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刑天不能,一切都没有超出风后的预料、有些事人一生只能做一次,就仿佛有些花在枯萎前只盛开一度。人把心丢掉了就会死,你休想再找回来。大鸿始终都很畏惧刑天,因为他说他清楚地记得在坂泉的战场上自己一刀刺穿了刑天的胸口,血溅了他满面。而几年之后,刑天又回来了,像是变了一个人。

其实有一个猜测风后从来没有告诉大鸿--他想刑天其实已经死了很久,只是从来不曾有人告诉他。

山葵其实是一个女人的名字,她已经死了很多年。

多年后一个男人的魂魄归来看山葵,回来的时候山葵已经凋谢。

阿萝从井里提出一桶冰凉的水,她的手在初春的早晨被水冻得微微发红。

早晨的街头如此寂静,只有酒肆的老板的伙计们出来提水,兑上酒浆配好,卖给过路的行人。很久以前,这里的街头有一群叫做刀柄会的家伙。虽然人数不多,不过恶行不少。那时候酒肆的生意都很好,似乎整天都有很多的闲人,他们听着天南海北的故事,喝着最次最劣的酒,直到夜深人静。他们经常拖欠酒钱。

终于有一天这些混混都不见了,酒肆忽然都冷清起来,阿萝的也不例外,没有那个叫红豆的女孩在门口说故事,也没有那个叫共工的疯子在说书。质子已经成为一个有点过时的词,涿鹿城里不再有质子。

她有时还会想起刑天,回头去想的时候她有些茫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像那些没脑袋的女人一样喜欢那个满身横肉的刑天。听说那个没良心的刑天在北方死了,死在蛮人的手里,连尸体都没有留下,最初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阿萝很悲伤。

可是人不能总是悲伤,每个人都要活下去。

她终于嫁了人,是一个很结实很可靠的男人,微凉的夏夜她偎依在男人的胸口入睡。这样的生活很安静,虽然她有的时候也觉得这个男人粗蠢了一些,不会像某个没有良心的人那样有时茫然、有时忧郁、有时赖皮、有时下贱,总之不够有趣。但是阿萝觉得今是昨非,还是一个老实的男人好啊。

刑天曾经许诺说要回来娶她,不过阿萝并不相信,她想刑天早就忘记了,所以她也并不负疚。她想自己也快忘记刑天了,唯有去年的十一月初九日,那个微微寒凉的早晨,她从她男人的怀抱中醒来,忽然觉得窗口有人,虽然她什么也没有看见。

她打开门,清晨的阳光涌了进来,空气中满是似曾相识的气息,不知怎么的她忽然觉得那些无赖的年轻人都要一起涌进来,跟着的还有那个粗犷的中年男人。瞬间她甚至有些惊喜。

可是其实什么都没有,街头安安静静的,没有风,一丛白茅在门前没来由地轻轻摇曳。

“真是迷惑人啊。”阿萝说,然后她有些疲倦地合上门,靠在门后。

沉重的金鼓声自街头传来,渺渺的云气弥散开来,渐渐地把小街的一半吞没了,云中似乎有龙的须爪浮现,王师精英的铁戟如林,寒光慑人。

早起的人们跪倒在屋檐下垂头礼拜,那是王的仪仗。黄帝似乎越来越喜欢在早起,而后去涿鹿原上远望。

云雾渐渐地漂移过来,笼罩了阿萝,她偷偷抬起眼睛,看见六龙长车上云袍缥缈的黄帝和风后。流苏在窗口微微地飘拂,隔开了她和王的世界。

王的目光静静地扫过街边的人,像是在出神。

“我有点想大鸿。”黄帝忽然说。玄天神庙被烧了以后,他的精神似乎一天不如一天,萧索得让人认不出来。他拉着身上锦绣的云纹长袍,很怕风的模样。

风后侍立在车前,并没有回答。

“风后,我昨天做了一个梦。我梦见我跑在一片白茫茫的雪地里,后面有个人在追我,他没有头,以双乳作眼,肚脐作口,我觉得我认识他,可是我偏偏想不起来那是谁。我跑啊跑啊,可是背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真可怕啊!对于解梦你有研究么,风后?”

“这个不用研究,”风后扶着车轼,漫不经心地望着很远的地方,“王你老了。”

我想蚩尤的故事到这里应该已经结束了。

那些都是谎言,关于他高贵的血脉、关于他神奇的能力、关于他帝王的命运。那个姜姓的少年,被封闭在那座城市里的时候,用这些华丽的谎言来安慰自己的心,他相信自己还有一次奋起的机会,当那个时间到来,他的神窍会被开启,无与伦比的力量会被引发,他就能摆脱一切的悲伤和压抑了。

他在等待那个时刻的到来,那时候他会长大,变成一个有担当的男人,拥着他心爱的女人。

但他没有等到,那个时刻根本不存在。蚩尤只是一个太喜欢幻想的男孩。

历史上千千万万的蚩尤已经被埋葬在黄土下,他们未能如年少时的梦想那样改变世界和自己的人生,也没有在青简上留下名字。

假设你是蚩尤,现在你心爱的女孩死了,你为你的错误而追悔,可是事情已经如此了,时间也无法逆流。你能做的不过是发狠地喊出“我杀了你们”这句话,用对黄帝的仇恨来掩盖对自己懦弱的痛恨,拾起刀大吼着往高台上冲。黄帝的手下举着沉重的钺扑向了你,你被千千万万的云师武士围住,哦不,不需要千千万万,只需要几百个人。

你冲不上去,你只是个普通人,不能一骑当千。

你被砍中了一刀,后背火辣辣的痛,浓腥的鲜血涌了出来,剧烈的疼痛和失血让你的反应变慢了,于是你被一名云师武士用刀柄打中了脸,牙齿和着一口鲜血喷了出去。你被他们踩在脚下了,被践踏,你还要挥刀,但是有人踩着你的手腕,一刀砍下,你的右手永远地脱离了身体。你的五脏六腑在破裂流血,胸骨分崩离析。

此时你距离你心爱的女人和你的仇人都那么遥远,你就要被一群素不相识的人杀死。

神山上的英雄们不会来劫法场救你,因为他们其实并不存在,那个戴着雉羽冠的林冲,那个骑着玉麒麟的卢俊义,还有大哥中的大哥晁盖,都不过是些和蚩尤一样好幻想的人编出来的,用来安慰自己的心。

法场中间人分开处,一个报,报道一声:“午时三刻!”

监斩官便道:“斩讫报来。”

两势下刀棒刽子,便去开枷,行刑之人,执定法刀在手。说时迟,一个个要见分明;那时快,闹攘攘一齐发作。只见那伙客人在车子上听得“斩”字,数内一个客人便向怀中取出一面小锣儿,立在车子上当当地敲得两三声。四下里一齐动手。有诗为证:闲来乘兴入江楼,渺渺烟波接素秋。

呼酒谩浇千古恨,吟诗欲泻百重愁。

雁书不遂英雄志,失脚翻成狴犴囚。

搔动梁山诸义士,一齐云拥闹江州。

又见十字路口茶坊楼上一个虎形黑大汉,脱得赤条条的,两只手握两把板斧,大吼一声,却似半天起个霹雳,从半空中跳将下来。手起斧落!

只见,东边那伙弄蛇的丐者,身边都掣出尖刀,看着土兵便杀!

西边那伙使枪棒的,大发喊声,只顾乱杀将来,一派杀倒土兵狱卒!

南边那伙挑担的脚夫,抡起匾担,横七竖八,都打翻了土兵和那看的人!

北边那伙客人,都跳下车来,推过车子,拦住了人!

如此却不是好?若是共工在酒肆里说到这一处,岂不该有人鼓噪叫好?

但那些都是假的。

假的。

你的身边满是鼓噪叫好的人,他们为涿鹿城的四害将被除去而欢呼,他们因为你流血而享受,惊心动魄又格外销魂,就像多年前你在吊起的牢笼下,看着大夸父被斩杀,喜庆的红绸飞舞,千万人期盼着,仿佛等待节日的礼花。

你的记忆渐渐地模糊了,悲痛也随着流血而消散,你在濒临死亡的时刻甚至会有些欢悦,像是回到了九黎。下午的阳光灿烂,你依旧是那个孩子,炎帝--你的爷爷--用他粗糙的大手抚摩你的头顶。

你感觉到可以倚靠的人来到身边了,你把脸儿贴在爷爷粗糙的前襟上磨蹭,慢慢地像要睡去。

你再也不会睁开眼睛。

整个故事结束,如果你是一个无神论者。

然而,是否还有一个可能?

让我以微弱的残烛,给那个懦夫孩子的尸体续上一口气息,给他一个英雄的机会……让他吞食着沙砾,披甲持戟,在时间的夹层里复活,而拥有一次他所期望的光荣。

〖三十〗铁面人

深夜,涿鹿城,士兵甲和士兵乙一身酒气,站在空寂寂的街头。

“其实我蛮想念质子们的……这样子的涿鹿城,安静得让人觉得一点意思都没有。”士兵乙叼着烟卷说。

“当你总是想起年轻时给你惹麻烦的男人时,你就该娶个女人了。”士兵甲说。

“可我已经娶妻生子了啊。”士兵乙把烟头扔在路边的排水沟里。

排水沟,这是风后的新发明,自从有了这东西,涿鹿城再也不怕下雨天,天上降下来的雨水都会顺着排水沟流走,雨停了路面上不会有什么积水,行人车马立刻可以上街。以前可不是这样的,每场大雨过后,涿鹿城里路面上都是一掌深的积水,混着黄泥,想要出门的人只能在水里扔上几块石头,在石头间跳来跳去。

风后说很快涿鹿城的新东西就会出现在黄帝统御下的每个城市里,有平坦的路、上下水道、每隔五十步一口井,井上还有木头井盖。风后说一切一切会越来越好,那些试图和伟大的轩辕部落作对的人,什么炎帝、大夸父、共工,他们只能充当阻挡历史进程的小丑,而不能担当建设世界的伟大责任,很显然他们不修路,不懂下水道对于一个城市的重要,更不会把武器铸成凿井的铁钎。

士兵乙也蛮喜欢排水沟的,不过他还是怀念没有排水沟时的涿鹿城。那时逢着雨后,街面上一层黄泥水,女孩们就提着裙子在石头之间跳来跳去,士兵乙就抽着烟卷儿缩在屋檐下,看着泥点子高高地溅在那些纤美的小腿上,觉得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春光灿烂而湿润的味道。

那时候的天似乎更蓝一点。

“如果你已经娶妻生子可还是会想到年轻时给你惹麻烦的男人,”士兵甲忧伤地说,“那么是你的婚姻质量出了点问题。”

“你怎么知道的?”士兵乙说。

“因为我忽然也很想念那些质子……”

远处的黑色的雾里传来叮叮当当的声音,像是穿着铁甲的人骑在马上奔跑,铁甲一层层地起伏,又像是一场哗哗的铁雨打在石头上。

士兵甲看着眼前漆黑的一条直路,那条路通向玄天神庙,几个月前那里坍塌了,里面埋了一个人。

“到点该换班了。”士兵乙很有把握地说。

“我们是值后半夜的吧?”士兵甲看着天空,“难道我真的喝多了?难道马上就要天亮?”

黑暗里叮叮当当的声音消失了。

“作为一个老兵,我清楚地知道好奇害死兵。”士兵乙转身,“所以我们现在就要相信自己什么都没听到,立刻转身回家,洗洗睡了。”

“不会是贼吧?”士兵甲问。

士兵乙没有回答。

“喂。”士兵甲说。

他扭过头,看见士兵乙僵硬地微笑着,士兵乙的面前,士兵甲的背后,一个人影站在那里,歪着头,和士兵乙对视,面孔相距不过半尺,身上流动着金属的微光。月亮从云层里移了出来,银色的月光慢慢铺满涿鹿城,光明和黑暗的分界在那个人影的身上扫过。士兵甲心里悚然,头皮发麻。那个人穿着一身铁甲,密密实实地从头盖到脚,不露一寸皮肤,连手指都被灵活的铁手套罩着。只是从那头盔上的两个眼洞看进去,里面是一片没有光的、纯粹的黑暗。

三个人就这么站着,士兵甲只听见两个人的心跳声,咚咚咚咚,像是擂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