蓦嫣不是傻子,怎么都觉得,似乎是后一种可能性更有说服力!

“你是郡主?!”蝶儿布终于认出了蓦嫣,却并没有太多的惊愕,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手中的刀把“当啷”一声掉到地上,双眼却定定地直视前方,焦距是涣散的,带着近乎麻木的呆滞,好一会儿之后,那苍白的唇际便绽出了淒然哀婉的笑。

趁着这机会,尉迟非玉跃上前去,一把扼住蝶儿布的咽喉,而莲生忙不迭地上前去查看萧胤的伤势!

“既然你还认得我,那也自然该是认得他的。”见局势已被控制住了,蓦嫣上前一步,平静的言语背后掩饰着令人不寒而栗的怒意,如同寒冰之中掩藏的火种,随时可能燎原焚烧,变作熊熊火海,将一切吞噬得干干净净。

见蝶儿布与蓦嫣似是心照不宣,南蛮王像是从呆滞中醒转了过来。“娰霏卿,你居然背叛本王!”他气急败坏,可双眸却谨慎地盯着架在自己颈脖上的刀,原本的得意已是褪得半点不剩,连呼吸也是小心翼翼,生怕自己一个不慎撞到刀刃上,就连质问也带着一丝微微的颤抖:“你们是什么人,竟敢如此大胆,挟持本王?”

娰霏卿并不回答。

跟在南蛮王身边这么久,她自然是了解其狠辣程度的,就连拜月教的圣女蝶儿布,也难逃他的蹂躏,至于做下属的,更是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不管曾经立下过多么大的功劳,只要有一点过失,都绝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所以,在得知拜月教已经与萧胤联手之后,不管出于哪一个方面的考虑,弃暗投明都是她更好的选择。于是,这几个月以来,萧胤助她一步一步取得了南蛮王的信任,如今更是以身为饵,与她同演这么一出苦肉计,为的便是揪出这十几年来,那躲在南蛮王身后出谋划策的所谓“贵客”!

“闭嘴,你这老变态!”这南蛮王不开倒还好,一开,蓦嫣便更加抑制不住满腔的恶怒之气。她转过身,怒喝一声,抬起手便扇过去几记扎扎实实的耳光,力道大的竟然当场打掉了南蛮王一颗门牙,痛得他咿咿哦哦地哀嚎!

注意力被转移到了南蛮王身上,蓦嫣胸腔里燃烧的怒意烧得越发炽烈。“听说,你想阉了他?”她笑得很是抽搐,说得极慢极慢,并没有刻意凝重,一字一字到了最后,带着一抹隐隐的恶毒。

南蛮王抖了抖,不敢开应声,只得死死忍住那耳光带来的疼痛,只觉得自己的脸已经热乎乎地肿了起来。

“他是我的男人,就算要阉,也轮不到你动手!”夺过聂云瀚手里的刀,蓦嫣唇边噙着一点冷笑,眼神开始逐渐变得阴鸷,表情看起来十分的诡异。“你记住我的名字,我叫做萧蓦嫣。”她笑得越发灿烂,笑到最后,手中刀光一闪,直直地往他的双腿之间的重要部位袭了过去!

瞬息之间,手起刀落,南蛮王发出了惊天动地的惨叫,倒在地上,满地打滚,脸色白得像纸一般,下半身血流如注!

很明显,因着蓦嫣无处发泄怒火,所以,这倒霉的南蛮王便被迫断子绝孙,承受她的怒气。

“蝶儿布,是谁指使你刺杀他的?!”转过头,蓦嫣看着被尉迟非玉桎梏的蝶儿布,询问得很是轻柔,可那丝毫没有笑意的微凉眸子里却噙着一丝极幽深的阴霾。

蝶儿布并不说话,沉默了好一会儿之后,突然头一偏,唇边淌下了一抹血迹。原来,她咬破牙缝里藏着的剧毒,已经自尽了。

蓦嫣悻悻地看着蝶儿布的尸体,又看了看满地打滚哀嚎的南蛮王,正打算再照着那他血流不住之处补上几脚,却听得莲生有些焦急地惊呼:“主人,他快撑不住了,我们得立刻回去让少主为他医治!”

蓦嫣狠狠咬住唇,忍住要冲上去抱住萧胤的举动,像是要咬住那从血脉中透出的凶猛痛楚,面色雪一般惨白,感到从没有过的紧张与惊恐。她冲着尉迟非玉点点头,尔后,尉迟非玉便走过来,一把拎起那南蛮王,冲着城楼之下蠢蠢欲动的侍卫呵斥道:“在这城楼上已经放置了炸药和霹雳雷炮,你们要是不即刻放我们走,那么,我们便与你们的王上一起同归于尽!”

他话音刚落,不远处便响起了霹雳雷炮爆炸的声音,那些侍卫半信半疑的神色立刻便被惊恐所代替了。

明知要离开,必然需要一番舌交涉,讨价还价,可蓦嫣却完全没办法集中精神,止不住地瞥向已经昏迷的萧胤。最终,还是尉迟非玉够冷静,利用那南蛮王一番周旋之后,使得众人得以安全地离开了大骊。

一路马不停蹄,直到回到大军驻扎的营地,众人才敢稍稍放下提在嗓子眼的心。

向晚枫似乎早已预料到了这样的结果,在驿馆中准备好了一切。当昏迷不醒的萧胤被尚彦柏送进了寝房,向晚枫便唤上莲生进去打下手,尔后,那寝房的门便紧紧关闭了,不允任何人进去。

入了夜,月色舒展,在远山温柔的曲线里徘徊,淡淡的光辉如潮汐蔓延,一泻千里的清辉洒满静谧的夜,无声地流泻在犹余暑气的庭院中。

蓦嫣愣愣地坐在寝房外的石阶上,手里握着那块白玉珏。虽然那白玉珏曾经碎成了几片,如今已被莲生给粘好了,但仍旧有着凹凸的裂缝。随着心里涌出的理不清的千头万绪,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沿着那裂缝一遍又一遍地拂过,胸闷闷的,有无数的疑问想不通透。

两个时辰之后,尚彦柏出来了,可是,他步履匆匆地离去,似乎是急着去找什么东西,片刻之后,向晚枫也终于出来了。

“怎么样!?他怎么样了?!”蓦嫣像是受了刺激一般,急急地跳起来询问着,立刻便迎了上去,不想,仓促之间,却被自己那拖曳及地的裙摆给绊了一下,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向晚枫眼疾手快地抚住她,待得她站定,这才轻轻地摇了摇头。“他已经醒了。”他那轩昂的眉宇微微一动,疲惫地闭上双眼,瞬息后复又睁开,言语很含蓄,却让人在听见的那一瞬间,心便跌到了谷底:“看情形,他恐怕是熬不过今晚了。”

他的言语自然是有所保留的,没有告诉她萧胤受的那些伤有多么严重,以至于,他一回想起来也觉得于心不忍。那浸在麻布上的血迹和身上的伤紧紧粘在一起,不能强行撕扯,他便只好用烈酒一点一点地清洗,那种痛,恐怕只有死人才能忍受,可是萧胤却硬是忍了下来。

向晚枫的这番言语让蓦嫣如同被一道霹雳自头顶划过,惊愕得脑中一片空白,眼角微颤。“怎么会…”她喃喃自语着,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见的话,某种迅速地便汇聚了一泓泉,泪水眼见着便要潸然而下。尔后,她转过身,脚步急切,似乎是打算到寝房里去看看。可就在她即将推门而入的刹那,身后传来了向晚枫的声音。

“你还是不要进去的好。”向晚枫一字一句地沉声开,颀长的身躯在如玉的月光下洗练出迷人的沉毅,眉宇间却恁地更黯了一层,深幽的眼眸微微眯起,携着极其复杂的情绪:“他现在,最不想见的人就是你。”

蓦嫣突兀地停下脚步,那即将碰触到门板的手僵在半空中,张开嘴,想说些什么,但是却她只觉得喉头发涩,难以挤出话来,好半晌没有回过神来。

这时,尚彦柏捧着个盒子回来了,见到蓦嫣呆滞的动作,也大约是猜到了几分,便低垂着头,压低了声音:“夫人,公子爷醒来的第一句话便是不想见到你。”顿了顿,他有点踌躇,却仍旧不得不将萧胤所说的话原封不动地转述出来:“公子爷还说,如果你硬要进去的话,他便当着你的面自断经脉,就此了断。”

“他不想见我?”蓦嫣浑浑噩噩地重复了一遍,并没有反应过来尚彦柏为何称她为“夫人”, 黑眸半张,无神的凝睇了尚彦柏半晌。是的,半晌。这半晌中,她或许思量了很多很多,脑子里一片空白,也或许什么也没有想。最终,她身子轻颤了一下,闭上发热的眸子,失魂落魄地问道:“你告诉我,他想要见谁,我去给他找来。”

是呵,他亲承认他有心上人的,不是么。现在,他想见到的恐怕就是那个人吧?

尽管咬着牙,尽管狠狠地憋着气,可是,那汇聚的眼泪还是不争气地顺着她的脸颊潸然而下,只是觉得胸像是堵着什么,难受得紧。她承认,尚彦柏转述的那些话像是一柄匕首,狠狠地刺在她的身上,痛得她魂魄仿似都出了壳,不再盘桓于身躯当中。好一会儿,她才恍恍惚惚地抬起头来,脸上满是蜿蜒的泪痕。

“公子爷在交代小公子为他筹办身后事。”尚彦柏低低地应了一声,答非所问,无数的波动闪过眼底,却化作无形无色的痛楚。将手里的盒子递给蓦嫣,他仍是将声音压得很低,似乎是怕谁听见了一般:“这盒子里的,都是公子爷甚为喜欢的东西,他让我拿进去交给小公子,他日下葬之时,便是陪葬之物。夫人可以打开看看,看完之后,就会知道公子爷想见谁了。”

蓦嫣盯着那个盒子,只觉得那个盒子就像是藏着莫名危险的怪物,只要一打开,便有可能变成不知名的猛兽,将她一吞噬。颤抖着手,她频频深呼吸,好不容易才从尚彦柏手里接过盒子打开——

盒子里放着一副丹青。若是细细分辨,便可看出,那丹青是被人撕碎之后又细心一片一片粘起来的,虽然用手能够触摸到一些凹凸不平的痕迹,但是,肉眼却是不易看出来的。

而那丹青之上的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她。

蓦嫣记起这丹青是被她亲手撕碎的,可而今,却不知为何,又被粘了起来。一边疑惑,一边出于本能地翻了翻那盒子,她又从那丹青下头翻出了一本《千秋策》来。

那本《千秋策》的前半册记载的是先皇萧齑的生平,没有任何的批注。蓦嫣不知重点地混乱翻了翻,无意中却发现后半册上有着熟悉的字迹。那是萧胤的字迹,记载的是“承天女皇”平定北疆,以奇谋不费一兵一卒便击退北夷大军,与贺兰太后缔结两国盟约的逸事,字句之间,并没有刻意的溢美之词,可是,却让她明明白白地感到了困惑。

“承天女皇”是谁?

徐徐地往前翻了一页,她竟发现,那承天女皇本纪的第一行,清晰地记载着:“承天女皇萧氏,讳蓦嫣,卫王独女,孝睿萧胤之堂妹…”

蓦嫣彻彻底底地傻了,不知自己怎么会成了“承天女皇”,再往前翻了一页,却见上头极为简短地记载着《戾帝本纪》。

“戾”作为一个谥号,对于帝王而言,是极其糟糕的,能得到这种“殊荣”的,多半是令百姓怨声载道群起反抗的暴君或者昏君。而这所谓的《戾帝本纪》却不若其他帝王的本纪一般洋洋洒洒极尽详细,简短不过百余字,仍旧是萧胤的字迹,可书写却甚为潦草。当蓦嫣看到下头的记载时,顿时只觉得像是三伏天掉进了冰窟窿,全身麻木地疼痛着。

只见上头写着:“孝睿萧胤,在位六年,毫无建树…薄情寡义,逼 奸郡主,白日宣 淫,罪无可恕,人神共愤,世所不容…引火自 焚,终化余烬,谥号“戾帝”…”

那一瞬,她久久地反应不过来,眼前不断飞舞的是那些苍白而恶毒的辞藻,尤其是那两个惊心动魄的字眼——

□!

她想不明白的是,萧胤自继位东宫到登基为帝,素来仁爱睿智,为这大汉的天下和百姓做了不少事,堪称是个明君,可是,他却为什么要用这毫无分量甚至于堪称是自贬自辱的字眼与辞藻,如此苍白无力地在史书上注解了自己的一生,还未自己定下了“戾帝”的谥号?

而更离谱的是,他竟然为自己早早地设计好了所谓的归天之法——自 焚!?

站在一旁久久不做声的向晚枫看着蓦嫣失魂落魄的模样,终于轻轻叹了一气,淡然地开了:“若不是莲生的母后在萧胤的手里,只怕,莲生早就忍不住把所知的一切都告诉你了。”他黝暗的黑眸子笔直望入她的眼中,轻轻划过一丝落寞,终是将那隐忍了许久的话挤出了唇缝:“如今,你想要知道什么,问我吧。”

“你——”蓦嫣目瞪呆,一时语塞,明明有无数的疑问,却是不知要从何问起:“他——”

向晚枫微微眯起的眼眸里迸出意味深长的光芒,语调微微上扬,知道她此刻定然是脑子一团乱,兀自带着浅浅的苦笑,将一切的来龙去脉尽数相告:“萧胤有鬼医的独门秘方,可以医治我向家的宿疾,所以,一直以来,他胁迫我为他找解药医治长寿阎王之毒。他撇下你离开青州那一日,我很是见不惯,便对他说治不好他身上的长寿阎王之毒,大不了便是同归于尽。后来,我回到墨兰坞,他派人送了书信给我,说可以把医治宿疾的秘方告诉我,但我必须答应他一些要求。所以,你游湖的那一晚,我到了京师,他便出宫与我商谈。他说他身边有人想要对你不利,他却久久地查不出那人的身份,便让我暂时带你回墨兰坞,给他时间处理一切。待得一切都解决之后,我会带着你回到京师,适时剖了他的心,再焚烧养心殿的寝房,毁尸灭迹。尔后,司礼监协同六部尚书会尊你继位为女帝,若是殷家有什么行动,卫王府的亲兵和大内侍卫便会一起夺宫,将其同党全部软禁。你记得你说过么?你想要嫁一个大夫,所以,他为你安排好了所有的事,至于我,便会成为你的皇夫,一生一世守在你的身边,誓死保护你。”

见蓦嫣只是怔怔地听着,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其实,那医治宿疾的秘方里,最重要的一味药便是瑶池琉璃果。不过,你把瑶池琉璃果给他吃了,所以,我若是活剖了他的心,再配上玉液琼浆草一起服下,也能有同样的效果。”

事到如今,一切的秘密似乎都已经呼之欲出了,蓦嫣浑浑噩噩的,像是一下子接受不了这么多颠覆性的真相,只能傻傻地开:“可是——”

向晚枫无声苦笑,不打算与她继续磨蹭了,只是径自打断她的话:“我想,你余下的疑问,还是由他亲解释更好。”

此生不换

此时此刻,寝房里的没有掌灯,萧胤静静地躺在没铺被单的床板上,月光水一般静静地流泻在他的身上。

那赤 裸的躯体上伤痕遍布,有鞭痕,有烙印,有烫伤,各种各样刑具留下的伤,狰狞而可怕,关节处俱是青紫瘀黑,甚至于,还有那些细小却令人不能忽视的深黑色小针孔,遍布他身上各处大穴,几乎称得上是惨不忍睹。可他却没有疼痛的呻吟,只是望着屋顶上那投下月光的亮瓦,没有人知道,他在此弥留之际所思所想的是什么。

呼吸平稳,静谧的安详,他的手里紧紧握着的,是他与她的那缕头发,仿佛在等待着悄无声息的死亡结局。

狠狠地捣着唇,忍住那几乎要失声而出的啜泣,蓦嫣完全不敢相信躺在那里的人是她的狸猫。若不是他还睁着眼,胸膛有微微的起伏,她几乎要以为,躺在那里的不过是一具尸体。她记得娰霏卿说过,那南蛮王似乎是要侮辱他不成,便就一怒之下挑了他的脚筋,又想出了无数的刑讯法子来折磨他。她想走过去,想要伸手轻抚那些或细碎或狰狞的伤,可是,她却只是愣愣地站在离他数步远的地方,一动也不敢动。

事到如今,她仍旧看不透,这伤痕累累的躯体下,盛放着是怎样千疮百孔的一颗心。

在进寝房之前,向晚枫便告诉她,萧胤虽然睁着眼,并不代表他能像正常人那样看清东西。虽然他醒过来之后,为了防止她冲动地与他相见,还说了些诸如“自断经脉”之类的狠话,但其实,不过是最后的回光返照罢了,他已经连咬舌自尽的力气也没有。所以,只要她不说话,稍稍屏住呼吸,他根本就不知道她已经进来了。

没错,根据常理,萧胤的手里握着每一个人的把柄,所以,自然是没有人敢无视那些把柄出卖他。可是,人情是无法百分之百谋算的。人,总有恻隐之心,总有那么一两次违背常理的举动,此情此景之下,又有几个人能忍得下心继续将那些真相守如瓶?

向晚枫并非无情无义之徒,一路看着萧胤为蓦嫣做的一切,他早已于心不忍。而且,他也终于知道,为什么萧胤一次又一次地避开蓦嫣,甚至在临死之前也不愿意见她。

毕竟,有哪一个男人,能面对心爱女人泪痕满面的脸,而无动于衷?

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

故意取出那早已准备好的,薄如蝉翼用以剜心的刀子,他不露痕迹地收敛了那在心底翻涌的复杂情绪,低沉的嗓音平稳而漠然,带点凉薄的意味,明知故问地开了:“蓦蓦如今就在外头,你真的不愿意见她最后一面么?”

似乎是听到了“蓦蓦”这个名字,萧胤才终于有了一点儿活人的反应。“见了又如何?能改变什么?”他轻轻地开,幽幽地在唇边绽出极淡的笑容,话语虽然轻缓无力,却还足够清晰:“我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还是不要让她看到吧。”

其实,他哪里不知道,她一直故意在他面前示弱,用这种方法满足一个男人与生俱来的保护欲,为的就不正是博他怜爱么?这个狡黠的小女人,总是喜欢和他玩花样,如果他能够一直保护她,那么,他愿意为她撑起一片无垠天空,任由她翱翔,更愿意陪着她把这些大丈夫与小女人之间的花样一直一直玩下去。

可是,这世上,那些所谓的如果永远也不可能成真。

时至今日,她若是看见了他如今这副模样,会不会再哭?真的已经不想再看见她的泪眼了,既然已经到了这个时候,相见注定已是诀别,不如不见吧。

听萧胤喃喃地说着话,向晚枫瞥了蓦嫣一眼,发现她傻傻地站在那里,眼里早已没了其他人,无声地叹了一气,配合地将戏继续演下去,引出那些她满心疑惑的话题。“凌之昊当年把身上的功力渡到你身上,为的就是让你以内力抑制毒性发作,尽可能地多活些时日。你其实没有必要由房中术将九成功力过到她的身上——”

“多活些时日又如何,最后还不是死路一条。”萧胤像是有些疲惫地合上眼,浓密的睫静静下垂,任凭月色的光晕投落下两道寂寥的阴影,生生遮住了眼。好一会儿之后,他才复又睁开眼,唇边的笑意像是带着点自嘲,又像是掺杂了些满足,轻轻地诉说着:“她的身子素来羸弱,早年调养不当,不适宜生育,那些内力给了她,也算是物尽其用,成全她想要做娘的心愿吧。”

虽然说得云淡风轻,可是,心底却始终带着难以言喻的酸涩,他舍了九成的内力,隔几日便不得不忍受长寿阎王毒发的痛苦,以此做代价换得她孕育孩儿的机会,可是,她最终孕育出的却不会是他的骨肉。

“是么?你今晚倒是一了百了了,只苦了我,拿着她肚子里的那个麻烦,不知要如何处理才好!不能明着对她说,若是暗地里给她配些药吃,她不慎知道了,也不知会怎生一番咬牙切齿的恨我!”向晚枫轻轻哼了一声,刻意用刻薄的措辞和忿然的语调掩饰蓦嫣不自觉走近的举动,做出一副颇有怨言的模样:“你下不了手的事,难道,我就下得了手?而且,看她如今的模样,对你用情至深,即便你死了,她恐怕也是不会轻易接受我的。”

那一瞬,萧胤像是很痛苦地又回忆起了什么,紧紧闭上眼,而蓦嫣也失神地顿住了脚步,似乎是因着某一个绕不过去的死结,生生在脚下化作了鸿沟。

“死人能和活人争什么?”也不知过了多久,萧胤睁开眼只是哀戚地笑,手也因这笑而微微颤抖着,那笑声隐隐透着死的灰败,如同一朵华丽硕大的花朵开到极致艳丽的时刻,即将面临殒没。他轻轻地咳着,唇角隐隐淌出殷红的血来,就连说话也开始有些上气不接下气:“我死了,她也不过是伤心地哭几日…至多睡不着罢了…这个孩子没有了,你们以后总还会有孩子的…多么难以割舍都好…终归有一天,她都会忘记我的…”

是的,他知道她用情至深,可是,他也明白,这个世上,不是谁离了谁便不能活。若是早前,他与她两情相悦之时,他还会担心,依着她那不顾一切地性子,若是真的知道他已没了活路,指不定会做出些什么荒唐的事来。可现在,他已经不担心了。

他今日魂归九泉,她应该要高兴才对吧,毕竟,他狠狠的一刀又一刀,已让她疼到了极致,她该要恨他入骨,这才符合他的预想。

可是,为什么耳边不断回响的都是她的声音?

她曾经含着泪问他,你不喜欢我吗?

她曾经在他的怀中抽抽噎噎,她说,狸猫,你不在,我没办法睡。

不知为什么,突然想起出宫去见向晚枫的那一夜,谈妥了一切,他站在汉御湖边,远远地看着她所乘的画舫。那时,咫尺天涯的心酸使得他多么想去见她一面,最后的一面,能够再抱一抱她,也满足了。可是,理智却也告诉他,再去见她,只会为她为自己徒增烦扰罢了。那时,若不是她唱起了歌,他又怎么会不顾一切地就上了那画舫?

那时,她唱的是什么?

她唱的是“别离”,唱的是“追忆”,唱的是“参商永离”。

那时,她自以为他会送她去换那所谓的解药吧。

可其实,那时,便已经注定别离了吗?

像是要借着最后的一气交代完所有的遗言,他断断续续地咳着,每颤动一下,都牵扯着全身的伤,却还是苦苦支撑着。“她素来便不喝苦药,不管是什么药,记得一定要加甘草…她畏寒,天气一冷就会睡不着,记得一定要抱紧她…她喜欢吃那些有甜味的糕糕饼饼,若是药膳,一定要多花些心思,药味太重,她吃不惯…她不乐意别人赞她漂亮,若是要赞,记得赞她聪明…”他喃喃地开,几近本能地诉说着那些有关她的习惯与喜好,事无巨糜,点滴不漏,似乎每描述一点,便就是舍弃了一点珍藏在心底的回忆,只能任由无边无际的悲愁把心刺伤,一寸寸细细煎熬着。

絮絮叨叨说了很久,他顿了顿,终于说出了那最最要紧的一句——

“若是她想知道什么,一定要告诉她,不要让她去猜。”

记得,她曾坦言,她一直都在揣测他的心思,她总觉得看不透他,甚至,她担心,有一日猜不透他的心思该要怎么办。可其实,她根本就不必去猜他的心思,他想要给她的,都是最好的。只不过,她似乎没有安全感,心里也一直是不信任他的,她不确定他喜欢她,她也不确定他把她放在心里最隐秘的地方,所以,她常常胡思乱想,所以,他便顺着她的胡思乱想,说了那些模棱两可的话误导她。

他的蓦蓦并不知道,这种不信任的感觉于一个男人的尊严而言,是怎生的一根芒刺。

他的心上人,从头至尾都只有她一个。

只是,随着他的死,这个事实终将掩埋在岁月的阴影中里,不再具备任何的意义。时间可以证明一起,也能摧毁一切,她终有一日会在别人怀中睡着的,她终有一日会因着另一个男人而笑逐颜开的,这世上,能温暖她的,不是只有他一个人。

“若是她想知道和你有关的事,我该不该告诉她?”向晚枫突然开,问了一个颇有点预示性的尖锐问题。而萧胤一时语塞,还不知该要如何回应,而向晚枫便已扬起唇角,有些讽刺地笑了一笑,接着往下:“坦白说,你为她做的这些事,换了是我,我可不一定能做得到,你这么喜欢她,却也不肯坦白明了地告诉她,反而要她自己胡思乱想,猜来猜去,痛苦不堪。那么,就连你都做不到的事,却又为何要强人所难逼我去做?!”

向晚枫的话犹如一支箭,直直刺进了萧胤的心里,正戳中他一直以来隐隐作痛之处。他想要辩驳,却是哑无言,最终,只能苦苦一笑,像是无话可说的敷衍,也像是有说不尽的话,却因着时间不等人,便就此截断了。“喜欢与否,说与不说,现在都已经不重要了。”他闭上眼,似乎是不想在说什么了,只是将手里的那一缕发丝握得紧紧的,就连话语中也带着决绝:“向晚枫,不用再说这些废话了,动手吧,我只求你能利索一点,给我一个痛快!”

其实,他是想说,如果我还有退路,我又怎么会舍得放开她。

舍得也好,舍不得也罢,终是已经放开了。若真的还能有轮回转世,他只期望能静静等在灯火阑珊之处,于不早不晚最恰当的时候遇到她,然后,不顾一切地抱紧她,永远也不再放开。

久久的,没有等到预料中刀尖刺入胸的疼痛,意外的,他却听见了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本能地望过去,凭着最后的意识,他仔仔细细地辨认了好一会儿,这才骇然发现,寝房那毫不起眼的角落里,正站着他的心上人!

那一刻,他突然意识到,一切前功尽弃了!

向晚枫这家伙,竟然出卖了他!

“你这个骗子!”蓦嫣手里的盒子掉在了地上,里头的丹青和书册掉了出来,散落在脚边。凭着向晚枫和他方才的对话,她已是将一切来龙去脉全都理清了,如今,简直是恨得咬牙切齿,全身因着愤怒而无法抑制地颤抖。“混蛋!”她狠狠地骂着,却发现自己很词穷,想不出更好的词汇来表示自己如今的愤怒。

是愤怒么?

或许应该说,更多的是心疼,是心酸,是歉然!

不记得他什么时候亲承认过,他是个过河拆桥的人,所以,她便也就认定,他真的是个过河拆桥的人。而现在看来,他也的的确确说得没错,可是,这他过的河拆的桥与别人都不一样。他先一步去到死亡之河的彼岸,然后,他斩断了桥索,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站在那岸边,隔着无法跨越的鸿沟,静静地看着她,在她怨恨他无情无意之时,在她自怨自艾顾影自怜之时,在她自以为是浅薄无理地逞以舌之快时,他什么也没有解释,只是悄悄地拾掇起一切,用生命最后的微光为她安排好了一切,然后,一个人孤独地赴死。

他说,我的确有一个心上人,为了她,我已经把能做的全都做了。

他说,是我辜负了你,我没有什么能留给你。

他说,我其实从来都没有喜欢过你。

用这些无情无义的言语做幌子,他舍弃了一切,甚至,他为了给她编织名正言顺夺宫篡位的理由,竟然牺牲了一个男人的尊严和身为一朝之君的名誉,只为替她安排好了一切的出路,只为把能够留下的都留给她了。可是,她却深陷在那幌子里,只顾着自怨自艾,对一切后知后觉。

他心底明明有那么多的苦,可是,却默默承受,一个字也没有透露,他有那么多委屈,可是,他却没有向她埋怨过一星半点。

他□过她么?

没有,一点也没有,那些欢好,那些缠绵,应该是真真正正地两情相悦。

这一刻,她想起,那些缠绵欢好的日子,她泪撒枕畔,说着刻薄而恶毒的言语,指责他的无情利用;在南蛮之时,她明知他毒发疼痛多么难熬,可是出于报复,硬是拖拖拉拉,不让向晚枫及时去为他医治止痛,只道用这种方法以牙还牙;甚至于,她看到他噩梦频发时最不设防的模样,那时,他唤的是她的名字,她还意气用事地当着他的面摔了那白玉珏,那时,她不是没有看到他眼里的哀伤,可是,她为什么通通选择视而不见?她为什么会觉得他那时是在做戏?

她只是想证明自己不是个爱情圣母罢了,她只是想在心理上让自己得到一点平衡而已,却不曾好好想过,他几时真的对她做过戏?

他把自己用以保命的内力借由欢好,一分一分渡给了她。那一次一次的缠绵,那销魂噬骨的风流事,于他而言,做起来是多么绝望,那时,她却从没意识过,若只是利用,为什么每次缠绵之后,他都亲手为她清理那些欢好的痕迹?若只是采阴补阳,他为何总是一遍又一遍地亲吻她,像是永远也吻不够?若他真的只当她是个娼妓,为何总是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一刻也不愿松手?

她怎么就忘了,她的狸猫,即便是为她做了什么,也从来都不会对她说的。他不是不伤心,他只是希望她幸福,所以,那伤心,也成了一笑而过,成了云淡风轻。

他是一个温润如玉的男人,可是,骨子里却欺霜斗雪,那般傲气。

而此时此刻,萧胤有点手足无措,他不知道向晚枫为何会在这最后的一步上后悔,也不知道自己该要如何面对她,只能硬生生地闭上眼,不去看她,用这种逃避的态度做最后的挣扎。

蓦嫣一步一步走近他,一边走一边说着莫名其妙的话,似乎是把前一世的记忆和穿越之后的混淆了。

“我家以前住在底楼,有一次,一公一母两只猫在阳台外头的花园角落里做了一个窝。那只母猫怀孕了,肚子大得吓人,可能很快就要生小猫了,而公猫便出去找吃的。大概是因为很多人都用老鼠药灭鼠,所以,它有时是去翻垃圾桶,有时是去偷点别人家的菜肴什么的,就连我放在家里的牛肉,它也来偷过。我在阳台上看书无聊时,曾经悄悄观察过它们,公猫总是让母猫先吃东西,有剩下的才会自己吃一点。”她不知道想要讲一个什么样的故事,却是执着地继续讲着,一字一字,清晰无比:“后来,公猫去小区附近的火锅店里偷鱼,被厨子打中了后腰。它拖着一大块鱼肉跑回来,悄悄地把鱼肉放猫窝外面,就在我家阳台上躲了起来。天黑了,母猫找不到它,就一直叫,可是它蜷在阳台上,任由母猫一直叫,都不肯出去,我看它很可怜,就扔了牛肉片给它,可是它却看了我一眼,没有吃,只是望着我。我总觉得,那眼神好像是求我,希望我把牛肉片给那只母猫。凌晨的时候,外头下起了大雨,那只公猫死掉了,母猫还在叫,我想出去把母猫抱进来,可是她一看见我就跑得老远,不让我靠近,只是一直凄厉的叫,到处寻找。后来,第二天中午,那只母猫死在了外头的花园里,那块鱼肉一也没有动过。”

虽然她的言语中有很多萧胤不太明白的词汇,但,他仍旧是听懂了这个故事背后的含义的。

“我知道你不想面对我,我也只是想说最后一句话——”最后,她站在床前,没有他意象中的泪如雨下,就连怒气也似乎是全部收敛了,只是呈现出一种极少见的平静,带着一点诡异,令人有点不寒而栗。“一门之隔,今日,你若是死在这里头,我便就死在外头,就这样。”

最终,她到底是说出了萧胤一直以来最担心的言语,语毕,她便转身,似乎是真的打算要到外头去兑现自己的承诺,逼得他不得不睁开眼,无奈而哀恸地看着她满面的倔强。“蓦蓦!”他拖着最后一气,唤着她的名,所有的知觉都似细弦,瞬间蹦到了极限,不知何时会轰然断裂,只能强撑着头昏眼花,苦笑不已:“你爱一个人,为何就没有想过留一点余地呢?”

“那你为什么不给你自己留一点余地?!”听到他话语中的“余地”二字,蓦嫣真是说不出的生气,顿住脚步,复又走回来,气得恨不得扑上去狠狠咬他几。可最终,她却只是伏在床边,轻轻握住他满是伤痕的手,心酸地轻轻埋怨:“你这个混蛋,如果你死了,我怎么办?”

他那黯沉的眼,澄亮若秋夜飞星,温润而晶莹,深邃而悠远,可手上却全是伤,指甲盖早已不见踪影,每一个手指的指尖上都凝着一团黑色的血污,早已不是印象中那如玉一般的修长。

他用这一双手紧紧地抱着她,温暖她,为她撑起了一片天,他用这双手写药方,煎药,无数次地救她的命,他也曾经用这双手为她清洗过脏污的贴身衣物,最后,他用这双手,把她从他的身边推开,将她推到了另一个男人的怀中。而次此时此刻,他的掌心里死死攥着的那一缕头发,为何这么眼熟?

他说他会邪术,用头发便可以要一个人的命,所以便割下她的头发揣在怀里,谨防她的背叛。可现在想来,莫非真的是玄幻小说看多了?巫蛊邪术之类的,哪里有想象中那么容易?

这一缕头发是她亲手剪断的,那时,她自以为是晚间太过纠缠,所以头发纠结在了一起,可是,如今细细想来,他是个素来浅眠的人,为何她起身时扯痛了自己的头发,却没能惊醒他?那时,他一定是在静待她发现这结发的秘密,甚至是充满了期望,期望他给她这个惊喜能让她异常开怀,可是,她不仅根本没有往那方面想过,甚至还一剪子给剪了!

她总是埋怨他不解风情,可事实上,真正不解风情的人,是她!

没有想到还能被她握住手,唇角扬起最后的一抹笑,萧胤幽幽地开,似乎是要用尽所有的力气,将她的面容深深刻在心版之上:“蓦蓦,我能再吻你一下么?”

她含着泪点头,依言凑上去吻他,却尝到他嘴里腥甜的血的味道,只感觉到他的气息越来越微弱,就连那唇舌纠缠的举动也渐渐力不从心。

待得那一吻完毕,萧胤已是闭上了眼,唇角的笑渐渐凝了起来。那一瞬,蓦嫣一点也没有慌乱,也没唤向晚枫过来做最后的急救,只是咬着唇,紧紧握住他的手,想陪着他静静地到最后的一刻。

身后突然有人拍了拍她的肩,她无意识地转头一看,却是那久不曾见面的向软衾!

向软衾的身边还跟着一个满脸凝重的中年男子,若是换作平时,蓦嫣定会习惯性的惊艳一下那眉眼如画的美男魅力,可如今,她一片茫然,久久回不过神来。

“这混小子,明知我只有他这一个弟子,百年之后需要他捧灵牌送终,他竟然还敢拿自己的命开玩笑,真是混账至极!”那中年美男似是气极,一一个混小子,毫不顾忌萧胤尊贵的身份:“这么死脑筋的混小子,刚愎自用,独断独行,哪里够格和向家的小子一较高下!?真是收徒不慎,脸面尽失,气煞我也!”虽然恨恨地咒骂,可他手上的动作却是从容不迫,毫不含糊。

那一刻,蓦嫣终于回神了。

这中年美男,便是那传说中的鬼医凌之昊,萧胤的授业恩师!

莲上生波

有向晚枫、向软衾和凌之昊三人会诊,别说是蓦嫣,就连莲生也以为,萧胤的命要暂时保住应是没有太多问题的。

可是,随着向软衾越来越铁青的脸色和凌之昊越来越源源不断以“混小子”做前缀的咒骂,萧胤的唇角和鼻孔开始越来越多地渗出血来,呼吸微弱得近乎没有,蓦嫣开始意识到,萧胤的病情远不如想象中那么乐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