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告黎sir,没发现。”在场的同僚对他说。

“别的东西呢?”

“有些空烟盒和烟头,都已经装入证物袋,但据称这家医院的员工有时会当这里是抽烟场所,偷空上来抽烟,所以这些东西在这很常见。”那名年轻的员警停顿了一下,又说,“发现尸体的就是来这过烟瘾的一名医生,他在那边还没走。”

黎承睿抬头看过去,见到黄品锡在不远处正盘问一名身穿白大褂的男子,他点点头,蹲下来仔细端详这具尸体,问在一旁取证的鉴证科女同事刘静文:“文姐,看得出死因吗?”

“现在还不能判断,”刘静文是位面目严肃的中年女法医,她带着口罩,说话声音与表演一样硬邦邦,“但从伤痕的数量和深度上看,这人死得不容易。”

“这叫不得好死?”黎承睿眉头皱得越发深,“真的是性虐致死?”

“没发现有精液、唾沫或指痕,不过可能留在体内也不一定,我要进一步解剖才知道,”刘静文摇头说,“就这么看,他的伤多是器具造成,但具体用了些什么器具还要进行排查。”

黎承睿盯着吴博辉惨不忍睹的肉体,忽然心里一动,翻过他的手。

手腕处有清晰的淤痕,看起来曾经被人捆绑过。

“要照x光才能知道有没有抵抗伤,继而判断他有没有挣扎过,”刘静文瞥了一眼那只手腕,冷冷地说,“但这不是凶杀现场,这人是在别的地方被杀,然后被搬到这里。这么费劲到底为什么?”

“因为这里是死者生前工作的地方,”黎承睿头也不抬,一边看着吴博辉的尸体一边低声说,“他死在这,还死得这么难看,死后名声都臭。啊,文姐,你看这个是什么?”

刘静文凑过头去,发现死者的手臂外侧有微不足道的一个红点。

“看起来,”她仔细地比了比,然后说,“像针孔。”

“有人给他注射了什么,”黎承睿冷静地说,“拜托你了文姐。”

“我的工作,不用客气。”

黎承睿站了起来,正看到黄品锡问完那位医生,他朝黎承睿走来,摇头说:“没什么有用的料,发现尸体的人是这的外科医生,跟吴博辉认识,上顶楼是因为他刚做完一个手术,来这抽两口烟休息一下,哪知道就发现了尸体。”

“他什么表现?”

“常理之中,”黄品锡说,“害怕,好奇,八卦,而且据文姐推断出的案发时间,这个人正在做手术,他不可能是凶手。”

“吴博辉原本今天不用值班?”

黄品锡摇头说:“不用,他自从被我们带去问话后据说精神很不好,出诊时险些出错,这两天他们主任让他休假了。”

“精神很不好?”黎承睿冷笑了一下,“他在怕什么?”

黄品锡瞥了他一眼,笑着说;“可能怕你也不一定哦,其实在看到他的尸体前,连你都有嫌疑,可一看到他的死状,我立即可以排除你了。搞死一个人还这么复杂,你是绝对做不到的。”

黎承睿瞪他:“我该为这个谢谢你?”

“不敢,”黄品锡嬉皮笑脸说,“兄弟一场,何必客气。”

“滚。”黎承睿骂了一句。

“不过讲句真的,这个吴博辉横看竖看,也不像会招惹变态强奸犯,或者说,他不像能引起同性虐待欲的那种类型,他这么死法,我老觉得很古怪。”

“是啊,就像个仪式一样。”黎承睿微眯双眼,看向夜色中远处的灯光,“有人要通过这个仪式,把吴博辉钉入耻辱柱。”

黄品锡沉思了一会,点头说:“有理,吴博辉生前有体面的工作,有稳定的收入,据说为人各方面也有口碑,他的同事提到他甚至有丝压抑不住的嫉妒。让他死在这,还死得这么难看,这是死了都不让他闭眼啊。”

“谁跟他有这么大仇?”黎承睿喃喃地说,“他这样的人,怎么会有机会跟人结下深仇大恨呢?”

黄品锡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地说:“做了这么多年差人,你也看到不少了,杀人动机这种事,一文钱就足够了,哪里真用得着掘人祖坟抢人老婆……”

他说到抢人老婆时立即闭嘴,尴尬地干笑了下,说:“我,我没什么意思啊……”

“行了,少跟我叽歪这些,我现在想的是,把这具尸体弄上顶楼,不可能神不知鬼不觉,这个过程一定有留下什么线索,你让手足们查一下,医院的监控,值班人员,病人等都问问,看看有没有目击证人。”

“是。”黄品锡正经了起来,说,“你刚刚说到仪式,我想起陈子南那个案子,直觉上,我觉得两个案子之间有联系。”

“我也这么觉得,”黎承睿说,“陈子南被狗咬死也像个仪式,不然只是想一个人死,用不着这么复杂。问题在于,这两个仪式到底表达什么意义呢?”

“我没想那么多,”黄品锡摇头说,“我只觉得这两人像被人处以私刑……”

“你说得对,有刑罚,那就意味着这两名死者做错了什么,他们犯了罪,所以要受罚,因为罪行不同,所以刑罚不同,也就是死法不同……”

黄品锡眼睛一亮,说:“我明白了,这个凶手是在自己执行对人的裁决。”

“可能是这样,我觉得我们要找的凶手,应该是一个意志坚定,具备内在道德体系的人,他做事有自己一套善恶法则,不照社会法规来行走,这样的人没准有前科,当然这些都要用证据来支持。”黎承睿顿了顿,抬起头说,“你明天立即彻查一下吴博辉这个人,看看他有没有医疗纠纷,经济上有无欠债,感情上有无纠葛,或者家庭亲友关系上有没有什么激烈事件发生过,他跟陈子南争吵时提到钱,我们始终没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好,”黄品锡点头,有些犹豫地说,“其实还有一个人,恐怕我们得继续审,就是不知你会不会……”

黎承睿微一思索,马上想到他说的是程秀珊。他站直了身体,看着远方,停顿了几秒钟才说:“请她来喝茶,我不是公私不分的人,这次我亲自问。”

“阿睿,你不用勉强……”

“不,”黎承睿摇头说,“阿珊,她言语中对这位吴医生颇多维护,两人关系恐怕比我们想的还要亲密,她是关键证人,一定要好好问。”

“嗯,你看开就好。”黄品锡有些担心他,却还是说,“我说一句过来人的话,你听了别在意,女人心海底针,有时候不是你对她好就成的,缘分这种事还是不要强求……”

黎承睿笑了,斜睨了他一眼,说:“你突然这么正经做出一副人生导师的样,我很不惯好不好。”

“是不是骤然觉得我形象威武高大了?”黄品锡挺起胸脯笑嘻嘻地问。

“是觉得你猥琐无聊,”黎承睿没好气地说,“行了,我没你想的那么没用,这些话省省吧。”

“我都是担心你而已嘛,”黄品锡白了他一眼,“等你阿嫂从加拿大回来,我让她给你物色件更靓女的,放心啦。”

黎承睿笑了,摇摇头,无奈地说:“就你们俩公婆的眼光,还是别搞了,放过我吧。”

“兄弟,给我一个放过你的理由先。”

黎承睿不出声地笑了笑,缓缓地说,“来之前我跟阿珊聊过,说句不好听的,出了这种事,我才发觉这么多年,我们并不算多恩爱。当初在一起那种感觉好像时间一长,都忘得差不多。老实讲,阿珊背着我做这种事,我是难堪多过受伤,没错,这么多年感情,是没法说删就删,人又不是计算机对吧?可现在我却忽然觉得,也许我们不结婚也好,我跟阿珊,大家都说合适,我们也以为合适,可事实上,我们并不合适。”

“算了,想那么多干嘛,现在分总好过弄到反目成仇再分,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嘛。”黄品锡难得正经了一把,拍拍他的肩问,“喂,真的对阿珊没感觉了?你看现在姓吴的也死了,你如果大度点原谅她,没准她会感激你一生一世。”

黎承睿淡淡一笑,摇头说:“我了解她,事到如今,我们俩之间早就没得挽回。”

黄品锡耸耸肩说:“那当我没说。”

“阿品,”黎承睿看着远处的夜空,喃喃地问,“你有没有试过对一个人一见钟情,那种感觉,就好像浑身突然烧起来,可以为他去死那种?”

“哎呀,怎么没有,想当年我也是玉树临风风流倜傥的美青年啊,过尽千帆阅遍群芳怎知一见你阿嫂就觉得心头啵啵跳立即决定非卿不娶……”黄品锡来劲了,在他耳边滔滔不绝地吹当年的情史。

黎承睿带着笑,目光却有点恍惚,他想起那个木讷美丽的男孩,在遇到他以前,黎承睿也不相信有一见钟情,也不相信有人能火烧火燎地令你焦灼令你思之欲狂,可遇见了,他才知道,原来这世上真的有人能令你神魂颠倒,能令你为他去赴汤蹈火而在所不惜。

那是他的男孩,黎承睿闭上眼想,让他心甘情愿去爱的男孩。

第16章

这两起恶性谋杀案因为作案手段极其残忍,凶手于公众场合弃尸有强烈的向公权示威倾向,继而引发了媒体关注,一时间香港各大报纸竞相报道,事态进一步扩大,惊动了警署高层。不出两日,杨锦荣便被叫去警务处喝咖啡,回来后他黑了脸把黎承睿叫去办公室训了半天,主要意思即是不管他用什么手段,都必须赶在媒体将警方渲染成办案无能,怠慢公职之前尽快破案,不然他跟黎承睿都没好果子吃。

但杨锦荣到底是看着黎承睿长大的长辈,放完狠话后便缓和了脸色,站起来语重心长地对他说:“但凡事都有两面,这两个案子如果办得漂漂亮亮,各方面都体体面面的话,它就给你个人履历添上光彩的一笔,你还年轻,怎么可以只停在督察这个级别上?”

黎承睿点点头,笑着说:“我懂的。”

“打起精神来,”杨锦荣用力拍拍他的后背,微笑说:“你可以的,给自己点信心!上头我替你顶着,可你自己要加把劲。”

“是!”黎承睿脚跟并立,大声回答。

杨锦荣满意地笑了笑,回头不经意说:“这次我去总部,撞见了席总督察。”

黎承睿心里一动,抬头问:“不是那个席一桦吧?”

“整个警务系统,除了他还有哪个席总督察?”杨锦荣淡淡一笑,“亏得人家还跟我问起你。”

黎承睿笑了,问:“真的?桦哥还好吗?我已经有好多年没跟他联络了。”

“意气风发,事业有成。”杨锦荣笑着说,“难得他还懂得敬老,见到我一口一个Uncle,也不枉我一直那么看重他。”

黎承睿点头说:“那是当然,桦哥为人向来不错。”

“可惜他跟你姐姐没缘分……”杨锦荣叹了口气,摇摇头说,“本来多好的一对。”

“好在现在男婚女嫁各得其所,”黎承睿微笑说,“我姐孩子都生了两个,这些当年事,早看淡了,想必桦哥现在也婚姻美满,家庭幸福。”

“应该是吧,”杨锦荣转眼瞥了他一下,想了想说,“你要跟人家阿桦学,四十出头就坐上总督察的位,男人嘛应当以事业为重,有了事业还怕娶不到老婆?总之姻缘的事,顺其自然就好,懂吗?”

“懂了。”黎承睿忙回了一句,“谢谢Uncle。”

杨锦荣点点头说:“你会调整好的,我相信你,好了,出去做事吧。”

“是。”黎承睿朝他行了个礼,转身走出办公室。

这天下午,重案组的多媒体会议室内,黎承睿把组员集合起来开案情分析会。大屏幕上两个案件的现场图片被一一比对,相同处一目了然:两名死者手腕都有勒痕,都死状惨烈。两人都从事体面工作,但死状却很不体面;陈子南生前怕狗,但他却是被大型犬活活咬死;吴博辉最重名声,可他却被人于死后在身上布满凌虐痕迹,随后弃尸医院。媒体报道有些直接就写“男医生疑遭性虐致死,赤身裸体抛尸医院”,无论真相如何,吴博辉已经名声大损,其家人也断断抬不起头来。

这两名死者他们生前有所交集,都曾在信义会做过义工,有证人提到两人曾因经济问题发生过纠纷,可清查两人账户,却无异常状况出现。

会议室的大屏幕上正播吴博辉上次在警局接受聆讯时的录影,突然会议室大门被人推开,周敏筠大声说:“报告黎sir,吴博辉的尸检报告出来了,死因是失血过多,但解剖后发现,他被人注入过麻醉剂。”

黎承睿扬起眉毛,问:“造成伤口的器具呢?”

“大多是常见的SM工具,而且都是生前伤,也即是死者在死前饱受了折磨。他的体内没有发现精液残留,直肠处严重的撕裂伤是由圆形物撑破的,但没有强行发生性行为的痕迹,”周敏筠翻着报告回答,“死者身上也没有奋力挣扎而造成的伤痕,鉴证科的结论是,麻醉剂先注入再施加刑罚。”

“这么说整个折磨过程中死者并不会太痛苦?奇怪,凶手为什么要对吴博辉仁慈?先把他麻醉了,然后再实施暴行。”阿Sam困惑地说。

“不,从体内残留量看,麻醉剂的量很少,只是局部麻醉,凶手控制得很好,他让吴博辉清醒地察觉自己被虐待却无能为力,”周敏筠皱眉说,“这相当变态和残忍。”

“看来我们又找到两起谋杀案的共同点,那就是被害人遇害时的意识都保持清醒。”黎承睿接过去说,“他们死亡的过程都很复杂,他们都死之前精神饱受痛苦,而且他们都双手被捆绑过。其中陈子南我们已经能断定是被捆在类似十字架上的东西,他们死亡的方式都是死者最恐惧最不愿经历的方式,他们都由具备医学技能的人杀死。假设杀吴博辉跟杀陈子南的是同一个人或同一伙人,那么他手腕处的伤痕就得到合理解释。”

“当然,我这个假设还没有得到直接证据的支持,未必是成立的,但它至少提醒我们,这两人背后的交集和利益纠纷可能隐藏着谋杀案的动机。”黎承睿扫了一眼在座的同僚说,“此外,关于吴博辉案的凶手将一具体重超过一百四十磅的尸体在众目睽睽之下搬上医院天台,我之前跟品叔推测是将死者伪装成病患,用轮椅或推床推上去。但这有个问题,死者被发现时赤身裸体,他不可能这样被弄上楼。”

“而且我查过当天医院所有通往天台的监控录影,都没有发现可疑的医护人员。”黄品锡揉揉太阳穴,疲倦地打了呵欠说,“看足一天一夜啊兄弟们,夭寿咯,这可不是看苍井空女神。”

大家发出低笑声,黎承睿瞪了他一眼,忍住笑板着脸说:“安静,所以我推翻自己的推测,而且品叔发现了些有趣的东西。”

“是的,”黄品锡站起来说,“这家医院用的垃圾桶很大,完全装得下一个成年人,清洁工每晚固定九点收垃圾,而吴博辉的尸体被发现时间是晚上九点二十左右。”

他拿起幻灯机的遥控按了下,屏幕上出现一个带着口罩帽子,穿着医院工作人员服装的男清洁工推着平板车,上面放着一个巨大的白色塑料垃圾桶,黄品锡说:“这个混蛋出现在九点八分左右。一般来说,收垃圾是先从顶楼收起,一层层往下,但大家请看这里,他是手腕用力在推这辆车,证明他推的东西很重,但这是一楼拍到的录像,这个人要么是新手,要么垃圾桶里原本就装了重货。”

“我查过了,威尔士亲王医院近期没有招聘新的保洁员或护工,大家看清楚这个混蛋。”黄品锡放大这张图像,屏幕中的男子尽管面目看不清,却能看出身材适中,不胖不瘦,走路背部挺直,镇静自若。

“综合以上判断,我们要找的嫌疑人年纪介于二十到四十之间,男性,受过高等教育,熟悉医院操作,注射麻醉剂手法熟稔,怀疑本人就有从医资格,性格偏执,有暴力倾向,或者本人就有前科,”黎承睿简要地说,“现在兵分两路,一路查吴博辉与陈子南之间互相交集的社交圈,一路查威尔士亲王医院的医护人员,特别是吴博辉生前所在科室的同事,找到动机,锁定嫌疑人,争取早日破案。”

众人纷纷起立道:“是。”

黎承睿解散了会议,走出会议室,一边走回自己办公室一边拿出手机,发现有一个未接来电,打开一看,居然是林翊的号码。黎承睿心里咯噔一下,他再看看时间,是林翊该在学校上课的钟点。黎承睿有种不祥的预感,他知道这孩子木讷又刻苦认真,因为脑子不好用,反而对学习和知识有种天真的执着和简单的崇拜。他亲眼目睹过林翊呆呆看着成绩单,用赞叹而不可思议的口吻说:“有同学可以这个考满分哦,好厉害。”

那一刻,黎承睿督察恨不得自己成为那个考满分的小子。

林翊永远都只会认为自己笨,从来不会质疑老师教得不好,他也永远只会羡慕别人聪明,从来不会奢望自己有一天能跟别人一样聪明。他把上学这点事看得比什么都重,认真记笔记,老实琢磨老师说的那些话,虽然他老也没弄懂。

他这种时候打电话给黎承睿,那只能意味着他遇到严重的事,这件事他还解决不了,只能求助于黎承睿。

黎承睿忙按了回拨健,响了好一会却没人接,黎承睿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他脑子里立即想起各种最坏的可能性,他经手的都是重案,最轻当事人也昏迷不醒重伤倒地,越想越心惊胆战,他一边疯狂地拨林翊的号码,一边拿起车钥匙配好武器就往外赶。

响了好几次后,电话终于被接通,电话里却传来一个中年妇女的声音:“喂。”

黎承睿顿了顿,说:“我是黎承睿,请问机主林翊……”

“哦哦,黎sir啊,不好意思给你打电话,我是翊仔的妈咪,打扰到你工作真对不起。”林师奶声音中有难掩的疲倦。

黎承睿立即打断她说:“没关系的林太太,翊仔怎么啦,有话不怕直接讲。”

“我,我们翊仔住院了,他想见你,我说了不要给你添麻烦,但这孩子不听……”

“住院?”黎承睿一下提高声音,“他发病了?什么时候的事?”

“哮喘,前天的事了,他一直有这个病,这次发作不是很严重,住两天医院稳定下情况就可以回家,他一直很乖,但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一直说想见你,我只好冒昧给你打电话,唉,不知道你方不方便下班过来一趟,不会耽误你很多时间……”

“哪个医院?”黎承睿打断她,“我现在过来。”

第17章

黎承睿到了林翊病房的时候正好是下午一点多两点,周围一片寂静,病人大多在午睡。

他跟林翊的母亲在病房外见了一面。林师奶对他这么抽空赶来一方面很惊诧,另一方面也很感谢,她还要赶地铁去上下午的班,跟黎承睿匆忙寒暄了几句后拿起包就走了。她在私人工厂做文员,做了十几年,就算东家再有人情味,也断不会养一个老请假的员工。

她迅速地将林翊托付给黎承睿,带着歉意说:“翊仔现在睡着了,半个钟后会醒,他睡不久的,要是黎sir有时间,麻烦你在他醒后陪他说说话。”

“好的。”黎承睿微笑应答,“放心吧林太太,我当翊仔是我小兄弟那样看待,我会照顾他的。”

林师奶带着狐疑仔细端详他,黎承睿面带微笑,从容自若任她打量,他知道林翊的母亲是这座城市标准的市井女人,她们要强又脾性刚毅,对孩子从来不可能和风细雨,只会呼来喝去,一点小事都可以念半天。可偏偏也是这样的母亲,在外人面前对自己孩子会毋庸置疑地袒护,能为孩子豁得出去。

也许是黎督察天生的亲和力和身上带有执法人员的凛然正气,林师奶终于放松了眼底的警惕,叹了口气,低声说:“黎sir,我们家翊仔,怎么说,他不是跟别的孩子不一样,从小他就这样。我本身没读过什么书,又整日忙着生计,没什么工夫看管他,实话讲现如今我真不是很清楚他在想什么。是,他是很乖,内向,安静,一个人可以坐着过一天,可我有时候真是宁可他跟别人家的孩子那样调皮捣蛋,起码也算有点朝气啊。”

黎承睿听出她语气中浓浓的担忧,不觉放缓了口气安慰她:“林太太别太担心,翊仔这样的身体,人文静点也好,你起码不用担惊受怕他在外面怎么样。”

“也是,”林师奶笑了,对他带了恳求说,“黎sir,我看你是正派人,也难得我们家翊仔跟你亲近,可不可以拜托你平时替我多点照看他,你也知道他那个死鬼老豆一早就不在,家里没个男人,我很担心我一个妇道人家没法教好他的。”

“你放心,我很喜欢翊仔,”黎承睿顿了顿,认真地说,“我会把他当自己亲弟弟来疼爱。”

“那真是谢天谢地了,”林师奶笑眯了眼,“我可算是放心,那就不跟你客气,我赶时间去上班,先走。”

“好,慢走。”黎承睿笑着说。

“黎sir,”林师奶转头低声对他说,“翊仔有什么事从来不肯告诉我这个当妈的,可他现在想见你,没准他愿意跟你说点心里话,如果那样的话,你替我开导开导他,好吗?”

黎承睿一愣,随即点头说:“好。”

“哎,这个懵仔,麻烦你了啊黎sir。”林师奶摇头叹了口气,跟黎承睿告了别,转身匆忙离开。

黎承睿蹑手蹑脚走进病房,这是一间公用病房,以林翊的家境,也只能来公家医院排队候诊。他呆的病房还算宽敞整洁,黎承睿飞快一扫,发现虽有两个老年病患,但此刻都安然入睡,床边也没绕着子孙亲友嘈杂不堪,且这里不同的床位之间有蓝色塑料布稍做阻隔。

林翊在里面靠窗那个床位,此刻偏着头闭着眼入睡着,看起来安静得像已经沉寂了上千年一幅画,有超越时空符合古往今来人类审美标准的核心特质。阳光透过窗帘微微给他全身打上一层光晕,他在明暗的光影中凸显轮廓,那线条具有惊心动魄的精致柔和,似乎往他身上凝视得久了,你会屏息沉重,会有不堪负担的某种空茫的悲伤油然而生;似乎黎承睿目之所及的少年,来自无法揣测的过去,或者他将走向无法预知的未来,时间沉寂,岁月无声,凡人能领会到这种难以言喻的美感却无能为力。

为什么有这么好看的少年?黎承睿想,好看到他根本把握不了,好看到他只能守护,无法占为己有,哪怕内心的欲望焦灼到几乎要烧毁一切的地步,他还是什么也不能做,也做不了。

黎承睿深深吸了口气,轻轻走近林翊,他在少年的床头坐下,只是看着他,一声不响。这一刻他感觉时间变成海洋,暖暖地包围住自己,深沉而凝重。

林翊睡得很浅,不一会就微微皱眉,然后,像目睹一个奇迹,目睹五月花瓣如何绽开,目睹雨后彩虹如何形成一样,黎承睿目睹他长长的睫毛动了动,随后,林翊睁开眼。

那双清澈带着水汽的黑眼睛一下看向他,再然后,林翊朝他微微笑了,好像笃定睡醒一定会见到他一样,那个少年冲他露出原该如此的微笑。

这一瞬间黎承睿觉得眼眶都在发涩,他知道自己疯了,只是因为少年冲他微笑,他就觉得感慨得不得了,他从来不是一个感性的人,但这个世界上却有这么一个少年,他令黎承睿觉得等待他花了比一辈子还长的时间,只是四目相对,却宛若劫后余生。

“睿哥。”林翊温温软软地喊他。

“嗨,醒了?”黎承睿抬起头看看天,然后再把视线投到少年脸上,微笑问,“我在这呢。你觉得怎么样?”

“我病了。”林翊费劲地向他解释,“不过,我现在没事了。”

“你呀,不要让人这么担心好不好?”黎承睿叹了口气,握起少年放在被褥上细白的手,千言万语,却忽然觉得说不下去。

林翊有些不安,看着他的眼睛,笨拙地说:“生病,没办法的。”

“我知道,我没怪你。”

“嗯,”林翊点点头,垂下眼睑,睫毛颤动,似乎想说什么,却终究没说。

“快点好起来,”黎承睿看着他,柔声说,“以后发生这种事,第一时间告诉我,知不知道?”

“可是会吓到你,”林翊小声说,“身体好的人,会讨厌身体差的。”

“我不会。”黎承睿听出他的话外之意,这个孩子反应迟钝,但并不是不敏感,他心疼地摩挲少年的手,说“真正关心你的人,不会因为你的身体状况跟人不一样而嫌弃你,反而会因为你沉默而感到不被你信任,懂吗?”

“不是很懂,”林翊摇摇头,诚实地问,“可你又不是医生,并不能帮到我,为什么还要第一时间跟你讲?”

黎承睿微微笑了,摇头说:“不是这么理解的,你生病的时候,有没有人在你身边关心你,你需不需要有人陪着,这对你对别人,都有意义。”

林翊沉默了,他的眼眸沉静清澈,宛若倒影着蓝天白云的一汪清泉,他似乎在思考黎承睿说的话,可又似乎思绪已经飘到不知名的远方。黎承睿被他看着,那种这明明是个孩子,可为什么却有老人眼神的想法又冒了出来,他摇摇头,轻咳了一声问:“我说得不对吗?你让妈咪给我打电话,难道不是想见我?”

“嗯,”林翊诚实地点头,“我不想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