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属下已经按陛下的意思做了。”那影卫继续开,一脸木然:“将那神棍断了一只手臂,小小教训了一番,权当惩戒。”

啊!?

蓦嫣这下傻眼了。

“如今乃是多事之秋,未免夜长梦多,还是小心为妙。”萧胤神情平静,只在眼眸深处,闪过一丝奇异的光芒,就连那原本应是狠辣的言语,也被他说得云淡风轻:“朕素来笃信斩草除根,方能成其大事,既然那神棍没什么可疑,那么,姑且就饶了她的小命吧。”

“就算那神棍神吹鬼侃骗骗钱,也算不上是什么十恶不赦。”“蓦嫣的笑容越发勉强僵硬,如同嘴角抽搐一般,看上去很有几分滑稽:“你让影卫去讨回镯子也就罢了,没必要折断人家的手臂这么狠吧?!”

“她方才碰了你的手。”摒退影卫之后,萧胤蹲下身子,与坐在轮椅上的蓦嫣平视。他伸出手,将她略乱的发丝撩到耳后,长指四处游走,最后逗留在她有些颤抖的嘴唇上,反复摩挲,虽然态度亲昵,可是,眼里却并没有热情对待的火焰:“朕的东西,是她有资格随便动的么?”

朕的东西?

蓦嫣彻底失语了。

原来,她在狸猫心里,连个人都算不上,只不过是一件东西。

照狸猫这独占欲极强的逻辑来看,那曲半仙不过是在看相时碰了一下她的手,就如此歹命地受到断一只手臂的惩罚,那么——

她敢笃定,曾经当着狸猫的面抱过她的叶楚甚,以后,绝不会有什么太乐观的下场。

攻心为上

第二天下午,送嫁队伍到达了徽州叶府。

卫王府随同送嫁而来的人并不多,至多不过百人,都是些懒懒散散的兵卒,除了聂云瀚的职位较高外,就只有一个满脸横肉的粗鲁男人,地位与其难分轩轾。那男人叫做尉迟非驰,据说是卫王府总管尉迟非玉的胞弟,青州军骠骑营的统领将军。

尉迟非驰蛮横无理,见到蓦嫣时,连下跪也不曾,只是意思意思地弯了弯腰,之后便厉声呵斥聂云瀚擅离职守,毫不询问缘由,只是高声辱骂,并扬言要对他处以军法。

蓦嫣看着他那飞扬跋扈,不可一世的模样,似乎一点也没有要把她这个郡主放进眼里的意思。再看看聂云瀚,他对尉迟非驰的辱骂默不作声,既不反驳也无解释,在尉迟非驰的呵斥之下,满脸漠然,如同一个聋子,看起来哪里像是一个将军,根本和杂役没什么区别。

最后,还是蓦嫣听不下去那骂骂咧咧的粗鲁言语,摆起郡主的架子,这才很勉强地平息了尉迟非驰对聂云瀚的斥责。

看样子,聂云瀚应该没有把送嫁队里重重可疑迹象告诉尉迟非驰,而尉迟非驰也压根没有在意过郡主的样貌和言语,以至于,蓦嫣就这么简简单单地换回了自己的身份,一点风波也未曾掀起。

当天晚膳之时,蓦嫣一边慢吞吞地用膳,一边仔细权衡了这复杂情势下的力量悬殊,心中渐渐有了谱。

骠骑将军尉迟非驰是卫王府总管的胞弟,敢如此飞扬跋扈,那这尉迟总管多半就是如今卫王府的掌权者了。至于聂云瀚,他处处受尉迟非驰的钳制,遭到针对,反而对其呵斥与挑衅处处忍让,也就是说,聂云瀚如今在青州,绝不会是个深得尉迟总管赏识的将领,甚至于,很可能是处处被打压和被排挤的对象。然而,聂云瀚的所作所为很明显有自主的权利,那也就是说,聂云瀚必然有让尉迟总管顾忌地方面。如果他没有猜错,这聂云瀚说不定在军营当中呼声极高,深得民心,能令众人信服之人,才会使当权者对他多有顾忌。

这,倒的确是是个可以善加利用的细节。

有没有办法,诱使他就此倒戈相向,或者,逼迫他倒戈相向!?

她心里很清楚,萧胤自然是不会让她轻易死掉的,但是,他太过狡诈诡谲,城府太深,算计太多,并不是一个好的合作对象。而她,素来就不善于定下什么太远大的计划,能做到步步为营,已经很不错了。

不过,再次权衡之后,她拟定了一套挑拨离间外加借刀杀人的计划,可是却悲催地发现,萧胤是唯一有资格与实力成为她合作对象的人。

所以,当天夜里,确定隔墙无耳之后,蓦嫣决定与萧胤好好交涉一番,可是,有那一晚的前车之鉴,她思来想去,预先思索了好一会儿的措辞,仍旧不知如何开才能达到预期的效果。

“蓦蓦,你有什么话要对朕说么?”她还没开说话,倒是萧胤先一步开了。他搁下手里刚翻了两页的书册,睨了她一眼,轻轻一笑,脸上是一如既往的温文儒雅,神色很是泰然:“欲言又止的,吞吞吐吐的,是不是什么难以启齿的事?”

一瞬间,屋子里的气氛便莫名地紧张了起来。

“我知道我没资格,也没资本和你谈条件。”蓦嫣底气有点不足,颇为尴尬地扯了扯嘴角,挤出一个笑容来缓和气氛。顿了好一会儿,在他有些讶然的目光中,她咬咬牙,认命的垂下头:“不过,我还是想和你谈点条件。”

“哦?”萧胤端起桌案上余温尚热的“白露秋”,浅浅地啜了一,唇边浮起一个似有若无的微笑,声音压得低低的:“你姑且先说说,要谈什么条件?”

“卫王府的人想除掉我,嫁祸给你,以求得起兵造反的借,这,你是知道的。”蓦嫣双眼一亮,立刻摇着轮椅便凑了过去,仰起脸来,很认真地看着他:“如果我有办法反转局势,让他们造反无名,让你尽得益处,你会不会帮我?”

萧胤定定地看了她好一会儿,黯沉的眼中划过一抹辨不清意图的幽光,尔后,他笑容可掬,语气轻柔,意味深长地喟叹一声:“蓦蓦,朕早就说过,不会和你谈条件的。”

蓦嫣本以为他的沉默是在考虑与她合作的可行性,谁知,他兜了个圈子,不经意又绕到了原点,使得她全无防备,顿时愣住了。

“你要朕帮你做什么,只需开便成了,何必谈什么条件。”就在蓦嫣满脸沮丧的时候,萧胤不紧不慢的拂了拂衣袖,用凌迟人心的速度拖长了尾音,尔后,才扬眉轻笑,低沉的嗓音里有着暧昧的亲昵感:“而你,只需告诉朕,事成之后,你准备拿什么感激朕。”

蓦嫣愣了好一会儿,这才反应过来,搞清他话里的意有所指。

“我有什么?”她低下头,摊着手,看了看自己空无一物的掌心,思及自己孑然一身,一无所有,接着,便无谓地抬起头,满脸坦然地看着他:“你想要什么?”

他眯起眼,勾了勾手指,示意她将脸凑过去。

最终,他收敛起那面具一般的儒雅温文,坏坏地将唇凑到她的耳边,一寸一寸地轻轻噬咬她的耳珠子,卖了个关子。

“事成之后,朕自然会向你索要。”

蓦嫣与叶楚甚的婚期,最终定在七日之后。

在这几日里,蓦嫣依旧与萧胤在断弦居同吃同寝。早前,萧胤虽然为她准备了嫁裳与凤冠等物,但尺码已经不很符合她越发瘦骨嶙峋的身材,只能再请裁缝量身修改。

聂云瀚不声不响地守在她的身边,恪尽职守。不过,自从那日尉迟非驰辱骂他,蓦嫣为他解围之后,他对蓦嫣的轻视与厌恶似乎是有增无减,时不时的,蓦嫣的目光不留神与他碰撞上,他都会不屑一顾地回以凛冽的嘲讽。

“聂将军,请留步。”

这一日,裁缝与丫鬟被摒退之后,聂云瀚也快步地随之往外,蓦嫣却突兀地开挽留他,声音平静得有些反常。

聂云瀚停下脚步,却并不回头,只是木然却公式化地回应:“请问郡主有什么事要属下去办妥么?”

蓦嫣垂下头,紧紧咬着那用以固发的玉簪,压抑着泫然欲泣的表情,好一会儿才松,就连那低低的言语也开始带着浓浓的鼻音:“聂将军,你是不是觉得我很轻贱?”

聂云瀚微微愕然,似是被她说中了所思所想,一时反倒不知该如何回应。

“是了,就连我自己,也觉得自己如此轻贱,”她眼眶微红,似水的目光越过窗棂,徐徐落在天际变幻不定的云彩上,纤长的眉笼着一股浅浅却拂之不去的愁绪。尽管这话说得云淡风轻,但闻者却不禁为她语中的凄凉而心酸难耐。

聂云瀚静静地听着,一言不发,像是在思索着什么。

“就在父王薨逝的那年,我就被那狗皇帝给强 暴了。”蓦嫣深吸一气,无奈的嗓音满是涩然,耷拉着头,径自往下絮絮叨叨地倾诉着那根本就不存在的事实,:“明明知道他就是害死我父王的罪魁祸首,可是,我身在内廷,无依无靠,却不得不强颜欢笑,任凭他强取豪夺。”

一边说,她一边不着痕迹地偷瞄他,发现他虽然背对着,可是却听得很认真,并没有不耐烦地拂袖而去。

据狸猫的影卫所提供的资料,这聂云瀚在青州军营,的确算得上一个非凡的人物。

他尚在襁褓之中便遭父母遗弃,被一只死了幼崽的母豹叼去,靠着豹奶奇迹般活了下来。卫王萧翼外出狩猎,无意中一箭射伤了母豹,母豹逃窜回到豹穴,萧翼一路跟去,这才发现了似兽不似人的他。尔后,他被萧翼收养,授之以兵法武艺,在军营中,从一个卑微的马前卒最终升任骁骑营统领将军,一生堪称传奇。

据闻,他所率领的骁骑营,军纪严明,实力不容小睽,乃是青州军营的最强悍的劲旅。

如此良将,又怎能轻易放过!?

若要收归己用,唯有攻心为上。

“我也知道,身为昭和郡主,应该是端庄娴静的,可我,却是如此不堪。”说着说着,蓦嫣似是有些失神,一个不慎,手里的玉簪掉在地上,摔成了三截。她愣愣看着,也不去捡拾,留着指甲的手指交握着,指尖因过于用力而泛白:“这些年来,他肆意折磨我,蹂躏我,□我,我心里的苦,从没有向任何人诉说过。”

“郡主…”聂云瀚不禁有些怔忡,思及自己在墨兰坞囚室中的言语,猜想定然是无意中戳到了她的痛处。最终,他有些动容地转过身,犀利的眼看着她微微颤抖的身子,像是企图看出些什么端倪。

他对她了解不多,的确有先入为主的成见在作祟,可如今,她毫无保留地对他倾诉内心的苦楚,不知是出于歉意还是内疚,他突然溢出满怀辛酸,只觉得心里升腾起从未有过的陌生情愫,藏在灵魂深处最脆弱的那根弦被轻轻拨动,奏响了哀戚地颤音。

“我日日遭他羞辱,生无路,死无门。而今,他为掩饰恶行,便意欲将我嫁给叶楚甚,并借机陷害叶家。”一声难抑的低泣从蓦嫣唇间逸出,泪水从紧闭的眼缝中流出,顺颊而下。她虽然哽咽,可是,却还能逼着自己将那早已经准备好的说辞继续娓娓道出:“我想杀了他替我父王报仇,可他太过警觉,就连——”

她本想说,就连缠绵床笫的时候,她也寻觅不到机会,可是,当她无意中抬头,瞥见聂云瀚那故作严肃的脸上,暗暗浮起了可疑的红云,她便自动消音了。

顿了好一会儿,她才复又开,两眼无神,带着一种显而易见地绝望:“我根本就找不到任何机会。”她双拳紧握,即便是强撑硬忍,可尾音仍旧是哽咽了下去,气息难以顺畅:“那一夜,我不知你的身份,一时慌乱,才出声呼救,害得你行刺不成,反被生擒。若是早知,便就——”至此,她哽咽着,懊悔无限。

聂云瀚站在数步之遥处,她那紧蹙的秀眉和绝望的双眼,令他有种说不出的心疼,想一想,早前,青州市集上那个以卖馒头为生的妹子,与她岁数相当,不过十六岁那年就已经嫁为他人之妇,如今应该也已为人之母,生活得平静且幸福,哪像她,双十年华仍旧待字闺中,沦为他人的玩物,过得如此耻辱,如此憔悴。

“成亲那日,他会亲自主婚,那便是我最后的机会。我,丢尽了卫王府的脸面。倘若婚礼之上,我能如愿行刺他,之后,我定会自刎以谢天下,以保全卫王府的名声。”她以衣袖擦拭干挂在颊上的眼泪,可眼角还有濡湿的泪水,犹未干涸。弯下腰,她有些困难地拾起地上那断作三截的玉簪,紧紧包裹在掌心里,声音干涩而嘶哑,像是有些语无伦次:“我说得好像太多了些…我只希望你不要再用那种轻贱的眼光看我…我,我真想就这么死了,那也就解脱了…”

聂云瀚无声地叹了一气。

不过是短短几句话,此刻,却如千钧巨石一般沉沉压在他的心头,隐隐有碎心裂肺的痛处,令人难以负荷。

万万没想到,她,竟有如此可怜的遭遇,她的所作所为,有那么多不得已的苦衷…

他对她,瞬间有了极大的改观。

“大婚在即,郡主还是莫要胡思乱想。”他轻轻地安慰着,声音已不复之前的漠然与刻板。他虽然很想上前几步,靠得她更近一些,即便不能伸出手,抚慰她满脸的愁容,到底也能让她知道,她的苦,他是能够感受到的。但,自知这么做与礼不合,他便也狠狠一咬牙,硬生生地忍住了。

“请郡主早些休息吧。”如同落荒而逃一般,他扔下这么一句话,便步履匆匆地出了断弦居,像是要逃避她方才那潸然泪下的一席话带给他的震撼与心酸。

想要回头,却终是没有,他只能在心里为她的遭遇暗自喟叹。

自古女儿多薄命,细细思量,她纵然贵为郡主,可是,却毫无自由尊严可言,根本连一个普通女子也不如,这是怎生的宿命弄人?

蓦嫣将断掉的几截玉簪放在梳妆台上,借着铜镜,看到他有些慌乱的脚步,露出了极淡的笑容。

谁说女人出马,只有□一途,她晓之以情,直击他的恻隐之心,同样见效!

兵,不厌诈。

这,是古训。

无良一计

自从那日蓦嫣流着泪语无伦次地向聂云瀚倾诉所谓的“真相”之后,聂云瀚虽然还是满脸木然,寡言少语,但眼里已经没有了轻视。甚至有时,只有他们俩呆在断弦居时,蓦嫣能够感觉到他眼中的困惑和犹豫。

忘记谁曾经说过,外表越是坚强的人,内心便越是柔软。这句话用在聂云瀚身上,实在是再合适不过了。

而她,之所以胡编乱造,博取同情,要寻的,也正是这个死穴。

用过了午膳,萧胤被叶楚甚请过去商议大婚的相关事宜,整个断弦居静悄悄的,只有一声不响的聂云瀚和拿着书兀自翻看的蓦嫣。

“聂将军,我听说,外头水榭上的紫藤萝开花了。”许久之后,当蓦嫣感到聂云瀚投射到她身上的目光,流露出了不易觉察的困惑神色时,她便立刻决定打蛇随棍上,继续自己之前的计划。仰起头,她露出令人无法拒绝的期待眼神:“你能推我去看看么?”

聂云瀚无言地微微颔首,推着她出了断弦居外,慢慢地登上水榭长廊。

茂密的紫藤萝几乎覆盖了整个长廊的顶部,灰褐色的枝蔓顺着廊柱攀爬,直至屋檐顶上。那那层叠硕大的花穗垂挂在枝头。一阵风吹过,偶尔会漂下几朵蝶形的小花,翩翩然然,仿佛在风中真的变成了蝴蝶,随时就此乘风飞去。

“这些花真漂亮。”看着那一朵朵形似紫蝶的藤萝花在风中飞舞,最终落入旁边的水池中,蓦嫣嘴角噙着安详的笑意,眼里显出黯枯无泽的疲惫之色,像是已经厌倦了一切:“我听人说,死了之后,若是葬在能看见花的地方,这样,即便是做鬼,也有花相陪,魂魄不至于太过寂寞。”

“郡主。”聂云瀚因她这神色和言语微微一怔,面部表情不由自主地缓和了,就连目光也不似平日的犀利如剑:“再过两日便是你大婚之期了,不要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蓦嫣听而不闻一般,仿似正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幽幽地问:“聂将军,你从小在青州长大么?”

他努力让自己不去看她,只是平视前方,淡淡地回答了一声:“对。”

“青州是什么样?你能说给我听听么?”抬起脸来,她有些热切地仰视他轮廓分明的面容,笑喃着,神色有些恍惚,眼里有着憧憬,有着向往,有着他不敢直面的光彩:“我从没去过,做梦都想去看看。”

“青州——”他有些语塞了,深邃莫测的眼眸中透露出内心的矛盾及激烈交战。好半晌才不自觉地望向她,满脸歉意的表情:“属下拙,不知该从何说起,郡主倘若想知道,以后亲自去看看,不就行了么?”

“我还有机会去亲自看看么?”她叹了气,闪动着幽光的眸子与他相对,平静的声音带着压抑的苍凉,镇静得听起来似乎有些木讷。尔后,半垂着眸,她望着那些漂浮在湖面上的落花,几不可闻的轻笑声显得细碎而干涩:“不过几日繁盛,这些花总归是要凋萎的,一旦花谢了,就该尘归尘土归土了。”

对于她话语中如此显而易见的消极,他很是不忍。“花虽谢了,可是来年,总会再开的。”他在她前方蹲下,看着她脸上这了无生气的表情,瘦削的小脸还不及他的手掌大,内心的怜惜终是压抑不住,就这么满溢而出,一泻千里。

“你同我说来年,不如说来世。”她似乎有刹那的惊悸,有些不解地凝视着他的眼眸,好一会儿才移开视线,眉梢微微垂下,像是避重就轻地询问:“青州也有这么漂亮的花么?”

“当然有。”他望着她,眸子黝黑而清澈,循着回忆历数着:“青州有木槿,紫薇,黄刺玫,贴梗海棠,盛放之时,如火如荼,灿若云霞…”

“待得我一偿心愿,你就带着我的骨灰回青州去吧。”低下头,她沉吟了半晌,再抬起头时,他如此清晰地看见,她的脸上,凝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灰白。那黑亮的眸子已经蒙上一阵透明的水气:“我希望你能把我葬在有花的地方,行么?”

那一刻,他的心震颤了。

深邃的黑眸,始终注视著她,她每一刻的表情变化,每一个细微动作,甚至是那迷蒙的双眼微微换了注视的角度,也没有错过分毫。

“郡主,你放心,我一定会带你回青州去的!”咬紧牙根,明知不合宜,他终是伸出手来,温热的掌覆住她冰凉纤细的手:“不是带着你的骨灰,而是带着你的人!”

大婚前夜,夜色深沉,银盘般的圆月隐匿在厚厚的云层之中。

尉迟非昭派人将聂云瀚请到自己的房中,拿出了一个小布包,很随意地扔在桌案上,尔后便一声不响,只管端起桌上的陈年佳酿豪饮。

“这是什么?”

聂云瀚蹙起眉,看着那绣着斑斓花纹的布包,只觉得那花里胡哨的色泽,如同最毒的蛇皮纹路,刺眼异常。

“鹤顶红。”尉迟非驰醉眼朦胧地瞥了瞥他聂云瀚,倨傲地轻哼了一声,齿不清地嘟哝着:“见血封喉。”

聂云瀚眯起眼,幽暗的黑眸里燃烧着两把火炬,有着复杂难解的光亮:“你要下毒?”

“没错,”即使是笑,尉迟非驰那张脸上也透出异常凶狠的表情,目光里流窜出暴虐的杀气,得意洋洋地将自己那并不完美的谋算摊上台面:“我会将这毒下到郡主的合卺酒,届时,喜堂之上,新娘毒发身亡,那狗皇帝倘若拿不出合理的解释,我们便可趁机发难——”

还不等尉迟非驰说完,聂云瀚便伸出手,一掌按住那装着毒药的布包,突兀地打断那自以为天衣无缝的计策。

“我不允。”

“为什么?”

被那不赞同的声音坏了兴致,尉迟非驰嗤嗤地喷着满嘴酒气,“啪”地一声放下酒杯,被酒烧红的眼眸里满是怒意,不解地瞪着镇定自若的聂云瀚,倘若不是顾及到自己此刻身份特殊,担心隔墙有耳,他几乎要耐不住性子地暴跳如雷了。

聂云瀚面无表情,也不去看他,只是拔出系在腰间的那把铮亮长剑,在烛火下仔仔细细地擦拭:“尉迟总管有令,此行,一切由我安排,明日,我自会想办法刺杀那狗皇帝,其他的,不劳你费心自作主张。”

“聂将军,你别拿我兄长来压我!这种近乎敷衍的话,我已经听你说过很多次了。”对于聂云瀚,尉迟非驰嗤之以鼻,很是不屑,甚至于,他伸出一个小指头,在聂云瀚眼前晃来晃去,简直是在刻意地挑衅:“可惜呀,嘴上说说倒是容易,那狗皇帝如今,不是还活得好好的么?难不成,你是贪生怕死?”

“要说什么风凉话,随你。”须臾之后,聂云瀚开了,只有简简单单言语,删减了所有的不必要的修饰,直白得不可思议,却也道出了他的底限:“总之,我不会让你动郡主一分一毫。”

“聂将军,你与郡主相处才不过几日,倒似乎感情甚为深厚呀!?”尉迟非驰咧嘴一笑,仿佛想到了什么,嘴里不干不净地揶揄着:“听说郡主与那狗皇帝关系匪浅,早有□在前,如今看来,和你,似乎也有非同一般的交情呵!”

聂云瀚既不澄清,也不解释,只是默默地继续擦拭着长剑,仿佛视他的挑衅与嘲弄为无物。

见聂云瀚全然不理会,尉迟非驰更加怒意勃发。

“聂将军,你可别忘了,当年你是如何卑贱的出身,又沦落到了怎样的境地,要不是王爷心怀仁慈,你这畜生崽子早就不知是被淹死还是烧死了!如今,你难道忘记了王爷对你的大恩大德了吗?”他站起身,咬牙切齿,眼眸里怒火熊熊,脱而出的既是冷嘲也是讥讽:“为了替王爷报仇,必然要有所牺牲的。郡主这些年身在京师,享尽荣华富贵,不曾对王爷尽为人子女的孝道,如今,她尽孝的机会来了,何不成全她?!”

享尽荣华富贵?!

那一刻,聂云瀚突然觉得心底一阵说不清由来的刺痛。那一刻,他很想为她出声辩驳,可是,干涩的嘴唇蠕动了一下,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当青州的所有人都以为她高床软枕尽享荣华之时,有多少人知道她遭受凌虐时欲哭无泪的绝望与无助?

他,不希望她这一生如此短暂,在这绚烂若鲜花的季节里便悄然陨落,春水无痕般戛然而止。

“你敢动她,我定不会放过你!”思及至此,聂云瀚从唇里挤出了一句警告味极浓的狠话。

眼见尉迟非驰急怒攻心,作势要拔刀砍将过来,他身形未动半分,仅仅手臂一扬,那锋利的长剑已然直指尉迟非驰的咽喉,只要再贴近一毫,便定会血溅当场。而他的目光更是阴郁非常,像是另一把利剑,已经将尉迟非驰整个人都刺穿:“校场之上,你素来都是我的手下败将,今日,你倘若执意要动手,也该先掂掂自己的斤两。”

“聂云瀚,你——!?”尉迟非驰气急败坏,却又不敢轻举妄动,只得将那攥在手里的酒杯狠狠砸向墙角,借以发泄满腔蓄积的怒气:“若是坏了大事,我看你如何向总管交代,如何向青州的诸位兄弟交代!”

将长剑收回剑鞘之内,聂云瀚依旧面无表情,仿若听而不闻,睫毛盛着细密低迷的微光,径自垂下,复又抬起。

明明灭灭的烛火,将他端坐的身影拉得修长,投影在窗纸之上。他眼底有道疲累的青痕,而心底,已在不知不觉间,被那异样的情愫占满。

大婚之日,如期而至。

才刚过寅时,蓦嫣便被数十个丫鬟簇拥着沐浴更衣,梳妆打扮。

当一切就绪时,她坐上轮椅,出了断弦居,在断弦居外的长廊上见到了在那里久候多时的聂云瀚。

她定定地看着眼前这身形颀长的男子,凄凄地一笑,唇角微微一抿,好一会儿,才颤抖着伸出手,拉住他的衣角,深深吸了一气,抑制着不断抖颤的气息,压低了声音:“聂将军,你说过,你会带我回青州去的,对么?”

聂云瀚静静地看着不过咫尺之遥的蓦嫣。

她虽身为郡主,但毕竟身份特殊,今日大婚这一身打扮,根本就是公主出嫁的派头。那一身大红织金锦缎的外衫,螺钿珠玉,织着金云霞凤纹,极尽繁复。胸背皆是鸾凤纹的青色鞠衣衬上桃花色金绣团凤襖子,赤红的缘襈裾上系着青线罗的大带。黑亮的长发被挽作堕马髻,发上戴着两只衔细密的珍珠结子的金凤簪子,摇曳在簪了宝钿的鬓侧,跃跃欲飞。金冠两侧簪着珠翠牡丹花穰花各二朵,梅花环四珠环在发髻间坠着,耳垂上是冰凉的瑑凤玉坠,就连手腕上,也戴着沉甸甸的双龙抢珠镯。

聂云瀚看得有些呆了。尤其是她眉心上殷红凄艳的一点朱砂梅妆,像是一滴血,在他心里掠过一阵微微的撩动,随即,一脉暖暖的温柔,穿透那滴水不漏的自制,呛涌上心头。

喉间蓦地一窒,他压抑着呼吸,笃定地朝她颔首示意。

“郡主,聂云瀚说到做到。”

蓦嫣这才面露笑容,松开他的衣角。

借刀杀人

喜堂之上,萧胤一身赤红的衮冕,端坐上位,似笑非笑地看着顶着红盖头的蓦嫣,那玩味的眼神,一点也不像是个称职的主婚人,倒像是个无聊至极来看杂耍的。

繁芜的礼节,喧闹嘈杂的环境,好不容易,轮到新人拜堂了。

拜过了天地,喝过了合卺酒,按照礼节,正当两个喜娘要掺扶着蓦嫣,为上座的萧胤斟酒进献之时,蓦嫣头上的红盖头却突然滑掉在了地上。

不明所以的喜娘误以为红盖头落地,是蓦嫣动作太大所置,正打算拾起来替她整理一番,不料,却刚好看到蓦嫣唇角源源不绝地流出殷红的血。

其中一个喜娘被吓得尖叫一声,另一个则是脸色煞白如纸,踉踉跄跄地后退了好几步,一个不留神,撞倒了放置着白玉花瓶的桌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