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把是最短的。”理查说着指了指一把大号破冰锤大小的东西,它通体都由钢制成,底部很尖,带有螺纹,一端有一个很长的平头镐,另一端是一个非常短的扁斧。

J.C.笑了,将之拿起,交给理查。理查用没拿东西的那只手接过来。“很轻。铝做的?”

“不是,钢制的。不过斧柄是中空的。我和我的父亲称之为工艺弯曲短冰镐。可用来攀登冰坡,特别适合开凿踏脚处。而这把稍长一些,配有木柄,看上去更像是缩短了的普通冰镐,不过配有弯曲、锯齿状的长镐头,我们称之为反向弯斧,是用来……”他转身面对我们身后那面不可能攀爬的垂直冰壁,“专门攀登这种冰壁的。”

理查把这两把短冰镐交给我,然后摩挲着满是须茬的脸颊和下巴。虽然那天早晨我们从那家非常差劲的旅店弄了些热水,但是他还是懒得刮胡子。

“我开始有些明白了。”他说。

我拿着这两把武器似的冰镐手柄,把那两个非常锋利,如同镐头似的东西晃来晃去。我想象着这些又长又弯曲的镐头穿透一个法国人的头盖骨是怎样一番情形。

“你是怎么发现这个地方的……伊德沃尔山谷?”理查问。他向后伸着脖子,仰头望向垂直的冰崖,此时,上午快过去了,在阳光的照射下,那里闪闪发光。突出的板石和悬冰就悬挂在我们的头顶之上,可怕极了,仿佛这巨大沉重的突出冰石随时会坠落到200英尺之下,砸在我们身上。这块突出岩冰太宽了,压根儿不可能脱绳攀登,岩石的宽度至少是让-克洛德身高的双倍,而且因为结了冰,宽度又增加了5到6英尺。凭借理智的方式,根本没可能爬上这块垂直突出岩冰的最后8英尺左右的冰壁。

“我找英国的冰川攀登者打听过,问他们哪里是英格兰和威尔士最好的冰川。”让-克洛德答。

“英国有攀登冰川的人吗?”理查问。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假装惊奇或惊讶的语气。我一直相信理查认识英国所有的登山者。法国和德国的大多数登山者他肯定也认识。

“倒是没几个。”让-克洛德说,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

“还有什么?”理查一边问,一边指着依旧十分鼓鼓囊囊的袋子,听上去十分着急想看里面会有什么古怪的东西突然冒出来。

让-克洛德?克莱罗克斯转过身,后退几步,把手搭在眉头,和理查一起举目张望那面几乎垂直的冰壁,以及我们上方差不多200英尺处那道令人胆战心惊的突出岩冰。“接下来,”他说,在越来越大的风中,他的声音几乎不可闻,“……接下来,我们三个人今天就要爬一爬这面冰壁。从下到上。也包括那块突出的岩冰。一直登顶。”

好吧,我得实话实说。那一刻,如果不是我肯定我的丝绸内裤和新买的羊毛提灯裤会冻成又长又非常不舒服的冰锥,我没准会被吓得尿裤子。

“你他妈……不会……是……认真……的吧……”我对我这位身材矮小、从前的法国好朋友说。这是我生平第二次说“他妈的”这几个字,当着我这两位新结识的登山伙伴说自然是第一次。

J.C.笑了。

*

J.C.从最大的袋子里拉出三个非常结实,却是用轻革做成的……“安全带”,这个词突然出现在我的脑海里,不过前面的带子在胸口中央交叠在一起,配有金属挂钩,而整个宽带上还有很多挂钩……当我和理查犹豫不决地用力拉着安全带套在身上的时候,让-克洛德则尽量抬高左腿,把他那带有12个爪的前踢式新冰爪踢进冰壁里,然后用他那两把短冰镐带有镐头的一端劈凿,我注意到短冰镐通过短皮带和环连接在他的手腕上,然后他缓缓站起来,直到最后,他身体的重量完全靠那只硬挺的的左脚登山靴支撑。他的安全带发出叮当声,这是因为他在上面别了很多他自己设计的钢质工具,包括另外一件放在皮套里的破冰工具,很多发亮的挂钩,一大包冰锥,还有其他几袋叮当响的东西别在他的带子上。一大卷绳子吊挂在他的肩膀和胸口上,此刻,他正一边向上爬,一边慢慢地把绳子放到他身下。

他向下拉右手中的那把短冰镐,急速抖动,从冰里拔出来,然后用带镐头的一端深深劈凿进上方4英尺的地方。此时J.C.全身的重量依旧靠左脚支撑,我觉着这么做倒是没什么难度,然后他抬起右脚踏住上方几英尺的地方,扭动左脚上的前踢冰爪,将其拔出冰层,然后凭借双臂的力量向上拉升身体。他使劲将左手里的冰镐深深凿进比右边冰镐所处位置更高的冰壁里,然后抬起左脚,登踏进寒冰之中。

J.C.站在那面冰壁6英尺高处,就和他站在城市里的人行道上一样悠闲轻松,他扭着身子看看后面终于把安全带套好了的理查,说:“如果这是珠峰北坳下方的冰壁,我们就必须给其他登山者和挑夫做好攀登准备,你觉得需要多少时间才能开辟出必不可少的踏脚处?”

理查眯着眼睛向上看。“这里太陡了,无法开辟踏脚处。而且还有那块突出的岩冰……根本是不可能的。挑夫上不去,即便有固定绳索也不成。”

“那么好吧。”J.C.说,站在那笔直的冰壁上,他甚至连粗气都没喘,“那我们就带一个去年桑迪?欧文串起来给挑夫用的百英尺绳梯似的东西。挑夫可以顺着它跟着我们登山。”

“那也是在马洛里自由攀登冰川竖坑,也就是冰壁上的一道裂沟之后,”理查说,“他们还装了一个滑轮,以便把装备拉上去。”

“可假设有人能够只凭借凿出踏脚处这种方式就能登上这座冰壁,”让-克洛德不依不饶,“第一次攀登需要多长时间?”

理查有向上看了看。阳光照射在垂直的冰壁上,十分刺目。他用力拉过护目镜戴好。“三个小时,”理查说,“或许四个小时,或许五个小时。”

“七个小时,”我说,“起码需要七个小时。”

J.C.笑了笑,又开始一边用冰爪楔入冰面,用短冰镐凿冰壁向上爬。每隔30英尺他会停一停,用他的镐头带尖的一端在他上面或面前的冰壁上凿出一个小洞,然后从别在安全带上的包里拿出一个12厘米到18厘米长的冰锥,用手旋拧冰锥,且总是按照尾部倾斜向上的角度,也就是向下倾斜着将之拧进冰壁之中,据我的判断,冰锥与他的重力和引力的方向呈现45度到60度角。有时候,冰太硬了,冰锥无法完全被旋拧进去,J.C.就使用冰镐镐头的尖端或从他的带子上拿出一种破冰工具,伸进冰锥的孔里,从而发挥更大的杠杆作用,将冰锥彻底推进冰中。

每固定住一个长冰锥,他就咔哒一下套一个挂钩在上面,然后用他自身的重量来测试其是否结实,而绑在登山靴上的冰爪从来都没有离开过冰壁。

即便每隔10码左右他就要停下来,把起到保护作用的冰锥插入冰壁之中,可他还是像只蜘蛛一样向冰壁上方爬去。有时候他需要使劲儿把两把冰镐都凿进冰里,然后使用双手把不易旋拧进冰壁里的冰锥弄稳固。这两把冰镐仅用一根两端叉开的拴绳连接在一起,这根拴绳则从安全带胸口部分的一个挂钩中穿过,连接着他手腕上的一个挂钩。

随着他越爬越高,我也越来越难看清楚他是如何移动的。他把他的绳子穿过安全带胸口和腹部部位一连串复杂的结中。从理论上讲,如果他从冰壁上掉下来,他的绳子会延缓他的下坠趋势,可如果他又向上攀登一步,在他还没来得及插入另一枚冰锥之前,他真从他所处的高度摔下来,那么在绳子卡住最近一个嵌入冰壁的冰锥的孔眼之前,他可能已经垂直摔下了60英尺。就算有很好的立足点和绳索拴系点,能够把拴在一个已经垂直跌落了60英尺的人身上的绳索拴牢在拴系点上的登山者几乎寥寥无几。向下的拉力太大了。而且在那样长距离的滑落之后,跌落的速度将非常快。

再说了,1925年的登山绳在受力过大的情况下往往会突然折断。

我之所以想到这一点,是因为我注意到让-克洛德的那一大卷绳子看上去是如此巨大,不仅他开始攀登时盘绕在他胸口上的绳子足有200多英尺长,而且现在像一张蜘蛛网垂悬在冰壁上的绳子比以往我们用过的绳子都要粗。

让-克洛德继续垂直攀登这座不可能攀登的冰壁,在不得不躲避蜂窝冰或外露的冰块时,他只能向左或向右移动几英尺或几码,如此一来,他身后留下的那些固定绳索看上去真有点儿像是蜘蛛网了。

理查刚才从他背心口袋里把金表拿了出来,一直盯着看。我知道这块表还是一个计时器。他在给我们的朋友计时。

此时让-克洛德的身形已经变得非常小,他到达了这面垂直冰壁180英尺左右的高度,那块15英尺宽的突出岩冰就在那里,他把最后一枚冰锥嵌入冰壁和突出岩冰的连接处,他把胸口或腰部(距离太远了,很难看清楚)安全带上的锁扣扣在连接这枚冰锥的一根粗带子上,然后冲着下方大喊(听上去只有一点点呼吸不畅):“多长时间了?”

“二十一分钟。”理查收好表,大叫着回答他。

我可以看到让-克洛德摇了摇头。他戴了一顶松松垮垮的红色绒线帽,和贝雷帽不太像。“要是多加练习,我只要用一半的时间,而且……”他透过张开的双腿形成的V字型垂直向下看过来,“……我想用掉的冰锥也会更少。”

“让-克洛德,你已经让我们刮目相看了,”理查喊,“你已经证明了你的新装备!棒极了。现在下来吧!”

那个身体套在安全带和系带里向后仰、在我们上方差不多200英尺高处的人摇了摇头。他喊叫了几句话,可我和理查谁都没听清楚。

“我是说——‘登顶’。”

他又喊了一遍,再一次从双腿之间低头看着我们。

我急坏了,紧搓着双手,这么做一点儿用也不管,因为我才是我们三个之中擅长攀爬近乎垂直山壁的人。我应该喜爱接受这种垂直攀爬的挑战才对啊,有很多暴露在外的裂缝性岩石,甚至并不十分危险的突出岩石都是又一次挑战。可现在这种情况……简直就是在自杀啊。

当时我就意识到,我真的非常讨厌冰川。带着这些愚蠢的安全带和叮当乱响的金属去爬珠峰这个想法似乎突然之间变得可憎无比。既令人讨厌,又荒唐透顶。英国登山者经常嘲笑在坚硬的岩壁和斜坡上使用金属挂钩、岩钉等物的德国登山者和少数法国登山者,给他们冠上“嗜血铁怪”这样的称号。

在那一刻,我还意识到自己原来是那么紧张不安。和这两个人一起攀登高耸的阿尔卑斯山脉的壁架、山脊、岩壁、峰顶或斜坡时,我从不曾有过这种紧张感。

我抬头看着,盼着J.C.能下来。他剩下的绳索足够长,可以借之下来。如果他相信那些该死的冰锥的话。

让-克洛德?克莱罗克斯既没有借绳索下降也没有快速沿着上去的路下来,那个时候,也就是六十五年前,他做了一件令我难以置信的事情。

首先,一条绳子此时依旧连着J.C.胸口部位的安全带和他插入这面冰壁顶端垂直部分的一个冰锥,他向后倾斜,一直到这条5英尺长的索带绷紧,使他几乎与冰壁处于垂直位置。随后,他把两把冰锤尽可能远地凿进突出岩冰里。然后J.C.抬起双脚,太吓人了,我赶紧把目光移开,又回头去看,等着瞧他是怎么掉下来的,然后他把他的冰爪和脚指处的冰爪牢牢地楔入垂直冰壁和水平突出冰岩接缝部位的折角处。

他不知怎的就这样水平地悬挂在那里,一边用一只手臂支撑着他整个身体的重量,一边插入长冰锥,他只能猛击冰锥,以便把最后几厘米凿进去,我听见钢锥穿透冰层楔入坚硬岩石的声音,然后他把一个挂钩和一条双拴绳皮带别在那枚冰锥上,然后下降身体,最后他的身体只依靠绳索水平悬挂在突出岩冰下方差不多7英尺的地方。

然后,每次向内摆动时他都使用抵在垂直冰壁的钢制冰爪尖端,他开始来回摇摆身体,完全依靠一枚冰锥和一条绳子,身体并不接触冰壁或突出岩冰,只是会一次次地蹬踏冰壁或突出岩冰,每一次都更用力,以便可以更大幅度地向外摇摆。

“圣母玛利亚。”理查低声说。也可能这话是我说的。不过我真记不清了。

可我真真切切地记得,让-克洛德在20英尺宽的突出岩冰下不停向外摆动,而当他把两支冰镐都使劲插入了他上面的冰顶时,他停下了摇摆动作。只有一把冰镐牢牢地嵌入了冰顶,不过他还是拉升身体,以便使他水平悬挂的绳索能够变松。他开始一阵猛踢,最后,靴子前端的冰爪尖头再一次嵌入了冰顶。然后他把另一柄冰镐用力敲进冰顶。

所有的登山者都必须有强壮的身体。在我们的前臂上你会看到大块肌肉,其他运动员则很少拥有,更别说“普通”人了。不过像那样不止是水平悬挂,因为他脑袋的位置比爪尖嵌入冰层、绑着冰爪的靴子还要低,而且这么做时完全凭借双手握住短冰镐的力量支撑,凭借两只前臂和上臂的力量。这简直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可他做到了。

然后他松开一把冰镐。他的左手在安全带上摸索着,然后从悬荡着的装备袋里拿出一枚冰锥。

这枚冰锥突然从他的指间滑落,然后掉到了200英尺下的下方,这说明当时他的手指已经快没有力气了。这枚长冰锥砸到了我和理查之间的一块低矮的砾石上,反弹开来,激起一串火花,落在四周的积雪上,我俩赶紧躲开。

J.C.冷静地伸手又拿出一枚冰锥,然后正了正袋子,以免更多的装备掉出来。让-克洛德交换了下握住嵌入冰顶的冰镐的手,所以此时他的重量全部由左手支撑,然后平静地把最后一个起锚固作用的冰锥旋拧进去。他从安全带里拿出一个很小的钢制破冰工具,把这枚冰锥旋拧进最后一部分冰中,然后将其使劲儿敲进冰下的岩石里。我真搞不懂,在他做这些事儿的时候为什么没从那块突出的岩冰上掉下来。

他又把安全带上的皮带放松了七八英尺,然后开始大幅度地来回摆动,而他的脑袋和双脚都比他的躯干低。在他向外摆动时,最远的距离超过了突出岩冰的边缘。他来回摆动着,我等着看、等着听嵌入冰顶的两枚冰锥弹出来,然后他急速顺着冰壁掉下30或60英尺,而这几乎肯定会把他摔得不省人事。而我和理查两个人中得有一个不得不顺着固定绳索爬到冰壁之上,把我们那位失去意识或者已经摔死的朋友救下来。我可不希望上去的人是我。

让-克洛德并没有掉下来,他摇摆的弧线反而超出了突出岩冰的边缘,甚至摇摆到了突出的冰石之上,在第二次摇摆到这个距离时,他把两把破冰锤的弯曲镐头用力凿进冰层。

他每次拉出一把破冰锤,向上拉升身体,越来越高,再一次凭借手臂和前臂的力量支撑整个身体,到了这个时候,因为紧张和毒素,他的手臂肯定已经开始颤抖了。

他爬到了12英尺高突出岩冰的外部垂直冰壁7英尺处,然后把他的新式攀冰冰爪的前尖爪嵌入了冰中,冷静地把他所需要的最后一枚起保护作用的钢制冰锥旋拧进冰中。唯一能看出J.C.已经十分疲倦的迹象,就是在他把一个挂钩别在那枚冰锥之上。然后使用Y型拴绳连接好他的胸口和安全带之后,他向后倾斜,与那面很短的冰壁成约40度角,休息了几分钟。或许他并不是累,只是肾上腺素骤降之后造成登山者在经历了真正可怕情况后手和手指开始颤抖。此时他的短冰镐从他手腕处的带子上悬垂下来。即便是从200多英尺下的地方,我都可以看到他在张合手指。

然后他再次抓住两把冰镐,直起身子,再一次又砍又劈,向上爬去。

我和理查看着他伏在突出岩冰的顶端,把他右手破冰锤尖嵌入了什么东西里,然后他站起来,越过了悬冰边缘,消失在了我们的视线中。

片刻之后,他又出现了,站立在边缘附近,把绕在肩膀上的剩余绳子取下来,低头冲着我们大喊。

“我还有差不多100英尺的绳子,”胜利者的呼喊声回荡着,“我已经把两端系好了。我们需要两根绳子做保护,所以带另外100英尺绳子上来,就是理查那条比较粗的奇迹绳,我放在第二个包里,你们爬到一半的时候将它们系在一起。谁下一个上来?”

我和理查面面相觑。

我又一次成了我们三个人之中的“厚脸皮”。如果我们能够到达位于28,000多英尺的东北山脊峰顶附近所谓“第二台阶”的战舰船头,我可是被寄予厚望能够自由攀登岩壁的那个人啊。

但是在那一刻,我感觉怕极了。

“我第二个上。”理查说着身体一缩,把J.C.那条100英尺长的“优质绳索”套在身上,走到那面冰壁前,举起了两把破冰锤。

我们既不想再住在瑟里吉卓迪恩那个寒酸的旅馆里,也不想住在威尔士附近的任何地方,于是理查趁着黄昏和漫长黑夜,一直把车开回了伦敦。沃克斯豪尔汽车的车头灯依旧是有等于没有,不过一等到天黑后我们上了真正的高速公路,理查就开着这辆沃克斯豪尔汽车跟在各种各样的卡车之后,我们与那些卡车之间的距离很近,利用它们的红色小尾灯给我们指路。我们花了点儿时间,用力移出顶棚、窗户和侧面活板,将它们安放在原处,扣紧,“啪嗒”一声关好。不知怎的,加热器似乎终于开始工作了(或者可能只是我们的身体变得太热了),让-克洛德伸开手脚躺在后座的垫子和装备袋子上,在返回的路上呼呼大睡。我和理查说话的时候,都是压低声音,而且带着恭敬的语气。这不可思议的一天以及让-克洛德带给我们的不可思议的惊喜一直萦绕在我心头。

终于轮到我了,而且攀爬的过程并不如我想象中那样可怕。破冰锤和12爪冰爪给人一种战无不胜的感觉。而且理查之前已经把另外一根100英尺长、被J.C.称为“理查的奇迹绳”的绳子带了上去,系在了让-克洛德的另一根绳子上,如此一来,算上第一条固定绳索,我的整个攀登过程基本上是处于双重保护之下。

一共两次,在尚未使用三个坚固的爪尖踏稳下一步之前,我便稍微有些着急地移动我的冰爪,结果我和冰壁拉开距离,这时候双重绳索就派上用场了。而且有一次,因为紧张,我本可能跌落50英尺左右之后,我下面的冰锥才会降低我下跌的速度(或者无法减速),但是,突出岩冰上有一棵大树(在低下的时候我看不到),绑在树上的第二根安全绳及时阻挡了我,所以我只下滑了5英尺左右,而且理查也拉住了这根绳子。

从下面看那块突出岩冰可把我吓坏了,可攀爬的感觉还是挺好玩儿的。那两枚冰锥刚才已经支撑过两位体重较轻的登山者了,而我的体重较重,所以我很担心这些冰锥不够结实,不过在水平悬挂在突出岩冰下方时,理查已经花时间牢牢地凿进了第三根更长的冰锥,使出浑身力气把冰锥最后五六厘米楔进岩石之中。

所以,我在大幅向外摆动时其实还挺享受的,在我摆动到最大幅度时身下空无一物,只有200英尺空荡荡的空气以及地面上的岩石,然后我在第一次尝试时,便成功地将两个冰锤的镐头凿进了突出岩冰的外部垂直部分。事实证明,多年来攀登险峻岩山的经验在攀登冰山时并非没有用武之地:我只用双臂的力量紧紧抓住冰锤,拉升身体,翻上了最后10英尺,从而成功登顶。一到了峰顶,伊德沃尔湖、伊德沃尔山谷和远处的山峰与湖泊的风景尽收眼底,美不胜收,而让-克洛德训斥了我几句,责怪我不该不使用冰爪攀爬最后几英尺,不过我没有说什么,只是咧开嘴对着他笑。

我们一个接一下借绳索下来,将第二根安全绳留在了冰壁上,然后,在那天剩下的时间里,我们在较低的斜坡上进行练习。只有理查的新绳子才能给我们这么大的信心,让我们可以这样拉拽着它下降。这种绳子的直径更宽,由大麻纤维、普通登山绳和一些他没有告诉我们的秘密材料混合制成,不过就是这些秘密材料使得这种绳子拥有更大的柔韧性和更大的强度极限。在1924年和1925年,几乎没有几个登山者相信他们可以依靠绳子下降这么长的距离。现在理查把这些登山者的绳子称为“我们以前那种晒衣绳似的登山绳”。

在开车回伦敦的漫漫长路上,我努力保持清醒,以便和理查做伴,他一直在开车,所以不能睡觉。而我那已经疲惫不堪的思绪中不停闪过一些关于这种冰川及冰层攀登新技术的法语词汇,这些都是J.C.反复灌输给我们的。

步行法,即走过平坦的寒冰和坡度15度并不陡峭的斜坡,仿佛是在攀越冰川,从前我们穿着普通的10爪冰爪一起这样做过很多次。

鸭式行走,即走在最大30度的斜坡上,穿着10爪冰爪谨慎穿入冰层前进。这种方法看上去和感觉上就和听上去一样傻,不过我们可以使用老式长冰镐对付这样的斜坡。

平切步,即在最大65度左右的斜坡上,在用每只冰爪的10个爪尖支撑身体直立时,使用冰镐向上凿劈。这是休息一下的好办法。

然后是一些普通的冰镐移动方式:在35-50度的斜坡上,采用身体斜挎姿势,这种在陡坡上凿出踏脚处的方式非常优雅;俯劈式,在斜坡、45-60度陡坡甚至更陡的坡上采用的一种寻找支撑点的方式,可以开凿出踏脚处或使用双手(比如说用不持物的手旋拧冰锥)。

关于冰锤也有专门词汇,比如凿挖角度,以及在攀登时抓住工具上端抑或下端,还有一些词汇从我学会的那一天起至今依然记忆犹新,如刺斧式,即低持姿势劈刺,用于45-55度角陡坡;握刺式,即高持姿势劈刺,我们用于攀登50-60度这些较为陡峭的斜坡;那天我们最常用的方式是双斧法,用于攀登60度斜坡,垂直冰壁和突出岩冰。

由于最后这些技巧均采用了“前踢式”冰爪技术,我肯定,正如让-克洛德所说,他是在去年十二月和德国人及奥地利人一起登冰川时从他们那里学来的,不过我有一点儿糊涂,为什么这些词不是德语。答案很简单:德国人和奥地利人一直使用老式法国10爪冰爪和长式冰镐方面的词汇,于是就沿用法语增添了更多的词汇。真是搞不懂欧洲人。

那个周日下午,我们在伊德沃尔湖附近坡度不大(却滑得厉害)的冰坡上开始学习了一种我觉得是“舞步”(自那时以来,在使用过数千次这种方法后,至今我依然这样认为)的登山技巧:平切步—身体斜挎,比如说,脚放平上坡,同时以身体斜挎的优雅姿势使用短冰镐寻找下一个支撑点。在一个非常陡峭却算不上垂直的斜坡上,让-克洛德非常漂亮地采用了这一方法,看他使用这种方式登山真是饱了眼福——左腿向内弯曲,直至微微呈内八字姿势,双手握住短冰镐,劈凿斜坡高处,然后右腿跨过左腿,仿佛是做出了一个技巧十足的舞步,这之后,当冰镐的斧尖和套在右脚靴子上12爪冰爪的10个钢爪再一次完全按压进了冰层时,在斜坡更高处摇摆左腿,直至左脚底部的10个钢爪牢牢咬合住冰层。

随后重复进行这样的舞步。

让-克洛德给我们展示了在攀登时如此耗费体力的陡坡上可采取的各种休息方式,不过我最喜欢的就是简易的坐姿脚,在斜坡上向后倾斜,直至臀部几乎(但并未完全)触到冰面,左腿弯曲,左脚置于身下,左脚冰爪全部嵌入冰中,右脚踝转动,右腿继续向外侧,使右脚登山靴及冰爪与右膝盖所指方向成差不多90度角。并不需要使用冰镐或冰锤来维持这个姿势,如此一来,只要你的腿部和大腿肌肉不再痉挛,登山者就可以更长时间保持这个姿势,双手执冰镐,有很多时间俯瞰斜坡以及下面的风景。

然而,那天下午大多数时间以及在美丽的威尔士日落时分,我们都在学习如何按照基本的低持姿势劈刺和高持姿势劈刺方式使用最短的冰镐和冰锤,以及前踢式(只使用12个冰爪的前面两个爪尖)支撑姿势,前踢式牵引姿势,前踢式高持姿势劈刺方式(我们攀登那面垂直冰壁时采用的方式),三点钟姿势,这种姿势要求在陡坡之上使用两把冰锤,一个高出另一个,同时右腿弯曲,在身后向下猛踩冰面,把前两个冰爪踢入十分陡峭的斜坡,从而使得体重完全靠冰锤支撑,而冰锤的镐头则采用低持姿势劈刺进冰层(同时使用两把冰锤攀登,大体上要将它们置于身下),如此等等。

那天下午余下的大部分时间我们都在学习冰川横切攀登和下坡技巧,特别是快速下山技巧(我一直钟爱从陡峭的雪坡上滑降下来,仅使用普通的冰镐当作方向舵,然后在快到底部时再利用这把冰镐自行减速,而J.C.给我们展示了穿着冰爪、脚放平下山的方式,可以使用持短冰镐斜挎身体姿势,或者以锚固姿势用冰镐在身后拖拉,这种方式几乎同样快速,而且适用于极为陡峭的斜坡)。

*

晚些时候,在一面岩壁下方的陡峭雪坡上,让-克洛德给我们展示了他的最后一个绝技。

那是一个很小的金属工具,相对较轻,V形,装有钢质弹簧,用手施加压力便可松放弹簧,在无施加任何压力的情况下弹簧会自行绷紧,凭借这个工具可以沿着固定绳索滑行。J.C.穿着他全新的12爪冰爪费力地爬上了一座雪坡,把理查的奇迹绳系在一根长冰镐上,然后把这把冰镐深深敲进了我们头顶150米高处砾石下面的冰层中,然后他又凿进了几枚冰锥,以便加固这个支撑点,随后他脱下冰爪,十分娴熟地从这个陡坡上滑降到我们身边。这条绳子就像是闪闪发亮的白色冰雪中一道长长的黑色裂纹线。

接下来,J.C.给了我们每人一个这种手动绳索夹具。

“很简单,对不?”他说,“完全释放手部的压力,它就能紧紧扣在绳子上。如果愿意,可以用它悬垂在绳索上。用一只手轻轻挤压,这个装置就会沿着绳子滑动,好像绳子就是一个引导装置。如果用力挤压,那么这个装置,还有你,就不再有……该怎么说来着?摩擦力。你们在绳索上的摩擦力就没有了。”

“你说我们该怎么用这个小工具?”我问,不过我注意到理查已经领会其中的意思了。

“最好可以将之安装在某种轻型登山安全带上,”理查说,“这样登山者在固定绳索上时就能腾出双手了。”

“非常好!”让-克洛德大喊,“我一直都在做这种轻型皮革和帆布安全带。不过,今天的话,我们来试试用一只手吧,好吗?”

J.C.把这个小工具夹紧在固定绳索上,一边平稳地向上爬,一边将之向上滑动,甚至都没有穿冰爪。理查是下一个,施加压力,释放弹簧,只走了几步远,他就掌握了其中的窍门。我用了较长时间才摸清情况,不过很快我就意识到,用了这个傻兮兮的弹簧驱动小工具紧扣住固定绳索,登山时的安全性就增加了,而它扣住绳索的紧实度要比登山者戴着厚重手套的手握住绳索的紧实度强多了。如果像他和理查刚才讨论的那样,能够把这东西通过绳索或挂钩连接到登山安全带上,那么保险度将会更高。

冷风吹过,我们在这座坡度50度、150米长的斜坡顶端挤作一团。太阳西沉,正落入山峰后面。月亮在东方升起。

“现在我们用它来一次可以控制的下降,”让-克洛德说,“我相信,你们将会看到,这种装备甚至将会被用在垂直的固定绳索上。这东西,怎么说来着?万什么失。”

“是万无一失,”理查说,“给我们展示一下快速下降吧。”

于是J.C.松开装置的夹钳,把它从双线固定绳索上取下来,之所以用双线,是因为在我们顺着绳索滑降下来之后可以把绳子收回,他把冰镐取走,这样的话,只有长冰锥作为绳拴支撑着双线,然后他把那个小工具在我下面的一条绳子上夹紧,接下来,在不穿冰爪的情况下,开始快速滑降,而整个滑降过程只是靠他用手控制那个弹簧装置施加压力来完成。

“太神奇了!”我和理查滑降到坡底时我气喘吁吁地说。这是我所经历过的最快的滑降之一。

“在我们出发之前,在徒步前往珠峰的过程中,我们应该多加练习。”让-克洛德说。

此时此刻,我们置身于黄昏的阴影之中,突然间天气变得冷极了。J.C.正在把绳子拉出冰锥的孔,收回那条长绳子。

“你给这个工具起名字了吗?”理查问。

J.C.一边咧着嘴笑,一边熟练把神奇之绳从拳头到手肘卷成长长的一圈,一圈又一圈地卷起来。“Jumar。”他说。

“这个法语词什么意思?”我问,“代表什么?”

“什么也不代表,”J.C.说,“这是我小时候养的一条狗的名字。要是它乐意,它可以为追一只松鼠而爬到树上去。我没见过比它更会攀爬的狗了。”

“Jumar。”我重复道。真是个奇怪的词。我觉得我永远也习惯不了这个词。

“好几个月以来,我一直担心珠峰绒布冰川和北坳之间的最后一面冰壁。”我们快到伦敦时,理查静静地说。冬日的日出散发着朦朦胧胧的光芒。

一直没有睡觉的我点点头。“为什么?”我低声说,“1922年,你、芬奇和其他人找到了通往北坳的雪坡,还在上面凿出了踏脚处供挑夫使用。去年六月,虽然没有雪坡,却有道裂沟,也就是如同竖坑一样的冰墙,马洛里自由攀登了上去,降下了固定绳索,随后还弄了桑迪?欧文临时搭建的绳梯。”

理查微微点点头。“杰克,可绒布冰川会升高,下沉,产生裂缝,出现断层,移动,瓦解,形成冰隙。有一点是肯定的,绒布冰川再也不会是去年马洛里攀登时的样子。在绒布冰川上,马洛里正好可以展示他的登山技巧。也不会是前年芬奇和我们攀登时的样子。今年春天,冰壁上可能会出现可以攀爬的裂缝,或者形成新的雪坡,还有可能,那里会出现一座200英尺高的垂直冰壁。”

“哦,如果是近乎垂直的冰壁,”我说,我累极了,却突然有了一种想逞强的感觉,“让-克洛德不是有那些带前爪的冰爪,傻兮兮的小冰镐,还有那个叫祝玛的玩意儿?我们绝对能爬得上去。”

良久,理查只是默默地开着车。太阳从地平线上升起,圣保罗大教堂的穹顶映入眼帘。

“好了,杰克,”他说,“我想,我们已经准备好,可以去攀登珠峰了。”

9

我只希望,这位所谓的布罗姆利勋爵阁下,能提前一天从山上滚到加尔各答来,帮我们“安排”一下,运这些又大又沉的箱子到该死的货运站去,我他妈的就是这么希望的。

加尔各答是个可怕的城市,夜晚走在路上,地上尽是吉卜林笔下“裹尸布里的死尸”,事实证明那些并非死尸,而是有些人把床单裹在身上,躺在小路上呼呼大睡,而且这里的一切都散发着一股味儿:有焚香味儿、香料味儿、人尿味儿、牛身上的味儿,密集人群中散发出的汗臭和呼吸的气味儿,这股气味倒是不会令人不悦,还有牛粪燃烧后喷出的烟雾中夹杂的芳香。每一个深色皮肤的男人都带着好奇、轻蔑或决然愤怒的目光,而女人们的眼神里则充满诱惑,魅力十足,甚至是那些信奉伊斯兰教的女人们,也从严严实实的黑色衣物里看我,在我看来,这样的眼神倒有几分性感。

这一天是1925年3月22日,很久以后才会进入酷热天气以及夏末的雨季,届时将会下起瓢泼大雨,不过,现在我感觉加尔各答的天气已经像一条湿乎乎的毯子,把我从头到脚卷在了里面。

起码这就是在这里待了两天半后这里留给我的印象。

所有的一切对我来说都是那么新奇。尽管去年我乘船穿越大西洋从波士顿到了欧洲,可在这次搭乘卡里多尼亚号从利物浦来到加尔各答的这五个星期航程中,我似乎体验到了千倍万倍的异域风情。最开始的那几天过得简直苦不堪言,海风大作,波涛汹涌,拖船好不容易才载着我们离开利物浦港,而且我惊讶地发现,我是唯一没有晕船的人。船只左摇右晃,船上的人仿佛是在进行一场完美比赛,而挑战的内容很简单,就是从甲处到乙处,然后向前,再向上到木甲板上。我每天都会在前后左右摇个不停的椭圆形木甲板上跑12英里,而我一点儿晕船的症状都没出现,可在这段航程的最初一段时间里,晕船症简直把让-克洛德和理查折磨得痛不欲生。

船缓慢经过苏伊士运河的时候挺无聊的,到了西地中海又赶上了暴风雨,我只能在甲板下闷了一天,除此之外,这趟前往加尔各答的航程可谓一次愉快的经历。在科伦坡,我买了一些花边,并把它们寄给了我在波士顿的母亲和姑妈。这里是一个小镇,房子都是白色的,四周都是样子怪吓人的密林。一切都是如此新奇,我兴奋极了。而且我知道,这一切不过是前奏而已,只是当时的我对此没有充分认识。

*

1921年、1922年和1924年的三支珠峰探险队都经由加尔各答前往正式起点大吉岭,不过,登山俱乐部珠峰委员会和该俱乐部创始组织皇家地理学会像赞助探险队一样,出资赞助代理人,让他们在加尔各答待命,分类整理成箱的补给和装备。如此一来,在登山者抵达的时候,他们所需要的每一样东西要么是已经装上了前往大吉岭的火车,要么是整理完毕,只待装车。

我们是一支秘密探险队,而且并不合法,所以自然不会有代理人在加尔各答等我们。理查负责支出布罗姆利夫人的钱,至少是在“雷吉表亲”在印度接手此事之前,财政大权都掌握在他手里,而且,很快理查就告诉我和让-克洛德,印地语“bandobast”一词为“安排”之意。很显然,在加尔各答,“bandobast”(加尔各答大部分人都说孟加拉语,而不是印地语,不过这个词依旧在这里沿用,我想这是因为在使用多种语言和多民族混合的印度,这个词差不多代表着一个人所周知的概念)与中东的“小费”是一个意思,也就是说,就算要做最简单的事情,都得使钱。

不过理查和马洛里等人一起参加过最早的两次珠峰探险,而且对探险队的大小事宜都很感兴趣,包括想在加尔各答办事就得付小费这种潜规则(我和让-克洛德只希望稍后在大吉岭和西藏,理查也能搞定一切),所以我们到达加尔各答的第三天下午,那12个沉重的大箱子便从码头运到了火车站货运站。箱子里除了有从欧洲带来的必需品外,还有很多理查的优质新绳子。

几个小时之后,我们将从加尔各答另一边的锡尔亚达火车站搭乘一辆名为大吉岭之星的夜间火车——姑且说那是一辆火车吧——只到西里古里站,那里是一个小贸易中转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抵达时间是第二天清晨6点30分。我们只能从那里换乘大吉岭喜马拉雅铁路列车,大家都说,那是一辆玩具似的窄轨列车,发着嘎嘎声攀爬喜马拉雅山脉最南端山麓,而后抵达大吉岭,攀升高度为海拔7000多英尺,英属印度下辖孟加拉殖民英政府的避暑之地就在那里。这趟火车将行驶大约400英里,理查告诉我们,大吉岭之星上太热了,而且尘土飞扬,根本别想睡觉。

无所谓。反正我也没打算把待在火车上的大部分时间用来睡觉。

我们待在加尔各答的第一天早晨收到了“雷吉表亲”的电报,上面是这样写的:3月24日周二在大吉岭珠峰旅店见。届时我将担任此次探险的指挥。

——L./R.K.布罗姆利-蒙特福特

“担任此次探险的指挥,胡说八道。”理查说着用修长的手指将电报团成一团,然后扔到了地上。

“这里这个‘L./’是什么意思?”让-克洛德把皱巴巴的电报捡了回来,将之抚平,然后问道。

“Lord(勋爵)。”理查说着狠狠地咬了一下尚未点燃的烟斗柄,我本以为那烟斗柄会啪一声折断呢,“也就是雷金纳德?某某?布罗姆利-蒙特福特勋爵。”

“为什么他要在他的姓名里加入布罗姆利这个姓氏呢?”我问。英国皇亲的行事风格对我来说依旧神秘无比。

“我他妈的怎么知道?”理查厉声说。他很少会这样发脾气。我和让-克洛德被他的语气吓了一跳,不由得后退一步。“我只希望,这位所谓的布罗姆利勋爵阁下,能提前一天从山上滚到加尔各答来,帮我们‘安排’一下,运这些又大又沉的箱子到该死的货运站去,我他妈的就是这么希望的。他住在这个讨厌的国家里,他了解这里的文化,在这里,做他妈的一件最小的事儿,都得他妈的使钱,这些贿赂行为虽然不是什么不可饶恕的罪过,可要是不这么做,在任何地方都寸步难行,而且没有一个人他妈的能守时赴约。所以,当我们真正需要他这个大饭桶时,这位‘探险指挥’跑到哪里去了?”

我和让-克洛德面面相觑,我觉得我俩都在想同一件事。乔治?马洛里一年前来到这里的时候身上可没有承担行政职责,后来他们到了西藏,领队杰弗里?布鲁斯在前往珠峰大本营为时五个星期的徒步行进途中病倒了。布鲁斯犯了心脏病,而且就连西藏山口的海拔都无法适应,要知道在这些地方,连珠峰的影子都还看不到呢,所以队医只能要求五十八岁的布鲁斯返回大吉岭,就这样,原本是登山领队的诺顿上尉成了探险队的总指挥,马洛里则成了登山领队。

不过,即便马洛里需要负责策划登山的后勤工作,但他无须负责更为沉重的行政职责,其中包括管理整个探险队,租骡子,雇挑夫,处理所有西藏和其他方面的要求,其中有一项工作最累人,那就是和整个英国探险队及100多名鱼龙混杂的挑夫打交道,而且还要应付他们之中有人突然患病的状况。

理查突然间发起了脾气,而正如我所说,我认识理查的?戴维斯?迪肯超过一年半了,我从没有听过他这样说话(对于后勤工作以及登山遇到的挫折,他平常的反应不过是耸耸肩,抑或露出一个冷笑,然后把烟斗点燃吸两口),我和让-克洛德盯着对方,我知道我们都在想,我和让-克洛德自由自在地享受航海乐趣时(风大浪大之际,让-克洛德就会出现短暂的晕船症状,因此变得软弱无力,因此,或许应该说他是在晕船间歇“享受”蓝海遨游),理查则在处理无数关于未清算的钱款,以及行政、后勤和登山等方方面面的琐事。

在乘坐卡里多尼亚号航行期间,虽然理查每天都会为保持体形而锻炼身体,可他一直没有时间像我那样,每天在左摇右摆的甲板上慢跑几英里。每每都能看到他坐在那间头等舱房的小桌子边,伏案研究珠峰及其附近区域的地形图、照片和过去三次英国珠峰探险的官方报道和私人记述,其中就包括理查本人记满的20个笔记本,那是在他和马洛里闹翻之前,参加1921年和1922年珠峰探险时写下的。

我们的珠峰探险此时才处于起步阶段,正在做准备搭乘火车从加尔各答锡尔亚达火车站到西里古里小镇,然后一路向上前往大吉岭,从那里,前往珠峰的真正徒步行进才开始,然而,理查已经累了。

而且我还意识到事情不止如此。这位布罗姆利-蒙特福特勋爵发来的电报言辞嚣张,惹恼了理查。这位“雷吉表亲”本应该只是资助我们从大吉岭到珠峰的探险,而不是“成为探险的指挥”。也难怪理查会有此反应,我只是非常担心四十八个小时之后,等到这两个男人真正见面了,到底会出现什么样的状况,而且我还有一种可怕的感觉,那就是我们这次珠峰探险随时会有泡汤的危险。这当然不是第一支因为两位准领队之间的矛盾在行动之初就功亏一篑的登山探险队。(据我在随后六十九年里的观察,这也不会是最后一支因此而瓦解的探险队。)

然而,在这辆又吵又热永远布满灰尘的火车里,我们坐在同样又吵又热永远布满灰尘的头等车厢中,离开了锡尔亚达火车站,前往西里古里,我发现自己只是望着窗外我所经过的最无聊的风景:无边无际的稻田,偶尔有几个棕榈树种植园夹杂其间。这趟火车上可谓一团糟,有二等车厢的乘客,三等车厢的乘客,还有不花钱白坐车的乘客,这些蹭车的人悬挂在除头等车厢外的每一节车厢的车门上、窗户上,更多的则待在车顶上。随着夜幕降临,数千堆篝火和提灯映入眼帘,我们一路经过的这片广袤平坦平原上的许多村庄因此变得清晰可见。仿佛有一百万人在同时烹制晚餐,大多数人都是在他们门户开放的家中或门口露天点一堆火做饭,即便我们的车窗关着,唯有高高安在墙上的小电扇慢悠悠旋转,传来一点点风,可还是有一股子并非完全令人讨厌的气味儿充斥空气,我们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在这个天色渐暗的黄昏中,我们经过的大部分用来烧饭的火堆都是以干牛粪为燃料,这一点也得到了理查的确认。

理查并没有因为早前在加尔各答准备区突然发脾气而道歉,不过,随着我们所坐的这趟前往西里古里的夜车深入乡村,漆黑的夜色不时被村庄里或单独人家燃起的数百甚至数千堆火堆打破,他的态度举止表现出他不仅很抱歉,也很尴尬。在我们的小包房里,我们吃了一篮子旅馆烹制的烤鸡,喝了一瓶口感很棒的白葡萄酒,待会儿我们三个人还要躺在这里的折叠床上睡觉。吃完之后,理查烟斗里的烟草香味与印度潮湿空气里夹杂着的牛粪味儿混合在了一起。

这样的平静有些不同寻常。我们很少交谈,随着这列小火车发着轰鸣声驶过一个个村庄,一栋栋房子,这些地方因为篝火和偶尔出现的几盏提灯而变得闪亮,我们几个人反而对窗外飞快闪过的动人景色更感兴趣。我们此时正往高处爬升了一点点,不过我们都知道,明天早晨,那辆窄轨大吉岭喜马拉雅铁路列车将搭载着我们从接近海平面的高度一路爬升到平均海拔高度7000英尺左右的大吉岭,而这座城镇和布罗姆利-蒙特福特茶园就位于被称为小喜马拉雅的马哈巴拉特山脉。

太热了,我们只好打开窗户,如此一来,更多的尘土、烟雾和飘飞的灰烬全都一股脑儿钻了进来,不过随着我们呼啸着驶过更多的椰子和香蕉种植园,混浊且潮湿的空气变得微微凉爽起来,一阵阵热带灌溉棕榈树的浓郁臭味飘来,牛粪篝火的烧饭味儿就算没有被这股味儿掩盖,也渐渐与之混合在了一起。

在离开加尔各答的三四个小时之后,这辆大吉岭之星快车哐当哐当地驶过了萨拉桥,这座桥横跨在帕德马河上,非常有名。这之后,四周变得漆黑一片,唯有平原另一边成千上万座影影绰绰的遥远村庄划破了这黑夜。

晚上11点,我们三个人都躺在铺着薄褥垫的折叠床上,从我那两位登山伙伴制造出的声响来判断,他们没一会儿就沉沉地睡去了。

有那么一会儿,我烦得很,各种想法和疑虑在我脑海里兜兜转转,明天晚上或周二早晨,与布罗姆利-蒙特福特勋爵在珠峰旅店的会面可能会像我担心的那样,演变成一场灾难。过了一会儿,伴随着列车的摇晃,以及大吉岭之星的铁轮碾压在铁轨上发出的舒缓声响,我也睡着了。

*

第二天清晨,我们在西里古里车站给英国人和其他国家的白人乘客准备的保留区里喝了茶与咖啡,吃了一顿丰盛的西式早餐,然后便换乘了那趟窄轨列车。这趟车总是在大吉岭之星抵达西里古里三十五分钟后准时发车,前往大吉岭。坐着这辆火车行驶了7英里后,我们来到了苏克那车站,开始沿着极陡峭的之字形转向线,慢悠悠地驶向大吉岭。这辆火车真的非常小,好像小男孩们梦寐以求的那种玩具火车,只不过稍稍大了一点儿。拥挤不堪的孟加拉平原上那股潮湿的气味儿很快就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清新的微风,我们还看到了一片绿色的茂密森林,林子里散发着雨后的清新气味,树林间时而出现茶园一行行高低起伏的茶树。我们原本预计会在正午抵达大吉岭,但我们碰到了两次岩崩,滚落的岩石横亘在铁轨上,因此耽搁了好几个小时。

“康尼岛小玩具火车”的工程师和消防员在三等甚至是二等车厢里一通吆喝,叫出了十几个人去搬从雨后湿透的悬崖上掉落下来的岩石,不过我和让-克洛德也满腔热情地加入其中,用撬棍撬起那些小块岩石,把它们从铁轨上弄走。

理查站到一边,双臂交叉,恶狠狠地瞪着我们。“要是你们现在弄伤了后背、大腿或者双手,”他轻声说,“你们攀登珠峰的机会就泡汤了。我的老天,让其他乘客去搬吧。”

我和让-克洛德笑了笑,表示同意他的意见,却也没搭理他,继续帮着清理铁轨,而那个工程师、消防员和一无是处的列车长(在大吉岭喜马拉雅铁路玩具列车发车之前,这个人就收走了我们的车票,因为人没法在一个个小车厢之间穿行,不过从那之后,这个人就闲待着,没活可干)全都懒洋洋地看着我们,交叉着手臂,皱着眉头。时不时地,他们还用孟加拉语、印地语和其他一些方言大喊大叫,要么是指挥我们,要么就是批评我们几句。最后我们终于把铁轨清理了出来,我和J.C.摇摇晃晃地走回了车厢。

又行驶了12英里后,我们居然再次碰到了岩崩,火车再次停了下来,这一次掉下来的岩石和砾石更大,一股脑全都堵在了铁轨之上。“暴雨。”那位工程师说着耸耸肩,抬头看看我们上方的垂直悬崖,无数微型“瀑布”从那里流下来。我和让-克洛德再次和那些二三等车厢的乘客一起,把数吨重的岩石撬离铁轨。理查可好,直接躺在他的铺上,打了个盹儿。

就这样,我们晚了好几个小时才到大吉岭,并没有按照列车时刻表承诺的那样在正午抵达,而是快到黄昏的时候才到。因为下暴雨,在我们快到大吉岭的路上,并没有看到据理查说平时都能看到的干城章嘉峰和喜马拉雅山脉的其他高峰。搬了几吨沉的石头,我们两个都累得腰酸背痛,而且有了瘀伤,尽管权当是为登山磨炼体魄了,可我们的肌肉还是疼得厉害,而且登山时必不可少的手指也被划破了,流出血来;我们这一队的第三个成员也在“流血”,不过他是恨我们恨到快吐血了。

我们走回康尼岛快线第五节也就是最后一节车厢,那里是所谓的“运货车厢”,其实就是一个平板挂车,我们的箱子和盒子被胡乱捆牢在上面,覆盖着防水布,而我们真不晓得,该怎么才能把这好几吨重的东西运到珠峰旅店去。(探险队员,特别是领队,往往都会被邀请待在山上的总督府邸,不过我们的探险完完全全是一次非官方活动,所以我们只想神不知鬼不觉地行事。我们住店时也不能引人注目。)

突然之间,如同奇迹降临一般,一个高个子男人举着一把雨伞从瓢泼大雨中向我们走来。他后面跟着十几个挑夫,这些人从三辆福特卡车里涌出来,在卡车的驾驶室后面,有木制车板。火车站月台没有篷顶。在海拔7000英尺的这个地方,雨水冰冷无比,卡车引擎盖里冒出蒸汽,引擎依旧运转着,散发出热量。

这个高个子男人穿一件雅致的米色棉袍,长羊毛背心垂挂下来,有点儿像棕色围巾。他头戴一顶帽子,设计精致,大小正合适,这帽子的款式与我迄今为止在印度所见的帽子都不一样。他看上去既不像印度人也不像中国人,说他不像后者,是因为他身上亚洲人的特点并不多,说他不像前者,是因为他的肤色并非深棕色,个子不够矮,而且发色不够深,他可能是一个传说中的夏尔巴人。我对夏尔巴人简直如雷贯耳,我知道夏尔巴人往往个子都很矮,这个男人的一双棕色眼睛与我的双眼在一般高度,而我的身高则是6英尺2英寸。他既没说话,也没做任何手势,可不知怎的,他身上散发出一股强烈的威严感。显然就像有些人说的那样,这人真可谓“威风凛凛”。

理查冒着雨向前走了几步,雨水从他的帽子上如瀑布似的落下来,这时候那个男人把雨伞举了过来,如此一来,那把宽大的圆形黑伞就能多遮住一点儿理查的身体。

“是布罗姆利-蒙特福特勋爵派你来的吗?”理查问。

那个人盯着理查。雨水哗哗落下,有那么一会儿,我们之间一片沉寂,故而显得时间极为漫长。

理查只好指着他自己的胸口,说:“我……理查?戴维斯?迪肯。”然后他指着那个高个子男人的胸口,“你呢?”

“帕桑。”他的声音太轻了,伴随着雨滴吧嗒吧嗒落在雨伞上的声音,我勉强才能听清他的话。

“还有呢?”理查问。

“帕桑……酋长。”

我淋着雨走近,然后伸出手。“很高兴见到你,帕桑萨达[30]。”

这个男人一动不动,只是挪了挪雨伞,往我头上遮了遮。

“不,不,杰克,”理查说,几乎是在瓢泼的雨水中大声呼喊了,“‘Sirdar’的意思是‘首领’。他是这些挑夫的头儿。很明显现在只有帕桑能帮我们。”他转过身看着那个大高个儿。“帕桑,你……能……搞定……这些……吗?”理查猛地指了指一堆堆盖着防雨布的箱子,而我和让-克洛德已经开始着手解开捆绳。“搬……到……珠峰旅店?”理查茫然地指着山上黑漆漆的梯形山城大吉岭,然而雨太大了,什么都看不清楚,然后他用更大的声音又说了一遍。“珠峰……旅店?”

“不成问题,迪肯先生。”帕桑用一口标准的牛津剑桥口音英语说。他那温柔低沉的声音听上去与理查的口音一样,都很像上流社会英国人的音调。或许他的音调更为标准。“五分钟就好。”

帕桑把雨伞交给我,然后走进雨中,用印地语和孟加拉语对那十几个在瓢泼雨中默默等待的挑夫大喊。那些人冲过来,把箱子上的绳子解开,然后快速地将它们搬到几辆福特卡车的后面。不知怎么回事儿,反正我只记得我侧着身体靠在第一辆卡车乘客座一边的门上,让-克洛德一只脚踩我的左膝上,然后我们三个人居然就都挤进了驾驶室里,帕桑也在里面,他负责开车。瓢泼大雨越下越大,卡车颠簸着行驶,上下震颤,齿轮摩擦时嘎嘎直响,转过一个个看不见的弯,在一条仿佛没有尽头、陡峭且模糊的之字形路上前行,唯一一个尚能用的挡风玻璃刮水器砰砰不停地在帕桑前面以最小的弧度刮着雨水,无论是从前面、侧面,还是后面,我什么都看不到。不管大吉岭是个什么样子,我都甭想在这个夜里看清楚。

在开车上山的途中,我们四个人谁都没有说一个字。

*

我本以为珠峰旅店会是一栋老旧的石屋,周围也是一些老旧的石屋,除了灰色,还是灰色。可我们停在了一栋高高矗立在山坡上的三层维多利亚式建筑前,旅店十分亮堂,看上去富丽堂皇。这座旅店或许很符合美国人心里想象的老派伦敦小镇的模样,因为这里有山墙、椽、塔楼,精致的停车门廊里有砖砌的车道和伊丽莎白时代的柱子,正门右侧有一栋木瓦角楼,前面花园里铺有一条白色碎石路,旅店前面栽种着枝繁叶茂的小树(并非那种我们坐着那辆小火车在较低海拔地区穿行其中的多树干高大印度榕树),后面则种着优雅高大的松树。

我们刚一走到旅店大门处,大雨便戛然而止,仿佛有人关掉了水龙头。没过多久,一轮满月便从匆匆飘走的云后露了出来,照亮了旅店后方北面、东面和西面那些应该是高峰雪顶的物体。

“这里离喜马拉雅山脉并不近,是不是?”我们三个人从酒店又向后退了几步。走出旅店的飞檐,抬头望着,眼前所见不是什么山峰,肯定就是更多的云而已。这些云距离大吉岭非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