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三人各有心思,除了宋昀不时布菜劝慰,云太后和十一都没怎么说话。

直到食毕,宫人将食桌抬走,换上茶来,云太后方道:“算来颜儿也的确过了婚嫁年龄,不能再耽搁。既然先皇下了诏书,便依先皇旨意办吧!六月十八是颜儿生辰,还有十来天,若颜儿还不能择定如意夫婿,那便入宫为妃吧!”

宋昀没有说话,只是眸光更如明珠般流辉溢彩,静静地凝视于十一的面庞。

十一拈着茶盏旋了两下,答道:“好。”

云太后见她依从,满怀的沮丧失意倒被冲淡了些,脸上便有了一丝笑容。

“算来是册后大典之后的事。施铭远早就打着这主意,这中宫之位只能是他家那丫头的了……不过颜儿也不能太靠后,丢了脸面。宫中祖制,皇帝可纳四妃九嫔,咱们怎么着也得先将那四妃之首的贵妃之位给占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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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仁明殿辞别出来,宋昀悄悄窥着十一面色,然后轻笑道:“柳儿,那诏书,你莫要太放心上。你若心有所属,大可和母后说明,赶在这几天定下亲事;便是确定不了,又不愿意入宫,我也会先帮你拖延着,不会令你为难。”

十一不答,走到另一边的凉亭里,示意随侍退开,方才问道:“阿昀,你和尹如薇达成了什么条件,才让她心甘情愿在群臣前公布这诏书?”

宋昀微微一愕,“柳儿……”

十一哼了一声,抱肩靠于朱柱,目光清莹,隐见锋芒闪耀,“如今他们夫妻被幽禁,你想让尹如薇交出这诏书并不难。只是若我不愿,一怒烧了诏书,你也未必能拿我怎样。可尹如薇当众宣读诏书,群臣见证之下,便是我将诏书撕了烧了,诏书也等于已经公布天下,只要过了生辰,我便只能遵从先皇旨意入宫为妃,便是一时拖延,也断不能再嫁其他男子。”

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何况又有先皇赐婚,便是朝颜郡主再怎样特立独行,也不能视先皇遗旨如无物。

尹如薇这份诏书来的时机太过巧妙。

而且,宋昀一直端坐殿上,若非十一亲眼看着宋昀递入纸条,必定和其他人一样,认为尹如薇是云太后或济王遣来为她解围的。

风吹过,芳莲坠粉,疏桐摇绿,蝉声越水而来,遇着这素衣临水翩然出尘的少年,喧闹声竟似遥远了些。

但他终究在十一的注视下慢慢红了脸。

他扶拦立于她身侧,低声道:“对,我喜欢你,我想留你在身边。大约这心思太容易被人看穿,连尹如薇都知道。她要用这道诏书换她和济王的自由和安全,我好像受不住这诱.惑。”

十一道:“你答应,她便相信了?”

宋昀面色绯红,却一字字说得清晰,“相信。她说,只要我找机会让她当众公布,诏书一下,本朝以孝治国,你断然无法公然违抗先帝旨意。若你遵旨,则会成为我的妃子,更不会容忍皇权旁落,济王受辱。以我对你的敬重爱惜,必会听你劝告,不会甘心成为他人傀儡。”

十一半晌才叹道:“她似乎比我还了解我自己……”

宋昀轻笑,“那是自然。最了解你的,永远是你敌人,而不是你朋友。只有视对方为仇人,时时上心,处处警惕,才能做到知己知彼,求得破敌之策。”

他已倚到她身畔,轻轻拥住她细软的腰.肢。

十一垂头看他臂膀,指尖捻了捻,“你手臂还疼不疼?”

宋昀明知她武艺超群,想要脱身弹弹手指便能让自己手臂酸疼到半天动不了,也不由苦恼,面庞却靠得她更近,低低叹道:“想到这个,我便恨自己为什么不是南安侯那样的高手,只能被你欺负得再无半点还手之力。”

他凝视着她腻白如玉的脖颈,伸手去抚她面纱下不再无瑕的面庞。

十一没有回避,垂头看着亭下池塘里成群的鱼儿嬉戏于莲叶间,忽道:“阿昀,当年我很喜欢宁献太子,很喜欢很喜欢。”

宋昀垂下试图暧.昧游移的手指,静默片刻,说道:“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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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去的喜欢,叫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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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6 诏,莫误花期(四)

十一道:“可我当时并不知道。我甚至打算嫁给宋与泓。我每天跟宋与泓在一起说笑打闹,好像很开心。但只要人一走,心一静,就会想到询哥哥。想到他时,就特别地恨,恨他为什么是那样的人,恨不得把他抓过来痛打一顿,痛骂一场。当然我没痛打过他,只是找机会当真痛骂过他好几回。他死后,我一直想着,那些时候,他大概很伤心。”

那样炎热的天气,宋昀竟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必定很伤心。”

他从未见过那个据说模样气质与他相似的宋与询。但他听说过太多宋与询的故事,深知这位早逝的太子才是真正厉害的人物,别说宁宗和太后为他憾痛,连施铭远提起都颇为钦服。

十一继续道:“近来我好像又恨上一个人了。恨他堂堂七尺男儿,为何如此卑劣无趣,把海誓山盟生生化作一场笑话。我也很想把他抓过来痛打一顿,痛骂几场,更想问他一问,走到这步田地,他伤不伤心。窠”

宋昀环住她腰.肢的手臂不知不觉间已经放开,好一会儿才轻笑道:“或许伤心吧!只是最紧要的关头,他并不能把你放在第一位。否则,他不会明知会与你生隙,还打算囚禁你,以阻止你扶立济王;他也不会明知已经间接害惨了你,还重伤了小珑儿。”

十一横眉,“你在挑拨?”

宋昀点头,“我在挑拨。小珑儿被伤成这样,我就不信你还会跟他在一起。”

十一道:“我未必会跟他在一起,但我到底不甘心!”

她眸底映着潋滟水光,出奇地交织着艳媚和清冷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便是容色有瑕,也难掩风华绝代。

看她转过身,大步走出亭去,宋昀低头瞧着自己还带着她体温的手掌,弯过一抹自嘲的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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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放心不下小珑儿和齐小观,虽料得施铭远那边没那么容易罢手,也无法安心在宫中久待,见礼部又因册后之事过来请示宋昀意见,便径自先回琼华园。

刚走近小珑儿暂住的屋子,便见花花受了什么惊吓般从内窜出来,又见几名凤卫慌忙奔向那边屋子,十一胸口顿时一窒,连忙奔了过去,差点和正冲出来的剧儿撞个满怀。

“郡……郡主!”

剧儿手忙脚乱地擦着眼泪正要行礼,十一却已顾不得,扯住她连声问道:“小珑儿呢!小珑儿怎样了?”

“珑姑娘她……她……”

剧儿嘴咧咧,将手往内指了指,“她……”

十一完全透不过气,再不顾得等她结结巴巴的回答,推开她往内冲去。

待她冲到床榻前,才听到剧儿呜咽着在外道:“珑姑娘说……饿了!”

原来竟是喜极而泣。

十一猛地顿住身,眼底快要涌.出的泪水仿佛止住,却在瞧见小珑儿温柔转动的眼眸时,晶亮亮地飞快滚下眼睫。

齐小观依然守在她身畔,但面色终于不再是原来那种死气沉沉的绝望,眼底重新燃起的热切让他晦暗的面颊明亮了许多。

他正握着小珑儿的手,柔声道:“好,我待会儿便去换你做的衣裳。”

小珑儿细细的指尖捏着他宽大的手掌,“嗯哪,不怕弄脏。我只是饿。等我吃饱了,养好了,可以再给你做。”

她的声音低低哑哑,虽然细弱,却还听得清晰,且眼底晶亮,面庞便多了几分生气。

李藤刚刚诊完脉,正拈须站在一边,忽见十一入内,忙见礼道:“郡主!”

十一忙拭了泪,咳一声清清嗓子,方才收了失态,问道:“大夫,小珑儿怎样了?”

李藤微笑道:“珑姑娘已经开始退烧,又有三公子陪伴,必定一心盼着尽快痊愈,饮食汤药都肯配合,如今虽不敢说有十成把握,但只要细心调养,应该不会出太大问题。”

他向前踏出一步,低声道:“小人也算幸不辱命,终于可以向侯爷交差了……”

分明知晓韩天遥特地请他出山的原因,借此告诉十一,他是奉南安侯之命而来。

南安侯不希望在她的心里如此地十恶不赦,不希望他们曾经那般亲密的关系走到万劫不复的地步。

齐小观到此时才留意到十一入内,却还不舍得

松开小珑儿,只抬头看向她,“师姐,宫中有事?”

十一摇头,“没什么,已经没事了。我只记挂着你们。”

她拍拍齐小观的肩,“不仅小珑儿得养着,你自己也得好好养着。”

小珑儿歪在枕上道:“是啊,又黑又瘦,头发跟扫把似的,都没以前好看了……不过我还是喜欢!”

齐小观这才抓了抓自己头发,“哦,待你吃了饭,我去叫人给我梳洗下。”

小珑儿道:“不要!等我好了,我来给你梳洗!”

齐小观笑道:“算了吧!待你替我多做两套换洗衣裳再给我端水吧!我怕淋湿.了没得换……”

小珑儿嗔道:“你又笑话我!”

她伸手去拧齐小观的臂膀。

齐小观低眸含笑瞧着她,由她拧来拧去,再不肯躲闪,惟恐她拧不到,着急牵动了伤势。

十一握住小珑儿的手,微笑道:“先别淘气,待养好了,天天为他梳洗,或天天用水淋他都使得。”

小珑儿便红着脸笑,笑着笑着呛咳了一声,便又牵动伤处,疼得眼泪汪汪。

十一忙点过她几处穴位,为她顺着气,柔声道:“记着,伤得不轻,得自己留意保养着,才能留着小命给小观缝衣做饭,知道么?”

小珑儿点头,想起受伤这事又不服,说道:“但这事终需姐姐给我做主!不报了这仇恨,我万万不服!”

十一微一恍惚,“你把我先前收起来的一些东西拿到韩府去了吧?用在韩天遥身上的毒,他不尽快谨慎处理,未必保得住小命。你虽吃了大亏,倒也算为自己报了仇了!”

小珑儿一愣,叫道:“可刺我的不是他啊!是聂听岚那个不要脸的大贱人!”

“嗯?”

别说十一,连齐小观、李藤都已怔住。

剧儿已经托了一托盘的羹汤清粥走进来,“珑姑娘,看看爱吃哪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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饮食医药样样不缺,加上齐小观回来,纵然先前做的衣衫都多了条袖子,到底还在小珑儿跟前能说能笑,那种失而复得的庆幸和快活很快便让她忘却先前所有的绝望和仇恨。心情大好后,她的身体也便随之一日比一日好转起来。

琼华园已开始重建,十一便依然常回琼华园住着,只是宋昀很难再寻到机会前来琼华园探她了。

除了册后大典那边会有意无意间用琐事拖住他,随着魏人催逼犒师银,朝堂上主战与主和两派之争也愈发激烈,连皇帝大婚前后是不是适宜大动刀兵都被搬上朝堂争得面红耳赤。

大楚祖制,不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者。历代皇帝于虽不如太祖、太宗英武,却多宽仁开明,连小小县尉都能上疏建议皇帝减少后妃,朝中重臣面谏廷争的便更多了,素来受到敬重,极少会因言获罪,故而楚国大臣对本国兴衰存亡的责任心极强,所谓“位卑未敢忘国忧”,所谓“男儿独患无名尔,将相谁云有种哉”,所谓“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种种警世之言都是出自大楚朝的名臣。

施铭远虽然主政,但那些刚烈大臣连皇帝谕旨都敢反驳,与他意见相左时更不会相让。

如本朝名臣甄德秀,才高德望,在朝野内外声名极大,宁宗时也极受敬重。鉴于大楚兵力国力,他不主张主动出击收复故疆,更大力反对纳贡称臣,认为靺鞨人贪得无厌,以楚国贡奉壮大实力,更将置大楚于险境。

何况这年与魏人交战并未落于下风,朝中大臣士气大涨,附议者极多。

施铭远浸.淫权术,到底习文出身,便不得不忧心死后落个卖.国的声名,故而面上也不敢太过嚣张,只能一边硬着头皮听着,一边暗打别的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