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夫人深居简出,素来不见外客,赵池、聂听岚入府后曾过去拜望,她问明内情却不曾相见,继续吃她的斋,念她的佛。

聂府与韩府比邻,聂听岚又曾是儿子心仪之人,她自然认识,赵池却眼生得很,又亲见他不知是打算拉剧儿还是打剧儿,故而言语间竟不掩怒意。

赵池早闻韩夫人峻厉,慌忙答道:“晚辈赵池,拜见夫人!晚辈是奉南安侯之命,前来安顿蓝姑娘。”

韩夫人道:“他叫你安顿蓝姑娘,有叫你把小珑儿和琼华园的人打得鬼哭狼嚎?”

“我……我没有……”

赵池连忙辩解,却听得旁边小珑儿扑在地上哭得快要岔过气去,剧儿被她哭得心酸,越发觉得委屈,也便挽着她哀哀哭泣,顿时觉得自己便是浑身长嘴也分辩不清了。

韩夫人又问向管事,“那院子里怎么回事?怎么大包小包的东西乱丢?”

管事擦着满额的汗答道:“是……是蓝姑娘东西。珑姑娘不许蓝姑娘住这屋子,说……说这里是朝颜郡主住的。”

韩夫人道:“本来就是十一住的屋子,难不成还打算让别人住?”

赵池听她言语间对聂听岚全无亲近之意,硬着头皮道:“夫人,蓝姑娘为了侯爷,已经一无所有……”

韩夫人道:“我也略有耳闻。她那夫婿是死了还是失踪了?再怎么着人伦规矩也坏不得。若是死了,好歹得守三年的孝;若是没死,你把别人家的妻子放在小遥院里是什么意思?何况如今正值国丧,想他被追究起来罢爵夺官,丢人现眼?”

众人听得大汗。

须知与他人妻子通奸已是犯罪,被告发可能处以杖责或充军,更别提如今皇帝驾崩,正值国丧……

管事瞪向赵池的目光已有些恼恨,自悔不该信了这少年言语,险些害了侯爷。

赵池慌忙道:“夫人,蓝姑娘只是暂住此地,并不涉其他……何况,她如今只是蓝姑娘!”

他将最后几个字咬得极重,意在提醒韩夫人,聂听岚在此处隐姓埋名,并未打算以聂家小.姐或施家少夫人身份生活。

可惜韩夫人嗤之以鼻,“少年人,这京城里哪户高官的府第里没朝中对手的眼线?你自己傻.子,还把人都当傻.子了?”

正说着时,那边又有人匆匆禀道:“侯爷回来了!”

说话间,韩天遥已一身素衣,大步踏入,向韩夫人行了礼,方问道:“怎么了?”

管事忙简略回禀时,聂听岚也已勉强站起身来,不仅鬓发散乱,面上也浮起了两块青肿,蕴了泪勉强扶着门棂站定,默默向韩天遥凝望。

韩天遥难得这般一身素白,并不改素日冷峻,看来还算镇静。只是他神情有丝恍惚,眉眼间便有种难言的憔悴。

听管事说完,他默默扫过聂听岚,方道:“此事是赵池安排得不妥当。国丧二十七日内都得宿于宫中或衙门里,听岚便是住在这边也无人照应。”

韩夫人道:“那你怎么回来了?”

韩天遥眉眼愈沉,“琼华园出事,我需找出十一,故而告了假。”

韩夫人满意,“这事没那么简单,你还是专心先找回十一要紧。这蓝姑娘你也不用费心,且让她跟着我住些日子吧!便是日后闹出来,旁人也指摘不出什么。”

韩夫人守寡近二十年,清心寡欲,吃斋念佛,贞烈高彻无人不知。不论施浩初是死是活,施家少夫人陪韩夫人住些日子,的确算不得辱没谁。

聂听岚柳眉微蹙,身体晃了晃险些又栽倒在地,萦了雾气般的黑眸幽幽看向韩天遥。

韩天遥却已道:“若跟在母亲身边,自然再妥贴不过。”

他顿了顿,才走近聂听岚,直视她道:“小珑儿年纪尚小,若有得罪之处,我代她致歉,你莫要和她计较。”

聂听岚顿时面色煞白,“你……代她道歉?”

管事对方才她甩手令小珑儿受伤之事并不是很清楚,说得也含糊,她原思量着待韩天遥细问时设法说明,谁知韩天遥根本不问对错,竟直接代小珑儿道歉……

就像顽童和邻居打架,若是家中有明事理的长辈,不论对错,都会先和邻居道歉,回头再关上门约束教训自家孩子。

孰亲孰疏,一目了然,却已让聂听岚失魂落魄。

而韩天遥已俯身拉起小珑儿,仔细将那额上的伤处瞧了瞧,确定并无大碍,方道:“去把脸洗一洗,敷上药。看看都哭成什么样子了!”

小珑儿哭道:“姐夫,姐姐不见了!”

韩天遥手腕紧了紧,依然那样淡淡的口吻,“我会找。”

剧儿已立起身来,擦了擦眼睛道:“南安侯,可以找凤卫帮忙。当年的三千凤卫,如今大约还有两千,都驻在京畿附近,且对京城内外很熟悉,让他们一起找寻线索,可以事半功倍。”

韩天遥点头,“好。”

韩夫人见韩天遥已有决断,顾自带聂听岚离开。

那边白猫见了韩夫人身影,早已遁得无影无踪。

天天吃斋念佛,天天青菜豆腐,让它清心寡欲得连老婆孩子都不想要了,怎一个虐字了得?

何况韩夫人脾气又坏,规矩又大,若让它再跟着她,它宁愿逃出府天天捉田鸡和老鼠吃……

小珑儿看着聂听岚有些瑟缩的背影,摸了摸额上的伤处,沾着血的苍白唇.瓣恍惚向上弯了弯。

娇妍如蔷薇初放的端秀面庞,那丝极浅的笑意竟如此地鲜艳而诡异。

高贵清雅,端庄斯文?

偏要让你斯文扫地!

欠了的,总要还回来。

一个一个,谁都别想逃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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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此小珑儿和剧儿便在韩府住着,依然将十一住过的屋子收拾成原来的模样,再不许一人去动。

聂听岚虽然住在了韩府,但韩夫人独居深院修心养性,连丫环都讲究规矩,很少出那院子,聂听岚也只得跟着修心养性。

何况,韩天遥并不怎么回府。

有时回来,不过在前院书房和朋友或部属商议些事情,或在十一住过的屋子里枯坐一回,都不曾在府中歇过一晚,聂听岚想去寻他说话自然没机会。

她所不知道的是,韩天遥一直在找十一,但始终没有确切的消息。有一回寻到线索,找过去时险些中伏,——竟是有人借十一为饵,打算将他除掉。

韩家领兵作战颇有声名,但想要打听十一消息却也不容易办到。

素日与韩府有来往的,多是性情耿直的武将,如闻彦、赵池等好友或部属对京城并不太熟悉,牵涉到皇宫或相府更是难办。

韩天遥本是济王宋与泓引荐入京。

论起宋与泓的实力,虽不曾十分用心经营,但他和施铭远暗中较劲那么长时间,各自在对方身边的眼线都不少。当日路过被抓,他很快就能查到他在小隐园;如今找十一纵然更困难,想寻出些线索大约还不难。

可惜他始终被困于宫中,不论是太后,还是施相,甚至是新帝,在局势未稳之际都不可能让他出宫,更遑论让他调遣人手找寻十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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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看你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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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 渡,琼华辗尘(三)

更何况,当日韩天遥和相府之人一起出现于十一出事的小巷,宋与泓断定他已与相府之人联手,指不定还认为他和十一失踪之事相关,绝不可能再帮忙,甚至可能阻拦其他人帮忙。

比如,和韩天遥一样急于找到十一的凤卫燔。

凤卫人数众多,身手不凡,且久居京城,本该可以成为韩天遥最大的助力。

但那夜的情形,加上宋与泓临行时的提醒,令凤卫对韩天遥警惕之极。

韩天遥明知误会已深,打算亲自去凤卫驻扎之处找几名头领说清楚,但他赶到营地时才发现,凤卫不见了。

一.夜之间,本该群龙无首无所适从的近两千名凤卫,居然走得干干净净,一个不剩窠。

那么多人自然不可能真的一.夜消失,闻彦等很快打听到,他们就和三年前朝颜失踪那次一样,已经化整为零,散居在京城内外各处。

可能是擦肩而过的一个商旅,可能是临时跑堂的一个伙计,可能是菜园子里的一个农夫,也可能悄无声息地隐匿入哪户高官府第,成了护院的武师,顺便再做点别的什么事……

凤卫间有一套彼此联络的方法,宋与泓知道,跟凤卫来往密切的一些济王府侍卫也知道,韩天遥却无从知晓。

赵池更是想破脑袋也想不通,叹道:“你们说,这些人是怎么回事?朝颜郡主出事,他们不应该是最着急的?这时候不应该齐心协力一起找出他们的郡主来?”

韩天遥沉默地抚着龙渊剑,抚着重新扣上的一枚竹青色合.欢纹剑穗,低低道:“若是有了十一下落又如何?仗着人多势众一拥而上强行救人?”

闻彦已道:“自然不行。这群人虽有能耐,目前却是一盘散沙,我们固然盯着,相府何尝不在看着?只怕还没能冲入城中,就被人扣上图谋不轨的罪名,趁着朝颜郡主没消息先将他们斩草除根。——施相既已打定主意对付朝颜郡主,指不定早就调来禁卫军,只等抓到他们把柄,就动手将他们一网打尽。部属犯错,到时连朝颜郡主都脱不了罪……”

他这般说着,身体忽然间一僵,“也就是说,让这支虎狼之师暂时化整为零,其实是在保全凤卫,甚至可能想保全郡主?那么……”

韩天遥黑睫低覆,并不显露眼底寒芒,却已低声道:“我也想知道。我也想知道,到底是谁下令让凤卫化整为零,又能让凤卫甘心听命?”

凤卫当年虽是为云太后所建,但随着郦清江与云后的政见分歧,又经历十一和云后的冲突,对云太后几乎是敬而远之,根本不可能再听从其命令行.事。

以宋与泓和十一的关系,凤卫很可能会听他指挥。但宋与泓被困宫中,这当口必被严密防范,能和凤卫联系上的可能极小。

难道是路过?或者,是十一先前曾有所安排?

十一……

他垂头,抚向案上的太古遗音琴。

太古遗音被剧儿带来韩府,他眼见琴弦尽断,且焦黑半边,立刻遣人送出去,寻来最好的琴师,找来最好的材料,只盼能修复十一最心爱的琴,只盼她还能十指纤纤,与他合奏一曲醉生梦死。

琴弦断尽,原来也没什么好怕的。只要琴还在,便能换上新的琴弦。

可琴身已伤,便是修好,又能复原如初么?

他轻轻拨那新弦,却觉那声音总是涩滞,像有什么无声无息地拦在那本该清若流泉的琴音里,不知是因为换了新弦,还是因为琴身燎了火,失了原先的坚实细密。

看赵池等离开,他摩挲着那枯黑的琴声,忽伸手取出腰间一个荷包,小心从中间拈出一朵芍药花。

一朵已经枯干的芍药花。

不复原先的鲜艳和清香,却依然浅浅淡淡地绽着,如谁隔着纱影静默的脸庞。

“十一……”

他不知怎地便换出了口,才觉自己的声音变调得有些陌生。

她已半个月没有消息,而他同样昼夜不息地寻了她半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