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照射在冰雪之上的月光,”让-克洛德说,“山峰与山脊。”

虽然已经很晚了,可还是有四个衣着华丽的帅气男服务员从大厅里急匆匆出来,把我们的行李(有几个手提箱,不过大部分都是背包和旅行袋)搬进旅店。理查坚持我们几个去找帕桑及福特卡车里的其他挑夫,确认我们的装备已经安全存放。一看才知,我们的东西被放在一栋巨大的建筑里,显然这里曾是珠峰旅店的大马厩。在帕桑的监督下,挑夫们小心翼翼地把我们的箱子运送进三个带有摇摆高门的大马厩里,重新盖好防雨布。

“我觉得我们之中应该有个人留下来,看着我们的……”理查道。

不过,在把我们的箱子过了数,检查完毕,确认防雨布也都系紧之后,帕桑关上马厩大门,把门前沉重的锁链锁好,并默默地把钥匙交给理查。“迪肯先生,今天晚上一切都会安然无恙。我派了茶场一个非常值得信赖的雇工来这里睡觉和放哨,以防万一。谁也不知道会不会有意外发生。”

我们步履艰难地走回了旅店前面,四周充斥着各种各样的气味儿,铺天盖地席卷而来,有潮湿的草叶味儿,肥沃土壤味儿,车道两边花园里各种花朵的馥郁香气,拱桥下潺潺流水边湿漉漉的苔藓味儿,潮湿的树皮味儿,车道上没有铺砖和其他铺路材料的地方都铺着树皮,而或许最为浓烈的气味儿还属茶树散发的香气。在山城大吉岭之上、之下和两侧的陡峭山坡上,有成千上万块绿色的梯田,此时梯田被月光照射得十分明亮,田里栽种着数十万株茶树,茶树已经成熟了,湿漉漉的,在高山微风的吹拂下,茶树香气迎面袭来。整个城市灯火通明,很多都是电灯。

旅店的夜间值班经理是个印度人,打扮正式,穿着长礼服和19世纪的高领圈,我们来到他的旅店,他似乎非常兴奋。宽敞的大厅异常空荡,只有几个守候在近旁的服务员,帕桑和我们三个人。

“好,好,好。”经理一边用浓重的印度口音说,一边打开巨大的登记簿,将之转过来,然后拿出一支高档钢笔。红木柜台因年久和经常使用而闪烁着金光。“布罗姆利探险队,好,好,”经理含笑继续说,“尊敬的布罗姆利-蒙特福特探险队光临敝店,我们万分欢迎。”

理查眼中射出两道愤怒的目光,几乎(并非完全)足以浇灭经理的灿烂笑容。“我们不是……布罗姆利探险队,”我们的领队轻声说,“我们这一队人并没有命名。可如果要定名的话……那就是迪肯-克莱罗克斯-佩里探险队。”

“好,当然,好,好。”经理说着紧张不安地瞥了一眼帕桑,而帕桑甚至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先生,好,好,我们顶层的一半房间都是为布罗姆利探险队保留的,那里是我们这里最好的套房,现在我们都把顶层称为马洛里之翼。”

理查叹了口气。我们都累极了。他在登记簿上签了名,然后把那支钢笔交给J.C.,J.C.签名后又把笔交给我。那些穿着制服的服务员迅速过来拿起我们行李箱、背包和旅行袋。这些人并非给我们搬运板条箱的深肤色挑夫。我们三个人和一位服务员挤进一部单厢升降梯,这是一部非常古老的铁制电动电梯,而负责发电的居然是一大堆错综复杂却依然在运转的链条和齿轮。一位操作员开始滑动升降机门,将之关上。

“等一会儿。”理查说着走回登记处。那位经理突然立正站好,仿佛一位正在接受昔日德国皇帝检阅的普鲁士士兵。

“布罗姆利-蒙特福特勋爵已经在这里住下了吗?”理查问。他的声音冷冰冰的,抑或他只是太累了才会这样说话,“要是他还没休息,我希望今晚能和他见一面。”

经理灿烂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变成了一个龇牙咧嘴的表情,难看到了极点,他一边又是点头又是摇头——是的,没有,是的,没有——一边用眼睛直瞟帕桑。帕桑还默默站在原地,周围是一大堆行李和几个服务员。

“见面定在明天早晨。”帕桑说。

“是,是,是,”放下心来的经理长吁一口气,“明天早晨……是的……早餐室可供几位使用。”

理查摇摇头,双手捋了捋稀疏的头发,走回升降梯里,我们还在那里等着他。我们或许是准备攀登世界上最高的山,可今天晚上我们太累了,我们的豪华套房正在恭候我们,我们却连爬上三层楼梯去房间的力气都没有了。

10

深蓝色是一种奇怪且少见的颜色:比海蓝色要深,甚至比更深一些的蓝色,即画家口中的藏青色,还要深。我的母亲画画时并不经常使用深蓝色,可当她用到这种颜色时,她就会用拇指把小块纯天青石碾成粉末,然后从杯里滴几滴水或者用她的唾液把粉末浸湿,接下来用她的调色刀用力地刺戳,把一点点这种浓郁到极致的色调,也就是深蓝色,涂到她正在创作的海景和天空景色的画上。若有一丁点儿过量,色调平衡就会被打破。如果用量刚刚好的话,那会是世上最美丽的色彩。

珠峰旅店的套房名副其实,起居室里摆放着加了厚垫料的维多利亚式家具。我们的观景套房有高大的窗户,都面朝东南方,可以看到旅店下方山坡上那些大吉岭建筑物;拉开窗帘,透过不停移动的云朵,能看到一座座高山,它们如同壁垒一样巍峨耸立在北方和东北方,山峰上白雪皑皑,笼罩在月光之下。“哪一座是珠峰?”我用恭敬的语气问理查。

“左侧中间,那一座看上去很低的小山峰……你根本看不清楚,”他说,“近处的几座高峰如卡布尔峰和干城章嘉峰把珠峰挡住了。”

在这个宽敞的套房里,我们每个人都有一间卧室,而且……最棒的是……居然有羽绒床垫。

我和让-克洛德真想一觉睡到第二天早晨10点,谁晓得什么时候我们才能再在羽绒床垫上睡觉啊?可理查早早地穿戴整齐,脚踏登山靴的他走起路来靴底噔噔直响,一手毁了我们的安睡计划。他砰砰砰敲打我们的房门,把门打开,先是叫醒了让-克洛德,然后咚咚咚走进我的房间,一把拉开厚重的窗帘,让高海拔地区的阳光照射进来,把我叫了起来,而这时候,太阳才刚刚出来。

“你能相信吗?”他厉声说道,这时我正东倒西歪地坐在我那既舒服又暖和的床边。

“相信什么?”

“他没让我进去。”

“谁没让你进去哪里?还有,现在几点了?”我的语气有些不客气。我现在都怒火中烧了。

“快7点了。”理查说着走进让-克洛德的房间,确定他已经起床穿衣服了。等他回来的时候,我正从盆里把肥皂水泼到脸上和腋窝,然后换了新衬衫和长裤。昨天晚上我洗了一个很长时间的热水澡,然后才上床睡觉,事实上,还泡在热水里的时候我就睡着了。我不知道在这家特别高档的珠峰旅店里是否应该正式打扮,可理查穿着斜纹布长裤,登山靴,白衬衫和亚麻背心,可见在这里人们不必穿着正式就可以去吃早餐。不过我还是穿上花呢夹克衫,打一条领带。即便这家旅店不那么正式,能接纳理查的登山装。可布罗姆利-蒙特福特勋爵会不会介意就得打个问号了。

“谁没让你进去哪里?”我们在走廊里再次碰面时我又问了一遍。在理查真动气的时候,他会把本就很薄的嘴唇抿成更加薄的一条线。而今天早晨,根本就看不到他的嘴唇了。

“布罗姆利-蒙特福特勋爵。我们套房另一端的大厅整个侧厅都被他封闭了,还让帕桑酋长和另外两个夏尔巴人壮汉站在门口,这两人双手怀抱胸前,杰克,他们是在守着门啊,仿佛那里是他妈的闺房。”

理查厌恶地摇摇头。“很明显,布罗姆利-蒙特福特勋爵会睡到日上三竿,而且不希望被打扰。即便来求见的是几位不远万里而来,冒着生命危险去寻找他亲爱表弟尸体的登山者。”

“那是他深爱着的人吗?”让-克洛德问,他和我们并排走下极为狭窄的楼梯。

“谁?”理查厉声说,显然仍在为在雷吉勋爵的套房门前吃了闭门羹而生气。

“小珀西瓦尔勋爵,”让-克洛德说,“珀西表弟。布罗姆利夫人的败家儿子。我们要去寻找的就是此人的冰冻尸体。小珀西是大吉岭的布罗姆利-蒙特福特勋爵深爱着的人吗?是这位雷吉表兄的亲爱表弟吗?”

“我他妈的怎么知道?”理查咆哮道。他领着我们下楼,来到那间宽大的早餐室。

“我看我们先好好吃一顿早餐,”我说,然后就再也听不到理查式的怒吼了。印度把我们朋友阴暗且焦躁的一面召唤了出来,我们从来没见过他这样。我认识理查?戴维斯?迪肯好几个月了,我始终相信,在他选择当众表露情感之前,他肯定会先把自己的头扭下来。

没过多久,我就发现我的这个认知简直大错特错。

细长的早餐室空荡荡的,只有一张七人用餐桌。半夜接待我们的那位经理带领我们来到桌边,放下五份菜单。我和让-克洛德同坐在桌子一边,理查坐在我们对面,我们把我右边的桌子首位和理查左边的座位留空。我本以为早餐会是英式自助餐,就是上流社会吃的那种,想吃什么自己动手拿,可珠峰旅店给我们吃的显然不是这种早餐。一共五份菜单,这就表示布罗姆利-蒙特福特勋爵和另外一个人要加入我们,没准儿另一个人会是布罗姆利-蒙特福特勋爵夫人。这可不是什么福尔摩斯级的推理,早晨没喝咖啡,我现在依旧昏昏沉沉地想睡觉。

等了他们二十分钟之后,我们决定点餐。等待的大部分时间都很安静,只有我们的肚子传来咕咕叫声。早餐是纯正西式的。让-克洛德只点了松饼和黑咖啡,而且是一大壶黑咖啡哟。这位既是值班经理也是服务生的先生噘着嘴板着脸说:“不要茶吗,先生?”

“不要茶,”让-克洛德咕哝着说,“咖啡,咖啡,只要咖啡。”

身兼值班经理和服务员的这位先生闷闷不乐地点点头,然后慢吞吞地走近几步,赫然站在我身边,又把笔举了起来。“佩里先生呢?”

我本应该发现这有些不同寻常,他居然光是凭借我们昨晚的登记就能记住我的名字,不过话又说回来了,除了布罗姆利-蒙特福特勋爵和夫人以及他们的随从,我们似乎是这家旅店里唯一的三位客人。我不知道该点什么,在英国时我就点不到我真正喜欢吃的早餐,而这份菜单包括的又都是英式早餐。

理查朝我这边靠过来。“杰克,试试看蒙蒂全早餐。”

我没见到菜单上有这种早餐。“蒙蒂全早餐?”我对理查说,“那是什么?”

理查笑笑。“信我的没错。”

我点了一份蒙蒂全早餐和咖啡,理查也点了一份蒙蒂全早餐,另要了茶,让-克洛德又喃喃地念叨着“咖啡”,然后,长长的房间里再一次只剩下了我们三个人。

“珠峰旅店这些日子生意不太好啊。”等餐时我说。

“别傻了,杰克,”理查说,“一看就知道,布罗姆利-蒙特福特勋爵包下了整栋旅店,就为了不让别人知道我们今天在这里见面。”

“噢。”我说,感觉自己真够缺心眼儿的。不过更傻的是我居然又问了句:“为什么他要这么做?”

理查叹口气,摇了摇头。“我们这一趟得避人耳目,路过大吉岭时必须神不知鬼不觉。”

“哦,”我刨根问底,“如果布罗姆利-蒙特福特勋爵不让别人到这个地方来,以便我们今天早晨可以见面……那他在哪儿?为什么让我们一直等?”

理查耸耸肩。让-克洛德说:“显而易见,英国的勋爵到了印度都喜欢睡懒觉。”

我们的早餐送来了。咖啡喝起来就像微热的地沟水。我的早餐盘上高高摆着一大堆油炸食品,有些直往盘子外面掉,仿佛是在逃跑;这一堆东西包括六片烧焦了的培根,至少五个煎蛋,两大片厚厚涂着黄油的炸面包,某种半流动的黑色布丁,炸番茄蜷伏在烤番茄边上,一排外皮都被炸焦了的香肠,皮开肉绽的炸洋葱被随意撒在盘子各处,昨天晚餐的剩菜和土豆现在被稍稍一炸,然后杂乱地堆在一起:我知道这乱七八糟的剩菜与土豆叫油煎菜肉。我讨厌油煎菜肉。

以前我倒是也吃过大份的英式早餐,不过这一盘……也太离谱了吧。

“好极了,”我对理查说,“为什么这叫作‘蒙蒂全早餐’?这个‘蒙蒂全早餐’是什么意思?”

“意思吗,差不多就是‘全包括’,或者‘应有尽有’。”他已经按照英国人的方式,开始用叉子叉住这些油炸食物往嘴里送,真叫人没法忍受,只见他左手持叉,叉头朝下,叉背冲外,插起一块摇摇欲坠的食物,右手则一直拿着餐刀切那一大堆凝胶状食物。

“‘蒙蒂全早餐’是什么意思?”我打破砂锅问到底,“这个词的来源是什么?谁是蒙蒂?”

理查叹口气,放下叉子。相比食物,让-克洛德显然对山景更感兴趣,他此刻正看着窗外大吉岭的明媚晨景。

“杰克,关于‘Full Monty(全早餐)’这个词的词源,有很多解释,”理查缓慢而庄重地说,“我觉得最靠谱的一个说法源自蒙塔古?伯顿爵士的裁缝生意,我想他是在世纪之交后不久开始这门生意的。伯顿的服务可以说是最自相矛盾的,他给普通资产阶级男性定制西服。”

“我觉得你们这些英国人穿的全是定制西装……你在伦敦给我定制西服的时候怎么叫来着?”我说,“定做。”

“定制西装当然只是上流社会的专享。”理查说,“不过蒙塔古?伯顿爵士把这种定制西装卖给那些成年后只会穿几次西服的男人,比如他自己结婚的时候,他的孩子们结婚的时候,朋友们的葬礼,他自己的葬礼,诸如此类。而且伯顿的商店有一个特色,就是为顾客终生改裁同一套西装,这样,资产阶级绅士发福了,他的西装也可以改大。而且改动过的西装不会像波士顿人所说的那样‘过时’。伯顿最初只有一家店,我想这店位于德比郡,几年之后,他就拥有了遍及整个英国的连锁店。”

“那么,要求Full Monty的意思就是……什么呢?我想要全套西装?每样都要?”

“对极了,我亲爱的朋友。外套,裤子,背心……”

“是马甲。”我纠正。

理查又眯起了眼睛。事实上这一次是因为我切香肠时把汁液溅到了他身上。

我说几句挖苦话,接着便说不下去了,嘴巴张开,无法闭上,因为我这一生所见过的最美的女人走进了房间。

*

我无法淋漓尽致地把她描述出来。几十年前,当我第一次尝试动笔把这些回忆写下来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这一点,那个时候我还没有患上癌症,死亡的阴云尚未笼罩在我的头上。当时,到了描述……她的时候,我便不得不放弃那次尝试。或许,通过形容她不是什么样的人,我可以让你们了解到一点点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当时是1925年:时尚女性都有一定的样子。要想在1925年做个时尚女,就意味着女性的胸脯必须像男孩子一样平(我听说不幸天生没有平胸的女性可以买胸带或其他类似的内衣制造出平胸效果),而与帕桑并肩走进早餐室的这个女人的的确确胸脯鼓鼓的,不过她并没有刻意炫耀她的丰胸。事实上,她穿了一件细亚麻衬衫,那更像是一件男式衬衫,而不是女性的罩衫,剪裁式样很像男性工人的野外工作服。但这并没有掩盖住她的玲珑曲线。

1925年的时髦女人会把头发剪短,再把一部分头发做成卷发,波士顿、纽约、伦敦的妓女、荡妇尤以贴在额头和两鬓的卷发为时尚,抑或最最时髦的人则喜欢留短鬈发。而这个与帕桑在一起的女人有一头天然蜷曲的长发,垂到肩膀之下。

1925年流行的女性发色是近似于银灰色的金色,这个女人的发色却很深,介于蓝色和黑色之间。阳光照射到她的一头长发上,随着阳光的移动,她一头乌黑卷发上的光泽不住闪烁和舞动。我在哈佛大学遇到过老于世故的社会女性,在波士顿地下酒吧遇到过妓女,这些女人都把她们真正的眉毛拔光,然后用眉笔画上细细的、高高弯起的假眉毛,这是珍?哈露迅速在全世界范围内引导的时尚潮流。而这个朝我们的桌子走过来的女人有两道浓密的黛眉,眉弯的幅度不大,却无限秀美。

还有她的双瞳……

当她在25英尺开外的楼梯底部时,我以为她有一双蓝色的眼睛。可在她走到20英尺远的地方时,我意识到我想错了,她那双眸子是深蓝色的。

深蓝色是一种奇怪且少见的颜色:比海蓝色要深,甚至比更深一些的蓝色,即画家口中的藏青色,还要深。我的母亲画画时并不经常使用深蓝色,可当她用到这种颜色时,她就会用拇指把小块纯天青石碾成粉末,然后从杯里滴几滴水或者用她的唾液把粉末浸湿,接下来用她的调色刀用力地刺戳,把一点点这种浓郁到极致的色调,也就是深蓝色,涂到她正在创作的海景和天空景色的画上。若有一丁点儿过量,色调平衡就会被打破。如果用量刚刚好的话,那会是世上最美丽的色彩。

这个女人眼眸的深蓝色可谓恰到好处,既令她其余的美好完美无缺,又使她其余的美好更添几分亮丽。她的眼睛完美无瑕。她整个人亦是一个完美的可人儿。

她从房间那边走过来,帕桑在她右边,落后半步的距离,然后他们两个人走到桌子首位的空座后面停了下来,这样一来,理查处在她的右边,让-克洛德和我在她的左边,而我则像呆子一样注视着她。我、理查和让-克洛德连忙起身,和她打招呼,不过我承认我站起来时更像是一个弹簧装置弹了起来。让-克洛德笑了。理查没笑。帕桑拿着一堆书,还有看上去像是一卷卷地图的东西,不过我的双眼正忙着,根本抽不出空在帕桑或我的朋友们身上流连。

除了一件漂亮的亚麻衬衫,这个女人还穿一条骑马裙,系了一条宽腰带,其实那是一件马裤,但看上去很像裙子,而且似乎是用世界上最柔软、最精美的软羔皮做成的。在大吉岭高山阳光的照耀下,软羔皮变成了一种更为淡雅的均匀色彩,且变得更加柔软了。真有点儿像她穿着种植茶园的工作服来了这里(如果有这么剪裁合身的工作服的话)。她的骑马靴是那种女士只有在高高的草地里和蛇形地域骑马时才会穿的靴子,看上去是用极为柔软的皮革制成,我觉得那肯定是刚刚生下来的小牛犊的皮。

她站在桌子首位边上,帕桑轮流和每个人点头示意。“理查?戴维斯?迪肯先生,让-克洛德?克莱罗克斯先生,雅各布?佩里先生,我很荣幸地向各位介绍凯瑟琳?克里斯蒂娜?雷吉娜?布罗姆利-蒙特福特夫人。”

在一一介绍我们的时候,布罗姆利-蒙特福特夫人向我们每个人点点头,不过她并没有主动和我们握手。她戴一双与她的靴子同样材质的薄皮手套。

“佩里先生,克莱罗克斯先生,终于见到两位,我感到非常愉快,”她说,然后转身面对理查,“还有你,迪奇,我表兄查理和表弟珀西小时候时常给我写信讲你的事儿。你从前还真是个野孩子呢。”

“我们期待能和布罗姆利-蒙特福特勋爵见一面,”理查冷冷地说,“他在附近吗?我们有关于探险的事儿和他商量。”

“蒙特福特勋爵在我们山上的种植场里,乘车三十分钟便到,”布罗姆利-蒙特福特夫人说,“不过我恐怕他无法与各位见面。”

“为什么?”理查问。

“他在茶园的地下墓室里。”这个女人说,她那双令人惊艳的双眸一直清澈无比,而且始终看牢理查的脸。她像是有些高兴。“我和蒙特福特勋爵1919年在伦敦结婚,然后我们回到印度,回到这座茶园,这里是我长大的地方,也归我管。在我成为布罗姆利-蒙特福特夫人的八个月后,蒙特福特勋爵罹患登革热,与世长辞。他一直不曾真正适应印度的气候。”

“不过我给布罗姆利-蒙特福特勋爵写过信……”理查气急败坏地说。他从上衣口袋里拿出烟斗,用牙齿紧紧咬住烟斗,却没有动手装烟叶或将之点燃,“布罗姆利夫人说的是表亲雷吉[31],所以我自然而然地以为是……”

她笑了,我的双腿变得更软了。“凯瑟琳?克里斯蒂娜?雷吉娜?布罗姆利-蒙特福特夫人,”她轻声说,“我的朋友们叫我‘雷吉’。克莱罗克斯先生,佩里先生,我真心希望你们叫我雷吉。”

“雷吉,叫我让-克洛德吧。”我的朋友说着朝她一弓身,执起她的手,亲吻了一下,尽管她还戴着手套。

“杰克。”我挤出这两个字。

雷吉在桌子首位坐下,这时候那个仪表堂堂的大高个儿帕桑像个保镖似的站在她身后。他交给她一幅地图,她将用过的盘子和杯子随手推到一边,腾出空间,把地图铺在桌子上。我和让-克洛德看了对方一眼,也坐了下来。理查使劲儿咬了一下烟斗柄,噼啪一声清晰可闻,不过他最后还是坐了下来。

雷吉开始说话。“你们建议的路线是标准的路线,其中大部分我都同意。后天我们可以开茶园的卡车到第六英里石,在那里做最后的打包工作,并将物资装在驮兽身上,然后和夏尔巴人一起步行穿越提斯塔桥及周边地区,抵达甘旁,另外一些我们的夏尔巴人会准备更多骡子在那里等我们……”

“我们?”理查说,“你说我们?”

她笑着抬头看着我们。“这是当然,迪奇。我姑妈同意资助你们去寻找珀西表弟的尸体,所以我和你们一起去自然是意料之中的事情。这次探险要得到继续资助,这是一个绝对条件。”

理查肯定已经意识到,他快把他最喜欢的烟斗的柄咬断了,于是猛地把烟斗从嘴里拿出来,险些碰到雷吉的头。他没有道歉,反而这样说:“你加入珠峰探险队?一个女人?还要去大本营?还要去西藏?简直荒唐。可笑至极。绝无可能。”

“要想为寻找珀西瓦尔表弟尸骨的探险得到资助,这是绝对条件,这是我的探险队。”雷吉说,笑容依然挂在她的脸上。

“我们会继续探险,但你不能参加。”理查说。他的脸涨得通红。

“你完全可以这样做,但再也不能从布罗姆利家的财产里得到一分钱。”雷吉说。

“很好,我们就用我们已有的资金继续行动。”理查吼道。

哪里来的资金?我琢磨着。就连从利物浦到加尔各答的船票都是用布罗姆利夫人的钱买的……很显然这些钱都是雷吉的茶园赚来的。

“除了我的赞助必不可少外,我会告诉你们两个我参加这次探险的理由,”雷吉冷静地说,“你要么当个好人听我说,要么继续弄出那些无聊的声音来打断我。”

理查交叉着手臂,一言不发。看他脸上的表情,还有他那副架势,就知道他绝对不会被说服。

“首先……或者说,这是排在资金之后的第二个理由,”雷吉说,“你们的探险队居然没带医生,这简直太可怕了。前三支英国珠峰探险队至少都带了两位医生,其中一位是外科医生,而且通常情况下他们会有两位以上的医务人员随队。”

“战争期间我学了一些重要的急救知识。”理查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我肯定你确实学过,”雷吉面带笑容说道,“在探险过程中,如果我们任何一个人受了弹片伤或被机枪射中,我一点儿也不会怀疑你能让我们多活几分钟。可在西藏的战线后方压根儿就没有急救所,迪肯先生。”

“你是想告诉我们,你是一位能干的护士?”理查说。

“是的,我的确是,”雷吉说,“在我们的两个茶园里共有1.3万名当地人工作,因为他们,我学习了很多护理技术。不过我要说的重点不在于此。我准备请一位优秀的医生加入我们的探险队。”

“我们没有钱加人了……”理查道。

雷吉优雅地扬起一只手,打断了他的话。“帕桑医生,”她对她的酋长说,“你愿意对这几位先生说说你的从医资历吗?” 帕桑医生?我心想。我得坦白,在帕桑用那口流利且文雅的英国口音说出下面这番话之前,有那么几秒钟,印度托钵僧、神棍以及海地伏都教巫医的模糊形象在我们脑海里蹿来蹦去。这么想真令我羞愧难当。

“我在牛津和剑桥分别上过一年大学,”这位高个子夏尔巴人说,“后来我在爱丁堡医疗中心受训过一年,在密德萨斯医学院受训过三年,在海德堡,向著名的胸外科医师克劳斯?沃海姆医生学习过十八个月的外科学,在回到印度之后,我在拉合尔的卡拉斯修道院医院当过一年住院实习医生。”

“剑桥和牛津从来不允许……”理查说,接着把后面要说的话生生咽了回去。

“不允许他们之中有东方佬?”帕桑医生不带一丝敌意地说。他露出了至今我们见过的第一个灿烂笑容。这笑容里没有夹杂着一点儿恶意。“出于某种奇怪的原因,”他接着说,“这两座优秀学府出现了奇怪的幻想,以为我是埃达普王公的小儿子,我说的爱丁堡和密德萨斯医学院也是这样想的。在你进剑桥求学前,迪肯先生,我在那里待了一段并不长的时间,在当时,和印度皇室保持良好关系对英国来说非常重要。”

我们都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让-克洛德小声问道:“帕桑医生,恕我冒昧地问一句,您接受了如此卓越的医学训练,而且成为了一名有行医执照的医生,为什么你会回到这里……在雷吉的……在布罗姆利-蒙特福特夫人的茶园里……当一个……酋长?”

他又露出了灿烂的笑容。“酋长只是我这次到西藏圣山珠穆朗玛峰探险的名衔,”他说,“布罗姆利-蒙特福特夫人刚才说过了,有13,000多名男女工人直接接受她的雇佣。这些工人还有家人。在大吉岭和喜马拉雅山脉南部之间的群山里,我作为一名医生的本领得到了施展。我们有两个种植场诊所,每个大茶园都有一个,恕我直言,无论是从医疗设备上,还是从可供药物方面,这两个诊所都比大吉岭的小型英国医院还要先进几分。”

“你和我们去探险了,谁给这里的人看病呢?”我听到自己这样问。

“除了我,最仁慈的布罗姆利-蒙特福特夫人还送其他几个年纪更轻的人去英国和新德里学医。我们有几个女性夏尔巴人已经在加尔各答和孟买完成了护理综合训练,和我一样,为了回报她们的恩人,她们回到了茶园,为人们服务。”

“你真是个外科医生?”理查问。

帕桑笑了笑,这个笑容有些不同,较为犀利。“请允许我离开一会儿,我去从我的袋子里取手术刀和柳叶刀,然后向你展示一下,迪肯先生。”

理查转过脸来看着雷吉。“你说过有三个我们必须接受你一起去的理由。我们可以带着帕桑医生一起,对此我们感激不尽,可带一个女人去珠峰探险……”

“我认为,没有官方通行证,你们会发现在西藏寸步难行。”雷吉说。

“我……我们……”理查说。他用拳头敲击了一下桌子,“布罗姆利夫人承诺过,她会拿到通行证,还说我们到大吉岭时就能收到证明文件。”

“的确如此。”雷吉说。她把一只手举过右肩,帕桑把另一卷文件放在她的手里。她在地图上把那张厚羊皮纸抚平,而那张地图上则标着我们计划好的徒步路线,以大吉岭为始,穿越绒布,最后抵达珠峰,耗时五个星期。“各位想看一看吗?”她问,然后把证明转过来。

我们三个人全都站起来一点点,身体伏向桌子,好看个清楚。这是一份手写证明,笔迹漂亮极了,上面盖有六个印章和蜡封。

致帕里崇(PHARIJONG)、廷柯(TING-KE)、甘巴(KAMBA)和卡达(KHARTA)等地督领:各位都已牢记在心,有几位大人要去一睹珠穆朗玛峰圣容,虽然在1924年那次所谓的“珠峰探险”之后,出现了一些无礼行为,但这次你们已得到特批,因为领队布罗姆利-蒙特福特夫人是藏人和多位西藏当地首领的老朋友,我们希望她偕同她的几位同伴能够前往珠穆朗玛峰,尝试寻回她已故表弟英国勋爵珀西瓦尔?布罗姆利的尸首,而各位中的很多人都曾见过他。他于1924年在圣山上丧生,我们的朋友布罗姆利家族真心希望能够将他安葬。我们相信,布罗姆利-蒙特福特夫人及其同伴必将一如既往地对藏人表现友好和慷慨,正如她在她的大吉岭茶园中长久以来建立的传统一样。因此,特出具一份通行文书,望各位和西藏所有官员和子民,在布罗姆利-蒙特福特夫人及其帮手提出要求之际,提供运输工具,如供骑行的马匹,驮兽及苦力等,务求令你们双方均获满意。布罗姆利-蒙特福特夫人若需要其他帮助,不论白天黑夜,不论是在行进途中还是在休息之际,不论在她们的营地之中或附近还是在我们的村落里,都要予以诚挚的配合,她们提出任何关于运输工具或其他事宜的要求都应立即予以办理。不论布罗姆利-蒙特福特夫人和她的帮手去到何地,西藏全境都应竭尽全力给予必要的协助。

水狗年签发

督领印章

理查一语未发。他面无表情,和我以前所见的他一模一样。九个月前的一天,我们在马特洪峰峰顶知道了马洛里和欧文遇难的消息,那时候他的脸上没有一点儿表情,此时他这张面无表情的脸比当时更甚。

雷吉(我当然地直呼她的昵称)把督领的官文和那张大地图都卷了起来,交给帕桑,说:“我已经告诉旅店侍者把你们的衣物打包了。我们现在就得出发去茶园,这样就能利用今天余下的时间来讨论你们提出的路线,登山细节、途中所需的食物,如何与西藏当地首领打交道,以及所有其他事宜。明天早晨你们要选择你们的贴身夏尔巴人和马匹。我有很多很棒的人选,明天,趁着喝茶的工夫,我们就能选出60来个挑夫,他们将在天黑之前把装备装到驮兽身上。”

她站起来,大步走出早餐室,帕桑——是帕桑医生才对,我提醒自己——跟在她身后,保持一步远,他大步流星,姿势优美舒展,并没有被甩在后面。片刻之后,我和让-克洛德站起来,彼此对视,强忍着不在沉默无语的理查面前嘻哈笑出来,然后我们走到楼上,去看看我们的行李打包好了没有。

终于,理查也跟着我们走上楼去。

11

我突然意识到形势出现了逆转;我们现在需要祈求她带上我们去探险,而不是反过来她求我们。我看到理查的目光有几分呆滞,他也接受了这个现实。

雷吉的主茶园房子里有一间藏书室,里面的长长的读书桌上铺着好几张地图。在波士顿有钱的朋友家里,抑或在英国,我几乎没见过藏书如此之多的藏书室。即便是布罗姆利夫人的藏书室里也没有这么多层,这么多夹楼,亦没有这么多一直伸向宽阔天窗的圆形铁楼梯或可移动梯子。这张读书桌大概有14英尺长,两侧摆有地球仪,一个上面绘有古时地形,另一个绘有现今的地形,而地球仪的直径肯定有6英尺。我们围站在读书桌一端,除了雷吉在珠峰旅店给我们看过的标有我们建议路线的地图,另有几幅彩色地图放在那张地图之下或旁边。

*

那天早晨,我们气派十足地来到了山上的茶园,至少是雷吉和我们。三辆卡车拖运着我们的食物和装备一路向山上驶去,打头的一辆车由帕桑医生驾驶,不过我、让-克洛德和雷吉都坐在一辆1920年产劳斯莱斯银灵牌汽车的豪华车厢内。天下起了雨,司机所在的前座是露天的,不过让-克洛德舒舒服服地坐在带有厚垫子的后座上,挨着雷吉,但没有挤到她,她头上是黑色顶篷,而我则坐在J.C.对面一个小折叠座椅上,这个座椅只是个用皮革包裹的镶板,从我们和司机所在前座之间的隔离墙上翻下来。要命的是这条泥土路上到处坑坑洼洼,凸块随处可见,每一次我们碾压到了深坑或大块隆起物,我就会被抛起来,没戴帽子的脑袋便会与顶篷的硬帆布来个亲密接触,然后再次狠狠地跌到座位上。我的两条长腿只能和J.C.两条不那么长的腿交缠在一起,每次被弹起来之后,我都不住地道歉。

理查选择坐在司机左边的前座上。司机是一位印度人,身材不高,沉默不语,名叫爱德华,他的个子太矮了,我搞不清楚他如何才能看到银灵汽车那似乎没有尽头的引擎盖另一端。这辆车名叫“银灵”,可与其说它是银色的,倒不如说是一种淡奶油色,闪闪发光的水箱、车头灯底座、五条镀铬金属条纹——从水箱一直延伸到同样闪闪发光的保险杠。挡风玻璃窗框和很多其他亮晶晶的零星零件如封闭备胎的闪亮镀铬金属辐条,而备用轮胎就安在挡泥板下部前门前端。

车子的镶板可以滑动,这样雷吉就能和司机说话,此时只有右侧也就是司机那侧的镶板开着。发动机咆哮着,倾盆大雨砸到厚厚的顶篷上发出稀里哗啦的声音,如此一来,我们所有人都只能冲理查大喊,他才能听到我们说话。理查身后镶板上的玻璃采用磨砂工艺蚀刻着布罗姆利家族的族徽,那是一个狮鹫兽,执一柄格斗用的长矛,我见过布罗姆利夫人在林肯郡的房子里有一面飘动的旗子,旗子上也有同样的标志。

“你的茶园有多大,布罗……雷吉?”让-克洛德问,突然狂风大起,风声呼啸。

“距离大吉岭比较近的主种植场大约有26,000英亩,”雷吉说,“在西北方向更高的山上,我们有一个更大的茶园,不过大吉岭的那辆小火车到不了那里,只通这个主茶园,所以把那里的茶叶送到市场上就需要更多的成本。”

总共超过五万英亩啊,我心想。那得是好多好多的茶啊。随后我想起,英国人一天到晚都喝那东西,而且数以亿计的印度人也都有喝茶的习惯。

这里的陡峭群山上到处都是梯田,种植着一排排茶树,山上因而都变成了绿色,每棵树之间的间隔就和葡萄园里的葡萄树之间的间隔差不多,不过茶树要矮得多。我看到有男女工人穿着湿漉漉的棉制沙丽和衬衫,在无边无际的一排排绿色茶树之间工作,这些茶树沿着群山的曲线栽种,如同地形图上一条条弯曲的平行线。这片绿色颇具气势磅礴之势。

大约二十分钟后,我们在这条布满车辆碾压痕迹的陡峭泥土路上转弯,开上了一条白色碎石车道,这条车道很长,地势向上倾斜。我不知道自己期待这条长车道的尽头会是一栋什么样的房子,没准儿是另一栋石砌房屋,就像布罗姆利夫人在林肯郡的家一样,不过雷吉的家虽大却不张扬,周围有马厩和构造坚固的附属建筑,所以这里的色彩和风格更像是一栋维多利亚时代风格的大农舍。三辆卡车跟在我们后面驶到了宽阔的车道上,不过在银灵汽车到达房子前面宽阔的碎石环路之前,卡车便转弯朝马厩和车库驶去。这条环路中央和外围种着各种各样的绿色热带植物,此时这些植物都湿漉漉的。车子停下,爱德华快步走过来打开了雷吉这边的车门。

时到今日,我都没再坐过别人的劳斯莱斯。

*

热带地区的夜色降临,我们享用了一顿小牛肉美餐,餐厅的餐桌甚至比此刻仍摆着地图的14英尺长读书桌还要长,我们四个人——算上沉默不语的大高个帕桑医生的话,就是五个人——回到了那间藏书室,每个人都喝了白兰地,我和J.C.吸了雪茄,理查则抽着他的烟斗,一声不吭,显然依旧在琢磨有什么理由可以让雷吉在我们大约三十六个小时后出发时不和我们一起走。我们没有再次围绕在摆着地图的桌旁,而是围坐在巨大壁炉的炉前砖地上,仆人们之前已经把炉火点燃了。在这座海拔8000英尺的茶园里,简直冷得要命。

“带一个女人登珠峰,这想都不用想,绝对办不到。”理查说。

雷吉不再摇晃梨形小口高脚杯里的白兰地,抬起头来。“根本就不必想,迪肯先生。我一定要去。你需要我的钱、我的夏尔巴人、我的马、我的马鞍、帕桑的医术,以及我从西藏督领那里得到的许可。”

理查露出一个苦瓜脸。至少她不再称呼他“迪奇”了,我心想。

“那么,布罗……雷吉……是怎么得到批准的呢?”让-克洛德问。

雷吉又笑了。“我直接去找了达赖喇嘛和督领,请他们发放个人许可给我。”她说,“有个弗雷德里克?马萨曼?贝利少校曾阻止西藏向英国人颁发登山许可。不过,我压根儿就没搭理他。他为这事儿恨上了我。在贝利想到办法阻止我们之前,我们必须尽可能又快又不引人注目地穿过锡金。他是一个小人。我们只有唯一一个优势,我动了些手脚,故意误导他,让他以为我们的探险队会在八月份季风季节之后才会前往珠穆朗玛峰,而不是现在,在季风季节来临前的几个月里就开始行动,而且我还让他觉得我们会走南部直接路线,也就是穿越唐古平原和舍波拉山口,而不是走更东边的传统路线。”

“为什么贝利会傻到相信有人会在八月份再次尝试登顶珠峰?”理查问。他参加的1921年那次珠峰勘测探险就是在八月进行的,结果唯一的发现便是八月份的雪太深了。不过,在六月五日这一天,时值季风季节初期,刚刚下过一场暴雪,马洛里固执己见,非要返回北坳三号营地,结果马洛里、萨默维尔和其他人遇到了雪崩,共有七名夏尔巴人和西藏南部人遇难,但这些人里不包括理查,因为他觉得当时的雪情太危险了。

“因为一年前的八月,我、帕桑和另外六个人就那么做了。”雷吉说。

我们三个人齐刷刷地转过脸盯着她,谁也没说话。帕桑医生正站在雷吉的安乐椅后面,是唯一一个只有一半身体被笼罩在闪烁火光下的人。雷吉坐在椅子上,身体前倾,伏向她手中的白兰地。终于,理查开口问道:“做什么了?”

“攀登珠峰,”雷吉答,声音十分尖刻,“我们尝试去找珀西表弟的尸体。我本来应该较早出发,赶在夏季的时候,可在诺顿上尉、杰弗里?布鲁斯和前马洛里探险队其他成员失败而归之后,正好是季风季节肆虐最严重的时候。我和帕桑只能等到不再下暴雨,而且珠穆朗玛峰上不再下雪,我们才和六个夏尔巴人开始徒步前往珠峰。”

“你们走了多远?”理查说,听上去有些半信半疑,“协格尔镇?还是更远?难道你们到了绒布寺?”

雷吉抬起头,不再看她的白兰地,听了这话的语气,她挺生气,那双深蓝色的双眸因此变得更深了。不过她的声音依然非常坚定,而且情绪控制得很好。“我、帕桑和另外两个夏尔巴人在23,000英尺之上的马洛里四号营地待了八天。可大雪一直下个不停。有一天我和帕桑向上攀登到了马洛里的五号营地,但是那里没有剩下任何补给,而且暴雪越下越大。我们非常幸运地返回了北坳,之后又在那里被困了四天,也就是被困八天里的后四天,而最后三天连一口吃的都没有。”

“马洛里的五号营地在海拔25,200英尺的高度。”让-克洛德小声说。

雷吉只是点点头。“待在北坳四号营地的这八天里,我的体重减轻了30多磅。其中一个夏尔巴人那旺?布拉因为高空病和脱水,差一点儿丢掉性命,明天早晨你们就能见到他。8月18日,趁着这种鬼天气稍微好转的时候,我们一路下山退回到马洛里的一号营地,一直留在北坳下三号营地的四个夏尔巴人几乎是把那旺抬下了冰川,我们在一号营地重新集结,然后徒步走了回来。大雪从未真正停止。九月中旬,我们步履沉重地穿越冒蒸汽的锡金丛林,结果赶上了持续不断的暴雨。我还以为我的身上永远都不会有变干的一天了。”

我、理查和让-克洛德在火光的笼罩下彼此交换了一下眼神。我很肯定我的想法得到了呼应,这个女人和那个高个子夏尔巴人在季风季节的高峰期登上了珠峰25,000多英尺的地方?在23,000多英尺的高处连续待了八天?在前三次珠峰探险中,几乎没有人能在这么高的地方待上这么多天。

“你在何处学的登山?”理查问。白兰地似乎对他产生了影响,我从不曾见过他这副样子。或许都是这里的海拔高度惹的祸。

雷吉拿着她的空杯子比画了一下,帕桑立刻冲着黑暗中点点头,然后一位仆人走到火光之中,给我们所有人的酒杯中又倒满了白兰地。

“在我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我就爬过阿尔卑斯山,”她简单地说,“我曾和珀西表弟一起登过山,和向导登过山,自己一个人也去过。我从印度回欧洲时,去阿尔卑斯山的次数比回英国的次数还要多。在这里我也登过山。”

“你还记得你的登山向导的名字吗?”让-克洛德问。他纯属好奇,声音里一点儿挑衅的意味也没有。

雷吉说出了五个年纪较大的夏蒙尼登山向导的名字,这些人很有名,就连我也知道他们的大名。布罗姆利夫人曾经提到过其中三个向导的名字,多年以前他们曾和她的儿子珀西瓦尔一起登山。让-克洛德再次轻声吹起了口哨,当年布罗姆利夫人说起这五个人里其中三个人的名字时,他也这么做过。

“你自己一个人攀登过哪些山峰?”理查问。他的腔调和刚才不一样了。

雷吉微微耸耸肩。“佩沃斯峰,艾勒弗洛伊德兹峰,梅吉峰,大乔拉斯峰北壁,巴岱尔峰东北山壁,德鲁斯峰北壁,还有勃朗峰和马特洪峰。此外就是这里的一些山峰,不过这里只有一座8000米的高峰。”

“一个人。”理查说。他的表情有些怪。

雷吉又耸了耸肩。“你爱信不信,反正对我来说都无所谓,迪肯先生。你需要了解的就是,去年秋天,我的姑妈布罗姆利夫人给我写信,请我想办法为你们‘寻找珀西瓦尔’的探险拿到攀登珠峰的许可证,其实那个时候我早已去过了拉萨,拿到了许可……而我申请许可是为了今年春天再进行一次尝试。我自己的第二次尝试,而且这一次我要带帕桑和更多夏尔巴人一起去。”

“可许可证上提到了‘其他几位大人’……”理查说。

“我本想自己去找几个人,迪肯先生。我的确已经和他们取得了联系,并且邀请他们今年春天和我一起踏上寻回探险。当然了,我将付给他们酬劳。不过伊丽莎白姑妈写信告诉了我你们的名字,我做了一些调查,发现你们……足以胜任。再说了,你是我查尔斯表兄的朋友,而且你也见过珀西。我觉得最好给你一个机会。”

我突然意识到形势出现了逆转;我们现在需要祈求她带上我们去探险,而不是反过来她求我们。我看到理查的目光有几分呆滞,他也接受了这个现实。

“你的查尔斯表兄现在怎么样了?”他问,似乎他既想改变话题,也想得到答案。

“一周之前,我收到了伊丽莎白姑妈发来的电报,”雷吉说,“在你们来加尔各答途中,查尔斯终因肺病恶化去世了。”

我们三个人都表示了我们的哀悼。理查似乎因这个噩耗而特别不安。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都沉默不语,唯有木柴燃烧时噼啪作响。

我和J.C.抽完了雪茄,我学着他的样子,把雪茄屁股扔进了火里。我们把空杯子放在桌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