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分寸,”黎承睿勉强微笑了下,“谢谢。”

黄品锡不再多话,他再拍拍黎承睿的肩膀,转身快步走了出去。

黎承睿等他们走了一会,却迅速起床,拔掉针剂,自己将挂着的夹克衫罩在病服外,摸出藏着的枪收好,换上帆布鞋,弯腰的时候碰到伤处,疼得龇牙咧嘴了一下,但他此时顾不上这些。他站起来,蹑手蹑脚走出病房。黎督察有高明的反侦察能力,这使得他轻而易举避开医护人员的注意溜出住院大楼,再穿过医院长廊,走出大厅,很快就出了医院。

他置身本港狭隘而繁忙的马路边,深吸了一口气,招手叫了一辆的士。

坐上去后,黎承睿报上林翊家的地址,他打算先赶到那,看看林太太,无论如何,此刻林太太的心焦程度不亚于他,林翊最爱他的妈妈,黎承睿不能在这时候放着她不管。

车子行驶得很快,黎承睿十五分钟不到就再度来到林翊楼下,他一边给林太太打电话让她开了门,一边飞快进电梯,按了楼层上去。

站在门口的时候,他首次注意到林翊家的铁门,款式很老旧,后面的木门贴着大红的财神图,上面的透明胶贴得无比平整,连一丝皱折都没有,这肯定是林翊做的,黎承睿想象着那个少年惦着脚尖一丝不苟贴门神画的模样,忽然觉得眼眶开始发涩。

他不能承受那样的失去。黎承睿再一次于心底确认这一点,这个可能性想都没法想,只要稍微想起,他就疼得仿佛有人拿锯子在心脏位置仿佛拉锯一般。

门很快被打开,林师奶红肿着眼睛,见到他犹如看到主心骨,焦急地问:“怎样?黎sir,有消息吗?”

黎承睿摇摇头,不得不用和缓的口气说:“暂时还没有,别着急,我已经让重案组的同事帮忙调查,很快就会有结果。”

他天生给人的信赖感此时起了作用,林太太的情绪稍微安静了,她侧身让黎承睿进门,还有精神想起给他倒水,说两句真情实感的感谢话。

“不用跟我说这些,当务之急是找到翊仔。”黎承睿说,“林太太,你坐下来,好好回答我几个问题。”

“好。”林太太配合地坐下。

黎承睿深吸了一口气,问:“林太太,翊仔的交友状况如何,他会不会瞒着你在外面……”

林太太想也不想,立即摇头说:“不会,我的翊仔一直都那么乖,你也知道的,他会买菜,会帮我做家事,他虽然不喜欢说话,人也不聪明,可一直安分守己,连跟同学家打机玩球都少有,更别说打架泡马子喝咳嗽水这些,他真的很乖仔,街坊们个个都说我儿子乖的,你不信问问去,黎sir,你不该这么想他的,他那么喜欢你,当你是他大哥那么崇拜,你不要这么说他,他知道会伤心。”

黎承睿忙说:“我知道他很好,这只是例牌问题,你不要介意。”

林太太眼中又涌上眼泪,哽噎着说:“说来说去都是我不好,让林翊从小就跟着我吃了那么多苦,穿也没别人好,吃也没别人好,身体还不如别人,我又忙,他小小年纪就知道自己去医院排队拿筹看医生。真的,我对他不住,我不是好妈咪,我总是想趁着现在还能做得动多做点,等日后翊仔大了,读书做事,成家立业,样样都要花钱。我就是想给他好点的生活,这么多年没陪他,等我意识到,儿子都这么大了,也不知道对他说什么了……”

黎承睿没说话,他站起来给林太太倒了水递过去,抬头四下打量这套简陋狭隘的蜗居,这是林翊成长的地方,也不知道有多少日日夜夜,少年一个人安静坐在某个角落里,等着母亲回来。

他一定很孤独。

“他最近这段时间有什么异常吗?”黎承睿问,“有没有跟人发生过争执?”

林太太想了想说:“其实,我倒觉得他这段时间比以前开朗多了,大概是认识了你的缘故,他有跟我说,黎sir你很照顾他,教他很多道理,还很有耐性跟他交流。因为这样,我心里一直很感谢你。至于跟人吵架打架这种,我们家翊仔不会的。”

黎承睿禁不住心里泛上一种酸楚,他哑声问:“他平时有要好的同学吗?”

林太太摇头说:“没见过有,以前,唉算了,这些都过去了。”

“以前怎么啦?”

林太太擦了擦眼角说:“其实刚刚读中学时我们家翊仔也有朋友的,有一个高高瘦瘦的男孩经常来找他,有礼貌,爱笑好动,我很放心他跟翊仔玩。他们很好感情的,一起上学,一起做功课……”

“一起学钢琴?”

“啊,翊仔有跟你说啊?”林太太点头说,“是啊,那个孩子拉他一块学什么钢琴,我们这样的家境学那种东西有什么用?可他们很喜欢,翊仔从来没这么喜欢过一样东西,我怎么忍心反对?没钱也只好咬牙跟他舅父借,给他买钢琴,让他去上钢琴课,那段时间翊仔整个人都很高兴,我看着也开心。可惜……”

“那个男孩自杀了。”黎承睿替她说下去,“这件事对翊仔打击很大吧?”

林太太叹了口气说:“他就算不出声讲,我也知道一定心里很痛,那个男孩过身后,翊仔让我把钢琴卖掉,从那时起,他就越来越自闭了。”

黎承睿问:“那个男孩叫什么?你还记得吗?”

林太太侧头想了很久,才不确定地说:“翊仔平时叫开他是叫阿凌,全名我不知道,但我记得,他的英文名好像叫什么阿Joe。”

“阿Joe?”黎承睿默默念了一遍,下意识地问:“Joe?J开头?”

林太太茫然说:“我不知道啊,我英文不好,这也是当时听人叫他我才记得的。啊,你要问他的事,最好就问楼下的曾医生,他跟曾医生是姨表兄弟。”

黎承睿心跳加速,失声问:“曾医生,是曾杰中吗?”

“是啊,”林太太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整栋楼就一位曾医生,大名曾杰中。他很好人的,阿凌介绍他跟我们认识后,他就一直跟我们有来往了,后来阿凌出了事,翊仔整个人很消沉,我怕他有事,就想给他换个环境,也是曾医生帮我们递申请,我们俩母子才能到这边住。”

黎承睿点点头,压抑住心里的激动,站起来冷静地说:“谢谢你林太太,我现在有点事要跟我那帮伙计说,借一下翊仔的房间打电话,你不介意吧?”

“不,不会。”林太太忙站起来,走过去帮他打开了林翊的房间门。

黎承睿进去后关了门,立即拨通黄品锡的电话,简要问:“阿品,我刚刚得知,曾杰中有一个表弟两年前自杀,这个少年英文名叫Joe,我怀疑他就是郑明修密室中缺的那个J打头的视频主角。”

“什么!?”黄品锡在那边惊叹了,“这么一来,曾杰中是凶手的可能性就大大提高。”

“是的,而且也很合理,我们现在要证明的,就是第一,曾杰中的表弟Joe的死与郑明修那些人渣有关系;第二,曾杰中就是我们要找的嫌疑人。”

“可是林翊的失踪……”

黎承睿握紧手机,冷声道:“一定跟他有关,你带多几个弟兄立即以他有绑架嫌疑申请搜查令,马上赶来他的寓所这搜查,里头要有证据立即逮捕他。”

“是!”黄品锡忽然问,“你现在在哪?”

“我先去抓这个王八蛋,你们赶紧过来支援。”黎承睿说,“我有枪,放心。”

“你等一下……”

“阿品,翊仔对我来说很重要。”黎承睿说,“我不能让他在有危险的地方多呆一分钟,我希望你能理解。”

“你给我小心点!”黄品锡骂了一句后挂断了电话。

黎承睿转身拉开门要走出,这时他眼角余光突然瞥见林翊书柜上有一层,书籍边扣着一个小实木相框。黎承睿走过去,伸手拿了,转过来一看,相框里放着一张好几年前的照片。两个十三四岁的少年,穿着一样的蓝色T恤并排蹲着。一个长得精美绝伦,可看着镜头表情却很茫然,甚至透着点困惑,似乎无法理解为何要有照相这种事,正是他心爱的少年林翊;另一个也长得不错,清秀俊朗,眉眼弯弯,一看就能令人心生好感的相貌。他看着比林翊要结实,一手搭在他肩膀上,另一只手似乎指着镜头,笑哈哈地不知道乐什么,黎承睿知道,这就是那位过世的阿凌了。

照片上,两个少年都无忧无虑,他们还没长大,也似乎无法预见等待在他们面前的是怎样的际遇和未来。

已然猜测到他们接下来会面对的龌龊,黎承睿心里涌起一阵难过,他想,人们在看到这么年轻英俊的少年通常只会想到美好和阳光,想到他们会前途无量,鹏程万里,或者预见他们会幸福安康,喜乐无限,人生中可以品尝的所有美事都在前头等着他们,可这两个,一个来不及知晓就夭折;另一个,却即便知晓,终其一生却也有挥之不去的阴霾和不安全感。

黎承睿猛地一下凑近照片,他认出了少年们背后的草地树木,这当是在某处校园内拍的生活照,在陈子南的调教室找出的照片中,缺了头部的少年,背景也是一样的草地树木。

第68章

曾杰中所住的楼层跟林翊家相差两层,很快便能走到。黎承睿握着枪深吸了一口气,这才示意拿钥匙的大厦管理员开门。

就在门打开的瞬间,黎承睿抢先一步,让管理员藏到自己身后,慢慢推开门。

屋内一片寂静,房间内光线昏暗,屋外的阳光透过厚窗帘的间隙悄悄探进来,令这套公寓的格局悄悄呈现。

很普通的两室一厅,甚至比林翊家还显得窄小,一目了然,厨房厕所门洞大开,可以看见里面没人。

那名管理员正要说什么,黎承睿回头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端着枪慢慢逼近卧房。

房门关着,黎承睿用手一扭,木门边打开,里面一如客厅那般紧紧拉着窗帘,黑暗中,只能看到简单的床柜,简洁得好像没人住一般。

黎承睿确定无人后立即退出,他蹑手蹑脚逼近另一间房,那里同样关着门,但如果有人在里面,无疑他便藏在那。

黎承睿深吸了一口气,猛地抬脚一下踹开门,砰的一声中,门板应声被踹开,并无人冲出。

黎承睿闪身进去,一见之下,却有些发愣。

这间小屋子里空无一物,但却在墙上挂了一个木制的大十字架,十字架下有摆着一张小桌子,上有一本厚厚的经书,经书下放着矮矮一张跪登,四周的窗户都被封死,但却在对面墙顶部开了一个天窗,一束日光透过天窗射入屋内,四壁徒然,圣洁而肃穆。

这是一间修士的读经房,黎承睿甚至可以判断出,这是一间类似于天主教加尔都西教派的苦行僧静修房,类似的房间他当年在欧洲旅行的时候曾经参观过,可问题在于,为什么一间苦修士的房间会出现在21世纪的香港?

曾杰中到底是个什么人?

黎承睿正要收起枪四下查看,突然间听见身后的大厦管理员惊呼一声,他迅速转身拿枪对准,却发现什么也没有,那名管理员尴尬地笑了笑,指着角落里一团东西说:“对不起啊,黎sir你看看,那个是什么?”

黎承睿对这个满脸好奇又带了恐惧的管理员感到有些无奈,他收起枪,走过去拿出手套戴上,把角落里那团绳索一样东西拿起,这才发现,那居然是一条软鞭。

不是庄翌晨在洪门里立规矩耍威风用的中式鞭子,严格来说,这是一条自制的,用粗麻绳搓成的长鞭,之所以能判断是鞭子而不是其他的东西,是因为它的一端紧紧缠缚在一个木制手柄上,手柄光滑,可见经常使用。

这是用在谁身上的鞭子?

如果是用在林翊身上?

黎承睿心里一抽紧,他正要给黄品锡打电话,却听见门外一阵动静,有人大喊“警察”,然后好几个人同时冲了进来。

黎承睿忙看过去,来的正是自己重案组的同事,黄品锡和阿Sam首当其冲,见他没事,都松了口气,将枪支纷纷收起。大厦管理员大概是第一次见到这种真人版警匪片,表情呆滞,黎承睿看了好笑,对阿Sam使了下眼色,阿Sam立即过去,将他拉离现场,带到一边问询。

余下的几个探员与黎承睿一样,乍然目睹这么整洁肃穆的房间都有些愣住,黄品锡先回过神来,问:“没线索?”

“还没开始找,你马上带弟兄们四下看看。卧室、餐厅、厨房都不要放过,”黎承睿黑了脸说,“给我把这间屋整个起底,我倒要看看,曾杰中医生人前人后到底戴了几层面具!”

重案组的同事立即开始做事,他们都是老手,检查这么一套小公寓不在话下。黄品锡有些担忧黎承睿,上前递给他一支烟说:“抽两口。”

黎承睿点点头,接过烟,手都在微微发抖,黄品锡见惯了他沉着冷静的模样,看到他这样,不由得忧心更甚,他凑过去,掏出打火机为黎承睿点上烟,黎承睿深深吸了一口,再吐出,哑声说:“别像要沟女似的盯着我,我对你没兴趣的。”

黄品锡噗嗤一笑,佯装娇羞说:“你别过来,我老婆不会放过你的。”

他这么卖力耍宝,黎承睿不得不扯着嘴角笑了笑,又吸了一口烟说:“我没事。”

黄品锡点头,收敛了不正经说:“林翊的名字没有出现在医院记录上,也没有出现在交通事故伤亡名单上,也许这算是个好消息?”

黎承睿闭上眼,哑声说:“可我宁愿他现在在医院,也好过这样吊着不知是不是落在凶手那里。”

黄品锡沉默了一下,拍拍他的肩膀,坚定地说:“如果是那样,曾杰中死定了,因为我们一定会把林翊找出来,救出来,并把他绳之以法,送进监牢吃大餐。”

黎承睿抬眼看他,平生第一次现出脆弱,他喃喃低声问:“真的吗?可万一……”

“没有万一,阿睿,你不要关心则乱,翊仔现在需要你保持正常水准,甚至要超常发挥,这样他才能平安回来。”黄品锡有力地说,“我这么说可不是吹水,也不是开空头支票,我根据的是以往我们一起完成的案例。你忘了吗?我们曾经把二十几条人命从金铺抢劫犯手里救出来,我们也曾经不眠不休七十二小时,侦破佣人绑架雇主小孩案。”

黄品锡停顿了下,接着说:“没有一个人死,我们以前没有让人死,以后也不会有,至少这一次不会!”

黎承睿看着他,闭了闭眼,然后睁开,目光清明,郑重地点了点头。

黄品锡赞许地笑了笑,说:“我来之前让阿良帮个忙,请他从另外的数据库检索曾杰中的信息,你猜怎么着?”

黎承睿忙问:“有什么发现?”

“阿良在一份旧报纸那发现了曾杰中小时候参加过天籁童声团,那个团的成员无一例外都来自信仰天主教的家庭,他顺藤摸瓜查过去,发现曾杰中的父母不仅信教,他们还加入本港一个叫什么圣约翰互助兄弟会的组织,很巧的是,郑明修的父母也是其中的成员。”

黎承睿眼睛一亮,问:“难道说,曾杰中其实与郑明修是认识的?”

黄品锡说:“不知道,但我想,凡是这些教会组织都一定有不少活动,那么作为成员间的子女,认识也不出奇。”

黎承睿点点头,忽然想到一个可能性,抬头问:“如果不仅曾杰中与郑明修事先认识,通过曾杰中一家,郑明修还认识了自杀那个少年阿凌呢?”

黄品锡吃了一惊。

黎承睿脑子此刻已经恢复清醒,他飞快地接下去说:“更进一步假设,如果因为这样,而导致少年Joe被郑明修那种人渣挑中并施虐呢?”

黄品锡神情凝重说:“这个我们还没来得及获悉,不过你放心,我已经安排阿敏带人去查曾杰中自杀的这位表弟相关的信息,现在就等她的调查结果。但假设我们猜测的都是对的,即郑明修伙同陈子南强暴虐待了曾杰中的表弟,使其不堪受辱而自杀,这样的结果,追溯根源要是出在曾杰中一家身上的话,我想,曾杰中不会原谅自己的。”

黎承睿心里一动,快步拿起装入证物袋的那条软鞭,说:“阿品,你看。”

“这个是,鞭子?”

“对,”黎承睿说,“中世纪的苦修士为了洗涤灵魂,会用鞭打自己的方式。”

黄品锡皱眉问:“你是说曾杰中把这鞭子用到自己身上以示忏悔?这个好查,送鉴证科那边拿鲁米诺试剂一验便知。”

“不,我的意思是,曾杰中很恨害死阿凌的那几个人,但他更恨自己。”黎承睿淡淡地说,“恨到不得不通过鞭打惩戒来减轻内心的痛苦。”

他边说边从口袋里拿出从林翊房间里顺出来的合影递给黄品锡说:“林翊旁边那个少年就是阿凌了,你看看,有没有可能是那段你看不清脸的视频主角?”

黄品锡接过,仔细辨认了一下,摇头说:“我不能判断,毕竟照片里的人穿着衣服,可视频上的,是光着……”

他似乎不忍回想,可不到一会,他忽然咦了一声,黎承睿忙问:“怎样?”

“这条腰带。”黄品锡指着照片上阿凌衬衫里露出的编织软腰带,喊说,“在视频里出现过,它……”

黎承睿皱眉问:“怎样?”

黄品锡顿了顿,竭力不带情绪,硬邦邦地说:“它被用来抽打那个少年,金属头朝下,一抽一条血痕。”

黎承睿骤然说不出话来,看那段视频是黄品锡的工作,他到现在才明白,为何提及郑明修案,黄品锡这样的老警察居然会说出他们该死这样的话。

光线从天窗照进,高悬于头顶的十字架庄严而神圣,它似乎在昭示着高于法律的惩戒标准,它似乎在以一种感召的力量告诉世人善恶的报应。

可林翊在哪?这整件事,不管是报复也好,匡扶秩序也好,又关林翊什么事?他才是最无辜的,他胆小而单纯,笨拙而无害,为什么要把他拖下水?

黎承睿盯着十字架,一字一句说:“曾杰中把翊仔抓去,他跟郑明修又有何区别?我不管他出于什么目的绑架翊仔,我只知道,他一定跑不掉!”

第69章

就如解开古老的九连环游戏中最重要的一环,许多原本被重案组忽略的线索,一一呈现出来。

这个关键性一环,对黎承睿来说,就是阿凌之死。

阿凌全名季云凌,英文名Joe,家境一般,因为从小跟随父母住在加拿大,中文因而一塌糊涂,除了会说广东话,中国字都认不太全。他的祖父母秉承老观念,坚持儿孙不能做披着中国人皮的鬼佬,强势介入他的教育,阿凌的父母无法,只得同意他回港完成中学教育。因为程度不同,所以尽管阿凌比林翊大一岁半,但他却跟林翊就读同一个班级。

这个死时只有十六岁的少年并未来得及在港岛警署的档案记录中留下痕迹,但据周敏筠调查到的消息,少年阿Joe是个非常开朗热情的人,他活泼好动,擅长搞怪活跃气氛,有他在的地方总是会热闹点,欢乐点。这样的孩子,长相不差,体育也不错,头脑又灵活,说话又幽默,难得的是,他还具备显而易见的缺点——他中文底子差,国文一项几乎成了他的命脉。聪明得恰到好处,调皮却又不令人厌烦,名为阿凌的少年,让几乎每一个教过他的教师都会忍不住心存偏爱,也让几乎每一个同学都喜欢与之交往。

可是这么多的同学,他最喜欢缠着古怪而孤僻的林翊,两个性格迥异的少年以某种旁人无法洞悉的方式相处着,还相处得很愉快。

谁也没想到,就是这么一个讨人喜欢的少年,在十六岁生日没过几天就自杀了。他爬到几十层高的楼顶纵身一跃,轻轻松松结束了他的人生。

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想不开,在他过世后,他的父母在收拾遗物时发现一封他留给林翊的信。为了找到更多的线索,他的父母在没告知林翊的情况下拆了那封信,发现阿Joe小小年纪,却已经写了满纸的“绝望”,“活着看不到明天”这样的话。

他其实早已有很深的厌世情绪。

那封信最后还是交给林翊,据当时一起去灵堂吊唁的同学回忆,林翊当众拆开信,看了看,然后抢上几步将信投入烧纸钱的锡桶内,纸灰纷飞中,林翊的脸惨白得像有谁往上刷了一层墙灰水。

从此以后,阿凌消失了,林翊缩回自己的套子里,变得更加自闭和木讷。时间一久,渐渐地,当年的同学老师也都会忘记曾经有那么阳光的一个少年存在过,忘记了,他在课堂上张冠李戴乱用成语曾引起过哄堂大笑,他为了引起某位漂亮女生的注意,曾偷偷往人家饭盒里塞了一只青蛙。

在曾杰中的家里,找不到任何与阿凌有关的东西。就如他所表现的那样,他仿佛从来不认得有个少年叫阿凌。

黎承睿回想这一系列的事件,发现他们一直以来从未想过将阿凌破案关键去考虑,就是因为从表面上看,阿凌跟这几起精心策划的谋杀毫无关联。

他们一直都知道郑明修与陈子南必然伤害过某个少年,可是在案发现场的调查中,却从没确定过这个少年是谁。

而阿凌这个名字,反而在林翊嘴里听到得最多。也许笨拙的林翊在以自己的方式暗示给黎承睿听,他知道这两者之间的关联,可黎承睿办案向来看证据,他没有想过自己的小恋人能给他们提供任何帮助,或者说,他从没想过,林翊会知道系列谋杀案的任何内情。

这是他的疏忽,因为这样,他让林翊陷入险境,到现在都无法脱身。

黎承睿懊悔得简直想给自己俩耳光。

在接下来一天内,黎承睿带着弟兄们展开搜捕,把曾杰中常去的,现在可能会去的地方全查了一遍,却毫无他的踪影。曾杰中所在的诊所说他从前天起就已经休假,而出境记录中也没有曾杰中的记录,亲朋好友之间的寻访也未见踪迹,曾杰中就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

他不见了。

但一个人是不可能完全不见的,在这么一个大城市里,人就如蜘蛛,爬到哪,都有细微的蛛网可循。

到傍晚时分,周敏筠带来另外一个消息,她拿着曾杰中的照片往程秀珠案的线索调查时发现,有程秀珠的反应,确实见过曾杰中在程秀珠生前出入过她所在的住宅楼。

“程秀珠平时不与任何邻居街坊来往,她的朋友只知道她有了关系密切的男友,但大家都没见过这个人。而这个男人又生性谨慎狡猾,从不与程秀珠公开出现于任何场合,每次出入她的寓所都选尽量避开众人的时候。我们没办法知道这个男人高矮胖瘦,也无法画出他的肖像供人辨认。但这次我试着拿曾杰中的照片问人,却有两名同楼的师奶说,见过这个人,但他每次都穿得像个修水喉的工人,头上还会带太阳帽。这也解释了为什么他出入大厦多次,却没人注意他。谁会去留意一个水喉佬?”

黎承睿点点头,问:“这两人为什么会注意到他?”

“据说是曾杰中帮她们按电梯。这两个师奶才发现,原来这个水喉佬很靓仔,跟着就多看了他两眼。”周敏筠摇头说,“你知道家庭妇女有时候无聊起来,对异性相貌是很留心的。”

黄品锡在一旁说:“这就是了,郑明修案时有证人见过一名饭店送餐员、吴博辉案时我们在监控录像上见到一名清洁工,程秀珠案有人见到一名水喉佬,陈子南案虽然没发现有目击证人,但如果追查,没准也会发现一名修冷气工人或别的职业,现在我们可以断定,这都是曾杰中了,申请逮捕吧。”

黎承睿勉强笑了下,对周敏筠说:“阿敏,麻烦你了。”

周敏筠立正道:“是。”

等她跑出去后,黄品锡安慰黎承睿说:“逮捕令下来,我们再抓不到他,就可以申请通缉,这样的话,哪怕他跑到国外也不怕。”

黎承睿摇头说:“可是他跑之前,翊仔就麻烦了。”

黄品锡沉默了一会问:“阿睿,你别介意啊,我现在怀疑的是曾杰中对林翊,是一种什么感情?你觉得他有同性恋或占有欲的成分在里面吗?”

黎承睿皱眉说:“我也不只一次这么想过,曾杰中对林翊应该是没有敌意,甚至算得上好,因为这样,曾杰中第一次见到我时便对我很排斥,虽然他竭力压抑,但我能感觉得到。我当时就想,也许他对林翊,跟我对林翊的感情是一样的。”

黄品锡撇撇嘴,低声说:“真是不明白你们的感情,好吧,我不明白不要紧,要紧的是,如果林翊在他手上,凭着这种好感,恐怕短时间内是没危险,但时间一长就难说。你也知道有些变态把人切割成几块也是为了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