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甚至看到了齐小观的脸。

虽然苍白异常,却还是那样俊美端正,一双黑眼睛正焦灼苦楚看着山顶,又好像正看着她,似随时能舒展那紧蹙的眉,扬一扬唇,笼着一身阳光冲她朗朗地笑,高声唤她,“师姐,师姐……”

“砰!”

齐小观和那些碎石一起重重砸入青江,溅起大朵的水花,却很快被汹涌奔来的激流掩去,再无半点形迹。

“小……小观……”

十一的声音低得连她自己都不曾听清。

眼前昏黑着一头栽下时,她满眼都是齐小观阳光般的笑容。

七岁的齐小观跟她在石桥习武,她一头栽下水中,齐小观跳下水去,艰难地将她往上拉着,边呛着水边叫着,“师姐,师姐……”

其后的好多年,他看着他的师姐,都像看着一个笨蛋。

长成后的齐小观看着琼华园人来人往,不屑道:“这么坏脾气居然那么多男人喜欢,都瞎眼了?”

察觉她和宁献太子的感情后,他嘲讽她,“你眼不瞎,心瞎了!你明明喜欢太子!”

宁献太子死后,他不顾云皇后的愤怒和猜忌,调来凤卫守护他的师姐;

师姐失踪后,他领凤卫直冲仁明殿,矛头直指皇后,要为他的师姐讨回公道……

师姐既笨且瞎,还常常欺负他,却是他随时愿意舍命维护的师姐……

------------你也是师姐愿意舍命维护的师弟-----------

“小观!小观!”

十一终于再度痛哭出声,入耳却细微如蚊吟。

“郡主!郡主!”

有人在耳边唤,焦灼而惊恐。

剧痛已经缓解,取而代之的,是浑身的酸麻无力,连手指最细微的动作都困难,肠胃却还在一阵阵地抽.动翻涌,难受得几乎透不过气来。

“小观……”

十一吃力地转动眼球,想要睁开眼来。

旁边的人顿了顿,才道:“郡主,属下秦南。郡主……我是秦南,你听到吗?”

十一低低地**着,心底忽明忽暗,终于慢慢将思维聚拢,已经被毒得麻木的神经便在骤然间被人撕裂般痛不可耐。

“小观!”

她艰难却清晰地吐字,努力握紧拳,逼自己睁开了眼。

秦南正跪坐她跟前,一双黑眼睛正紧紧盯住她,见她醒来,才松了口气,低低道:“郡主,请恕属下冒犯!”

他扶十一坐起,倚在他臂腕间,取水袋喂她水。

十一嗓间灼烧得厉害,困难地吞咽了几口水,却不曾纾解半分。

“小……小观呢?”

她咳着,却无论如何找不回原来的嗓音。

秦南垂下头不敢看她的脸,低低道:“我……我只来得及将郡主救下……”

那样的峭壁上,能将她救下已是不易。

何况,她失去知觉前,齐小观已经坠入青江,——更可能,坠江之前,他便已被敌人斩断手臂,夺去性命。

十一浑身都在哆嗦,肌肤烫得怕人。

毒势已无可阻挡地蔓延。

或许,下一刻,她便不得不跟随她的师弟而去,把师弟用性命换得的逃离化为泡影。

环目四顾,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他们正处于一片密林间,隐约尚见得远处回马岭的轮廓。

江流声就在近旁,潺.潺而过的声响在夜间居然显出几分悦耳,清澈无辜得好像从不曾吞噬那个一身阳光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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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见!

途咫尺黄泉(一)

秦南从背后的包袱中取出用他自己袍角包裹的一物,打开,却是溯雪剑和血迹斑斑的一截烟黄色断袖。

他低低道:“千秋索也失落在山壁间了,我只找回了这个……断臂已经埋了,做了记号。”

十一点头,“嗯,回头,我们带小观回江南。我们……带他回江南……见他的小珑儿。小珑儿在等他,已经为他做好了新衣裳……妲”

冰冷的泪水倾出,簌簌而下窀。

她一点一点地捏紧被毒素盆侵染得失去感觉的五指,慢慢道:“秦南,我们要回去。我们要带小观回去。”

秦南呜咽道:“是!我会带郡主回去,带三公子回去!”

十一小心收好溯雪剑,在怀中抱了片刻,僵硬的手指牵向衣带,轻轻解开,吃力地脱着自己的外袍。

秦南不解其意,忙侧过身去,不敢看上一眼。

这时,只闻十一道:“秦南,替我更衣。”

秦南一呆,估摸着十一行动不便才叫他帮忙,只得侧过脸去,用眼睛余光瞥着替她褪.下衣袍,小心地不去触碰她的肌肤。

一时外袍除去,十一又去解里面所穿的素纱中衣。

秦南慌忙提醒道:“郡主,咱们临时逃出,并未带更换衣裳。”

何况外袍上虽沾了些血渍,中衣却还干净。

十一却不答,见他为难,便自己强撑着褪.下中衣,然后摸着一把飞刀递给秦南。

“秦南,听我嘱咐,依次用刀扎我**位,引出毒血。”

秦南一震,连忙将飞刀接过,这才敢看向十一。

十一只着了亵.衣,肩颈胳膊尽裸,眸光却平静如水,缓缓道:“下毒之人存心要我性命,毒性极烈。我所服的解毒之药最多只能拖延两三天,到时还是难逃一死。这样憋屈的死法,我……不甘心!我待会儿用真力尽量将毒素逼往几处要**,你替我将毒血放出,大约便可将毒素清除一半,或许能让我支持到回京。”

秦南忙坐直身,“对,只要能回京,自然能寻到最好的太医过来救治……”

十一苦涩地咳着,“先别回琼华园,去找济王。”

如今还能完全相信的,好像只有宋与泓了。

纵然他也有心机手段,也曾心狠手辣,但他绝不会对十一不利。

十一危急之际,他必定倾力相救,就像他遭遇危险之际,十一也必会倾力相救一样。

秦南连忙应了,心下却不由恨恨,“万万没想到,南安侯竟是那样的人!听闻郡主曾救他性命,寻常时见他来往琼华园,似乎对郡主倾慕得很,再不料竟是这等豺狼之心,如此忘恩负义,猪狗不如!”

十一本能地竟欲为韩天遥分辩几句,忽想起邀她前来的书信,以及赠她毒酒的书信,以及这回相见后那些仔细留意可以察觉出的试探,顿时心如死灰,只轻轻道:“他未必没他的道理,但终究是我眼瞎心瞎,认错了人,怨不得别人。”

她的目光向杭都的方向飘过,“这法子驱毒后,我难免元气大伤。若一时醒不来,或者再也没能醒过来,你直接带我回京即可,不必传讯给济王。韩天遥把我引往北方动手,自己却始终不曾出现,应该已经离开。京中……很可能已经发生变故。他们会对付济王,不可再令济王分心。”

秦南依然不敢与她直视,却已能镇静地答道:“是!”

十一盘膝而从,阖眼运功片刻,身周便有一层薄薄的雾气腾起,而几处要**之上,果然泛出青黑,甚至微微地隆.起。

她侧头,略显黯淡的眸光凉淡如水,“看清了?动手吧!”

秦南执着飞刀,柄部的流苏已被他掌心的汗水濡.湿,“郡主有没有什么话有交待属下,或者吩咐属下去转达?”

十一抬头再看一眼黑杳的夜空。

淡烟笼月,林风萧索,明明是牡丹芍药竞芳夺艳的暮春时节,莫名便有了深秋的萧杀凄冷。

她道:“没有。”

路过离开,小观死去,宋与泓算来是自作孽,她想帮也已有心无力;云皇后有自己的打算,朝颜这个义女对她来说不会比凤卫更重要;楚帝虽真心疼惜,但可能已经疼惜不了几天了……

至于韩天遥,她好像没什么可说的了。

秦南正要动手时,十一忽然又说话了。

很轻的声音,若非这夜间深林委实太过清寂,他几乎听不清晰。

但他终究听到向来骄傲疏离的朝颜郡主,用那样快要碎掉般的脆弱声音说道:“噩梦醒来还是噩梦,我到底辜负了宁献太子那份心意。早知如此,不如当日……生同生,死同死,免得……免得……”

她苍白泛青的唇颤抖着,没能再说下去。

她的眼眶里泛着泪光,却在堪堪欲落之际浓睫一霎,关住了所有的泪水和伤心。

“辛苦你了,秦南。”

最后她只是这样平平淡淡地说道。

秦南稳住手,小心地一处接一处刺破那本该如雪如玉的莹洁肌肤,看着黑血泉.涌而出,而他的郡主却一点一点地越发孱弱下去,最后无声无息地倒在冰凉的地间。

他丢下刀,拿自己的宽大衣袍轻轻将十一覆住,跪在一旁失声痛哭。

晨间尚是一大群人策马同行,一路说笑,一路打闹,仿佛会永永远远将这快乐延续下去。

一夕之间,除了他和奄奄一息的郡主,什么都没有了。

那样刚硬要强的郡主,清杳的眸底竟只剩了绝望二字。

“韩天遥!韩天遥!”

他在山林里压着嗓子低声嗥叫,如野地里一匹重伤的孤狼。

----------恨,酝酿,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