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昀回答着,竟也没有直视十一的目光。

他侧过面庞淡淡地看着窗外风光,片刻后便转过了话题:“柳儿,再隔两日,便是济王七七之日。你仔细养着,若能养得好些,或许还可以送济王一程。”

十一逗着维儿,看他小手掌不知何时紧握住她食指,唇角便有漫不经心的笑,“也好。我会将维儿带去,让他瞧瞧维儿的模样。想想与泓也够刁钻的,维儿的生辰,恰是他的死忌,这是再不许我忘了他呢!不许我忘了,他允文允武,避居京外,却被重重算计逼.迫而死……”

宋昀静默地立于榻前,脊背有些僵硬,却柔声叹道:“济王已依礼安葬,府中亲友我们也已妥加安排,下面我会留心着,有合适的宗室子弟便过继过去承祧济王,也可免他后继无人。如今你只安心养病要紧,凡事万不可再思虑太多。病由此起,还不肯保重,真叫人……”

他的眼圈有些红,正待伸手去握十一的手时,维儿忽然哭闹起来。

低头看时,十一说话间勾动手指逗维儿,维儿手指粉.嫩,大约捏得紧了,便有些被十一食指间的茧磨到,一时不顺心,便大哭起来。

狸花猫被大哭声吓了一跳,几乎跳起来,躬着腰瞪向吵闹的小怪物,恨不得一脚踢下床去。

宋昀却已弯腰将维儿抱起,轻轻拍打安抚。见他依然哭闹,沉吟道:“怕是饿了?莫非那乳.母又偷懒不曾好好喂他?”

他一边说着时,一边已抱着维儿离开,再不要从人帮忙。

十一看他离去,眼圈却也红了。

见狸花猫依到近前,便拍拍它脑袋,低低道:“花花,若我也是一只猫,该多好!”

饿时吃,困时眠,除了捕鼠和找鱼,再无忧虑。

便不会再想着,自己视若亲人和挚友的兄弟之死,竟与她一心辅助并寄予厚望的楚帝有关。

可宋昀的确是合格的帝王,甚至比她所能期望的做得更好。

他也从未对不起她,是再深情不过的“夫婿”,还因平白多出的“皇子”,做了再合格不过的“父亲”。

她咳了一声,继续向花花笑道:“我以一生心力,换他江山稳固,够不够还欠他的情?”

只是“夫婿”二字,在经历了济王之死和这次生死搏杀后,于她似乎越发地遥远了。

低眸看画影流光,双剑相依,恍然便悟出,她可以爱嫖谁便嫖谁,不把跟男人睡或睡男人一回事,可原来还是有个前提,就是那男人须是她心头所爱。

---------------

据说,逝者每七日散一魄,故江南有逢七祭送的习俗。

七七四十九日,七魄散尽,便可往生别处。故而断七便意味着逝者连魂魄都已离开阳间,与生者再无交集了。

错过葬仪,十一便不肯错过断七之日的相祭。相府那场搏杀虽让十一再度元气大伤,但努力调养数日,总算恢复了些精神。

这日十一早早出门,先乘马车,后改小轿,一路缓缓而行,又在西子湖畔用了素膳,到午后才赶到太子湾。

剧儿扶十一下轿时,太子湾和当年一样安静,并未因多葬入一人便显得纷扰。

维儿难得出门,一路被晃悠悠地颠着,居然也格外乖巧,直到此刻都安静地睡在乳.母怀中。

十一遥遥眺了一眼被密林遮蔽住的宁献太子陵墓方向,便先走向济王墓。

因太后、贵妃看重,陵墓修得甚是整肃,只比宁献太子规格略低。周围松柏繁茂,翠竹森森,抬头亦是蓝天白云,阳光明亮得眩目。

十一看从人摆好祭品,上了香,走到汉白玉墓碑前一笔一画慢慢抚过宋与泓的姓名,又抚向那生卒年,嗓音早已哑了,“泓,我来了。我来看你和询哥哥。你看,天真蓝,云朵也漂亮……就和我们那些年淘气打架的时候一样,很漂亮。可惜,这时节,没法给你们折梅,只好先敬你们一壶美酒。”

她也不要侍儿动手,令她们在稍远处候着,自己执壶上前,倾酒相酹。

美酒的香气在竹香和青草气息里浮动,十一便有微微的醺意。

她低低道:“泓,我知你委屈,也冤屈。我到底是狠心人,负了询哥哥,负了你,也负了……我自己。那皇宫从不属于我。做了我该做的一切,尽了我该尽的责任,便该是我抽身退步的时候了。到时再来伴你们可好?”

---题外话---再跟大家说下,本文删掉的网络版结局,在饺子的微.信公众号可以阅读(搜索公众号“jiyuejj”或“寂月皎皎”)。

在公众号查看历史消息,或回复“酌风.流”,即可找到链接。(记得去掉“酌风.流”中间的点。系统屏蔽,不让“风.流”……回复那三个汉字就可以了。)

有妹纸很辛苦地在评论区复制,不过看着实在是眼花缭乱了……

还有《倦寻芳》2015新版所增补的实体番外,在公号里面阅读。

283 叹,是非一醉(一)【实体版】

“若还活着,我为你们弹琴舞剑,折四季花卉,祭清茶美酒;若和你们一样化为枯骨,更好。又可以一处踏雪赏梅,游山玩水了……小时候我们随父皇祭祖,总觉得那些死去的先人距离我们很远,很远……可你看,一转眼,已经那么近!四年前,我和泓祭别询哥哥;如今,我祭送弘;再不了多久,或许……”

她顿口没有说下去,将一叠叠的纸钱烧起,曼声念道:“转烛飘蓬一梦归,欲寻陈迹怅人非;天教心愿与身违。待月池台空逝水,荫花楼阁漫斜晖;登临不惜更沾衣……”

剧儿听不清她先前的话语,如今这诗词却还听得清晰,偏一个字也不懂,便悄问小糖:“郡主念的什么经?撄”

小糖茫然,“是佛经吗?我怎么听着……那么想哭?偿”

剧儿侧耳静听,西子湖的风越水而来,萧萧吹过林木,伴着十一惋叹般的低吟,明明并不出奇,却莫名有种摧肝裂胆般的伤心和绝望,不觉鼻中酸楚,竟滴下泪来。

正伤怀时,忽听一缕琴声破开萧萧风声,穿过深林密林,回荡到她们耳边。

琴音并不高,低而平和,优雅里自有恬淡,若清夜无尘,与知音人携手对视,把酒言欢,一醉入梦。

醉里人生,梦里春秋,已将多少琐碎的欢喜细细拢起,小心付予琴曲,由人缓缓品味。

春梦虽短,愿以琴声相挽;秋云莫散,愿以妙曲相和。

梦中梦,身外身,处江南碧水,看闲鸥似我,于细雨流光中剖解初心,于杏花天影里吹笛到天明……

一曲终了,万簌俱寂。

剧儿、小糖等侍仆都已听得傻了,兀自立于原地,如痴如醉。

十一侧耳静听,唇边有一抹笑意如水纹般漾开。她将快要熄灭的纸钱堆重新引燃,看纸钱烧得尽了,灰烬被风吹得四散飘泊,才侧头看向剧儿,“去瞧瞧宁献太子吧!”

剧儿等这才如梦初醒,却已失声道:“对,宁献太子……这……这是宁献太子的那支曲子!”

可那支叫作《醉生梦死》的琴曲,会弹的不只宋与询。

宋与询教会了十一,十一则教会了另外一个人。

宫变那一夜,大火烧了缀琼轩,也烧坏了太古遗音琴。虽被剧儿抢出,韩天遥修复,终究不复原来的音乐色,遂被十一嫌弃,最后被韩天遥砸毁于南屏山。从此后,十一再也不曾弹琴。当年琼华园中的那曲《醉生梦死》遂成绝响。

琴毁难再。如今这曲子,显然不会是太古遗音所奏。

而十一却早已听出,琴曲乃是松风清韵奏出。

-------------

因修济王陵时也修整过附近的皇亲陵墓,宁献太子的陵墓看来一切依旧,仿佛与宋与询刚刚入土那些日子并没什么差别,甚至连山水草木都似没什么变化。

或许近来病发时血吐得太多,把人吐得空了,十一居然不再有当年那种凌迟般的绞痛,只是满心空得发慌,连呼吸都觉得吃力。

入目的除了宋与询的陵墓,还有陵墓前跪坐的男子。

黑衣如墨,黑发如染,肩背挺直如松,膝前正放着松风清韵琴。

听得身后缓缓而行的脚步,他并未动弹,只是搭在琴身的手慢慢按得紧了。

十一顾自从他身畔飘过,高瘦颀长的身段裹着素白的宽大衣袍,衣袂拂到他的面庞。她的腰间依然悬着画影剑,在她步履间沉重地晃动着,似乎快要将她清瘦的身躯坠倒。

韩天遥黑眸寂静,不见悲喜,一味静默地看着她。

那日相府密室行得匆忙,他只瞧见帝妃彼此相护、不惜同生共死的深厚情意,却不曾看清黑暗中她沾了血污的面容。而今,他终于能看清她那早已刻入他骨髓的容颜。

人非风月长依旧,破镜尘筝,一梦经年瘦。

这一二年,他似已经历无限沧桑,怎么也寻不出往年隐居花浓别院的平静,更找不出当日十一相伴韩府时的愉悦。

而十一呢?

弃情绝爱,独入深宫,以妻妾的名义伴在不爱的男子身侧,孕育着那段情爱最后的纪念,还得面对"qing ren"的憎恨,娇儿的重病……

是为生父和师父的遗愿,也是为江山的稳固、百姓的福祉,却又几分在想自己?

无情也好,痴傻也罢,他所心仪的十一,从来都是那个有着自己信念的十一,从未改变。就如,他也从来只是那个进可提剑杀敌,退甘平淡自守的韩天遥。

世事阴差阳错,他终于在自己和旁人的争夺算计中失去了她,或者说,自以为彻底失去了她,宁愿以恨来彼此铭记,一手将她推到了步步为营的宋昀怀中。

他低低地叹息了一声。

十一仿佛没有听到,同样在宁献太子坟前摆了祭品,上了香,扶碑静静地坐着,竟一句话也不曾说。

也许,她其实在说。她在将她所有的委屈,在静默间一一说给她的询哥哥听。她的询哥哥才是最了解她的一个,哪怕被她放弃抛弃,也不曾想过伤她,更不曾想过用恨来还击她,更遑论如他这般,给尽她羞辱和难堪,令她忧虑生疾,直至产下不健康的孩儿。

仿佛有所感应,维儿忽“呀呀”两声。

新换的乳.母窥一眼垂头坐于墓碑边的十一,惶恐地安慰着,惟恐他哭闹,惹得贵妃劳心费神,指不定也会和上一位那样,被冷淡,被责怪,直至被赶出皇宫。

韩天遥在旁听得维儿声音,心头说不出是暖意还是湿意直往上冲,忽道:“把孩子抱来给我瞧瞧。”

乳.母完全不认得他,一时傻眼,只看向剧儿等人。

剧儿等早就发现韩天遥在此,但如今他与十一、凤卫显然越走越远,故而见十一不理会,便也不敢上前见礼,都将他当作了透明人。见韩天遥开口,剧儿等面面相觑,再不敢接口。

十一侧头望向韩天遥,点过胭脂的唇微勾,慢慢浮过一丝意味不明的笑,“凭什么?”

韩天遥盯着她两鬓的零星雪色,许久才轻笑道:“听闻小皇子身体不大好,想是贵妃生他时一路奔波招惹了邪气。可我这样的大恶人,自然神鬼都要退避三分。指不定我抱上一抱,小皇子便好了?贵妃莫非不敢,怕我伤了小皇子?”

剧儿等便觉这南安侯是不是活腻了,连嘲带讽的,惹十一翻起脸来,纵然她身体不济,附近尚有大批扈从跟随保护,每人一刀都能将他砍成肉酱了。

韩天遥的笑容也微微泛苦。时至如今,他的确已找不到理由去抱一抱维儿,抱一抱他的亲生儿子。

所有的路都已在军营那晚被他亲手斩断,她如此骄傲,只怕至死都会记恨他的侮辱和作践。哪怕相府密室曾救过她,但眼见她与宋昀面临绝境彼此相拥时流露的情意,他已不敢期待她会心怀感激。他等着她羞辱回来。

但十一凝视他半晌,忽笑了起来,“维儿是皇子,怕你伤他?我便不信,你不打算要你韩府上下那么多性命了!”

她向乳.母示意,乳.母这才上前,战战兢兢将维儿交向韩天遥的臂膀。

韩天遥顿了顿,飞快站起身来,小心将维儿托到臂腕间,用他温暖宽大的手掌拢住那小小的身子。

或许觉得周围的蓝天白云、青山碧竹新奇,或许觉得揽他的怀抱是从未历过的坚实有力,维儿眨着黑眼睛愣愣地看着韩天遥,居然没有哭泣,只是“啊啊”两声。他的小手挥舞着,不时蹭到韩天遥的面颊和下颔。

韩天遥从没抱过这般柔软幼小的婴孩,但看维儿依于自己臂腕,又觉得是如此地自然而妥贴。仿佛这小小孩儿天生便该依在他身畔,在他跟前读书识字,练武习剑,慢慢长成跟他一般高大的少年。

维儿带着奶香的嫩白小手触到韩天遥的皮肤,他竟有难以言喻的快慰和欣喜直涌上来,眼底却莫名地湿.了。

他低眸定定看了半晌,才抬起头来,面色已恢复原先的沉静如水,只微微笑道:“小皇子看着健康乖巧,想来是个有福之人,何况皇上又那等疼爱,贵妃其实不用太过忧心。”

284 叹,是非一醉(二)【实体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