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落到了南蛮王的手里,他却一点也不为自己不着急。

如今身处囚室之内,绝无潜逃的可能,他心知肚明,南蛮王即便是对他用刑,却是绝不会轻易杀他的,毕竟,只有他知道玉液琼浆草的下落。而拜月教的祭司与长老也定然会想办法尽快救他脱身,若他没有猜错,他们必然有所顾忌,担心他在最后的关键时刻泄露了那些不该泄露的秘密。

甚至于,他也不担心南蛮王知悉了他的真实身份,要拿他要挟大汉。离开京师时,他便已经做好了全部的安排。萧氏素来人丁单薄,他无子嗣,而蓦蓦虽是个女子,却也是萧氏在台面上的最后一个继承人。她能号令青州大军,如今,他掌控下的官员自然全都会转而对她效忠,再加上殷太后的支持,要登上帝位,实在顺理成章的事。所以,只消待蓦蓦一回到大汉,孝睿皇帝驾崩的消息便会立刻传遍天下,司礼监提督太监与六部的尚书们也会立刻手执他的亲笔遗诏,尊蓦蓦为“承天女帝”。

而领兵潜伏在边境上的聂云瀚因着蓦蓦,素来便与他有隰,即便是见到南蛮王拿他作人质,也定然是不会买账的。届时,大汉军队与拜月教里应外合之下,攻破大骊,斩杀南蛮王,另立新君,这事,也算是告一段落了。

到了那个时候,他也算是顺顺利利地将一切能留下的都留给蓦蓦了,可以功成身退,尔后,他也可以任由向晚枫剖了他的心了。而他为她做的事,她什么也不会知道,即便是日后觉察了什么不对劲之处,向晚枫和莲生也会用各种借粉饰过去的。

所以,他现在真的是什么也不用担心,只需要好好地与那老奸巨猾的南蛮王一番周旋,寻到些蛛丝马迹,揪出那潜伏在幕后的操纵者。

“凌先生,听说你从北夷贺兰太后的手里得了瑶池琉璃果,真有此事么?”带着点试探,南蛮王表面言辞谦恭,嗓音醇厚,可眼眸深处闪烁着缕缕幽沉,竟隐隐显得有几分慑人的戾气。

听南蛮王毫无顾忌地如此开门见山,萧胤自然知道其中的用意何在,也明白南蛮王接下来会问些什么。“我还以为,南蛮王你感兴趣的只是玉液琼浆草呢。”他淡淡地撇开视线,脸色益加淡漠,轻轻扬起唇角,俊雅的容貌在烛火之中不太分明,黑黝深邃的眸子教人看不清他到底在思量什么。

“那些奇花异草,珍稀药材,本王自是感兴趣的。”南蛮王听他把话接得不咸不淡的,便凑到他的面前,目光闪烁,吻轻柔徐缓,黑眸明亮却也充满了算计与心机:“只不过,凌先生是个聪明人,定然知道,本王更感兴趣的是,究竟是谁协助凌先生盗走了本王珍藏的玉液琼浆草!?”

他不是不知自己朝中有心怀贰心之人,只不过,一直以来都无法确认其身份,反而处处多有忌惮。而这一次,这些一直图谋不轨的家伙竟然敢公然勾结外族,盗走他珍藏的玉液琼浆草,正是罪无可恕,若是能借凌青墨之将其一并揪出来,他便定要杀一儆百,将之彻彻底底地斩草除根!

“你想知道?!”萧胤挑起眉,冰冷的唇角却隐隐有抹冷笑,话尾缓缓拖长,平淡的吻里带著浓浓的讽刺。

南蛮王闹不准他这么问的用意究竟是不是打算顺遂地透露出点什么,也有不愿就此错失了机会,便不失时机地开出一张绝不会兑现的空头支票:“若凌先生能不吝告知,本王可以马上放凌先生走。”顿了顿,他又补充道:“那玉液琼浆草,也只当是本王送予先生的一点薄礼。”

“这一次,南蛮王你倒真是少见的大方。”萧胤轻轻哼了一声,神情冷峻地望着他,似有无限的轻蔑,暗含讥嘲的言语与某些刻意的咬字毫不留情地拆穿了南蛮王敷衍之词,一双眼冷得让人打从骨子里发寒:“可惜得很,这个问题,我爱莫能助。”

南蛮王知道,这凌青墨是个极难对付的人物,要想撬开他的嘴,不是三言两语耍耍嘴皮子就行的。“凌先生,你们大汉有句俗语,叫做好汉不吃眼前亏。”他稍稍一顿,黑眸骤眯,言辞之中处处显示着宽宏,却也处处潜藏着威吓:“我南蛮素来仰慕你大汉是礼仪之邦,也希望能求得个不见血腥的法子,实在不想将那些刑讯的花样施加在你身上。”

“是么?”听南蛮王将威胁显示得如此赤 裸 裸,萧胤没有一丝慌乱,反倒刻意将那怀疑的字眼咬得极重,黑眸深处明亮得有些异常,那眼神似乎是有恃无恐,幽幽的声音兀自沉着而镇静,似黑夜朔月下悠扬的风声:“听南蛮王你这么一说,那我倒真想见识一下,你南蛮有些什么刑讯的手段,能让我吃些什么苦头。”

那一瞬,见这凌青墨如此油盐不进,南蛮王简直恨得牙痒痒,真是巴不得如愿地给他吃些苦头,却又碍于某一些顾忌,只能继续与其磨嘴皮子。正当此时,突然听到那那内廷的侍卫长来报,说是有贵客的家眷前来。

这贵客是谁,不消说,南蛮王自然明了。

撇下萧胤,他与娰霏卿入了囚室一旁的暗室,果不其然,正见那贵客的家眷伏在那用以监视囚室内情况的猫眼洞穴前。那贵客的家眷是个女子,虽然脸上蒙着一片薄纱,却仍旧能隐隐看出姣好的面容和娴静的气质。那女子见他进来了,意思意思地欠了欠身子,算作是行礼,那魅惑的红唇逸出的是比娇吟更噬骨的软调子:“参见王上。”

“你家主人不是才遣人送了话过来,让本王无论如何也不许伤及这凌青墨的性命么?!”看到这个女子,南蛮王心里很有些不高兴,若不是思及自己处处受那所谓的贵客制约,他又何必时时忍让:“怎么,难不成,还遗漏了什么?”

那女子像是看出了南蛮王的情绪,嫣然笑意自眼梢唇角泛开来,和着胭脂的红晕,带着一丝惑人的薄俏,媚意横生。“我家主人让我过来知会王上,请王上放心,他定会为王上巡回那失窃的玉液琼浆草,也定会让那吃里爬外之人无所遁形。”微微笑着抬起眼来,她那瘦削的下颚刚好扬至一个极为完美的弧度,徐徐上前,靠得离南蛮王更近一些,那淡淡的脂粉香令人神醉:“至于这凌青墨,王上自然是不能伤他性命的,只不过——”

当她一字一字道明那贵客的意图之后,就连向来心狠手辣的娰霏卿也不禁倒抽了一冷气,微微颤抖了一下。

“你家主人与他究竟有什么过节?”南蛮王微微颔首,表示意会,可眉头却皱得深了些,忍不住开询问:眼几乎眯成一线,仍旧掩不住眸底四射的精光:“又或者,是有什么深仇大恨?!”

看来,贵客与这凌青墨定是有什么不共戴天的仇恨,否则,也犯不着用这种方法进行羞辱——

“王上,我家主人还等着我回去复命,我先告退了。”那女子并不回答,眼波盈水,在那猫眼洞穴里瞥了一眼尚不知情的萧胤,唇角浮起了讥诮的冷笑,一丝似有似无的情绪从高挑的眉角处扬起来。尔后,她再度欠了欠身子,步履轻盈地迅速离去。

南蛮王看了一眼有点呆滞的娰霏卿,冷冷地哼了一声,便率先回到囚室之内。

“凌先生既然执意守如瓶,那本王与你也就没什么好问的了!”许是得了那贵客的承诺,他此时对着萧胤,已是一反之前的心不一,那本就无情的神色中更是显露出了一分狠辣的扭曲。

“娰霏卿!”沉默了片刻,像是下了什么决定,他突然厉声喝醒了沉默地娰霏卿。斜斜的瞥了一眼面无表情地萧胤,他诡异的笑了一笑,问出的是让人匪夷所思的疑问:“方才,凌先生不是骂你为娼妇么?!”见娰霏卿不太反应得过来,只是愣愣地点点头,他便笑得更加得意了,转过脸来望着萧胤,带着一种显而易见地挑衅:“那好,今日,本王手下的娼妇便就领教一下,凌先生究竟是怎样的正人君子!”

尔后,他朝着娰霏卿使了个眼色,娰霏卿便即刻回过神来,领会了他的意图。

迅速地,几个侍卫涌上来,将萧胤驾到那囚室的石床上,剥光了衣衫,困牢了手脚,萧胤知道南蛮王素来有颇多折磨人的法子,知道意象中的折磨就要来了,便缓缓阖上眼,垂下的睫毛在眼下投落两道阴影,晦暗沉重。

娰霏卿存心要撩拨出他的情 欲来,连那秦楼楚馆中的娼门女子用以取悦恩客的伎俩也全都使出来了。而南蛮王竟然就坐在一旁,甚有兴致地观看,眼神中满是看戏一般的凉薄之色。

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了,娰霏卿已是动了情,止不住双颊绯红,娇喘吁吁。换做的是别的男人,被如此的美人一番撩 拨,只怕早就是亢奋难持,血脉喷涨了,只待着提枪上马一逞风流了,可萧胤却像是一具死尸一般,径自一动不动地躺着,毫无男人该有的反应。

若真要说这撩 拨 勾 引的技巧,娰霏卿做的这些显然还入不了萧胤的法眼。早前,殷太后得知他久久未与殷赛雪圆房,也曾专程训练了不少妍丽大胆的女子充作宫娥,借着各种机会勾 引他,取悦他,魅 惑他,妄图让他意乱情迷,妄图借此机会孕育他的子嗣。那时,他什么花样没有见识过?若是真的那么容易便被得逞,他只怕早就在那些歹毒牡丹的簇拥下死无葬身之地了!

更何况,这娰霏卿满身的娼妇气息,几乎是令他恶心得欲呕,哪里还能兴得起半分要兴云布雨的兴趣?

只不过,不同在于,那时的他高高在上,冷眼看着那些魅 惑他的女子,甚至毫不留情地一脚踹开,命侍卫拖下去或杖毙或凌迟,并未觉得有任何不妥。可而今,他身陷异域,遭受如此的侮辱,被一个下 贱的娼 妇任意狎 玩,这算不算是报应?

这世上,只有他的蓦蓦,那般干净,那般澄澈,深入他的心房,不过是一个简单的动作,不过是一个浅尝辄止的亲吻,他便就心神激荡,难以自持。

这世上,能勾 引得了他的人,除了她,还会有谁?

见迟迟没甚效果,在一旁观看这幕古怪春 情的南蛮王显然等得有些不耐了。“娰霏卿,看来你这娼妇做得恁地失败,连媚术也越发落了下乘了。”有些轻蔑地哼了一声,南蛮王皱着眉,微微地蹙出一抹阴云似的嘲讽,语气里听不出任何的喜怒哀乐:“既然凌先生定力甚强,是个坐怀不乱的柳下惠,那你便用点药,为他助助兴吧!就算他是那再世唐僧,你今日也非得把他给本王烧热不可!”

于是,按照南蛮王的意思,那药力甚强的媚药被取来了,恶意地涂抹在了萧胤的身上各处。又是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了,萧胤从原本死尸般的模样到如今已是满身大汗,狠狠咬着牙,唇间已满是猩红的血迹,被束缚的双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地陷入掌心,可身体仍旧是毫无反应。

他身上的长寿阎王之毒已经到了发作的时候了。与那长寿阎王的折磨相较,媚药的反应实在是不值一提,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又怎能让他就范呢?

不过,娰霏卿与南蛮王都不知道他已是毒发,见他一副痛苦异常的模样,误以为他是在隐忍那媚药的折磨。

“已经在他身上用了药性最强的媚药,可他还是——”看着萧胤那没有一丝反应的下 体,娰霏卿讷讷的,已经不知该要说什么好了。她自认也算是阅人无数,修炼媚术采阳补阴也不是一日两日了,这样的男人,还是第一次遇上。“王上,您看这——”

南蛮王颇有些纳闷,思索了半晌,这才有些懊恼地自言自语:“难不成,这凌青墨本就是个不举的废人?”若说娰霏卿媚术失败,那还情有可原,但,明明已是用了那般烈性的媚药,却为何还是没半点效果,这便令他不得不有所怀疑了。

似是受了南蛮王这自言自语的启发,娰霏卿一番思前想后,只觉突然茅塞顿开,立刻自以为是地解释着,以显示方才的失败原因并非是她媚术不精:“在岽丹之时,他的暖床丫头公然与叶家大公子偷情,他捉奸在床,竟然也不见生气。”略微顿了顿,她低低地附到南蛮王的耳边:“如此,依属下愚见,这凌青墨说不定是真的有什么难言的隐疾。”

南蛮王听罢之后想了想,也觉得颇为在理,只得有些败兴地哼了一声:“本王本还打算让你以房中术吸干他身上的阳元,再按照那位贵客的要求,把他给阉了。既然他本就是个不举的非人,那也就不必多此一举地阉割他了。”他瞥了瞥被绑在石床上的萧胤,意兴阑珊地打了个哈欠,吩咐站在一旁专司酷刑审讯的侍卫长:“为防他潜逃,先挑了他的脚筋,这刑讯的把戏和花样,你只管多选些能折腾人的来玩罢,记得留他半条命便可。”

语毕,他便转身出了囚室。

耳边一下又一下规律的呼呼风声,带着盐水与血腥相和的膻气,应该是鞭子抽打在他的身上了罢。

皮肉烧焦的气息在空气中弥漫,盈满了整个鼻腔,令他几乎要窒息,这应该是烙铁落在他身上所形成的。

被火炙烤得滋滋响的似乎是滚油,那声响离他越来越近,最终像水一般从他的腿一直浇淋到了他的脚背上。

那原本就已是伤痕累累的手指尖,似乎是被强行地插入了极细的银签子,贴着指骨,愈见深入,尔后,又倏地抽出。

那双脚的踝骨处,不知是什么寒意凛冽的东西凉凉地缓缓抹过,之后便再也凝不起半分力气,只能软软地拖着,若非他的手臂被捆得极为牢实,只怕他是勉强连站的姿势也无法维持了。

他的脚筋,应该是被挑断了吧,以后,大约是连行走也成问题了。

明明已是痛得汗如雨下,几欲昏死,可为什么,眼前挥之不去的还是蓦蓦那满脸的泪痕。

痛吗?

还能更痛吗?

要多痛,才能还清他欠她的情债,才能偿尽他给她的伤害?

其实,这些都不算痛。

真正的痛,是她身上留下的鞭伤,是她肩上的狼爪印子,是她脚上的冻疮,是她后腰上那些紫涨的瘀伤。

他忘不了那一日在养心殿的寝房里,他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她光着身子,被两个太监死死地按在长凳上,那厚实的板子照着她的后腰狠狠地打了下去,那闷闷的击打声,让他的眼前变成了白茫茫的一片,耳边是一阵寂静却也空洞的盲音。

那种白,如同噶达贡山上的雪。那一声声闷闷的击打声,打碎的是一个女人对他最真挚的心,打碎的是她与他那些相依为命的日子,那些他一生里唯一温暖的记忆。

向晚枫说,活剐人心是这世上最可怕的疼痛,但他一点也不怕。于他而言,没有哪一种痛能比得上失去她的痛。明明痛得恨不得就这么死过去,可却只能苦苦地撑着,说着那些伤她的话,做着那些伤她的事。这世上,有哪一把刀哪一把剑能比她指控的泪眼更加锋利,更加直刺人心?

不知为什么,他的记忆回到了十三年前,那一年,他才八岁,明明是天真烂漫的青葱岁月,却硬是要摆出少年老成的严肃模样,只因,他是大汉太子,未来的皇帝。

那时,他还不知道殷璇玑并非自己的生母,只是不住好奇,好奇古书上记载的母子“其乐融融”是怎生的感觉,不明白为何母后对他很是疏远,全无亲密之感,甚至比不上在他身边侍奉的乳娘。

那时,春暖花开,草长莺飞,他因着贪玩与好奇,私自前往那毗邻冷宫的寒英殿,遇到了那个虽然病恹恹,却慈眉善目的女人。

那时,他还不知道,那慈眉善目的女子,便是他的娘亲,卫王妃沈若冰。

他与沈若冰并没有说太多话,却不知是出于母子连心,还是什么别的原因,他只觉与她相处十分惬意,甚至于,在临分别之时,他童言无忌地询问她是否愿意去他的寝宫侍奉他的起居。

沈若冰笑而不答,只是给了他一块白玉珏。

尔后,他便再也没有见过她。

直到他身中长寿阎王之毒,从凌之昊的中知悉了自己的身世,他才费尽心思找到了已被送去浣衣局折磨得不成人形的桑姑姑,也就是当年沈若冰带进宫的侍女。那时,他才知道,就因着他无心的一句询问,他的娘亲便被殷太后赐了毒酒。

她为了他,毫无怨言地走上了死路,守住了那不能说出的秘密。

这种痛,是永久的遗憾,一直以来沉沉地压在他的心里,支撑着他一步一步地开始了谋算,计划着为母复仇。直到他的父王萧翼为了他而死,他仍旧不肯轻言原谅,只因,萧翼明明手中有数十万雄兵,却放任他与他的娘亲在内廷里受着煎熬。

他认定,萧翼懦弱地逃避,不配做他的父亲!

甚至于,他开始忿忿不平地恨所有人,恨那原本要下毒毒杀萧齑,却无意中波及到他的人。

他发誓,即便是自己身上的毒治不好,在死之前,他也定要找出那下毒之人,为自己讨一个公道。

那时,他多么偏激,多么无情,看什么都是灰暗无光的,想什么都是全无希望的,整日只有一个念头,便是——报仇!

凌之昊冷眼看着他激愤难平的模样,只是说了一句话——

或许,你该去寒英殿看看她,若你能像她一般,坐在轮椅上,用平常心看每一个人,那么,你便什么都会懂了。

他虽然一头雾水,不知凌之昊言语中的“她”指的是谁,可他还是去了。

那是一个寒冷的雨夜,他第一次见到蓦蓦。

寒英殿里一个宫娥内侍也没有,她也不知道几日没用膳了,瘫在冰冷的地上,正发着高烧,像是独自在那被遗忘的角落,无声无息地等待死亡。

桑姑姑说,她,是殷太后的亲生女儿。

那一刻,他突然觉得自己很可笑,若不是她与他互换了身份,那么,在这寒英殿里无声无息等死的就该换成是他了,他享受着不属于他的尊贵生活,如今,有什么资格忿忿不平,又有什么资格怨天尤人?

她的娘亲害死了他的娘亲,所以,老天便安排她代替他承受所有的苦么?

他并未觉得公平。甚至于,他打定主意,要看着她就这么死去,然后,他会将她的尸体摆在殷太后的眼前,看看殷太后会是什么表情。

或许,这样才比较解恨!

可是,她在床榻上因着病痛而辗转反侧的时候,也不知怎么的,竟然无意识地抱住他的腿。那时,她只是抱紧,像是觅到了唯一温暖的东西,她的表情很平静,只是蹭了蹭,像一只无辜的小猫。

那一刻,他突然有点心软。

她有什么错,不过被抛弃的一个小可怜虫罢了。

尔后,他不是没有过情绪的反复,有时,心血来潮,他便开个药膳的方子,命尚膳监做了给她送去,有时,心情不佳,他便暗地里不允那些送膳食的宫娥太监给她送膳食。甚至于,很长一段时间,她都在反复地生病,而他,总是要犹豫到最后一刻才出手救她。

她就像是一只小虫子,在他的手心里,他高兴便让她活得舒服些,不高兴就变着法的发泄情绪。

他承认,他当日不过极偶然地动了恻隐之心,那时,他救了她,许是那一刹那种下的前因后果,如今,他才知道,自己竟是为自己成就了一段近乎完美的姻缘。

是的,若他与她也能像噶达贡山上的袁氏夫妇一般放弃一切,隐居避世,那么,这段姻缘的确是最完美的。若他只是一个悬壶济世的大夫,能带着心爱的女子走遍大江南北,笑看风云变幻,那么,这段姻缘的确是最完美的。

可惜,他与她的姻缘,只留在那一夜。

那一夜,她说,狸猫,我爱你。

他其实也想要说同样的话,可是,却终是没能说出,尔后,便是永永远远地失去了开的资格。

所以,他只能远远地站着,看着,自知难逃一死,便用这条命为她谋划后半辈子的幸福。

这,算不算成全?

这,算不算是物尽其用?

只是,他的蓦蓦,他能在她的记忆里活多少年?

很久很久之后,她若是还能忆起他,想到的是关于他的什么?

是利用么?

是伤害么?

是背叛么?

还是他紧紧抱着她吻着她的时刻?

她还会不会记得他的音容笑貌?

她还会不会记得他们相依为命的日子?

她还会不会记得他这个禽兽一般的男人?

这一个,只会为了她变成禽兽的男人。

欲加之罪

盛夏晌午,骄阳似火,伴随着灼人的热浪,那白花花的日头像是可以将一切的东西炙烤熔化了一般。

南蛮王宫外的城墙上吊着一个人,引得不少百姓驻足围观。

那人的身体似乎是被紧紧地束缚着,裹在一块黑色的麻布里,只露出了头脸。因着绳索反绑了他的双手,那满头的发丝便更显得凌乱不堪,衬得他如今不像是一个活人,倒更像是一具尸体。

这被吊挂示众的人,正是萧胤。

不得不说,这样的折磨方法实在是狠毒无比。此时的日头正是一日里最毒辣的时刻,萧胤受了刑,全身上下伤无数,被裹在黑色麻布里,太阳一晒,汗气散不出来,伤至多不过两个时辰便会溃烂发臭,很快就会生出蛆虫来。

南蛮王坐在城楼上,一边冷眼旁观着百姓驻足围观窃窃私语,一边甚为惬意地啜着清凉解渴的红枣枸杞汤。其实,他倒也不是指望能够用这种办法引出凌青墨的同党,也没打算真的要将凌青墨给活活折磨死。反正,那贵客已经承诺过会替他找回玉液琼浆草,并且查出吃里扒外的人,他今日不过是故意让这凌青墨示示示众,得到点杀一儆百的效果罢了。

至于留其性命的承诺么,只要不断气便作数,这难道还不简单么?!

倒是一边的侍卫长,眼见着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多,树上的知了也像是凑热闹一般,叫得越来越歇斯底里,莫名有点说不出的烦躁。“王上,他会不会撑不过,就此断气了——”凑到南蛮王的耳边,他小心翼翼地措辞,不知为什么,总有些心惊肉跳:“那位贵客可是不能得罪的。”

“这还用你说么?”南蛮王白了侍卫长一眼,又啜了一解暑的甜汤。细细想来,他其实也觉得,再这么下去折腾下去,若是真的弄死了这凌青墨,也不怎么好向那位贵客交代,便意兴阑珊地哼了一声,指示道:“解他下来吧。”

萧胤被解下来时,已经是不省人事,一张脸泛着濒死的灰白色,几乎是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那浸透了黑色的麻布上的血水已经被晒得干涸,牢牢黏着他全身遍布的伤。

娰霏卿站在旁边看着,也觉得这一幕场景有点目不忍睹,明明是盛夏三伏,却隐隐觉得汗毛直竖,不寒而栗。前一日的刑讯,这凌青墨硬是一声不吭地承受了下来,数次昏死,可是,眼神却依旧清明而坚毅。到了后来,南蛮王觉得认为用刑太轻,竟是想出了这么一种堪称恶毒方法来折磨他。

也不知他能不能撑过去——

见到躺在地上的萧胤,南蛮王面色不见稍变,只是径自催促侍卫长:“把裹在他身上的麻布给本王撕下来!”

“王上,这——”侍卫长骇然了,不禁嗫嗫嚅嚅,结结巴巴,胆颤得厉害。那凌青墨身上裹着的麻布已经和他伤流出的血粘在了一起,如果强行这么撕下来,只怕是会将他的皮也一并撕下来!

仅仅是想一想那一幕血淋淋的场景,他的胃便已是有点止不住的翻腾了。

“不把麻布撕下来,你们怎么给他上药?”南蛮王自然也是明白这一点的,可仍旧理直气壮,甚至在快意的催促中,带着一种病态的亢奋感。

就在侍卫长满头大汗,被逼下手却又下不了手时,一旁传来了一声低而温婉的轻唤:“王上。”

南蛮王诧异地回转身一看,顿时咧嘴,毫无笑意地笑了一笑:“圣女!?”他斜斜地睨着来者,阴鸷深沈的眼,用最缓慢的速度扫过她的面容,目光慑得人几近呼吸窒息:“你不是素来足不出户的么,怎么,对这事也有兴趣?”

来者正是拜月教的圣女蝶儿布。

“王上,汉人有句话,叫做士可杀不可辱。”蝶儿布站在南蛮王的面前,垂眉凝眸,依旧是静静的模样,可是,言辞之中却带着一种不言而喻的劝诫:“王上素来宽宏仁义,今日如此这般,岂非让南蛮的臣民皆以为您是个心狠手辣之徒么——”

正说着话,却见拜月教的祭司和长老也随之而来,浩浩荡荡的队伍,虽然不声不响站在了蝶儿布的身后,却似乎更像是一种对峙与胁迫。

“圣女,那你的意思呢?”南蛮王像是知道他们接下来那些客套话,不耐烦地一挥手,笑得很有些愉快,那快意之中带着嗜血的残忍,听起来像是玩笑话,可背后隐含的却是要她少管闲事的警告:“本王要如何做,才算得上是宽宏大量?你们即便是一起来又如何,难道还寄望本王会放他走不成?”

看着眼前这骇人的一幕,站在蝶儿布身后的拜月教祭司心没由来地一竦,眼睑一跳,一股说不出的酸楚自背脊底部升腾上来,寒凉的眼眸深处似有一道光芒闪过,一瞬之间,清晰可见。

蝶儿布步履轻盈地走到萧胤面前,垂首看着他,唇边绽出一抹哀戚莫名的微笑。“此人盗走了王上的珍宝,理应死罪。”她低低地应了一声,突然拔出藏在怀中的匕首,照着萧胤的胸便狠狠地刺了下去:“不如,王上就让他死得痛快些吧!”

就在那电光火石的一刻,一只黄金箭不知从何处射过来,将蝶儿布手中的匕首从刀把处击成两截!而那原本不动声色的拜月教的祭司和长老,竟然趁着那众人呆滞的瞬间,眼明手快地将解决了城楼之上的侍卫,而站在南蛮王身旁的娰霏卿拔出刀来,居然并不护驾,反而把刀架在了南蛮王的脖子上!

“蝶儿布,你可知,你这一刀刺了下去,将得到什么后果!?”那祭司突然开,明明是个男人的身形容貌,可声音却是清脆的女声,轻而缓的调子里带着澎湃的怒意:“是南蛮灭国还是屠城大骊,你二选一吧。”

自然,那解决掉侍卫的人都是又卫王府诸位高手所假扮的拜月教长老。而那射出黄金箭的人,竟然是从城楼顶上一跃而下的尉迟非玉,他的身后跟着的正是莲生!

“你是?!”蝶儿布刺杀萧胤不成,已是骇然,在听得着那熟悉的声调之后,顿时如遭雷击,脸色惨白,如同一尊被凝定的冰冷石像,就连询问里也带着一丝不确定。

“怎么,你已经不认得我了么?”那拜月教的祭司——确切的说,应该是易容的蓦嫣——几下便搓掉了脸上易容用的胶泥,如今,正一脸冷漠地看着蝶儿布。

拜月教与萧胤早有约定在前,如今萧胤深陷囹圄,拜月教当然也是害怕萧胤不能守如瓶,担心情势有变,野火烧身,正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所以,蓦嫣通过尉迟非玉与他们接触之后,他们自然是满应承,一番安排,巴不得她们能尽快解救出萧胤。

至于娰霏卿,早在北夷之时,萧胤便已经威逼利诱让她倒戈了,这么几个月以来,她在南蛮王的身边,暗自为萧胤探听了无数的情报。

只不过,任谁也没有想到,身为拜月教圣女的蝶儿布,竟然妄想刺杀萧胤,究竟是自作主张想要为拜月教杀人灭,还是有人在暗地里指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