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魑魅没能理解眼前的一切,刚才是一群人类是她和魍魉的敌人,现在他们忽然分成了两拨,一拨要保护妖精,一拨要杀掉妖精,而玩命殴打在一处。她向雨师肩膀上的魍魉投去询问的眼神,可魍魉也是一脸的茫然。

蚩尤中了一招窝心脚,他忍着痛扑上去,把拉扯云锦的汉子踹翻了。

风伯的胸肌被打得一片通红,肿胀起来,他终于耗尽了力气,仰面摔倒在地。立刻雨师就摔倒在他身边,一个汉子挥舞一张椅子砸向雨师的头顶。昏昏沉沉的风伯却忽然明白过来,死死扣住汉子的腿,汉子摔倒在他们两人之间,两个人各抓起一个摇骰子的盅儿在汉子的头上敲打,汉子的兄弟们则以暴踹雨师和风伯的后背作为援助。

汉子们占据了上风,魑魅指间的青丝开始游动,妖瘴笼罩了酒肆,在虚空中魔鬼呼啸。她清澈的眼睛里泛起浓烈的杀气,嘴里低声念诵咒文。

阴风妖气就要覆盖整个赌场的时候,至阳的罡气从另外一侧推来把妖精的妖瘴吹散了。

妖精大惊,那股至阳的罡气从酒肆墙壁的每一个缝隙刺了进来,霸道猖狂。

墙壁整个地破碎了,天神一样魁伟的身影带着疾风冲进赌场,比他更快的是一柄巨斧,盘旋着飞来,散发灼热的气。在那个突如其来的身影站稳之前,巨斧已经整个地陷入了地面,像是一面嵌在地下的铁铸磨盘。

来人威猛的双目有一丝呆滞,左右四顾,“哟,你们忙你们的,我就问个事儿,我家蚩尤少君在不在?”

“刑天!”汉子们都惊悚不安,这个家伙在涿鹿城里的名声并不亚于他的主子,那面磨盘大的斧子充分说明了这时这个赌场里谁说了算。

汉子们无论受伤还是没有受伤的,都以“不关我事”的神情,迅速消失在酒肆门口。

云锦把蚩尤拉了起来,雨师和风伯龇牙咧嘴地自己爬起来。魍魉兴高采烈地拾起地下散落的铜板,“说好各得一半的。”

“贵姓啊。”魑魅在蚩尤背后擦过,漫不经心地问。

“蚩尤。”蚩尤享受着小公主为他拍灰尘的待遇,漫不经心地回答。

“我叫魑魅。”

蚩尤愣了一下,不知道那个美丽的少女为什么要告诉他自己的名字。

刑天觉得今天是他运气很衰的一日,他在风采撩人的亮相后,就被赌场的老板娘抓住了。

“这个,阿夕,我不是来看你,我只是喝醉了出来看风景,恰好从你门外路过……”刑天想把手从老板娘的小手里抽回来。

“不是看我的也不要紧。”老板娘死死拉着,泪光莹莹,“你刚才那一声大吼可真威风,我一个月来都找不着你,你说好和我一起看月赏花的。”

“你不要哭可好?在我家少君面前给我留点面子。”刑天说,“你看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少君未成年就赌钱打架,违反了神农部的家规,我要带他回去处罚先。”

“处罚什么,蚩尤少君多有你们神农部男子的威武啊!”老板娘说,“留下来陪我有肉吃。”

“可我责任在身!”刑天有点迟疑。

蚩尤说:“嗯……其实今夜月光大好,你们熟人之间难得相见我们也不好多打搅,刑天我不必你护送,我们先走了。”

刑天说:“少君你这没义气的!”

〖六〗前尘

四人二妖走在涿鹿城的夜幕下。在那一时那一刻,他们都只看到前方那条长而直的道路,走得挺胸腆肚,威风凛凛。虽然若以神的高度看下去,他们只是些在迷宫无目的行进的小老鼠,这座城市错综复杂的街道像是一张巨大的蜘蛛网。

“雨师,我刚才那记背摔怎么样?”

“下次你摔的时候看准一点,周围有什么水缸啊、桌子啊、石头什么的,就把他往那上面照死里摔。你倒好,把一个百八十斤的胖子摔我身上!”

“关键是个爽气!你看我那动作,你看我那身法!”

“诶……妖怪,你在干什么?”蚩尤瞪着魍魉。

“我在分钱。”魍魉被魑魅提在手里,一边脚不着地地往前荡去,一边把所有铜板儿掰成两半。

“不用这么小题大做吧?你把一半的铜板给我们就可以了。”

“是啊,我确实是这么想的,”魍魉手上掰个不停,“你的一半,我的一半……再给你一半,又是我的一半,这里还有一半……”

“姑娘,你师兄识数不?”云锦摸着魍魉一头绿茸茸的头发。

“按道理说,”魑魅想了想,“几百年前他还会兴致勃勃地跟我说起树林里新添了多少松鼠,不过后来松鼠太多了,他就再没数过了。”

“真傻,”云锦把魍魉抱了起来,“活得太久,把数数都给忘记了吧?”

“忘记了。”魍魉露出两颗精致雪白的小尖牙,以一个令魑魅羞愤欲死的天真笑容回答云锦。

也许是因为喝了点酒,蚩尤的记忆里,那晚上后来发生了什么是很模糊的,他只记得回家的路很长很长,走着、走着,雨师向东,风伯向西,然后妖精们也拐上了回家的路,只有他一直向前。

又很多年以后,他已经是个狂魔了,坐在平静的流水边,仔细回想一个叫云锦的女人时,只记得六个背影,四个背影,而后两个背影的残断图画。而那个叫云锦的女人始终在他的身边,因为她拉住了他的手。

前面的路隐没在黑暗里,似乎永远都到不了尽头。蚩尤悄悄地回头,看见身后两个肩并着肩很长很长的影子,石板路上反射着冷冷的月光。他的心里忐忑,手心出汗,悄悄捏紧了云锦的手,继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前方。

他们的前方在哪里?蚩尤并不知道。

远处的屋顶上,少女坐在湿润的茅草上,晃悠着精致修长的双腿,凝视走向远处的一对影。

绿头发的孩子坐在他身边,正用他圆鼓鼓的小手把那些半个半个的铜板捏成一整块。

“你在干什么?”魑魅随口问。

“是不是很好玩?就像我们树林里那头大鹿拉的巴巴!”魍魉举起他手里那块辨不出形状的铜块炫耀。

“货币是一种流通工具,是社会进步,对人类来说是很宝贝的东西,不要做这种愚蠢的比喻。”

“很宝贝的东西?”魍魉停下手,呆呆地望着天空,又看着魑魅,“人类的世界里巴巴是很宝贝的东西么?”

“不要再问了,说了你也不会懂。”魑魅又有点不耐烦了。

“魑魅,”魍魉觉得委屈,拉着她的裙带,“为什么我学什么都比你慢很多?是不是我很傻?”

“不是,那是因为你不会忧虑,也不会害怕。”

“为什么……”

“现在闭嘴!”这一次魑魅直接打断了他。

“魑魅,我们回树林吧。”魍魉哼哼着说。

“为什么要回去?”

“我不喜欢这里,我以后不再哭了,我们回树林吧。”

“要回去你自己回去,我不回去。”

“为什么不回去啊?”

“一个一辈子住在树林里的妖精想要进城有什么不对么?”魑魅的眼睛里,那对身影转过的小街的拐角,再也看不见了。

“那,”魍魉犹豫了很久,“我也留下来陪你。”

“师父,”魑魅问记忆深处的老妖,“人类是群傻子么?只能活区区几十年,为什么还要打来打去,浪费他们的生命?”

“孩子,其实你所寻找的并不是永远,从来都不是……”老妖依旧难看地微笑着。

蚩尤……魑魅重复那个名字,决定要记住它。

她满脑子都是那一幕,少年扬起他黑的长眉,攥紧了秀气的拳头。

那个瞬间周围似乎不是酒肆,而是千百万长戈的沙场。少年眼睛里只有战斗,尽情的战斗。他的眼睛里有一颗火星,让魑魅觉得胸口很温暖。

那个轰轰烈烈向她而来的少年人……魑魅忽然极想知道他在想什么。

月光下的影子很长。蚩尤和云锦站在城墙上,他感觉到身边就是自己一生里最重要的女人了,他决定说些令人经历沧海仍然不能忘怀的情话。

蚩尤说:“我见到你的那一天,影子也是很长的。”

他抬手指向无尽的远方,“一直长到那里。”

云锦说:“你指错方向了……”

“哦哦。”蚩尤的脸色在黑暗里不为人觉察地红了。他想小公主早知道他心里的蠢蠢欲动,可他还完全不了解这个眼睛深深的女孩。

“蚩尤,我本来以为你不会帮那个妖怪的。”云锦说。

他们拉着手坐到了城墙的垛堞上,两腿在外面晃悠,城外,月华把一层银光镀在了初秋的草地上,草在风中起伏。

“我也以为我不会帮那个妖怪的。”蚩尤说,“我从小就很傻,总是想一些奇怪的问题,我从来不敢和别人打架。在九黎的时候,没有人敢打我,在涿鹿,我不敢打别人。”

“我本来也以为我不会打人的……”云锦小声说。

“可惜你的凤箫了。”

“我可以再做一只啊。”

“我妈妈以前也有一只,可惜后来被我打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