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再吻我。”她微微颤抖着,那无论他怎么想办法调理也养不胖的身子无助地蜷成一团,只能泣不成声地拒绝:“我不想用一辈子来遗忘你给我的阴影。”

萧胤黯然了,那一刻,他不敢像之前那般强硬地掰过她的身子为所欲为,他只能静静地看着她颤抖的背影,就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他却已是没有资格再安慰。

默默地起身,他无声地捡拾起那地上散落的丹青碎片,一片一片,像是收拾着他残破不堪的心。

许久许久,等到她终于哭累了,睡着了,他才敢再上床榻,伸手紧紧地抱着她。

只是再抱最后一晚了。

明日天一亮,她就不再属于他了。

蓦嫣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或许是几个时辰,也或许只是很短的时间,醒来的时候,窗外依旧是那明晃晃的月色,在夏初的夜晚,透出几分噬骨的寒意,凉凉地沁在心间。床榻畔的琉璃盏中,红烛已几乎燃尽了,只余下微弱的昏黄,层层堆簇的垂泪,凝成殷殷的赤红,干涸在琉璃罩上。当烛终于燃尽,火焰颤巍巍地轻轻摇晃,尔后无声地熄灭了,只余一缕青烟。溶溶的月光透进来,清辉照影,水一般流淌着,像是要将所有的一切都淹没,自以为是的盘踞着整个的空间,再没有任何的缝隙来搁置真实,一切似乎都是一场梦,一场虚无的梦。

萧胤照例抱着她,那手臂仍旧有力,那怀抱仍旧温暖。

可是,他已经不再是她的了。

也或许,他从来就不是她的。

轻轻地叹一气,她正打算要挣脱他的怀抱起身,却发觉他蹙起眉,面孔上显出一种凄厉而痛苦的神色,豆大的冷汗瞬间便冒了出来。

“不要…不要带她走…”他双眸紧闭,紧紧地抱住她,几乎要将她勒得喘不过气来,含糊不清地喃喃道:“不要…蓦蓦…蓦蓦不要去…”

蓦嫣眯起眼来看他,越看越觉得恶心,真是恨不得一巴掌扇在他的脸上。

都已经把一切讲明说清了,何必还要演这种做噩梦的老套戏码?她看在眼里,只觉得那么假,那么虚伪,那么令人厌恶。

趁着这个机会,她摆脱了他的怀抱,起身穿好了自己的衣服,静静坐在一旁等着。

等着天一亮,她就可以永久地离开他了。

以后,即便是死,也不想再看见他。

本以为,她等不了多久,可是,天久久地不亮,萧胤也久久地不见醒,其间,她甚至看到他抽筋似的演了好几次做噩梦的戏,叨念的全是她的名字,那么不像是演戏,却也那么像是在演戏。

她觉得自己有点心软,可是,转头看着那桌案时,心又硬了起来。

以往,她每次醒来,那桌案上都照例是放置着一碗碍眼的避孕药汁,可今天,也不知是她醒得太早,还是他忘记了,桌案上空无一物。

她记得她当时是怎生的天真,却怎么也没有想到,他不喜欢她,又怎么会稀罕她给他生孩子?

他的子嗣,是要留给他的心上人生育的吧?

他的心上人是什么模样?

能让他如此费尽心思的女人,一定是风华绝代的吧?

她又怎么比得上?

她不过是捧着自己的心讨好地匍匐在地上,而他,看也没有看一眼,一脚便毫不留情地踏碎了。

颈间有什么凉凉的东西,她本能地摸了一摸,竟然摸到了他给她的白玉珏。

扯下那块白玉珏,她泪如雨下。

曾经,她以为这是定情信物,曾经,她那么珍爱,如今,也是时候还给他了。

不知怎么的,突然想起莲生的话来——

“在他眼里,还有哪一个女人能比主人更干净?”

原来,于萧胤而言,她也不过就是一个干净的娼 妓罢了,而这白玉珏,没有情,算什么定情信物?充其量,也不过是他随意打赏给娼 妓的小玩意儿而已。

应该还给他了,从此,两不相欠,再无瓜葛。

将白玉珏塞在他的枕下,她正襟危坐,心如死水。

终于,天亮了,萧胤也醒了。看着她早早地起身等着,他一句话也没说,只是神情淡漠地唤了朱泓梁进来,交代了一些事宜,便不耐地挥挥手,示意其领着蓦嫣去太和门的侧门等待尉迟非玉。

蓦嫣起身,跟着朱泓梁打算出去,临出门之时,她转过身,跪下,缓缓地道了一句:“谢陛下恩典!”

是的,谢谢他给她的情伤,谢谢他给她的侮辱,也谢谢他教会了她人生最宝贵的一课——

永不要感情用事!

看着蓦嫣最终头也不回地离开,萧胤低下头,从衣襟里摸出一撮交缠的发丝,紧紧攥住手心里。

那是在青州的那一晚,他与她结在一起,却被不知情的她给剪掉的一撮头发。

当时看来没什么,可现在想来,竟然就像是一种不祥的预告。

他与她的情,到底是难以善终的。

夫妻结发受长生,他与她结了发,那么,她便就是他的妻了,可是,他却不是她的夫。

蓦蓦,蓦蓦,他的蓦蓦,他永远都是她的狸猫。

可是蓦蓦,蓦蓦,他的蓦蓦,她,已经不再是他的蓦蓦。

一生至此,一无所有。

那抓不住的幸福,那再不敢奢求的幸福,那已经碎成一地的幸福。

他的起居注上,只有她一个人的名字,他可以为了她,放下经年累月的所有仇恨。

他永远记得,是她,在他毒发昏厥的时候,一直守在他的身边,是她,为了他去偷鸡摸狗,与野兽搏斗,是她,昏昏欲睡之时仍旧惦记着他,怕他冷。是她,明明自己伤势未愈,却还忙碌着为他烧好了一桶沐浴的热水。是她,为他洗手作羹汤,让他从未被温暖的心在她的身上融化。

他永远记得,那一日噶达贡山上的雪,他发誓,他要用一生来真心对待这个女子。

可是,他的一生,哪里足够给她幸福?

他的蓦蓦,他唯一的女人,当他不能再给她幸福,那么,就让他为她做好一切的安排,把能够留给她的,全都留给她,然后,让她在别人的怀中去寻找幸福吧。

早已没有了退路,所以,他赶尽杀绝,彻底狠心,从不敢奢想她的原谅。只是,他这一生,还能为自己留下点什么?他不想就这么变成皇陵里的一捧尘土,不想就这么变成史册上一串干瘦的文字。如果可以,他想要活在她的记忆中,活在她的爱情里。

可是,他的活在她的记忆里只会让她伤心,他的离开会让她痛不欲生。这个他唯一珍爱的女子,她爱人爱得那么不留余地,逼不得已,他到底是狠下彻头彻尾地伤了她。

他的蓦蓦,让她恨他,这样,或许才是最好的结局吧。

只有这样,她才会真心地投入别人的怀抱,无论是谁都好,只有这样,当某一天,她得知了他的下场,才不会伤心流泪,不会难过哭泣,可能至多只是恨恨地冷笑一声,畅快淋漓地骂一句“老天长眼”。

无论如何,向晚枫会好好照顾她的,他能做的,只是看着她,一步一步地离开,再没有回头。

他的蓦蓦,从今往后,再也不是他的。

还会有谁,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温暖她手脚冰凉的身子,唤她一声“蓦蓦”?

自从离开青州回到京师,他便就没有再睡过一个好觉,他每一晚都在重复地坐着同一个噩梦。

在梦里,他看到了她的娘亲,那不过是为了见他一面,便被殷太后以毒酒害死的娘亲。他的娘亲温柔地笑,他的娘亲说一个人觉得寂寞,想要蓦蓦去陪她。而他,眼睁睁地看着娘亲牵起蓦蓦的手,他眼睁睁地看着,蓦蓦对他挥手道别,她对他说什么,可是,看着她的嘴在动,他却什么也听不见!

他伸出手去,终于抓住了她和娘亲,可她却冷得像是冰雪铸成的,令他胆寒。终于,他松开了她,抓紧了娘亲的手。

那一刻,他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娘亲,不要带走蓦蓦,如果你真的寂寞,就让我来陪你吧。

青丝霜雨

在太和门的侧门,蓦嫣上了尉迟非玉准备好的马车。

蓦嫣面无表情,什么都没有说,也什么都没有问。或许,不用说什么,也不用问什么,她最近这段日子的“优厚待遇”,只怕早已经是家喻户晓,名扬天下了。而尉迟非玉的表情却似乎显得有点忐忑和歉然,甚至于,他竟还是毕恭毕敬地称她为“夫人”。

夫人么?

似乎皇帝的妃嫔里有一介品轶很低的封衔,就是所谓“夫人”,说来说去,她竟然不过就是萧胤床笫之间的玩物罢了,亏得她之前还暗自窃喜,以为这“夫人”的称谓于她是一种特别的承认。

萧胤,他无疑是深谙她的所有弱点,知道她感情用事,所以,借由感情将她利用得彻头彻尾。甚至于,那一夜,他到汉御湖的画舫上来,也不是真的因为想要见她,恐怕,他是早就知道殷皇后的哥哥也乘着画舫游汉御湖,故意显示出与她的亲密无间。

他不是早就提醒过她么——

有的东西,该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强求不来。

原来,一切的一切,都是利用,都是谎言。

他和她,根本就没有两情相悦。

不过是她在强求不属于她的东西罢了。

回到亲王府,蓦嫣才知道,莲生为什么迟迟没有来接她。

原来,那一日,莲生送她进了内廷之后,回来便遇上了向晚枫,向晚枫得知了一切,怒不可遏,险些一掌毙了莲生。虽然到底是手下留情了,可是,莲生仍旧免不了身受内伤,躺在床榻上,直到修养至如今,才能勉强算得上是好些了。

莲生若是知情,恐怕也不会把她送去见萧胤吧?

就连她也识不破萧胤的居心,莲生这小正太又怎么会知道呢?

而向晚枫,他不是属意她做墨兰坞的当家主母吗?按照萧胤的说法,如今,她不过是被抛弃的残花败柳,高傲的向晚枫自然是拉不下这面子娶她的了。

坐在莲生的床前,蓦嫣见着莲生那尚嫌稚气的脸上一片苍白,再也忍不住,唇不住地颤抖,连牙齿都似乎打了结,发声变得格外艰难,哽咽到连话都说不出来,只能一味地颤抖,不停地颤抖,身心都如撕裂开来一般,痛得格外厉害。

许是被那哭泣的声音惊动,莲生睁开双眼,看到蓦嫣满脸的泪,有些急了,立刻挣扎着坐起来,只是急急地问:“主人,怎么了?怎么了?”

蓦嫣也只是哭,不说话,他心下里疑惑,抓过蓦嫣的手腕细细地号脉,半晌之后,竟然恨得咬牙切齿,怒气满面。

“他竟敢——”莲生素来冷漠,那稚气却也清隽的面容上,第一次凝起那么可怕的表情,像是知悉了什么真相,竟然气得有些微微地发抖,表情狰狞地发着狠:“看来,他真是不想活了!”

蓦嫣知道莲生话语中的“他”指的是萧胤,仍旧没搭腔,许是见到了潜意识里可以倚靠的人,她哭得越发地厉害起来。那些拼了命想要忘记的,那么清晰地一幕一幕在脑海中经过,令她的泪如同开了闸一般,尽数倾泻而出。莲生也不知该要如何安慰,只是揽过她的身子,轻轻地拍着她的背,以示安慰。

哭了很久很久,蓦嫣才渐渐地安静了下来。

“莲生,疯疯呢?”她倔强地用手背抹去了眼泪,还是止不住言语中微微的哽咽,衣袖下的手指狠狠地陷进掌心,唤醒了几欲痛毙的神魂,让自己沸涌的情绪趋于平静。

“少主回墨兰坞了。”莲生低声应道,回想起向晚枫知道他将蓦嫣送进内廷时那震怒的脸色,似乎是恨不得把他拨皮拆骨,大卸八块。毕竟,是他亲自把这即将成为“墨兰坞”当家主母的女人给送到了萧胤的床上。最近这些日子里,萧胤的所作所为和那些纷飞的流言,他自然是知道的,向晚枫定然也是有所耳闻的,要不是因着之前有约定,只怕,向晚枫不会让萧胤的日子太好过。

他不过是希望萧胤能在与蓦嫣有了亲密关系之后改变原有的决定,可如今看来,萧胤真的是已经破釜沉舟,决绝地断掉了最后的一条退路了。

“我们去找疯疯吧。”蓦嫣扭过头看着窗外漆黑的夜色,只觉得全身像被掏空了一般,失魂落魄,满脸漠然,却泛起一抹无神的笑,而此刻,她的声音在这样静谧的空间里,听起来虚无飘渺,仿佛不是真实的。无形的血液随着心底迸裂的伤蜿蜒流淌,没有痕迹,只有疼痛。

如今,与其等着萧胤万事俱备之后,把她当做礼物一般送去墨兰坞,倒不如她自己去,这样,也算是是为自己保有了最后的一点尊严。

是的,她可以忍住不哭,她可以倔强的压抑痛苦,她可以紧紧的抿住哭声,可以狠狠的切断伤痛,可以伪装成平静,可以伪装成不屑伤心流泪,甚至,她还可以在事后唾弃自己为他的所作所为而伤透了心…

可是身体是不会骗人的。

是因为爱他,所以才会为他伤心。身体毕竟诚实地反应了她撕心扯肺的剧烈疼痛和难以言喻的情伤。

那一瞬,莲生的眼中闪过一丝矛盾之色,有苦楚,有不忍,还有无奈。

可最终,他咬咬唇,硬生生忍住了所有的言语,只是轻轻地颔首,附和了一声。

“好。”

“陛下,郡主回到亲王府之后,不仅把自己关在寝房里,还一直哭个不停。”

当尉迟非玉那缓而轻的声音传入耳膜时,萧胤手执狼毫,正襟危坐,像是听而不闻,继续埋头批着折子,漠无感情点点头,并未看一眼尉迟非玉,只是近乎敷衍一般的应了一声:“还有呢?”

“而且,她整日整日地不肯用膳,什么也没有吃,这样下去恐怕——”

尉迟非玉一边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开,一边注意观察着萧胤的反应。

听到尉迟非玉说蓦嫣不肯用膳,萧胤手里的狼毫微微地抖了一抖,就连心跳也陡然失去了节律,瞳孔一缩,虽然脸上仍旧带着疏离而尊贵的表情,但胸腔中却顿时涨满了无奈和酸楚。

以往,她一闹脾气就不肯吃东西,什么情绪都在脸上,毫不掩饰,可是,在内廷的这一百日里,他知道她明明已经被伤透了心,可是,她却没有这等不肯进食的举动,甚至于,她是在很努力很努力地逼着自己吃,逼着自己不要在他的面前示弱。而且,他也明白,她真的是打定主意要拿自己的身体采阴补阳,希望能够解他身上的毒。

他的一辈子,除了他的娘亲,再从没有谁对他这么好过。

如果她与她之间没有发生这一切,如果,他还有一步退路可走,那么,他可以抛下一切,他愿意亲自一一将那膳食哄她喂她,使出浑身解数逗她开心,他愿意为了她放弃一切,他希望她在他的怀里,只是巧笑倩兮,一世再无眼泪。

可而今,他给她的全都是眼泪。

是他一手将她带入天堂,也是他,亲手推她下了地狱。

他欠她的,伤她的,要怎么才能偿得完还得清?

他还能给她些什么?

尽管满心愧疚,他却只能任由心底激起一阵又一阵极痛苦的痉挛,逼着自己横眉冷目,无动于衷。

“随她高兴哭多久便哭多久吧。”手里的狼毫继续挥洒着,像是在陈述事不关己的话题,他眸中便荡漾起冷漠的阴霾,薄唇微微地一抿,就连语气也漠然得不像话:“她喜欢那些甜腻的糕糕饼饼,命亲王府的厨子换着花样多做一些,等她哭累了哭饿了哭够了,她总会吃的。”

说到这里,满脑子想的都是她喜欢吃的东西,满脑子都是她吃糕饼心满意足地模样。

她的幸福从来都那么简单,可是,他却连那么简单的幸福也满足不了。

“陛下真的不去看看么?”看到萧胤连脸色也没有一点点的改变,脸上带着一种令人几乎无法置信的冰冷,平静的双眸中不见一丝感情,尉迟非玉只觉得自己从头到脚彻彻底底地寒了个通透。

他一直以为,陛下对郡主是有情的,所以他也算是乐见二人结为连理,可没想到,如今,陛下竟然翻脸不认人,不仅将利用郡主挑拨起了皇太后和国丈的矛盾,还郡主视为玩物。

这,怎能让他不心寒?

她独自身在青州的三个月里,他是由衷地喜欢这个女子,佩服这个女子,听她絮叨而甜蜜地说起狸猫这样狸猫那样,他甚至也能分享到她的幸福和甜蜜。

那样剔透的一个女子,谁忍得下心伤她?

“朕近日政务缠身,无瑕管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萧胤抬头瞥了尉迟非玉一眼,黑黝深邃的眸子教人看不清他的到底在思量什么,尔后便垂下头继续披着折子,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顺,不过轻轻一句话,就将所有的意思包含其间,蓄着滔天的风暴:“尉迟总管,你先回亲王府吧,以后,这些事就不要再拿来烦朕了。”

看着尉迟非玉无可奈何离去的身影,萧胤终于顿下了手中地笔,发现自己批在那折子上的字迹潦草凌乱得连他自己也不认识,他的心,早已经飞到亲王府去了。

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吗?

其实,他比谁都更希望知道她过得好不好,事无巨细,一丝不漏。可是,他如今时间不多了,要做的事太多太多,要谋划的心机太多太多,要决策的折子太多太多,想她,只会让他越来越分神,这无论是于他还是于她,都绝没有半分好处。

“陛下,您也好些时候未曾用膳了,不如,奴婢吩咐尚膳监预备一些膳食如何?”朱泓梁到底是伺候了萧胤十几年的心腹,稍稍察言观色就知道萧胤思维是往哪一个方面去的:“陛下您像吃些什么?”

说是这么说,可实情却是,自从郡主回了亲王府,陛下就没再用过膳,每一餐御膳送上来,都是原封不动地又撤下去,搞得尚膳监负责御膳的几十个厨子心惊胆战,生怕一不留神盐下多了,或者糖搁少了,平白触了逆鳞,触怒了龙颜,惨遇灭门抄家的飞来横祸。

“朕想吃——”萧胤愣了愣,自然而然地循着朱泓梁的话往下,一个恍惚,便就答出了一个连他自己也没有预料到的答案:“烤红薯。”

“烤红薯?!”朱泓梁乍一听说这个,吓得面无人色,有些结巴了:“这,陛下,那烤红薯,那东西作胃呀——”

“无妨。”萧胤疲惫地挥挥手,像是不在乎,也像是无可奈何。

终于,尚膳监的厨子精心炮制的烤红薯呈上来了,照例是做得甚有心思,极致精美,去了皮,切成一小片一小片的,吃在嘴里,甜而不腻,可是,却怎么也找不回记忆中的味道。

是呵,记忆之中,她在那夜风习习的山间,从那火堆的草木灰里扒拉出来的烤红薯,灰头土脸,黑不溜秋的,可是,剥了那层皮,里头的滋味却甜得那么沁人心脾,暖了他的胃,也暖了他的心。那种甜是他陌生的味道,可是,却像是会令人上瘾,只消一次,便再也忘不了。

现在他才知道,那,是家的味道,他一直以来想要的,不过是一个真正温暖的家,也只有她,才能给他这样的一个家。

可而今——

她说,我不恨你,我只是再也爱不起你了。

她说,为你做的一切,就当是我心甘情愿报答你曾经数次救我的命。

她说,我真的真的不想再看见你。

已经不爱了么?

已经无法再见了么?

他还有资格再奢求什么?

到底还是失去了,那最珍贵的东西,那是他一生的牵绊,永远铭心刻骨的眷恋。

如今,他一无所有,无家可归。

搁下手里的筷子,他和着那烤红薯,无声地咽下了所有的情绪,只是低头沉思了须臾,语调轻缓地毅然沉声下令:“朱泓梁,伺候笔墨。”像是终于下了最后的决心,他那素来就深邃的眸子寒光凛凛,目光冷峻得近乎有些无情,只是冷着脸从唇缝里挤出三个斩钉截铁的字:“立遗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