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了一身素白长袍的尉迟非玉,聂云瀚缓缓下马,似乎步履很是沉重,耷拉着头,突然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只差没有仰天悲啸以示痛悔了:“总管,云瀚对不起你!”

“聂将军,为何行此大礼?”那厢,亏得尉迟非玉还能面不改色地做出一副惊诧不已的模样,亲自上前搀扶起看似满脸内疚的聂云瀚,满脸关切与疑惑:“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聂云瀚堪称是个一级演员,此时,他面色凝重,双眉紧蹙,显出很清晰地内疚之色,把个悔不当初的角色演得入木三分:“尉迟将军,是我杀死的。”

尉迟非玉稍稍惊愕了一下,身形微微一晃,似是不稳,眼里涌出了意欲探知真相的急切:“早前,我听私逃回来的士卒说起,非驰在郡主大婚的合卺酒里下了鹤顶红,使得郡主在喜堂上中毒身亡,你一怒之下,为替郡主报仇而杀了他——”脸色略略一白,他垂下头,像是带着哀戚,可眼神却像箭一般冷锐犀利,透着他人无法窥视的森冷杀气:“此事当真?”

“此事说来话长,总管,云瀚知道,这件事定然要向所有弟兄做个交代才成。”聂云瀚虽然一副内疚状,可却一点也没有在目光中透出示弱地迹象来。他抬起头,不再看向尉迟非玉,反而看向在场的所有人,满脸肃穆:“尉迟将军的确是死在我手里,然而,实际上,这郡主的灵柩,是空的。”

“聂将军,你的意思是——”在场的诸将领并士卒,全都停止了哭号,个个一脸惊诧:“难道,郡主根本就没有死?”

“没错。”聂云瀚点点头,开始讲述那被修缮删减以至于面目全非的所谓经历,言之凿凿,令人身临其境:“我和尉迟将军奉命前往京师,一路送嫁至徽州,郡主一路上遇到了很多很多的危险,但由于卫王爷在天有灵,福泽荫庇,所以,郡主都得以化险为夷,安然无事。可是,没想到,就连徽州叶家,也混入了图谋不轨地奸细,妄图杀害郡主,嫁祸我等有叛乱谋逆的居心,并意欲将远在青州的众弟兄也一并牵连在内。”

“而后呢?”尉迟非玉冷着脸追问,眼神深黯,下巴的线条越绷越紧。

“我与尉迟将军一番商议之后,为了保护郡主的安全,便不得已,将计就计,演了这出苦肉计。”聂云瀚的谎话,在知晓真相的人看来,实在编得很离谱,但是,对不明实情的人而言,这话却足以令人信服:“喜堂之上,郡主喝了掺了蒙汗药的酒,为了骗过在场的众人,我一咬定郡主是被尉迟将军毒害的,然后便举剑追杀尉迟将军。可尉迟将军不想因此事牵连到总管,落人话柄,便打算一人做事一人当,故意往我的剑刃撞了过来,我一时收不住剑势,于是——”

适时的噤声,变成了一个迭起的浪潮,把个大逆不道的尉迟非驰简直给描述成了千年难得一见的忠臣,让尉迟非玉失了胞弟,却赚足面子。

“尉迟将军死前,眼里也全是满足的笑意。”顿了顿之后,他才继续开,纯粹是吹牛不打草稿,连个剧本的雏形没有,竟然也能把这洒狗血的戏演得声泪俱下,感人至深:“我知道,尉迟将军是想告诉我,能够为郡主而死,是他身为忠臣之后的明证,也是一种福气。”末了,他沉痛的低下头,还不忘长声吆吆地哀嚎一声:“总管,云瀚实在是对不起你呵!”

“聂将军言重了。”那一刻,虽然是一闪而逝,但是,蓦嫣很确定,自己的的确确看见尉迟非玉的嘴角无法控制地抽搐了一下。“郡主得以平安,非驰在天之灵,定然会安息的,聂将军切莫自责。”

“多谢总管深明大义。”聂云瀚见好便收,不失时机地在众人面前指着蓦嫣所乘的那辆马车,打算给她一个千呼万唤始出来的华丽出场:“这辆马车里的,就是卫王爷的独女——昭和郡主,萧蓦嫣。”

那一刻,蓦嫣在想,自己要不要像贝隆夫人一样,千娇百媚走下马车,冲着所有人挥挥手,然后得到一阵又一阵经久不息的掌声和欢呼声。

“郡主得以安全回到青州,实在可喜可贺。”可事实上,她还没来得及松开那紧抱着萧胤脖子的手,那个一身缟素的腹黑美大叔尉迟非玉就已经开了,自作主张地安排好了一切。“一路舟车劳顿,郡主想必多有疲劳,请先移驾卫王府,梳洗休整一番,再与众兄弟相见不迟。”

郎妾为奸

尉迟非玉原本以为,那从小生长在内廷的昭和郡主萧蓦嫣,不过是个软弱无助的弱质女子,很容易操纵,可是,就在他话音刚落之时,马车里传出了一个柔柔弱弱的女声,说出的话却是毫不含糊,分量十足的,甚至,还带点凉凉的讽刺意味。

“为何要休整梳洗之后才能与诸位相见?难道,尉迟总管认为,我萧蓦嫣有什么失礼失仪之举?又或者,是有什么见不得人之处么?”

接着,一双属于男人的手撩开马车的布帘子,率先跳下马车的不是萧蓦嫣,而是一个打死他都没有想到会出现在此地的人。

看着萧胤那张略带嘲讽笑意的俊逸脸庞,尉迟非玉眯起眼,藏在袖子里的双手一下便紧握成拳。

没有想到,这一趟,倒是来了个意料之外的贵客!

萧胤站定之后,打算伸手去扶尚在马车上的蓦嫣,谁知,蓦嫣趁机耍赖地伸手揽住他的脖子,假意虚弱地示意他把自己抱下车来,料定他不敢当着众人的面有所拒绝。萧胤果然很配合,连眉头也没皱一下,可是,那含笑的眼却颇具深意,看向她时,像是暗含着某种无声的警告。

“属下绝非此意。”尉迟非玉低垂着头,深吸一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无波无浪,平板地开解释:“属下不过是私下思虑,担心郡主舟车劳顿,不胜疲劳,这些杂事,稍稍押后亦无伤大雅。”

“与我青州忠心耿耿的诸位兄弟相见,怎可称为杂事?”下了马车,蓦嫣很勉强地站好,笑得很是云淡风轻:“尉迟总管,请受蓦嫣一拜。”毫无预警地,她双腿一曲,眼看着就要跪倒在地上。

虽然对她这柔弱的外表很是怀疑,但众人面前,她仍旧是昭和郡主,仍旧是青州卫王府的主人,尉迟非玉不仅不敢造次,迫于无奈,还得立马伸手扶住她,以免她真的跪了下去:“郡主,为何行此大礼——”

蓦嫣低垂着头,楚楚可怜地用衣袖擦拭着一滴眼泪也没有的眼角,看起来挺有内疚效果的:“倘若没有深明大义的尉迟将军以命相助,我此番定然魂归九泉,哪里还有望能够回到青州?”

蓦嫣一边将戏演得滴水不漏,一边在心里狠狠地憋住笑,几乎要憋得内伤了。

原来,骗死人不偿命这么过瘾,难怪聂云瀚演得那么投入。

“郡主言重了。”尉迟非玉的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鹰眸一眯,俊容上淡漠的神情未见稍变,平板地表达着所谓的“谢意”:“护得郡主周全是非驰分内之事,即便肝脑涂地,殒身不恤,亦是应当,郡主切勿言谢,更不要放在心上。”

蓦嫣满脸哀戚地点点头,抬起头看了一眼尉迟非玉,佩服他面对杀弟仇人竟然能够冷静如斯,功力实在不可小窥。转过身,她看向聂云瀚,见聂云瀚一脸的皮笑肉不笑,便决定将戏干脆演个十成十,免得遗漏什么把柄。

“聂将军,请受我一拜。”继续故技重施,她软软地开,那声音,入了自己的耳朵,肉麻得她满身都是鸡皮疙瘩:“将军年少英伟,足智多谋,是萧蓦嫣的大恩人!”

“郡主实在是折煞属下了!”聂云瀚一副受宠若惊的表情,急忙伸手来扶她:“属下如何担当得起?”

当然,扶她是假,趁机在腰上捏一把揩油倒是真的。

“郡主,你倒真会做戏呀!”趁着扶她的那一瞬,他蹑着嗓子,咬着牙,死死忍着笑,说得好生辛苦。

“聂将军,你也不遑多让。”蓦嫣压低声音回敬着,对他趁机占便宜的动作本打算不着痕迹地躲闪,可是,眼角瞥到站在一旁的萧胤,她双眼一亮,索性就不闪不避了。“彼此彼此。”

“诸位兄弟,多得有你们,数年来忠心耿耿,尽忠职守!”待得戏演到下一轮,她面对着诸位受宠若惊的“炮灰”,更是将那病弱无依靠的哀戚从骨子里透出来:“也请受蓦嫣一拜!”

“郡主!”

“郡主!”

炮灰们对萧翼自然是真的忠心耿耿,此刻见蓦嫣做戏,自是不辨真伪,果然就上当,争着要上来扶她。结果,反倒是一旁的萧胤,面无表情地揽住她的腰身,将她不着痕迹的揽到身边,靠着他高大的身躯站定。

“郡主身子多有不便,晚上风沙大,还是请先回卫王府歇息吧!”一个看起来颇有分量的老将军慈眉善目地开,满脸微笑,很是关切,看样子,应该是个说得起话的有分量人物:“明日,我等自然会前来拜见郡主的。”

此语正中蓦嫣下怀。

“既然如此,那就有劳诸位将军了。”她摆出一副娇弱无力的病容,有礼地盈盈福了一福,算作答谢。

那一刻,她突然明白萧胤依旧让她戴人皮面具的缘由何在。

一大群男人,往往不会轻易服从一个男人,但是却会很轻易被一个女人给收服。

这个女人,不能太漂亮。

过于漂亮,便有距离感,可望不可及,易让人心生防备。

往往,那些姿色平平,进退有度的病弱女子,看上去安全而无害,似是软弱,却最能打动人心,实际上,也正是无声无形收服人心的最佳利器。

而此刻,她,便是这样一把利器!

在前往卫王府的途中,蓦嫣在萧胤的“谆谆教诲”之下,故意摆出了郡主的架子,中途要求停下马车,在众目睽睽之下支使尉迟非玉亲自去安排向晚枫和莲生的住宿与膳食。尉迟非玉低眉敛目,不管蓦嫣说什么,都恭恭敬敬地应承,一副谨言慎行的模样。

“尉迟总管,我父王薨逝以来,青州的一切,多得有你,打理得妥妥帖帖,自是应当嘉奖。”将一切繁芜复杂的要求说完,蓦嫣挑起布帘子,笑得很是娇憨,可说出的话,却是毫不掩饰的警告:“只是,有的杂事,总管大人莫要随意逾矩才好。”

尉迟非玉低低应了一声,垂下的脸上看不出是何表情,只是领命而去。

“你和聂云瀚倒是很亲密嘛。”初战告捷,萧胤那俊美的眉目叙得更深,径自翻阅着手里的卷册,直到蓦嫣把头枕在他的腿上躺下,这才抬起头来,眼神中有几分似笑非笑:“还来纠缠我做什么?不如去与他共乘一骑,更能昭显你与他非同寻常的关系。”

“我和他有什么关系需要昭显?”蓦嫣抬起头,想从他的脸上看出一丝半分吃醋的端倪,可是,也不知是他将醋意藏得太好,还是根本就没有一点吃味,总之,她没能嗅到一点酸味,很是泄气地暗自咕哝着:“干嘛说得好像我和他有什么□似的——”

“他对你有何企图,你心知肚明。”萧胤缓缓垂下微卷的黑色眼睫,唇畔浮起极冷的笑花,只管优哉游哉地看书:“何需我多说。”

“你只答应给他青州的统御权,可没答应要把我给他。”蓦嫣撇撇嘴,原本已经躺下了,可是却像是想起了什么,又翻身坐了起来,很认真地看着他:“倘若他开,要你把我也给他,你会不会给?”

那一刻,她屏住呼吸,心里头七上八下的,害怕得紧,生怕自己听到的是失望甚至绝望的回复。

萧翼素来对她直言不讳,一点也不怕打击到她,而且,他早前也曾有过要将她赐婚给聂云瀚的“戏言”——

虽然那戏言被他狡黠无赖地矢反悔掉了,可是,他的心意究竟如何,她仍旧是一点也拿不准。

她就这么忐忑不安地等待着他的答复,喉间呛出一股莫名地热气,瞬间涌上眼眶,逼得她双眼都有些莫名的湿润起来。

萧胤神色一冷,深邃的眼中,闪过微乎其微的怒意,但嘴角的微笑却始终没变。“他的利用价值不过尔尔,若是真的开得了,也未免自视甚高,太不自量力了。”

他没有正面回答,轻描淡写地回应着,尔后,便不再开。

蓦嫣叹了气,知道他不喜欢别人揣测他的心思,也就不问,只是静静地枕着他的腿躺下,愣愣地望着马车的顶棚。

一方窄地,两人,各怀心事。

待得尉迟非玉将向晚枫和莲生在青州的衣食住行一一安排好后,天都快要黑了。

蓦嫣和萧胤在花厅里用了一盏茶,聂云瀚便大咧咧地来做电灯泡了,尔后,又见尉迟非玉亲自监督着卫王府的下人送来了色香味俱全的晚膳。

萧胤毫不避讳地当着尉迟非玉的面用银针一一试过菜肴,确定没问题,这才慢条斯理地将桌上的筷子递给蓦嫣,而聂云瀚这厮,竟然也敢目中无人地公然坐了下来,举筷便吃,也不管尊卑上下和身份有别,实在是有所恃仗,便肆无忌惮。

“不知,臣是该称您为陛下,还是世子?!”此时此刻,尉迟非玉站在一旁,仍旧恭恭敬敬,履行着“主人吃着他看着”的侍奉原则,把个忠仆的角色扮演得恰到好处。只不过,他说的话却是极具深意,不只蓦嫣,就连聂云瀚也被惊得目瞪呆。

“称陛下亦可,称世子也可,有差别么?”萧胤浅浅啜了一用梅花雪水泡煮的青州秀眉,嘴角微笑的弧度扬得更高了些,脸色不见半分稍变,举止稳妥得不见一丝波澜,似乎一点也不怕在场的人得知他的身世秘密:“就算朕是萧翼的儿子,先皇萧齑无子,无嫡立长,这皇帝的位子,朕仍旧可以坐得稳稳当当!”

蓦嫣愣了好一会儿,从两人不见锋刃却暗藏杀机的对峙中,她明白了过来——

原来,萧胤早就已经得知自己是萧翼的儿子了。

“我没有料到,陛下竟然真有如此胆色。”尉迟非玉满眼赞赏,带着一点漫不经心,浅浅勾着唇角,笑痕清晰分明,却无半分笑意,目光锋利如剑:“可惜,卫王爷已死,除了我,还有谁能确认陛下的世子身份?此地乃是虎狼巢穴,外头数十万守军,个个都以为是你谋害了卫王爷,

我只需一声令下,便能让你人头落地。”

萧胤不紧不慢,抬眼看了看尉迟非玉,又看了看一脸呆滞的聂云瀚,笑得很是不屑。“却不知,是尉迟总管你的嘴快,还是聂将军手里的剑快?”他意有所指地看了看聂云瀚放在桌上的长剑,不过只字片语,就把聂云瀚给拖下水了。

尉迟非玉目光一凛,自知聂云瀚的剑不是吃素的,脸上的笑意一下就淡了,多了一抹防备之色。

聂云瀚嘴角抽搐了一下,想要开撇清关系,却是半个字也说不出。明明,他是一点也没打算淌这浑水,可如今,萧胤不过有意无意地一句话,就把他给生生地拖了下去。

不仅如此,此时此刻,就连蓦嫣也来添乱!

“陛下,如此目无尊长的总管大人,若是他死了,给他安个什么罪名才好呢?”蓦嫣搁下手里的象牙筷子,笑得好生娇俏,故意媚态十足地倚到萧胤的怀中,伸手揽住他的脖子。出人意料的,萧胤竟然极自然地顺势揽住她的腰,掌心一片火热。蓦嫣看了看满脸表情僵硬的聂云瀚,语调悠然:“不如,就说他因尉迟非驰将军之死对聂将军怀恨在心,背后出手,意图不轨,结果却被聂将军失手一剑刺死。”

到了最后,她还不忘努努嘴,添油加醋地补上一句:“反正,聂将军不是很擅长一时失手将人杀死的么?”

聂云瀚的嘴角再度抽搐了一下,咬着牙,真恨不得一剑刺过去,把眼前这狼狈为奸的一男一

女给串成糖葫芦。

他本属意坐山观虎斗,把战火给引到萧胤身上,可没想到,如今,就连自己也被波及了。

罢了罢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尉迟非驰的确是死在他的手上,尉迟非玉又怎么会善罢甘休,只怕,以后无容身之地事小,惹来杀身之祸是真,倒不如见机识趣地与这两人合作吧。

尉迟非玉凌厉的眼一眨也不眨的望着萧胤,极慢地从唇缝里挤出骇人心魄的一句话:“你们以为,杀了我,青州的兵权,便能拿得回去了么?”

“所以,朕暂时还没打算要你的命。”萧胤语意轻柔地摇摇头,那双似是被火迷蒙了一样的眼睛微微眯起来,深不见底,眉眼辗转间,是蓄势待发的气势与诡谲难测的深沉:“不过,若是尉迟总管不识好歹,自然有人会结果你的性命,毕竟,卫王府总管一职,觊觎的人可不在少数。”

到了最后,像是有意要附和蓦嫣一样,他瞥了聂云瀚一眼,声音里突然带上了几分戏谑,唇角浮起一丝难以解读的复杂笑意:“你说呢,聂将军?”

聂云瀚彻底无语了,左右为难之下,只好硬着头皮用手掩着唇,干咳了一声。

与狸谋皮

半晌无声。

尉迟非玉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又是一阵青,许是没想到因着聂云瀚的倒戈相向,让自己无端陷入了囹圄之中,反倒陷入了被动,被人就这么牵着鼻子走。总是实在如此窘境之下,他仍旧不紧不慢,垂下头思虑了片刻,像是要确定什么,好一会儿之后,才复又开。

“这卫王府总管的位子,我做不做都无关紧要。”他刻意绽出一抹云淡风轻的笑,那深邃的目光,扫了聂云瀚一眼,尔后,便带着隐隐燃烧的火炬,毫不留情地烧向萧胤,带着挑衅的寒光:“倘若聂将军有意,我尉迟非玉即便是让出来,又何妨呢?不过是能者居之罢了。”

“看不出来,尉迟总管倒真是恁地大方。”萧胤摇摇头,挑起墨眉,眼中有一道精光一闪而逝,低沉的声音里满是戏谑和讥诮的意味,有意无意地瞥了瞥聂云瀚:“只不过,希望如此大方的言论,最终不会沦为一句空话才好。”

聂云瀚自然知道,尉迟非玉是企图在此刻收买他,让他倒戈相向,而萧胤的告诫也不无道理,他若显得太没原则,只恐落了下乘。于是,他选择一声不吭,干脆端起桌上的茶水品了起来,全不表态。

倒是偎在萧胤怀里的蓦嫣,后背一阵汗湿,冰凉刺骨。看着眼前这两个腹黑高手过招,招招无形,却极具杀伤力,她的头皮便一阵接一阵地发麻。

尉迟非玉见聂云瀚不表态,知他有意坐山观虎斗,眼珠一转,立刻计上心来。

“当日,卫王爷性命垂危,陛下明知自己的世子身世,竟然能够冷淡若斯,眼见生父含恨而终,绝情决意到死也不肯开认父。”为了占到上风,他半真半假地慢慢勾起了薄唇,染足了危险而邪恶的笑意,不惜旧事重提,以此开罪萧胤:“我还以为,陛下是为了名正言顺的承继江山,当真不在乎青州这块小小的鸡肋,今日看来,许是我料想错了。”

“世人皆知,卫王只有一个双腿不良于行的独女,哪里还需要朕这种大逆不道的儿子?认与不认,有何区别?”萧胤从容不迫地敛淡了笑容,挑起剃锐的眉,嘴角的笑意褪到最后,只凝了一分皮笑肉不笑,更添了几分阴冷:“尉迟总管不知道么,朕素来是贪得无厌之人,别说是鸡肋,就算是一根鸡骨头,也绝不会轻易打赏给外人!”

尉迟非玉见萧胤油盐不进,脸色越发地沉郁凝重起来。为了扳回劣势,他不惜打蛇随棍上,揪住萧胤的话尾,作为反攻的利器:“所以,陛下今日就打算利用这位名正言顺的郡主来打开局面,企图就此接掌青州的一切?”末了,他冷笑一声,轻慢地瞥了一眼蓦嫣,眼光里满是不屑的刺,缓缓地吐出了声音,带点不可置信的轻蔑:“这个女子,有足够的能耐么,竟能让陛下委以如此重任?”

本来,蓦嫣是没打算开的,可是,尉迟非玉那夹枪带棒的话语中无端出现了“利用”二字,实在是刺耳的很,她皱了皱眉,心里大大的不舒服,有点呕。

“蓦蓦,总管大人他似乎不怎么看好你呢。”萧胤是何等人物,怎么会忽略怀中女子的情绪变化?“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你也该端出点郡主的架子来了。”

这样的提醒,算不算邀请她也参与到这腹黑的对决中来?

“陛下,尉迟总管说得一点也不错,我区区一介女子,实在是能力有限,怎么管得住这数十万舞刀弄枪,动不动就喊打喊杀的粗鲁汉子?”蓦嫣温温吞吞地开,眉宇间有一种恣肆且无拘无束的轻慢随着神色流露了出来。她思及之前萧胤曾经暗示尉迟非玉身份特殊,便打算使出豁哄黑诈的手段,投石问路,以印证自己的猜测:“而且,尉迟总管多年来忍辱负重,借花献佛,不过是想要为母讨回公道,这样的孝感动天,我倒真的是佩服得很,陛下何不成全他呢?”

那话一入耳,尉迟非玉的面色倏地变为煞白,眼睛黑洞洞地望着身前的她,像两黝黯干涸的井,深不见底。他没料到这个女子竟然能洞悉自己的意图,只觉心惊肉跳。

“蓦蓦说得在理。”萧胤面露赞许的笑容,看起来更是诡谲:“百行以孝为先嘛!”

“只是,外头那票士卒,对北夷人可是恨得咬牙切齿。”蓦嫣轻轻地笑着,平静的举止表情之下,她其实极为紧张,心弦蹦得极紧,可眉目上头,却显出了一丝冷冷淡淡,吐出来的字眼个个犀利,似乎全都刻意戳在尉迟非玉的痛处之上:“倘若他们一不小心得知,尉迟总管的母亲身份特殊,而尉迟总管掌控卫王府是别有所图,不知,素来直率的他们将会作何反应呢?会不会认为,尉迟总管你是北夷的细作呢?”

“你!”微眯着眼,瞪着眼前笑意深沉的萧胤和媚态十足地蓦嫣,额上的青筋猛地一抽,脸色忽红忽白,一副急怒攻心的模样!

“尉迟非玉,该要如何做,你不如先斟酌斟酌。”萧胤压低声音,带着几分不经意,像是闲话家常一般,连语气也是那般漫不经心,黑眸灼亮得骇人:“朕不急,你也别急,莫要伤了肝脾。”

“陛下,北夷如今正纠集大军,来势汹汹,企图进犯,若非因为北夷摄政王命在旦夕,只怕早已越过边境了。”万般无奈之下,尉迟非玉只得亮出最后的一张王牌。他实在不确定萧胤的用意,说他是冲着军权而来,可是,为何却那般不急不缓,难道,他不知道青州如今的形势吃紧么?“不管怎么说,这江山到底也是你萧家的,一旦生灵涂炭,战火频频,只怕百年根基就此动摇,陛下便有可能沦为亡国之君,您真的不着急吗?”

“这个自然是着急的。”萧胤嘴上说着着急,可嘴角却扬起一抹笑,缓缓扬了扬眉,神态仍是不疾不徐,脸色表情却全然没有半分着急该有的模样,甚至于,那轻松的语气,就如同委托他去做芝麻绿豆般的小事一样随意:“不过,朕手中无权无实,即便着急,也只是干着急,一旦真的开打,这青州的数十万士卒,也只能劳烦尉迟总管代为调遣了。”

尉迟非玉看着眼前的萧胤,觉得他的确不是个简单的角色,不过年方二十,心机却是如此深沉诡谲,城府深不可测,三言两语便逼得他不得不亮出底限。

金鳞本非池中物,萧胤到底是萧翼的儿子,心机手腕比起他父亲,堪称有过之而无不及!

“既然事已至此,那么,明人不说暗话。”沉默了良久,他终于再次开,满脸冷然,知道自己在这一局已经输得彻底了:“陛下也知,没有兵符,这青州诸将即便是听卫王后人的调遣,也难保不会出现一两个害群之马,有所图谋。说到底,我不过是上不了台面的一个小小总管罢了。谁助我一血亡母受辱之耻,我便就为谁所用,竭尽心血,这个条件,够简单明白了吧?”

早前,他自认有能力统御青州的兵权,所以,待得萧翼死时,萧胤不肯认父,他便拨起了自己心里暗藏已久的算盘,将萧翼的死推到了萧胤身上。但谁知,这几年来,他竭尽心力,也不过只能稳住青州的局势,军营里的那些看似垂垂老矣的老狐狸们不是那么容易应付的,而聂云瀚这样的小兔崽子也是蠢蠢欲动。不管怎么说,他只是个总管,到底缺乏发号施令的身份,本打算借造反而趁乱统御,谁知又兵败垂成,如今,倒不如知情识趣些,把这个烫手山芋给扔出去。

“你的意思是——”萧胤抬眼,望着尉迟非玉,嘴角浮现一抹笑。那笑,有他一贯的温文,却也藏着几分让人猜不透的兴味。

“同聂将军一样,我也可以助陛下得偿心愿。”尉迟非玉挺直了了背脊,语气不卑不亢:“聂将军要的是总管的位子,我要的不过是一条人命。”

“谁的命?”萧胤扬起眉,问得直接。

“北夷摄政太后贺兰贞的命。”咬咬牙,尉迟非玉双眸一黯,刻意压抑过的语气,特别冷淡。

“蓦蓦,你听清了么?”犀利的黑眸扫过来,萧胤悠闲的神态,已在不知不觉间被出鞘般的锋寒取代,全然像是换了个人似的,令人胆寒。顿了一顿,他冷笑着,满脸讥诮:“尉迟总管可算是开出条件了。”

一顿饭,吃得剑拔弩张的。高手过招,自然招招若风刀剑雨,蓦嫣觉得那些食物进了自己的胃,没有平素的畅快感,反倒有点沉甸甸的,胃也一反常态地抽搐着疼痛着。

要是每一顿饭都吃得这么刺激,长此以往,她不被整成胃溃疡才怪。

她明白,在卫王府的第一夜,依照萧胤的性子,自然是要与她同“睡”,以昭显那“非同寻常的关系的。所以,沐浴之后,丫鬟仆役将一切拾掇干净,她便趁着四下无人,悄悄站起身,试着走了几步,觉得腿已经不复前一日的微微酸软了,也算是有所慰藉。

可是,当她做到镜子前面,就着被热气薰软的花胶撕下脸上的人皮面具,望着镜子里那张脸发呆时,有那么明显的感觉到说不出的惆怅。

瞧瞧那哀怨的眼神,那欲求不满而抿起的唇弧,甚至于那轻蹙的眉梢,就连她自己也觉得,自己真的是越来越有怨妇相了。

瞧瞧,多销魂的一个怨妇呵,可某人为何就一点也不动心呢?

萧胤一声不响地进来,微微凌乱的衣衫,发丝上还轻轻地滴着水珠,显然也是刚沐浴过带着三分性感,七分慵懒。

“你什么时候知道自己的世子身份的?”趁着他背对着自己解腰带的时候,蓦嫣心不在焉地抓过白玉梳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理长发,一边却借着铜镜观察他的反应。

“这个很重要么?”萧胤眯起眼,解下腰带随手往床榻上一抛,转过身子对着她,保持浅浅的微笑,不显露半分讶异,只是不着痕迹地适时反击:“看来,蓦蓦你比朕知道得更早,也更详尽,不是么?”

这,倒是实话。

这个秘密,她二十年前刚刚出生时就知道了,而他,怎么也不会比她早吧?!而且,她还知道与叶翎有关的那部分,却不知,他又知道多少呢?

只不过,明知自己是萧翼的亲生儿子,却能对着她守如瓶,真真正正做到滴水不漏,他,还真是心机难测呀。

“接下来,我该要做什么?”蓦嫣把手里的梳子啪地一声搁在梨花木的梳妆案上,将那首饰盒里琳琅满目的首饰拿出来,一一摆在桌案上,摆出一副鉴赏家的姿态,尽量问得漫不经心:“你不会真的要我潜入北夷去为尉迟非玉杀掉贺兰贞吧!?”

萧胤扬起眉,唇际是浅淡温柔的笑容,双目有着慑魂的凌厉,连话也说得理所当然:“难得尉迟非玉肯开出条件,而且,贺兰贞支持毁木赞举兵南侵,她若是死了,百利而无一害,为何不顺水推舟,做个人情?”

“你还真是看得起我。”蓦嫣有气无力地哀哀叹息,颇为不满地咕哝着:“杀人这种事,技术含量太高了,我可是一点经验也没有。”

“蓦蓦,你未免太过自谦了。”睨了一眼蓦嫣,萧胤勾著嘴角,露出说不清是奚落还是嘲弄的笑容,神态轻松,和煦温和,仿佛就连泰山崩於前,也无法改变那笑意的慵懒。瞳仁深邃难解,像是不见底一般,他极慢地开:“我记得,你在徽州借刀杀人,以聂云瀚之手除掉尉迟非驰的时候,可是信心满满,运筹帷幄,没让朕操过一点心的呀。”

“那个——”蓦嫣有点语塞,只好干笑着打哈哈,试图蒙混过关:“此一时彼一时嘛,怎能随意相提并论?”

“你毕竟不擅调兵遣将,即便是有聂云瀚在,可他心机诡谲难测,若是真有战事发生,难保他不会在阵前倒戈相向。”沉默了好一会儿,萧胤开了。他吻极轻,眼中闪过某种复杂的神色。在某些时候,他那双眼眸会变得格外黝暗深沉,让人深陷其中,只能选择臣服,没有丝毫异议的胆量。“如今,青州守将全都在忧心北夷进犯之事,倘若你真能杀掉贺兰贞,北夷必会大乱,也算是缓解了战事,有利于你收买人心。去到北夷,你不用担心,自会有人接应你。”

“那你呢?”蓦嫣站起身子,走过去,从背后抱住他的腰,语气中有一丝期待:“你也要同我一起去么?”

“我朝与北夷十数年来兵戎相见,以朕的身份,怎么可能这么贸贸然地就去到北夷的都城。”在她看不见得角度,萧胤哑然失笑,墨眉很缓慢地扬了起来,语气是一贯的低沉,但那双黑眸却格外锐利,让人难以呼吸。“若是失手被擒,不仅仅会成为砧板上的鱼肉,只能任人宰割,恐怕还会在青史上留下一则天大的笑话!”在感觉到她失望的轻颤了一下之后,他顿了顿,压低声音安抚道:“向晚枫前往北夷都城,你可以趁机假扮他的侍女,与他一同前往,再者,你与他各取所需,以他的性格,不会过问的。”

“你要走?!”蓦嫣从他的言语中听出了些蛛丝马迹,疑问一出,便不仅仅是一点点失望了。

“此地不是朕的久留之处,而且,朕离开京师太久,若再不回去,只恐被居心叵测之人钻了空子,使得情势生变,防不胜防。”萧胤掰开蓦嫣的手,转身正对着她,低沉的声音带着一种性感的沙哑,也不知是出于真心还是假意,顺势伸手将她揽紧:“明日,朕便会启程回京师,接下来的一切,便只能靠你自己了,此行,不成功,便成仁,你若是失败了,你与朕,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蓦嫣吸吸鼻子,窝在他的胸前,身子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你把我这只毫无杀伤力的兔子给搁在狼窝里,不仅逼着我自力更生,收服群狼,还要我去抓一只老虎回来喂狼。”哂然一笑,微带苦涩,她扁了扁嘴:“你还真是下得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