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葵?这里满地都是山葵。”

“我不是要找山葵,我是要找一个叫山葵的女孩,她穿白裙子,在唱歌。”

猴子耸了耸肩,“我在这里住了二十多年了,从来没有见过女孩,这里只有山葵。”

“死猴子,敢骗我,你难道听不见歌声?你再瞎说我拿个石头把你砸下来!”

猴子忽然笑了起来,笑得仿佛一个人,“你砸啊,有胆子你就砸。”

他竟然抱着那颗桃子一样的石头啃了一口,“你砸来我就吃掉它。”

“真狠,你连石头都吃?”

“因为我以为那是桃子啊。”猴子扔掉石头,很认真地看着刑天,“你听见歌声,因为你以为那歌声还在,但是其实你心里知道她已经不在了,所以你才找不到她。”

“什么心里心外,我只是找个人,你不要以为我是个文学青年,我不信这一套的,我上阵杀人好多年了,很邪恶很下贱的。”

猴子挠着双爪吃吃地笑了起来,“我就是想耍你,你来砸我啊?”

刑天被那笑容激怒了,他拾起脚下的石头飞掷过去。神将的力量让那块石头仿佛流星一样,树梢上忽然就没有了猴子。刑天呆呆地站在那里,他看得出没有砸中猴子,在那块石头飞到的时候,猴子忽然就不见了。

“呵呵呵呵,你想让我消失我就消失了,根本不用砸的。”猴子的笑声还在周围回荡,“我本来就是你心里的东西啊。可是你能找到唱歌的人么?你只是不愿想起她已经死了,可是你心里是知道的。”

刑天呆呆地站在树下,他忽然意识到他站在这片山原至高的地方,他放眼望去,只有一片一片的绿色,绿得无穷无尽。他像是这里唯一的人,仿佛是每一朵山葵花都在唱着歌,歌声从整个大地中袅袅升起:"野有蔓草,零露漙兮。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

有美一人,婉如清扬。

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刑天跌坐在地下,那些山葵花盛开在他的眼前,他瞪视着它们,每一朵,都没有花蕊。

王师的战士们手持铁锄,在坚硬的冰原上凿着坑,一具一具的尸体被拖进去掩埋。三天前的恶战,死伤了太多的人,残躯断臂和蛮人的混在一起,有时分不清敌人还是同袍,于是埋在一起。

天空中的云片是铁灰色的,沉重的阴霾压在人们头顶,血迹已经被新雪覆盖,远处的山峰巍峨屹立,上面已经少了一个身影。

今年冬天蛮人不会再来了,战士们心里有些轻松。

“有人!有人!有人过来了!”高处眺望的战士忽然挥舞小旗大喊。

战士们急忙提起武器,看向辽阔的冰原。不可思议的,在皑皑茫茫的冰雪中,有一个人影如飞一般奔跑。他跑得如此轻灵飘逸,迈着大步仿佛多年之前逐日的英雄。

等到他靠近了,戒备的战士们才发现了异状--那个魁梧的身影没有头颅,他的肩膀上平平的,只有一个干枯的血疤。

“尸变……尸变啦!尸变啦!”惊恐的尖叫声中,战士们抛下了刀要逃跑。

无头的行尸却跑得更快,他一把抓住了一个战士的衣甲,胸腔中吐出低沉的声音:“死猴子!把人交出来,把人交出来!”

“我……我不是猴子啊!”

行尸沉默了一会儿转向手脚酸软的战士们,“怎么那么多只?”

“是……是将军!是刑天将军!”人群里有人尖声地叫喊起来。

目光汇集到行尸的腰间,那里挂着刑天的干和戚,唯有神将才能使用的武器。

“你?你认识我?”行尸转向那个尖叫的战士。

战士脸色惨白地点头:“你是……是刑天将军。”

“你怎么会认识我?”行尸的手垂下,他似乎有些混乱,“我见过你……可是我什么时候见过你?”

“王让将军带我们来抵挡蛮人的啊,我为将军牵过马。”

“王……蛮人……涿鹿……”行尸像是忽然醒了过来,“少君在哪里?少君在哪里?我答应山葵会照顾他的。”

“可是……可是将军你没有头!”

“没有头……没有头,”无头的行尸退了两步,他似乎有些惊慌,伸手去摸自己的头颅。可是他没有,脖子上空空如也,只留下一个碗口大的血疤。

“喂喂,快去把那个东西埋了,找个大石头压起来,越重越好!”统领在人群后面小声地对着侍卫吼。

后营有一颗头颅,用石灰腌制起来了,要带回涿鹿给王看。

“没事没事,昨儿一时没看好,被野狗叼去了,跑得飞快,没准现在已经给叼到身毒国那边去了,找得回来才怪,将军不必担心。”

“没有头……没有头……”行尸的声音像是发怒了。他身体猛地一挣,操着战斧在自己胸口划开了三道血口,两道横过**,一道横过肚脐。

不可思议地,一双凶芒暴射的眼睛从双乳的血口中凸现出来,肚脐处的血口翕动着,猛地张开,像是一张咆哮的嘴,洪钟一样的声音从那里而来:“没有头怕什么?我以双乳为眼,以肚脐为口,谁敢说我没有头?”

“鬼……鬼啊!”短暂的死寂之后,围观的人群里鬼哭狼嚎起来,战士们只恨少生了两条腿,不顾一切地飞跑,无数人踩在一起,无头的行尸嚣张地狂笑,示威一般挥起他的干戚。

“不要慌张!”一个满脸油泥的小兵从人群中蹦了出来,大声呼喝,“谁也不要跑,看我来对付他!”

“你?”行尸瞪了他一眼,忽然捂着嘴大笑起来。嘴长在肚子上的好处是一只手同时可以捂住嘴和肚子,表示出他笑得何等开心,同时还能举起战斧对准小兵的顶门。

“你要怎么对付我?”

战斧的铁光在头顶闪动,小兵腿有些颤,“我要和你说话!”

“为什么我这样的神将要跟一个满脸油泥鬼鬼祟祟的家伙说话?”

“因为……因为我是个卖空心菜的!”

行尸愣了一下,“为什么我要跟一个卖菜的说话,滚到一边去!”

“台词不该是这样的……你应该问我空心菜无心能活,人无心能不能活。”

“为什么要问?我偏不问!我忙着呢,我要去杀黄帝,我要给少君报仇,我是死人了,谁也管不得我,我什么也不怕了!哇哈哈哈,死了真好。”

“可是……可是你难道没有想过复仇的意义么?做什么事都是要有意义的啊。为什么要复仇呢?”

“因为……很爽!很爽可不可以啊?”无头的行尸说着,胸口上的双眼瞪起来,很不满的模样。

“可以……”

“那你还有什么要说的?没话说滚得越远越好,你看他们不都滚了么?你为什么不滚?看你长得这付奸诈的模样,我就知道你不是好人,围着我嗡嗡嗡嗡的,像只围着狗屎乱转的苍蝇!”

“围着狗屎乱转的……好,算你狠,那么为了轰我走,能不能配合我把台词念完?”

两乳上的怪眼翻了小兵一下,“快点快点,我还要去杀黄帝。”

“你问问我空心菜无心能活,人无心能不能活。”小兵热切地看着行尸。

“菜?什么菜?我没有看见你有菜啊。”

“你……”小兵就要崩溃了,他几乎忍不住暴跳起来,“我说空心菜只是一个比方,你跟着我说就可以了,空心菜空心菜,就是一种翠绿色叶子炒起来很好吃的菜,你管那么多干什么?”

“空……心菜?”行尸重复了这个名字,忽然间他变得有些呆滞,那双凶蛮的怪眼不复先前的光辉,他呆呆地看着远处。

周围静得只有风声,跑得屁滚尿流的战士们忽然觉得有些异样,他们纷纷回过头来看着小兵和行尸。是啊,有什么不对,如此的安静,太安静了。当那个行尸不说话的时候,他像是木石雕刻的,没有一丝一毫的动静,安静得那么奇怪。

“空心菜……心……”行尸伸出手按在自己的左乳上,“心……”

没有一丝一毫的跳动,那个胸腔中静得令人心悸。抚摩着自己的心口,像是摸着一块石头。

“你有眼睛有嘴,可是你的心呢?”

“心……”肚脐上的大嘴翕动着,“空心菜无心能活……人无心能不能活?”

“人没有心,就不能活。”

行尸挣扎着退了两步,手中的干戚落在雪里。他的精神,他的杀气都在瞬间溃散,皮肤上渐渐泛起死人应有的灰白色,他跌坐在雪中,瑟瑟发抖。雪飘落在他身上,可是不融化,人们默默地看着他慢慢地被雪掩埋。

“山葵花还开么?”最后,他的胸腔中发出低沉而浑浊的疑问。

“枯死很久了。”小兵静静地说。

那个身体忽然失去了生机,仿佛一截朽木,沉重地倒在雪地里。他那早已干涸的颈口缓缓地流出了鲜血,像是鲜红的小溪。

风后一点一点地擦去脸上的油泥,看着王师的战士们惊惶不安地跪下行礼。疲惫令他不由自主地坐在了地上,血在雪里弥漫开来,染得一片猩红。

其实他一点也不担心刑天真的会杀回涿鹿城,岩壁上刻画的传说已经死去了很多年,人们还在传唱,而英雄们并不会因此回来。

只是当他亲眼看着这个巨大的身影倒下的时候,他还是有些战栗,他怀疑自己心底深处有一个希望--这个神将真的杀回涿鹿城去,一斧头砍下黄帝的脑袋--这样算是一个比较完美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