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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数日,朝颜在宫中遇到了尹如薇。

尹如薇刚从东宫过来,脸色很不好看。

朝颜知她外柔内刚,每每因朝颜才情容貌胜过她不悦,近来更因朝颜和宋与泓走得近而心存芥蒂,也只跟她淡淡地打了招呼,便待转身离去。

这时,尹如薇却唤住了她,“朝颜妹妹,太子病重如斯,你不打算去看看?”

彼时朝颜心气亦高,一言不合,遂冷笑道:“我去不去探望,好像跟如薇姐姐无关吧?”

只是朝颜在琼华园借酒销愁,宋与泓必定会在她身边陪伴安慰,尹如薇想见她的心上人,便不大容易了。

尹如薇觉出她眼底嘲讽之意,忍了又忍,终于忍耐不住,说道:“朝颜,我劝你还是回到太子身边的好。纸终究包不住火,有些事一旦闹开来,除了太子,没人救得了你!”

朝颜喝了不少酒,却觉得尹如薇才是真的醉了。

她笑道:“尹如薇,若说除了泓,没人救得了你,我倒还有几分相信!我也想劝你一句,姻缘天定,强扭的瓜不甜,非要吊在一棵树上,浪费了大好年华还得被人说三道四,委屈的是自己。”

尹如薇比朝颜还大一岁,无人不知她恋着宋与泓。

明知宋与泓一颗痴心都放在朝颜郡主身上,她却始终不曾放弃。

如今耽误到十九岁犹未出阁,的确颇有些人暗中议论。

尹如薇被她嘲讽得大怒,冷笑道:“敢情你真以为自己是什么金枝玉叶的郡主,上天注定的好命好运,叫你把什么好事儿都占全了?朝颜,我劝你别太张狂了!说到底,你一生不过一场笑话而已,若非郦清江袒护隐瞒,凭你的出身,如今还不知在哪里为奴为婢呢!”

她拂袖而去,留了朝颜惊疑不定怔在当场。

尹如薇父母早亡,依傍在姨母云皇后跟前长大,自小见惯深宫里种种波诡云谲,深谙人情世故,不会无缘无故说出那样的话来。

朝颜年纪稍长时便听人提起,她并非寻常弃婴,而是郦清江的亲生女儿,才被云皇后格外看重,视同亲生。

朝颜也曾向师父求证,郦清江却只淡淡笑言,若她将他当作生父,也无不可。

几乎所有人都认为郦清江是默认了这件事,朝颜也不再问起,且不认为有必要问起。

她的生母从未出现过,她的生父精心教养她成才,她还有疼爱她的养父母,何必再追究那许多?

回去后,朝颜跟路过、齐小观商议,让他们暗中调查自己身世。

师兄弟们都觉得她多此一举。

有郦清江那样多才多艺的父亲就够了,若不慎找出个卑微无良的生母来,不是给她自己添堵?

***

宋与询的病情时有反复,一直服药调理,但还不至于危及性命。

颜对他的欺骗深恶痛绝,每每觉出自己心中牵挂,便去找宋与泓饮酒取乐,虽再未涉及男女情事,看着倒似比从前更加亲密逍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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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见!

悔以死换生(二)

云皇后疼惜宋与询,也清楚宋与询对朝颜的心思,听得朝颜不闻不问,着实责怪了朝颜几句。

朝颜无奈,只得勉强过去看了两次,却再不肯多待片刻,完全无视宋与询的挽留和欲言又止。

随后发生的,便是当日在京畿驿馆,聂听岚所叙说的事俨。

毫无戒心的朝颜被云皇后传召,前往屏山园赏荷。未至水榭,朝颜察觉气氛异常,想退出时已经来不及。两名侍儿被杀,她自己被十余名高手重重围困,逼入水榭之内,才发现那里早为她挖好了陷阱。

她落入了水榭下方的密室,然后见到了密室外的施铭远稔。

“郡主不能怪臣,也别怪皇后,怪只怪,郦清江太过恶毒,竟把你这么个孽种送到皇后身边!这是想断送大楚的基业,还是想断送皇后的性命?”

夺命的毒烟慢慢吹入密室,施铭远的声音依然隔着烟气如千万根针刺般不急不缓扎向耳膜。

“皇后素来信任郦清江,她又怎能料到,郦清江抱给她的婴儿,根本不是他的女儿,而是柳翰舟的遗腹女!”

“柳翰舟身为一国宰辅,刚愎自用,陷两国于战火,陷黎民于兵灾,难道不该死?可惜皇上还念着当年柳皇后的旧情,迟迟不肯动手,我等代劳又有何错?可笑皇上被柳家兄妹迷了心窍,柳翰舟在这屏山园伏法好几天后,皇上还不相信他的柳相已经死了!后来虽依着我等进谏处置柳家,竟暗中送出了怀孕的柳夫人,让她在郦清江的保护下顺利生下你这孽种!”

“柳夫人生下你后便悬了梁,可恶郦清江竟能如此卑鄙,趁着小皇子夭折将你送.入宫中,遂一举夺得皇后欢心,反让你成了金枝玉叶的郡主,还由你将凤卫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

“郡主莫怪皇后心狠,也莫怪本相手辣!凤卫最近一直暗访此事,你的好师兄好师弟应该已经查出眉目,只是证据未全,一直没敢告诉你。若你知晓身世,先下手为强的,便该是郡主你了吧?”

朝颜开始尚能屏住呼吸努力寻找出路,听得施铭远的话,到底忍不住欲开口辩驳,却已吸入毒烟,到口的话语转作阵阵呛咳。

毒烟入肺,她方知施铭远刻意取她性命,毒性极剧,不过片刻间便已手足绵软,呼吸困难。

神智恍惚间,施铭远的声音时远时近地飘动,“郡主在此处归天,真是再合适不过。若柳相魂魄未散,十八年后,他就可等来亲生女儿泉下相聚了!”

朝颜用力最后的力气,将风佩宝剑掷向施铭远的方向。

可惜,四面是石壁。

天罗地网,本就为她这样不驯的高手所设。

她不仅是郡主,更是凤卫之首,武艺高强,还和帝后那般亲近,决计留她不得……

“当”的一声,是带着破裂音的脆响。

锋利不输于纯钧的风佩剑,竟然断了……

剑断人亡,便是她这一世的结局?

她还想挣扎,却已一丝力气都没有。她的喉咙似已被死神紧紧攥住,努力地伸长脖颈妄图呼吸到一丝清新的空气,却只听到自己喉嗓间最后的呻.吟。

而她的身体已迅速地沉了下去。

像一脚踏空跌落绝崖,坠入深渊,那样的迅猛和黑暗,偏又莫名的轻盈。

那种垂死的飞翔般的轻盈里,她似听到了宋与询的声音。

依然那样清醇好听的声音,声声地唤着朝颜,朝颜……

这个金玉其表的骗子,为何还有着这么真挚动听的呼唤,甚至跑到她的梦里来继续哄骗她。

她仿佛又置身于书香竹香盈溢的东宫,看他修长白晰的手指搭于弦上,一双如珠黑眸温温润润,倒映的全是她的容颜。

他道:“朝颜,朝颜,纵世情纷烦,人心叵测,尚有太古遗音,送我们一曲《醉生梦死》。”

他道:“朝颜,朝颜,若有一日我不是太子,你不是郡主,我们依然是彼此的醉生梦死。”

他道:“朝颜,朝颜,若我走在你前面,你万万不可轻生。便是我死了,我的朝颜也得好好活着,开心地活着。”

“我要我的朝颜妹妹,那样放肆、大胆、无拘无束地活下去,长命百岁……”

---------便是我死了,你也得好好活着---------

琼华园,十二岁的朝颜将纯钧宝剑送给心上人的那个假山凉亭里,天已黑,物是人非。

十一没有再喝酒,却也无法再讲完她的故事。

她身上披着韩天遥的外袍,却似全然未觉外界的温热寒凉,只是抱着头,像所有痛失心上人的女子,用极低极压抑的声音凄惨地抽泣。

韩天遥轻拍着她的背,小心地为她拭泪。

狸花猫老半天没闻见鱼腥了。

但见到了主人,脖子上的绳索也被解开,它便很有些心满意足,坐在十一脚下,不屑地听着那些凡人的悲欢离合,懒洋洋地舔着爪子和皮毛,开始打起盹来。

明月已升,天清似水,明净的月光像谁温柔含情的目光,盈盈笼了下来。

韩天遥的衣袖和手掌间都是十一的热泪。他由着十一痛哭着,许久才道:“其实,那些呼唤不是梦。宁献太子……真的去救你了?”

十一道:“是,他来了。”

-------------来了,以死换卿生----------

聂听岚和朝颜一直暗有来往,察觉施铭远父子动静,曾派人去琼华园通知朝颜,却发现朝颜已经奉皇后懿旨前去赴宴。

眼见路过、齐小观不在琼华园,聂听岚赶忙又觅人通知了宋与询。

病卧在床的年轻太子闻得消息,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披衣而起,乘辇赶往屏山园,以前所未有的强硬,逼迫施铭远及设伏之人打开密室,冲进去将朝颜抱了出来。

他明明病成那样,明明连自己都站立不稳,偏硬生生将垂死的朝颜从密室中抢了出来。

“朝颜,朝颜……”

他声声唤着,又逼施铭远交出解药。

施铭远原想拖宕片刻,只待朝颜毒入心肺,药石无医,给了解药也不妨。

这时宋与询忽自己冲入密室,深深呼吸数下,人已一头栽了下去。

施铭远大惊,这才赶紧寻出解药时,宋与询强撑着给朝颜服下药,便倒了下去。

朝颜昏迷间恍惚听到他在唤:“朝颜,朝颜!”

其实她一直不能确定宋与询究竟有没有唤她。据后来太子从人说,宋与询递过药的那一刻便已倒下。

但朝颜坚信他一定唤过。

那是她听到的他最后的声音。

他唤了她,她一定要听到,她一定不能辜负他的呼唤。

所以她醒了,拖着虚弱的身体守在昏迷的宋与询跟前,整整守了三天三夜,看着他在病情和毒素的双重摧残下,如一株翠色盈盈的新竹,在短短的时日内枝黄,叶落,枯萎,死去。

也许在奔往屏山园相救的那一个时辰,他已耗尽了生命里所有的气力。

这三天三夜,他再没能睁开眼看她一眼,更没能牵她的手,低低地唤她朝颜。

直到他死去,他都没能再和她说一句话。

不论是爱,是恨,是抱怨,还是委屈。

一句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