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小观挠挠头,又爬上了车。

男子原就比女子发育得晚,何况他又比朝颜小几个月,于男女情事一知半解,好久才又问道:“你不喜欢他,为何哭得那么伤心?见他没死为何又这么欢喜,而且还跟他……”

他做着鬼脸,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唇。

朝颜满面通红,差点又将他踹下去,怒道:“便是从小认识的一条狗,忽然死了我都会伤心!我……我不过一时糊涂被他占了便宜,有什么好笑的?他这样畏首畏尾的太子,跟那些只顾眼前荣华的奸臣沆瀣一气,不思进取,沉迷酒色,早晚会把我们大楚送上绝路!”

齐小观忽然明白了,“师姐不是不喜欢他,只是看不上他那些行止?”

朝颜愤愤地擦着自己的唇,“跟这样的人在一起,就是脏了我自己!”

齐小观叹道:“可你明明喜欢他,而且……他看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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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见!

憾酩酊韶华(四)

朝颜在江湖间长大,即便回到杭都,也有父母兄长娇宠,连施铭远等权臣明知她政见相左,都不敢轻撄其锋。

她既傲且倔,根本不肯接受自己喜欢的男子是个庸懦卑劣之人的现实俨。

她以为自己憎恶宋与询,其实她憎恶的只是她的感情。

她憎恶自己居然会喜欢这么一个庸懦卑劣之人。

那些心思连朝颜自己都看不清,宋与询却终于看清了稔。

在朝颜日复一日的疏离、冷淡、甚至厌弃里,宋与询本已灰心。

可临到娶妻时,他到底还是不甘心,不甘心那么久的爱恋就此无疾而终,才暗中策划了这出假死的戏码相试探。

宫城安危向来由禁卫和凤卫负责,若他失踪,朝颜必会领人搜查。

他故意留下线索引朝颜前去,若她见到那具尸体表现平淡,他只能绝望放手,去娶母后安排的太子妃。

可他偏偏如此清晰地看到了朝颜在他“死”后的绝望和惨痛。

他很快带了一支下下签回宫,并借口行香后在山间迷路一天一.夜乃是上天警示,立刻打消了帝后近期为他册太子妃的打算。

随后,他当众驳斥主和大臣遣人厚礼恭贺魏帝生辰的建议,请求立祠纪念力主抗击靺鞨人的岳王,并荫封其后人;薛及、李之孝等附和施铭远的大臣不时有奏章被太子否决。

几乎同时,晋王世子宋与泓酒后与人争执,致人重伤,险些被带入大宗正司问罪,晋王亲自入宫求情,并请旨尽快让世子与郡主成亲,好收一收世子的玩兴。

楚帝应下,不料随即接连有大臣和宫嫔告宋与泓嚣张跋扈,目无君长,告其从人仗势欺人,鱼肉百姓……

虽然都不算什么太大过失,可即将和他成亲的是帝后爱若掌珠的朝颜郡主,楚帝和云皇后一商议,将宋与泓杖责二十,交给晋王严加管束,并将成亲之事无限期押后。

朝颜明知宋与泓个性爽朗豪气,不拘小节,容易被人抓到把柄,一时也无可奈何。

从南屏山回来后,她眼见得宋与询凡事开始自己做主,大有拨乱返正之态,且每每与她相见目光愈发温柔,不由得心思芜乱,再也无法将那晚之事当作没有发生,同样不愿考虑成亲之事,遂安慰宋与泓几句,带了齐小观等出京散心。

可就在他们出京的短短数日间宫中就出事了。

有宫人亲眼目睹,午后太子与晋王世子兄弟二人在水榭说话,世子忽伸手将太子殿下推落水中。

虽被及时救起,但宋与询本就身体不佳,再被惊冻一番,还是很快高烧昏迷。待朝颜赶回宫时,他已昏迷两三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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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颜在大宗正司的牢狱里见到了宋与泓。

那里收的都是犯罪的宗室子弟,宋与泓虽犯滔天大罪,到底身份在那里,必定会由帝后亲自处置,还不至于有人敢太过为难他。

但朝颜所见到的宋与泓身穿囚服坐于大牢角落的地上,消瘦憔悴的模样似已身在九重炼狱。

他道:“朝颜,虽说历朝历代,为那张高高在上的龙椅,发生过多少兄弟闱墙的事,但我从没想过有一天我会对与询哥哥出手。”

朝颜几乎迸出泪来,“我知道你不会。”

宋与泓有玩心,有侠义心,唯独没有野心。他甚至已和朝颜说好,待太子继位,会和她一起退出朝堂,归隐山林。

但宋与泓道:“我会,而且我真这么做了!从南屏山回来,他回绝了母后为他选的太子妃,便来找过我。他说你待他的心意从未变过,要我放弃,并迎娶尹如薇。我拒绝了。”

朝颜一时窒息,“你……并未问过我。”

“我不敢问……那夜之后,你和我说话时总是神思恍惚,答非所问;你不再拒绝与询哥哥来找你,你看他的目光明显变了……我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但我不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只想尽快将我们的事确定下来,所以我找过几位叔父和太妃代为进言,希望尽快安排我们成亲。”

八月十五家宴,朝颜择宋与泓为夫婿并不是什么秘密。二人都到了适婚年龄,宋与泓要求成亲也是顺理成章之事。

“后来呢?”

悔以死换生(一)

“太子,与泓被下在狱中了,罪名是谋害太子。”

她说这话时,目光奇异地向朝颜瞥了一眼。

朝颜莫名其妙时,宋与询已然蹙眉,立刻命人去请楚帝俨。

宋与询禀道:“父皇,泓弟当时正跟我玩笑,是我一时不慎跌入湖中,泓弟伸手过来拉我,可惜未曾拉住,却被人认作是他推我下水,委实太过冤屈他了!稔”

楚帝疑惑,“泓儿自己也承认了是他推你下水……”

宋与询道:“本就是玩笑间发生的事,泓弟大约吓糊涂了才这般说。那日岸上有宫人看着,很快就能救我上岸,谁若在那边动手,不但害不了我,还会搭进他自己。何况我们兄弟自小儿一块长大的情分,他怎会害我?”

待楚帝再派人传召宋与泓询问时,朝颜、尹如薇早已各自派人到大宗正司叮嘱过,宋与泓到底年轻,闻得宋与询无事,遂也承认只是太过惊吓,误以为是自己失手推了兄长落水。再看他憔悴不堪的模样,楚帝再不忍苛责,立时将他放出,令他回府好好休养。

宋与询高烧虽退,但这次落水引发旧疾,依然缠.绵病榻,一时难愈。好在朝颜伴在身侧,闲来琴瑟相和,下棋论词,倒也不寂寞。

他病容未减,依然眸凝秋水,袖拂月华,那样恬恬淡淡地伴在她的身侧,如正坠于他所能编织的最美好的如醉美梦中。

便是在那段时间里,朝颜跟他一起研习并修正了那支《醉生梦死》。

一曲毕,花鸟无声,万籁俱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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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宋与询最虚弱也最放松的时候,朝颜已经开始行动。

她不肯糊涂地过着,更不肯在看清自己内心后糊涂地过着。

郦清江最疼爱的弟子并非徒有其名,虚有其表。

只是因为她的地位和容貌,太多人忽略了她的武艺和才识。

十日后,身体渐复的宋与询安闲地抚着琴,等候临时出宫的朝颜归来,继续他们难得的尊贵却静好的岁月。

朝颜果然来了,却眉眼凝霜,一身武者的寒意,将一叠文书掷于宋与询跟前。

太子有无孔不入的权势,郡主有无孔不入的凤卫。

宋与询很小心,并未有只言片语的证据遗落。

但他曾暗中联络过的大臣就没那么谨慎。

有大臣间来往的书信,有大臣们心腹随侍的证言,有大臣家眷的旁证,很快串成一条条清晰的脉络。

包括宋与询在何时派何人与哪位大臣联络,大致吩咐了何事;包括施铭远在何时何地暗中召集亲信大臣,做出了怎样的布署……

宋与询所有的改变都是幻象,都是手段,都是为了重新赢得朝颜的心而设下的连环陷阱。

他对主和大臣的驳斥是早就暗中知会过的,他对施铭远、夏震等的疏远是事先商议好的,宋与泓一再被陷害也是他暗中主使的。

他要朝颜,他要朝颜所属的凤卫,他要借朝颜进一步稳固自己在朝中的地位。

待他娶了朝颜为太子妃,凤卫自然而然会听命于东宫,太子妃是怎样的态度便不再那么重要了……

朝颜道:“小观说我心瞎。原来,我心瞎,眼也瞎!我感谢太子殿下的深情厚谊。可惜,这份深情厚谊,我云朝颜领受不起!”

纯钧宝剑正放在旁边的案上。

自三年前朝颜相赠,宋与询便一直随身携带,哪怕朝颜退回了太古遗音琴,他都不曾片刻离身。他始终记得,那一年的春天,十五岁的小朝颜面若桃花,清莹双眸顾盼流辉,说道:“师父说,让我送给我未来的夫婿……”

近日他病得弱不胜衣,宝剑便也只能放在房中,并未随身佩带。

眼前朝颜快步去拿,宋与询失声而唤:“朝颜!”

他伸手欲上前抢回,却只握到朝颜一片袖子。

朝颜毫不犹疑,挥剑斩下。

剑光如一道雪瀑扬光,迅捷清冷,便只剩了她的一截衣袖持在他手中。

她决绝而去,甚至已不用多说一句,便已将心意交待得明白。

割袍断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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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颜原来喜爱品鉴美酒,却极少喝醉。

但从东宫返回琼华园后,她时常醉乡度日,连听说宋与询病情加重都不曾去看上一眼。

宋与泓不放心,每日探过宋与询,便来琼华园陪伴朝颜,却比原来沉默许多。

他道:“与询哥哥有自己的打算,从他的立场看,其实算不得错。从被立作太子的那日起,他便注定没法和他们割裂开来。”

那是宋与询得以登上太子之位的土壤,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朝颜便问:“若我嫁了他,却依然坚持自己的主见,不知会落到怎样的下场?”

宋与泓不敢答。

他们那个温和宽容的兄长,可以不动声色陷害堂弟,可以悄无声息欺骗爱人,谁知道他还会有多少出人意料的行止?

朝颜忍不住落泪。

她哭着问宋与泓:“为什么我们没变,他却变了?”

宋与泓一言不发地揽她靠住自己的肩,却也抓过了酒,痛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