望着正对的门扉。

门扉处,李进忠背靠着门栏,胸腔猛烈地喘息着,一脸地激动:“王妃,下雨了!您看下雨了啊!”

这一声又一声的“下雨”,好似无数拍着羽翼的飞蛾,嗡嗡隆隆地向仪华飞去,一瞬间她脑中只有一个念头一一下雨了!老天终于下雨有一意识到这,仪华猛地一下站起身,手脚仿佛自己有意识般,不顾李进忠与周围此起彼伏地惊呼声,她冲出书房,一口气跑到被雨水洗刷地晶亮而光滑的丹墀上,感受着历经三个月的雨和风。

情不自禁地,仪华仰着头、张开双臂,任由腥晰味的雨水落在脸上而滑落,放纵呼呼地夜风卷起缟衣素服翻飞,让全身每一个毛细孔尽情呼吸着这凉爽的一刻,也让这沁入心脾的凉爽带着负于身上的无尽压力。“小姐,您随高兴这终于下雨了,可也不能随性淋雨呀!万一病倒了怎么办?王爷和小王爷们都不在,这府里离不开您的!”眼见众人不敢上前,阿秋顺手夺了身边一侍人的雨伞,一边跑上去一边慌忙打开撑在仪华头上。

“阿秋。”看了一眼上方的油纸伞,仪华扭头一笑。

阿秋看着仪华如释重负的笑容,想起这半月来仪华的辛苦,不由也轻松一笑:“小姐,真的下雨了。一切斥责小姐的流言都会过去…”没让阿秋继续说下去,仪华含笑地摇了摇头,目光迷离:“那个村庄的村民救下来了,城里也没人染上疫症…还有下雨了,干涸的农田得到了灌溉,即使会有损失,可不影响后面的秋收和播种对不对…真是好,百姓们幸苦了一年的收获还在,他们不用饿肚子了,王府财政也有了保障…北平上下都会好好的,这样真好…”

说话间,喃喃的话语声低了下去,仪华转头看向深墨色的夜空。依稀间,仿佛看见了朱棣带着三个孩子回来,仪华缓缓向前伸出手,开心地笑了:“王爷…”轻轻地一声呼唤过,眼前好像一下黑了似地,她终由着身体的疲乏不支昏倒。

“王妃!”

“小姐!”

昏厥地这一刻,惊慌失措地声音渐远渐消。

好长的一夜,几番欲摆脱无力的睡眠,又几番不省人事的睡去。也不知这一觉睡了多久,醒来时,第一眼进入视线的是隔着一连纱帐的幢幢人影,有阿秋、盼夏她们侍立四下,有跪在地上涩涩发抖的良医们,以及背对着床榻而伫立的朱棣。

微微动了动干涩的双唇,仪华撑着疲软的身子想出声唤他,朱棣烦躁不耐的声音从帘外传来“都两天了,王妃为何还不醒?”质问的语气带着怒火。

闻言,四名良医身子抖得更厉害,头死死的抵在地上不敢抬一下。“说!”朱棣紧抿地薄唇重重地吐出一字,杀气四溢。

四人呼吸一停,抬头面面相觑了一下,跪在中间的长须中年人提着胆子,颤声道:“请王爷放心,王妃不是患了时疫。只是一般的中暑而已,所以才会昏厥。至于这…为何不醒,是王妃她睡眠不足,导致精气虚弱所至,只需养足了精气神就会醒了。”

“那到底还要多久才能醒?”收敛杀气,朱棣语气不减道。

面对朱棣咄咄逼人的质问,四人心力交瘁却回答不出,支支吾吾吞吐半晌。

来不及出声,看了这一阵的仪华,不愿朱棣再为难良医们,也想早一点和他说上话,她极力忍住喉间的干涩,发出细微而破碎的呻吟。这声微弱的呻吟落入立在床头的侍女耳中,她失声惊呼道:“王妃,醒了!”

“阿姝!”声落地下一瞬,朱棣猛转身直奔床榻。

手被牢牢地握在朱棣掌中,仪华感到来自他心底的浓浓关切,再看朱棣双尽是红丝,刚毅的下颌巳冒出一层浅浅的胡渣,那掩也掩不住的疲倦忧愁之色,今她心中顿时柔软一片,唇间绽出一抹淡淡的笑容:“王爷,臣妾没事,您别皱眉。”

微哑的嗓音入耳,朱棣眼底一丝愧疚飞逝,他面上却是淡淡含笑,柔声而问:“昨夜有些轻微发烧,出了不少汗,这会儿也该有些渴了,要喝水吗?”

中暑之人必有缺水,仪华也渴得口干舌燥,忙点头。

一旁听得朱棣询问仪华话的阿秋,早到了一杯温水递去,见朱棣动作小心翼翼的照顾仪华喝水,眼中一热,旋即强忍住泪眼,悄无声息地带着一屋子侍人退下。

转眼之间,室内只剩仪朱棣与仪华二人。

“王爷,您怎么这时候回来了?”饮下水,感觉流失地力气一点点回到身上,混沌的思绪也清晰起来,不由想起醒来就疑惑的一事,仪华靠在床头问道。

如若平常地一句问话,却让朱棣眼中多了一层更深地愧疚,却什么也不说,只是紧咬着牙关盯着仪华全然不知的神色。

良久,他松开咬得几近牙龈出血的牙齿,阖目避开仪华担心又惊怕的目光,仿若用吞了全身力气艰涩地说:“我没到达京师,也没能带回他们三兄弟。”

第二百五十二章 愧疚(下)

朱棣的面庞在照进大扇菱花格窗的碎碎残阳中模糊了,连同他隐隐饱含沉痛的声音也一并模糊而不清晰了。

仪华似乎真没听见朱棣说什么一样,脸上维持着僵住地一抹笑容不语,只有望着朱棣的目光不断变化着。

朱棣紧闭双目也没有说话,薄薄的两片嘴唇似刀锋般紧抿,一脸刚毅。

“这是说什么呢?”相对地沉默蔓延了许久,仪华忽地轻笑一声,睁大眼睛地望着朱棣,以一种近乎悲怆地哭腔低低笑着:“王爷,臣妾怎么听不懂您说得是什么?您去京师奔丧,怎会还没到就回来了?世子他们兄弟三人又怎会带不回来了…”说着笑声愈发悲凉,睁得大大的眼中却生生掉不出一滴泪来。

“阿姝。”似在承受不住仪华这样的语调,朱棣终是睁眼沉沉地唤道。

仪华乖觉地止了话,眼睛定定地看着朱棣。

在目不转睛地凝视下,朱棣缓缓松开抵在凉席上的双拳起身,从床头匣柜里取出一个长条的紫檀雕云龙纹盒子,回到床沿边坐下,用着难以想象地平静语气向仪华陈诉。

“半月前的深夜到了离京师不远的淮安,当时人倦马乏,便入淮安驿站稍作休整。等…一入驿站,立刻有一名校尉带着八百侍卫…与父皇的遗诏前来。”两处几不可察的沉默后,朱棣将匣盒放到仪华手中,声音里隐匿着一丝切齿的狠决道:“这就是父皇的遗诏,你看着吧。”

仪华直觉地从这盒子里嗅到了这一切变故的源头,她颤巍巍地揭起这未上锁的紫檀盒,即刻明黄色绣着睥睨天下的龙图丝绢映入眼帘;她僵然地盯了一瞬,紧接着猛抓起遗诏一把打开,强凝心神阅看下去。

“皇太孙仁明孝友,天下归心,宜登大位,外文武臣僚同心辅佐。”

“凡丧葬之仪,一如汉文勿异,此布告天下,使明知朕意…”

“…天下臣民出临三日,皆释服,嫁娶饮酒皆无禁。”

“…诸王各于本国哭灵,不必赴京。”

“…王国所在文武衙门军士,今后一听朝廷节制。护卫官军王自处分。”

一句又一句的旨意跃入眼中,仪华说不出心中什么滋味,只是抓住明黄色遗诏的十指一根根泛白,抑制不下的颤抖自指尖散开。

“王爷,既然遗诏不许诸王入京,那为何世子他们会入京?”动了动唇,仪华好半晌才找到她的声音。

朱棣伸手覆住仪华颤抖的手,布满愧意的目中闪过一丝滔天怒焰,说出的话却又是那样地无力:“阿姝,我无法。来人带来了父皇的临终前的口谕‘燕王守边有功,特允膝下三子入京代父哭灵’。”

——对!君臣父子,朱棣既为臣又为子,天下大纲纶常怎敢冒犯?!

可是朱元璋怎么可以?!他怎么可以这样做?!炽儿、熙儿、燧儿他们每一个都是他的亲孙,他怎么可以将亲孙儿当做辖制朱棣的人质利器?!

一刹间,仪华仿佛被抽走了全身力气,虚软的瘫靠在床柱上,颈脖似无力支持一般往后仰着,双目就无神地盯着青色烟罗床幔,无尽地泪水痴痴地流落彷徨而无助的脸庞。

这样一幕似深深地刺痛了朱棣的眼,他瞳孔紧紧一缩,蓦地张开双臂一把牢牢抱住仪华。

“阿姝,是我不好,没能护好我们的孩子…你怪我也好,骂我也行,不要这样不言不…”听到从怀中传来地痛哭声,朱棣的话语一瞬哽住了,下一瞬,他猛然加大双臂地力量,小心翼翼又死紧死紧地抱住仪华,感受着胸膛上那一片湿意透过夏日的单衣一直淌进心底。

听到朱棣自责的话语,仪华说不出怨怪的话,只能更大声的哭泣以宣泄心中无力的痛恨。

然而,也是这抹无力的痛恨不断地刺激着她,让她在嘶声力竭的哭泣下神智是那样的清晰,心中是

那样的雪亮——她知道她痛,她恨现实的残酷,恨自己无力护好孩子们。可有一个人比他更恨更怨,却只能压抑下心中的一切耻辱、怒火、不甘…来共慰她,用坚实的臂膀给她依靠。

这样的他,她又如何来怨,来迁怒?!

但是她虽然无法去怨怪,却依然无法去安慰,尽管朱棣不仅将他的血脉传承置于了危险中,更一夕之间失掉了苦心经营地燕军,所剩地只有护卫王府的一干侍卫。

是以,在如此的腹背受敌困境之中,燕王府是否得以保全已成难事,又如何救下扣留在京为人质的三兄弟?

一想到这里,仪华忍不住死死拽住朱棣的衣襟,发狠地一样痛哭。

哭,不知了多久,仪华只感到嗓子哑了,眼睛酸涩的阵阵发疼。

然后她松开紧抓得指尖也泛疼的衣襟,从朱棣怀中拾起头望着他,眼中再流不出一滴眼泪,她竭力克制住一下一下的泣嗝,语气坚定道:“王爷不必自责。当务之急是下一步该怎么做。臣妾以为,首先要打看朝廷对王爷的忌惮和疑心,我们得让他们放下心,才可以护好王府,以至于护住世子他们的安全。”

一番话说话,仪华竟觉是痴人说梦,能有这样限制诸王的旨意下达,已证明削藩是不可避免之事,这样要朝廷对实力最强大的燕放下心,简直是难以登天,可这却是现在唯一能得以保存的办法。

想到这,仪华深吸口气,扬唇笑道:“允炆侄…皇太孙他仁厚,定不会——”

“阿姝。”朱棣不容置疑地打断仪华,目光深沉如诲,一字一字无比清晰道:“父皇被火葬了,仅七日而下葬,第八日新皇登基。”

“怎么会?”仪华张口无声地问道,眼中尽是不可置信之色:朱允炆秉性纯孝,他怎么会做出如不符合礼教仁孝之举?

念头一闪,仪华声音陡然犀利如冰峰:“他们早有预谋!”清晰地发现一切都一步一步按他们预料的陷入,她只觉双手双足冰凉刺骨。

“阿姝。”似察觉仪华骤然发冷,朱棣将仪华一双柔荑放入掌中,含笑地看着她,眼底一片坚毅地灼亮之芒:“你为我守住了北平百姓的民心,这次换我为你守住北平这座城中!”

他眼里笃定地神色,丝毫不差的落入了仪华目中,她看到了希望之火。

然而这一场希望的火焰,却熄灭地太快,让仪华恍惚地以为那是着错了。

就在她醒来地第二日,一向身体健硕的朱棣病倒了,也许真应了那一句“病来如山倒”地古话,他这一场病来得又急又猛,名医大夫日夜看诊,却得不出一个确切地病因,只叹朱棣是因今上宾天过分悲痛而忧悒成疾。

与此同时,朝廷重臣一封又一封上书削藩、以及削藩首要除去之人为燕王的奏折已言论一月之久。

如此,削藩除燕已到了一个势不可挽回的地步。但朱棣终究是在军中久有威名、统有重兵,恐一道圣旨并不能让燕军受节制于朝廷,反量成大祸。于是很快地,朝廷将目光放在了朱棣同母兄弟周王的身上。

七月十二日,即朱棣病卧在榻的第五日,朝廷以谋反之罪命李景隆逮捕周王一家;紧接着不出一月,相继又有齐、代、岷诸王以各种罪名被逮捕。

以上消息传回北平,已是仲秋八月下旬。

仪华坐在书房中,手死死的捏着来自京中的传报,气得发白的双唇颤颤说不出一个字。

一时间,檀香袅袅地书房内鸦雀无声,隐有种一触即发地紧张空气在弥漫。

不过这种沉默并不太久,仪华着着将书房隔绝成内外两室的一道通梁而下的珠帘,对着外面分文武左右而立的八名官员道:“周王的事不必告诉王爷,只需将齐、代、岷被捕的消息抽王爷清醒的时候告知。”

“王妃,周王乃王爷的至亲兄弟,若将周王的事隐而不告,下官恐怕…”仪华话音方落,一道不赞同的声音立刻响起。

仪华冷笑一声,话语逼人道:“王爷正病重,你将周王之事告知王爷,王爷岂不会心思郁结以至病情加重?葛长史你究竟是何居心?!”说罢,见葛诚立即跪下声称不敢,方又道:“此事就这样,无需再议!至于王爷将来追究起由我一力承担。”

说完,仪华结束此言,另缓和了语气道:“张将军,北平司已多次催促交出军权,您有何看法?”

“哼!”张玉火气十足的重哼一声,声如洪钟道:“燕军乃守卫边关的重要防线,岂可随意交给那些迂腐文人!不是有句话叫‘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末将认为应该先等朝廷派了将领来北平,方可交接。”

张玉所言与仪华心意不谋而合,她满意笑道:“张将军所言极是,不过我燕王府虽对朝廷忠心耿耿,但恐小人乱言,还是应当让北平司的人去军中有所了解,以备朝中将领来时交接便宜。”

八位王府官员称是,正要再提其他诸事,书房外忽然有人凛道:“王妃,皇上担忧王爷病情,特派官员太医来府。”

朝廷来人了?是终于按耐不住,要向燕王府下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