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天赐放下心来,方道:“依皇上吩咐,施相家眷并未惊扰,只是暂时禁足于内院。可能参与此事的相府主事、仆役都已捕入狱中待审,有一些外逃的也在揖拿中。”

宋昀轻轻荡着茶沫,“很好。这些帮凶不能留,但也不宜长留狱中。”

于天赐猜度他的心意,应道:“若刑讯追究起来,总有一些知情的会露出破绽,施相恐怕就逃不过这谋逆大罪了!皇上……不想皇后娘娘伤心?”

宋昀叹道:“一旦施铭远坐实谋逆弑君的罪名,从相府出来的皇后如何母仪天下,位列中宫?她一心为朕,朕不能让她无法在宫中抬头见人。”

茶盏和茶盖相叩,清脆的轻响如雨夜里谁低低的叹息。

281 祭,投剑还情(二)【实体版】

于天赐忙道:“若能将此事压下去,于朝堂稳定也大有益处。施相在朝中势力盘根错节,依附者众多,真若深究,必定会将一大批大臣牵涉其中,掀起大狱。其中尚有些大臣颇有实力,一旦觉得自己在劫难逃,狗急跳墙之下,指不定又会生事。皇上只要先将施相制住,其他人眼见施相未被追责,自然不会妄动,皇上大可寻机慢慢处置。”

宋昀点头,“施相那里,凤卫看守得应该很严密吧?只是需记得,饮食衣药都不许缺了。”

“凤卫和相府的仇隙不是一天两天了,但和中宫关系尚好。皇后回宫后令人预备的良药衣物都替她送了进去。”于天赐顿了顿,“雁山还放了几名姬妾进去服侍。”

宋昀逗弄着维儿,唇边一丝笑意清淡,“小温?还是阿鸾?偿”

于天赐道:“还有红绡,紫纱,以及……姬烟。”

旁人倒还罢了,左右不过听命行.事;而姬烟,如今她想报的,不仅是杀父之仇,还有谋害济王之恨……她会做出什么事来,谁也无法预料。

所能预料的是,不论她做什么,负责看守的凤卫绝对不会阻止。

宋昀眉眼不动,啜了口茶,缓缓道:“一饮一啄,自有定数……施相自己结下的仇恨,若因此受了报应,也怨不得我们。”

于天赐附和道:“正是。谋逆大罪,本该诛连九族。皇上替他压下,保全了他族人子孙,也保全了他死后声名,已是仁至义尽。”

宋昀自嘲一笑,“莫想太多,朕没有那么高尚。只是人生一世,注定得在取和舍之间有所权衡。可取舍之间,其实根本分不出对错,最终能看到的,无非输赢。这一局,朕差点输了,差点丢了性命,但到底逃了过来,便不得不重新去权衡、布局。”

于天赐躬身道:“皇上英明!”

他又提了朝中大臣目前反应,听宋昀安排吩咐过了,便告退离去。

慢慢退出大殿之际,宋昀默默坐于御案前,正出神地看着他白.皙的手,秀逸眉眼间闪过一丝疲惫。

一直在他怀中卧着的维儿忽然伸出臂膀,柔软的小手抓到他脸颊,挠了两挠,咯咯地笑起来。

宋昀低头瞧着婴孩的笑脸,眼中阴翳顿时一扫而空,点了点小家伙皱起的鼻子,唇边掠过浅浅笑意。

于天赐松了口气,才觉得眼前这少年还是当年自己一手教养过的淳朴少年,并不仅是心机深沉到可怕的大楚帝王。

还有一点极重要的,于天赐早已想到,却绝不敢提起半个字。

宋昀由施铭远一手推上帝位,其出身和继位经过本就招来不少诟病。若施铭远是谋逆罪臣,施铭远所扶立的皇帝,正当性更会受人质疑。

施铭远再怎样想着谋害宋昀,再怎样罪该万死,都不能背负着谋反的罪名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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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做了很久的梦。

这一回,她甚至完全说不清自己做的是什么梦,只觉一阵一阵地揪疼。

睡了多久,便梦了多久,疼了多久。

疼得喘不过气,终于闷.哼着坐起身来,侧身便吐。

“姐姐!”

“娘娘!”

幢幢人影奔上前来,十一耳听得杂乱的呼唤,却隔了好一会儿才看清眼前的情形。

她已身在清宸宫,而不是血腥搏杀的相府密室,也没有蒙着面巾奋身杀敌的南安侯。

眼前除了小珑儿、剧儿、小糖等人,还有擦着额上汗水的太医。仿佛那场生死一线间的变故,也只是她梦中的幻像而已。

她虽伏在塌间的呕吐着,但居然什么也没吐出来,只是用力地压住胸口,试图缓解那一处阵阵的抽疼。因为压得太用力,臂膀和肩背几处包好的伤口又渗出了殷.红的鲜血。

小珑儿慌忙替她擦着额上密密的汗珠,问道:“姐姐,哪里疼?”

十一喘着气,眯着眼定了定神,剧烈的心跳和跳动时的痛感才平缓下去,慢慢感觉出伤口被牵动的痛楚。她深深地呼吸着,渐渐平静的目光扫过众人,清淡地笑了笑,“我没事,只是渴得很。”

侍儿闻言,连忙倒来水,小糖也急去端了药来预备她服用。

寝宫的窗户大开着,夏日的风颇有些烈意,身上的汗意便越发的黏.热难耐。十一饮了半盏水,便道:“把窗扇关上。”

小珑儿转头,便瞧见窗外紫薇花开得正浓艳,一簇簇热烈得宛如紫红色的火焰,正将过于清寂的殿宇映得明亮许多。她一想,便笑起来,一边让人去关窗扇,一边道:“姐姐是重新包裹伤处吗?且先让太医诊诊脉吧!”

十一无可无不可,看寝宫失去阳光和鲜花的映照而黯淡下去,懒懒地倚枕而卧,却在侧脸之际看到了旁边的画影剑,以及,流光剑。

即便成为贵妃,她依然保有当日剑不离身的习惯,画影剑一向放在枕边或悬于榻前。流光与画影本是一对,剧儿等分辨不出,便只能都放在她枕边了。

当日秦南背着她九死一生逃回杭都,窘迫之际当掉了流光剑,不想韩天遥虽伤透她心,却也有心,居然设法从当铺赎走,自此便一直在他手中。

如今,救完她一回,算是跟她扯平了,欠她的也还了,从此恩怨两清?

两清了,甚好,甚好。

她甚至应该恨他入骨。纵然济王之死与他无关、湖州之变也不是他所操纵,军营之辱总该切记于心。

自嘲地笑了一声,她抚着双剑,若无其事地由太医替她诊脉。

脚边动了动,狸花猫从软软的衾被间站起,并着双足拉长身段舒了个懒腰,顺便抖了抖毛,鄙夷地看着比它还能睡的主人,然后再看一眼剧儿手中的药碗,目光才转作同情。

主人没有鱼吃,已经很久没有鱼吃。

那个她日日吃的褐色药汁,剧儿天天跑去看药炉,跟着宝贝似的守着,碰都不让它碰,让它以为是多么好吃的美食,冒险去偷尝一口,苦得它连甩十八下脑袋,浑身毛发刺猬似的根根倒竖。那当口还被剧儿发现,毫不留情地甩了它一巴掌,害得它嗷嗷痛号,在柳絮般纷飞的毛发里窜逃而去……

再不知得调养多久,它才能把那些在苦和痛中脱落的毛发长回来。简直是奇耻大辱啊奇耻大辱!

偷药不成蚀把毛的苦痛,自然不能算在主人头上。至少十一从没打过它巴掌,不论在山中的花浓别院,还是在绍城的芳菲院、闻府,还是在京城的韩府、琼华园,还是在如今这个殿宇楼阁多得跟*阵似的、让它怎么也找不到出路的巍峨皇宫,她始终没忘了它的鱼,——她吃着最苦涩的药,却给它吃最鲜美的鱼,它当然要做一只温柔体贴、善解人意的猫。

于是,它走过去,拿毛茸茸的圆脑袋去蹭她抚剑的纤瘦的手。

天气颇热,加上门窗紧闭,寝殿内愈发地闷。

但十一还是亲昵地去揉它的脑袋。她边揉边懒懒地笑,“看了又看,唯一能让人欣慰的,只有你了。”

原来多势利,现在还是多势利;原来多矫情,现在还是多矫情。从未改变,从不掩饰,倒也真诚得让人心疼。

小珑儿见她笑意慵懒,忙附和道:“可不是,除了吃鱼,花花可一直在旁边守着呢!”

正说着时,门口已传来维儿的咿呀之声,伴着宋昀蕴着笑意的声音,“柳儿,最让你欣慰的,难道不是维儿吗?”

十一的眸子便清亮起来,丢开狸花猫要去接维儿。

宋昀瞅着她身上的几处殷.红,却依然抱在怀中,轻笑道:“瞧你身上这伤,纵然你不怕疼,也不能惊着维儿吧?”

十一低头瞧了眼,却也笑起来。

对着卧在病床还一身杀伐之气的娘.亲,难得维儿毫无惧意,正舞动手足,笑弯了黑眼睛。

或许,是因为他骨子里,也同样流着父母勇武无畏的血液?

十一饮了药,重新包扎了伤口,换毕中衣,已又累出一身的细汗,却连抱维儿的力气也没有了。

好在维儿两三日没见到母亲,如今重回十一身畔,心情极佳,小手指抓着十一一处衣角,用饺子般白.嫩的小脚儿“嗒嗒嗒嗒”地敲床板,自个儿忙得兴高采烈。

282 祭,投剑还情(三)【实体版】

狸花猫失了十一的亲密爱.抚,倒也不着急,拢着四足端端正正坐在维儿身边,鄙视地看着小家伙表演,俨然是在看一个无知的小蠢货。

小珑儿等都已离开,房中便只剩了帝妃二人和维儿。宋昀打量了下,却自走到窗边,又将窗扇打开撄。

十一正待说话时,宋昀已道:“柳儿,这里血腥味太浓,恐怕维儿受不住。”

十一登时闭嘴,由着阳光大.片洒入,然后侧身逗弄着娇儿。

宋昀坐她身侧,微笑道:“你也就这时候像个正常女人。方才又问过太医,说伤势无大碍,便是咯血之疾,若能少些思虑,再辅以药物,也不难治。你习武之人,体质原不弱,若肯看淡些,看开些,指不定这病早就好了。偿”

十一笑道:“阿昀,若我肯看淡看开,必定会安心地在这清宸宫赏花弄柳。可若万事不理,如今日相府之风云变幻,谁能保全你,谁又能保全我,保全维儿?”

宋昀静默片刻,低叹道:“嗯,总是我思虑不周,连累你病上加病。若真有个什么,叫我和维儿怎么办?”

十一凝视着他,“若我真有个什么,你自然会好好照顾维儿,并和我在时一样,好好治理着这大楚江山。”

宋昀便目光冷凉地睨向她,哼了一声道:“当日我便说了,你休想!若你不争气,真的弃我而去,我绝不会再养着维儿,更别想我费尽心力收什么皇权,复什么故土!”

十一忽打断他,“你姓宋!”

宋昀有些懵,“嗯?”

十一微笑起来,“你不只一次说过你姓宋!而且……那日我入密室前听得很清楚,你向施老儿说,记得自己姓宋!便不为柳贵妃,也不可能容忍大楚江山在你手上没落毁败!”

宋昀再不料居然让她听了去,抚着额一时作声不得。

虽是大楚君主,但此刻他低眸垂睫的模样澄净明洁,宛与初见时的清澈少年无异。

她的眸光便不觉间柔和,“阿昀,若我当日不肯入宫,你大约也不会真的容忍施铭远把持朝政,为所欲为吧?”

宋昀眸光一闪,敏锐地盯着她。

十一叹道:“其实我该更相信你些,相信你绝不是对大楚江山、对天下百姓毫无责任心的男子。若我不入宫,你一样会是大楚尽心尽力的好皇帝。”

宋昀眉眼真的冷了下来,“你是在后悔你没有赌?赌如果你不入宫,我肯不肯做一个好皇帝?”

他的身影依然清瘦颀长,看着有些单薄。可便是这样弱不禁风的少年,面对刺过来的夺命刀剑,敢全然不顾性命地挡到她跟前。

如此聪明,却又如此固执;如此机关算尽,却又如此简单通透。

十一终于自嘲而笑,“其实我也不敢赌吧?便是为了恼我,你大约都能先把江山放到一边。”

宋昀审视着她,“你……还是记挂着南安侯?便是我待你再好,便是他对你再薄情无义,哪怕他与湖州之变有关,看他这一次救了我们,你就……想回到他身边了?”

十一倦怠地打了个呵欠,“他和湖州之变有多大关联,我的确不太清楚。只是还敢奔京城来招摇,反倒让人疑惑了。皇上还是认定他与湖州之变相关?”

她已昏睡两天,此时面容清瘦,旧日伤痕便比平时鲜明不少,在她懒散的笑容里似一片飘零的花瓣,又似一柄冰冷的钩弋,令那张苍白如纸的面容出闪着令人不敢逼视的艳.丽。

“济王之死,自然与他无关。他回京,也是担心旁人将济王之死算到他头上。不论是凤卫,还是济王府的那些人,都不大好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