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他的眼睛——”乍一听见这个消息,蓦嫣如被雷殛,僵在原地,几乎心胆俱裂。难怪这几日总觉得是哪里不对劲,如今得了提示,细细一想,才觉得有很多不对劲之处!那一瞬,她的脸色竟然瞬间便开始由白转青,呼吸也似乎急促了起来,更甚椎心刺骨千倍万倍的痛楚感在她身体里随即扶摇直上:“这不可能!”

夜幕低沉。

蓦嫣站在萧胤的书房门,不声不响,看着他执起手里的一卷书册,乍一望过去,竟然难辨真假,也不知是真的在翻阅,还是在不着痕迹地发呆。

她微微挪了挪脚,脚步声才起,萧胤便已经抬起头来,眼眸一亮,望着她所在的方向,眼中闪烁着笑意。“蓦蓦,你回来了?!”,他无论是举止言行看上去都极是自然,尤其是那双黝黑深沉的眼眸,仿佛蕴涵着无穷尽的深邃,怎么看也不像是已经失明了。

蓦嫣敛下所有的情绪,装作很随意地应了一声,缓缓地走到他的跟前。“你在想哪家的姑娘呢?”她故意撒了撒娇,靠过去蹭了蹭他,刻意挨近他的耳边,低低地笑问:“想得这么入神,竟然连书都拿倒了。”

“哦,我一时失神了。”萧胤应了一声,明明手里的书没有拿到,可他却似乎是视而不见,只是甚为随意地扔在桌案上,伸手便过来揽住她:“方才对萧念提起想与你一起回青州之事,他想是默允了,我便就思索着几时与你一同回去。”

从这个小小的动作,蓦嫣便就看穿了他想要隐瞒的一切。

她许久不曾做声,似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嘴,连叫都叫不出来,一种似是而非的疼痛从心一直蔓延到指尖,再弥漫全身每一个角落,像是生无可恋的绝望,在瞬间将她吞噬,直至淹没。

“你为什么还要骗我?”捧住他的脸,她伸手抚上他的眼睛,责备自己竟然如此后知后觉,他的眼睛早已经看不见了,可她日日与他黏在一起,竟然没有觉察:“你的眼睛,究竟是怎么回事?”

难怪她回来之后,他总是坐轮椅,那腿伤疼痛是假,不想因着探路摸索而泄露了失明的实情才是真!甚至于,他一番甜言蜜语,逗得她心花怒放,每次用膳都自认肉麻地要喂他,其实,也是不想泄露了自己双目失明的真相!

萧胤僵了僵,掰开那捧着自己脸颊的手指,知道一切已是掩盖不住。“本不想这么快让你知道,不想,却还是瞒不过你。”微微垂下头,他的身体一点点松懈下来,一时之间像是没有力气,只能依靠着椅背,明明痛苦不堪,却还笑得云淡风轻:“蓦蓦,没想到当日一别,等到你再回来,我却已是看不清你的模样了。”

来世何时

“蓦蓦,没想到当日一别,等到你再回来,我却已是看不清你的模样了。”

听着萧胤的话,蓦嫣本想要开,可溢出唇的却只是无声的哽咽。她想努力压抑着所有的脆弱,可是,那夺眶而出不知不觉就滑下脸颊的眼泪,却是彻底背叛了她的意图。“你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她咬紧牙,沉默了许久,才算是挤出了一句话来,只觉那一瞬间似是有根极细的针在心深深地刺了几下,疼得连眼也模糊了起来。

“我若早些告诉你,你便不会去墨兰坞了。”听出了她言语中泄露出的情绪,萧胤虽然看不见,却也知道她的情绪走向为何,便垂下眼,不太在意地笑了笑,语气温柔的解释着。他掌中的薄茧滑过她的手心,带着点抚慰,可是那温和儒雅的声音却似烙铁一般,瞬间便烧热了她的双眼:“蓦蓦,我虽然眼睛看不见,可到底还能牵着你的手,而向晚枫却是一无所有,连命也赔上了,想来,我已是比他幸运太多了。”

此时此刻,他这避重就轻的解释入了她的耳,无疑是在她那备受煎熬的心里火上浇油。狠狠地瞪着那张满不在乎的脸庞,她全身裂骨般的剧痛,五脏六腑搅成了一团,如无数的刀子攒钻。她想大声斥责,即便她知道他一切都是为了她好;她想要狠狠地怒骂,即便她如今对着他什么也骂不出。“我说的不是这个!”最终,她脸上只剩木然的表情,眼中隐隐含着凄然,向他明示一切:“曲半仙告诉你的那些——”

蓦嫣的话不过才开了一个头,萧胤便就知道她接下来要说什么了。“曲半仙不过是个信开河的跑江湖骗子,她的话纯属是无稽之谈。”他轻描淡写地开,为了增加言语中的说服力,甚至还故意扬起眉来,半真半假带着点讪笑的表情:“怎么!?蓦蓦,神棍的话,你竟然也信以为真了!?”

“是么?”见他还在打算竭力掩饰真相,蓦嫣只觉得那发麻的感觉从指掌一直侵蚀到了脸颊。尤其是他那故意显露轻松地笑容,实则却像是一张网,密密实实地包裹着她的心,直到将心也箍得生疼,末了,她狠狠咬牙,一字一顿地,终是质问出:“依照你的性子,怎么会无缘无故专程派影卫去徽州掳个信胡诌的神棍来严审?她的话句句大逆不道,你竟然破天荒的没斩了她,还放了她?她的话,你若真的不信,为何之前要无缘无故把我交托给向晚枫,还承诺让向晚枫剖了你的心医治早衰之症?”

萧胤不说话,只是那么僵直地坐在椅子上着,有些无言以对,胸内似乎浸透了刀刃翻剐,随着她一字一句清晰的质问而尖锐地疼痛着。“蓦蓦…”他试图轻轻地唤她,可那轻唤声出了,最终却像是一片随风高高飞扬的翎毛,最终只能轻轻落下,没了生气。

“你是打算拿自己的命替我赎罪,对不对?”见他已经无可奈何地默认了,那黯然地神色更是狠狠揉痛了蓦嫣的心:“所以,你一直瞒着我,什么也不肯告诉我!”

事到如今,一切都已经是瞒不住了,他便低垂着头,不再说话,僵硬十指鹰爪似的紧扣着他的肩头,那样的力道骨节都在发白,似要生生掐紧扼住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狸猫,你知道么?同甘共苦,知根知底,不离不弃,莫失莫忘,这才是夫妻之道。你什么都瞒着我,一厢情愿的对我好,到头来,如果你不在了,我该要怎么办才好?!”蓦嫣惨惨一笑,脸上泪痕未干,显出一种恍惚的神情。她无意识地松了抱住他的手,埋下头,盯着烛光下她与他的影子。那影子,明明白白是两个人,淡淡的,似是在那影影绰绰的烛火之下合二为一了,缠绵得再也分不开:“如今,疯疯走了了,狐狸也走了,如果你也要走,那么,你又打算要把我推给谁?”

萧胤抬起头,嘴唇翕动了一下,似乎是打算要说什么。

“你这傻猫,笨猫!”

可是,蓦嫣却没有给他机会,只是挣脱他那将她肩头紧扣的手,转身便跑了出去。

出了书房,却见尉迟非玉站在外头的庭院里,那模样看起来似乎是有些心事重重。他见到蓦嫣满脸泪痕地跑出来,一时之间愣了一愣,可是随即却又垂下头,一副毕恭毕敬的稽首等待的模样。

“尉迟总管,马上替我备好车马。”在望向尉迟非玉时,蓦嫣的表情非常平静,对于脸上那残余的泪痕,她没有任何擦拭的动作,任由那泪水在脸上变冷,风干:“我要入宫觐见宣政陛下!”

蓦嫣乘着车马到了宫门之外,宫门已经关闭了,照理,即便是有天大的事,也不能惊扰了那九五之尊,可是蓦嫣却全无那些顾忌,不过才一盏茶的时间,司礼监如今的提督太监便亲自急匆匆地赶来,命守卫宫门的大内侍卫开门。

被司礼监的秉笔太监引着进了养心殿,远远地,看见在御座之上批阅奏折的萧念,蓦嫣微微一失神,差点将他错认为是萧胤。他那张脸,现在看起来,竟然已经深具帝王之气,那眉梢眼角的褶皱中无意之间透露出来的凛冽与无形的戾气,和萧胤如出一辙。萧家的男人,果然都是天生的帝王之才,虽然不过才两个多月的光景,可到底是站在天下权势的巅峰之上,如今的萧念,已经和之前凡是低眉顺目的莲生大不一样了。

“莲生还以为主人真的如此绝情,这辈子都不打算再在莲生面前出现了呢。”见蓦嫣走近了,萧念才搁下手里的狼毫,不急不恼,笑得高深莫测,深沉黝亮的黑眸中带着一丝令人费解的光芒,不仅那满脸的温文尔雅在这样的时间地点中显得诡谲而狡诈,不仅没有自称“朕”,竟然还旁若无人地称她为“主人”!

看萧念现在的模样,似乎是有些懒洋洋地,也不在意自己现下的言语就一个帝王而言是多么的不合宜,蓦嫣瞥了瞥一旁新上任的司礼监秉笔太监,只见那内侍明明是被萧念嘴里的“主人”称谓给惊了个半死,双眼圆瞪,却只能诚惶诚恐地半躬在原地。想了一想,似乎突然记起这个新上任的司礼监秉笔太监以前曾是萧胤身边的负责伺候笔墨的小太监,对于她和萧胤之间的那些事儿,定然也是瞧见过几回的,如今,见她来觐见萧念,不知又往哪里想歪了去,便清嗓子一般咳了一声,借以提示萧念赶紧让这些闲杂人等退下。

早前就听说了不少流言,说萧胤是为了她才放弃帝位的,如今看来,她半夜里来见萧念,在他人眼中还是不太合适的,说不定以为她又打算要狐媚惑主了。

萧念自然明白蓦嫣的意思,可却也像是故意让人误会一般,眯细了眼,戏谑地扬眉,慵懒的嗓音不觉扬高,出声示意那内侍退下,语气里却是听不出任何的喜怒哀乐。只见那内侍急匆匆地退出门去,如同怕被火烧了屁股似的。

虽然表面极力维持着平静,可蓦嫣心里却已经异常烦躁了,没了外人在,她也不打算再和萧念过多客套,只是径自出声,单刀直入,毫不拐弯抹角:“他的眼到底是几时失明的?”

这话语中的“他”,指的当然是萧胤!

“你离开京师之时,他的眼就已经偶尔有失明的迹象了,却是怕你担心,一直没有告诉你。”听她这么一问,知道她果然又是为了萧胤才肯主动来见自己的,萧念顿时便哼了一声,起身走到她的身边,慵懒地自嘴角勾出一缕极淡笑意,犹如尖刀刻痕一般。顿了顿,他俊眉微挑:“不过,他硬是赶在眼睛完全失明之前处理好了一切,尔后,听说少主过世了,便就急匆匆地召了我回京来,向天下披露了我的身份,逼着我登基,将朝政事务全都交由我处理,而他便就退居睿王府,希望尽快适应生活的一切环境,极力伪装,不想你回来之后太快知道真相。”

虽然说得平静,可从某些斟词酌字上来看,萧念对于萧胤那赶鸭子上架一般逼着他登基的举动,定然是有颇多怨言和不满意之处的。

“为什么会这样?”蓦嫣没有去在意那些小细节,闻言只是浑身一僵,全身的血液仿佛全冻结一般,顿时觉得有些眩晕,微微晃了晃身体:“疯疯不是说,那长寿阎王之毒每日发作,只是让他痛吗?怎么还会——”

“长寿阎王之毒在发作之时,会伤及心脉,最终使中毒之人心脉衰竭而死。”萧念虽然是在为她释疑,可那态度却似是有些漫不经心,眼睫之下,眸中却似有一簇极明亮的火光,无名的暗流静静划过心底,荡起阵阵涟漪:“以往,他身怀内力,可以借内力调息压制那毒性,即便是心脉有损伤,也不至于太过厉害。可而今,他内力尽失,少主渡了真气与他,护住了他的心脉,那毒性便就转而侵蚀别处了。”

听得他言语之还有没来得及解释清楚的,于焦急参杂着惶恐,蓦嫣全身紧绷,感觉自己的心像浸在冰冷的水中,漫无目的地漂浮着,有失重般的迷茫和痛苦,脑子一片空白:“你的意思是说,失明只是起个头?!”

“没错。”他语带玄机,淡讽的轻语虽然温和无波,却令听者像被一千根冰箭同时射穿一般,有种寒彻心肺的无名恐惧:“如今是失明,再过些日子,便就会耳聋,哑,四肢无力,最终瘫痪,变成一个真正无知无觉的废人。”

照萧念这么说来,她的狸猫不仅会失明,其他的感官也会随着毒性的侵蚀而一步一步地蜕化,最终变成一个毫无知觉的植物人?

原来,失明和疼痛都还不是最可怕的!

向晚枫说得一点也没错,他的确是保住了萧胤的命,可是,却没有告诉她,最后等待萧胤的竟然是这样的一种结果!

烛火如冰棱的罅隙里游动着的一缕灰白,覆在蓦嫣的眉目间,混合着周遭的阴影,衬得她瞳仁的颜色逐渐由浅转浓。

蓦嫣心惶惶,有了忐忑的知觉,情急之下,心开始往下沉,一股焦灼随即便燎烧了上来,任由唇微微颤抖着,开开阖阖间,问出的却是个再傻不过的问题:“真的没有办法么?”

“办法?”萧念感觉到了她言语中似是万念俱灰的惊惶和无措,只是幽幽地笑,走到御座前执起茶杯,看自己的脸倒影在茶水中,佩服自己,竟然可以将这些话说得如此云淡风轻:“若是少主能多活些年岁,或许能找到办法。”

夜风无孔不入地从窗缝里钻进来,刺骨的冷,蓦嫣颤抖之余,太阳穴也免不了一抽一抽地疼。最终,她深吸一气,如墨般的发间簪着的珠钗微微颤动,那剔透的流苏珠子摇摇晃晃,映着那没有血色的颊,惊心动魄的摄人心魂。“都是我害了他。”垂下眼,她低而痛苦地嗫嚅着,只觉得萧念的言语已经掐断了她最后一丝希望的幼芽。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瞥了瞥她,他眉眼深邃,目光如同锋利的钩子,溢满阴云似的黯然和嘲讽,沙哑地开,低低的声音虽显得拖沓,却尤其意味深长:“要怪,也只能怪他自己的命罢了!”

浑浑噩噩地回到睿王府,蓦嫣不声不响地在花厅了坐了许久,这才觉得自己像是稍稍缓过了一些气来。说实话,此时此刻,她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去面对萧胤。曾经,她还言辞怯懦地请求,希望他在要杀她的时候不要亲自动手,只因她不愿死在心爱的男人手里,可现在看来,他其实从一开始到现在,说不定就根本没有动过要杀她的念头,而她却时时处处都在自以为是地揣测他的心思,总觉得他会抛弃她,会害她,会伤她。

如今看来,这算不算是现代人爱无能的一种通病?

也不知道在花厅里坐了多久,等到她浑浑噩噩地回到寝房,却不见萧胤的踪影。有些疑惑地唤来尉迟非玉一问,才知道萧胤竟然还在书房里。

是不是她之前挣脱他的手跑掉了,他便就觉得她是生气了?所以又在书房里呆坐,竟然也不回寝房来休息?

往书房一路走去,她心中五味杂陈,竟然说不出满心满腔是一种什么滋味。

她何其幸运,竟然遇上萧胤这样的男人。当初,她喜欢他时,不过是因着他偶尔的温柔和体贴,却从没有料到,他骨子里竟是如此的深情。

书房里一片漆黑。

蓦嫣估摸着萧胤大约是在书房里对着一室漆黑与冷寂暗自神伤,便推门而入。可奇怪的是,当眼睛适应了黑暗之后,她却并没有在书房里如愿地发现萧胤的身影。

难道他悄悄地出了书房去了别处,而尉迟非玉又没有发现?

她纳闷地正想出去到别处找他,可是在临跨出门槛的那一刻,却突然像是意识到了发生什么事,立刻奔过去点亮了烛火,果然见到萧胤正蜷缩在那书案下头。

他如今内力尽失,双目又失明,若真的出去了,一路必然是摸摸索索跌跌撞撞,尉迟非玉不可能不知道,唯一的可能便是,他此刻正在毒性发作!

如今,萧胤他已是痛得面色青黑,却还神智清醒,可嘴里去塞着软木,死死咬住。为了抵御疼痛,不让自己被痛晕过去,他竟然将那细长的“涅槃针”扎在手指相连的骨缝处,只因那处即便是有细小的针孔,平日里不易被她发现。

这么久以来,她一直刻意回避,不愿意直面他毒发时的模样,可今日再见到,她只觉得心里像是塞进了一团火,狠狠地炙烤着胸腔。

若他的内力还在,凭着调息与疏导,一年里也最多不过忍受两三次毒发而已,大多数的时候,都是随心所欲地,又怎么会落到天天都必须要忍受剧痛,生不如死的地步?

几曾何时,记得他说过,他把自己身上的九成内力都渡给了她,为的是成全她想做母亲的心愿,那时,他耗尽了自己的一切,成全的是她与别人的幸福。而现在,他何尝不是仍旧在消耗着自己的一切,成全她想要的幸福?

就像他说的,他这么日日忍受着痛苦,只是因为还能牵着她的手,变就觉得已经是难得的幸运了么?

在知道真相的那一刻,她觉得自己像是已死去了一半,身躯筋骨狠狠遭人撕裂,再也不能合拢。可是现在,她可以确定的是,不管他在做什么,都是为了她,他定然是比她更痛楚,更苦涩的。

所幸的是,萧胤身上那长寿阎王的毒发虽然每日都会痛足两个时辰,可蓦嫣发现之时,也已经是近于尾声了。

萧胤意识模糊地动了动,轻轻喘息着,难过地拧着眉,想静待最后的那一波疼痛肆虐而去后,再睁开那似乎是有千斤重的眼皮。可是,却有一只暖意融融的手捷足先登地覆上他的额角,沿着眉骨轻缓地揉着,力道恰到好处,将那眩晕与头疼一分一分地缓解了。须臾,唇上落下轻轻的碰触,那软软暖暖的触觉分明是亲吻!

他的心蓦地一颤,所有的感觉神经都在那一刻绷得死紧了,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温暖的指尖就代替了唇,轻轻的摩挲着他的脸颊,那气息已经移到了他的耳畔,灼热的呼吸抚着敏感的耳廓。他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眼前却是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到,而蓦嫣却已是扶着他坐回椅子上,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

“狸猫,你还痛么?”见他一声不吭,尚在低低地喘息,她不由苦笑萦唇,眼眸中有着深深的担忧,却仍旧问得小心翼翼。那一瞬,她突然觉得自己很无用,总认为自己是女主,那便就是万能的无敌的,可眼下,她除了能紧紧抱住他,却是什么也不能为他做!

“每日都是要痛一痛的,我早就习惯了。”总是声音还带着一点沙哑,可萧胤的表情仍旧是贯见的沉稳,只眉间那极深的褶痕泄露了一丝掩藏不住的情绪。抓住她那覆在他额上的手,尽管难受,却露出温柔的笑容,极力舒展着眉头,想要宽慰她的心:“蓦蓦,你还在生我的气么?”

“生气有用么?”她敛下眼,唤了丫鬟端了热水进来,拧了帕子擦拭他额上颈间淋漓的汗水。那温热的帕子拂过他的眼眸时,她的手轻轻一颤,心底像是有什么东西碎了,化作了无形的涟漪,一层层散开去。

说来说去,她这个始作俑者有什么资格生气?这一世,能被他如此牵着手,该是几生几世修来的善缘?可她却偏偏因着之前的心狠手辣,虐人无数而使得他受了这些美其名曰为赎罪的苦,对于这样的一个男人,她除了心疼,哪里对他还能再生得起气来?

“不生气就好。”顿了顿,他像是不经意一般,却也带着几分刻意,不去碰触之前让她生气的那个部分,声音极轻,颊边浅淡的三分笑意经由抿起的唇而渲开,他靠在她的耳边,咬着她的耳珠子,带着几分戏弄,低沉的声音有些沙哑:“来,让我抱一抱吧。”

话说如此,而他却并不伸手来揽她,只是张开手臂,做出一个欲拥她入怀的姿势。

“你——”蓦嫣看着他,一时语塞,不知自己该说什么才好。

虽然双眼已是看不见,可他却像是已经知道了她的所思所想,低低地开,眉锋微挑,一抹微笑缓慢地染上嘴角,言语之中像是对生死早已看淡:“我如今虽然是个废人,可是,要抱你却还是不成问题的。”

他的言语虽然淡然,可是入了她的而,却是带着一丝不易觉察的苦涩,一刀一刀割在她的心上,如同砸落玉盘的东珠,在她的心上摩擦出火辣辣的感觉来,搅得她原本静如之水的心涌起了难以平息的浪潮。“要抱,你就要抱我一辈子!”她突然认真了起来,忍住泫然欲滴的泪水,倾身主动抱住他:“我可不愿你抱着抱着,又把我推给别人!”

“我会尽力的。”他愣了一愣,随即便会意过来,允诺一般认真地回答。

偎在他的怀里,她蜷缩成一团,紧紧地回抱着他,像即将溺死的人拉住海面上的最后一根浮木,寻觅最后的一线生机。而他那温热的气息一直吹拂在她的耳边,近得几乎是要把彼此都融入骨血中。

“狸猫,如果一个人有下辈子,你最希望的是什么?”她幽幽地问着,仰起头看他脸上的表情。

明亮的烛火之下,他的眼也明亮到了极处,一点也不想是已失明,反倒像是一支神来之笔,把那案前放置的九重琉璃盏与鎏金云纹熏炉也勾勒出了浓墨重彩:“我希望,我还能再遇到你,做你的心上人。”

那一刻,蓦嫣的心弦震颤了,他的心跳撼动着她的知觉,顿时便衍生出无边无际的温柔。

“你不觉得我是个祸水么?”她咬了咬唇,咀嚼出了旁人无法明了地心酸“若不是因为我,你也不必受这么多苦——”

“蓦蓦,你不是也说,我是你的男人么?既然是你的男人,自然是该要为你遮风挡雨的。”他打断她的话,执起她的手搁在自己的胸,透过层层衣料,掌下,他的心在胸膛中沉稳而有力地搏动着,像是可以透过她的手心,震撼她的血脉,也撼动她的心扉。“若按着你的说法,岂非天底下所有为□的女人,都是丈夫的祸水?”到最后,他连那戏谑的言语之中也尽是温柔。

这话的意思太过明白,他是想说,他下一辈子也仍旧愿意为她遮风挡雨,做她的丈夫!

“狸猫,你知道么,你这张嘴,就像抹过蜜糖一样,总能说些骗死人不偿命的话,!”她眼睫低垂,细密地覆盖下一片浅淡阴影,勾勒在脸庞深处,可唇角却是弯弯的,腮边显出令人惊艳的殷红,似是刚刚晕开的胭脂,笑得如同开到极致的花朵:“每次都把我给骗的晕头转向的!”

“我这张嘴除了会说甜言蜜语,还会其他的。”他故意没正经地轻轻调笑出声,好不容易才在她的脸上摸索到那潋滟红唇的所在,凑上去动情地轻吻她,炽热的薄唇贴上她冰冷的唇,像是火与水不经意的交融,冷极,热极,却再也难以分开。

七月里的那一日,很罕见地,一大清早便是滂沱大雨。

早朝之后,宣政皇帝萧念冒雨御驾前往睿王府,这离他上一次御驾睿王府,已经有将近三个月了。

站在睿王府庭院的长廊之下,远远地,他便看到蓦嫣与萧胤在凌波水榭之上对坐着,那有说有笑的模样,使得他的神色有点说不出的默然。他沉默地看了好一会儿,又转头望了望湖面中,只见那纷飞的雨滴溅起圈圈涟漪,就连那刚盛放的几朵睡莲也被雨滴砸得不成样子,脱落的花瓣顺水漂流。

雨水劈啪劈啪地敲打在窗棂上,清脆的声音显得分外的森冷,将天地间的一切都洗成了白茫茫雾蒙蒙的一片,无形中也将晌午时那令人窒息的闷热一扫而光。叶子在雨中淅淅簌簌响着,那葱翠的颜色被雨水洗得发亮。檐下的雨滴垂垂坠坠,犹如梦中的泪水,自眼角蜿蜒绵延,擦不干,拭不尽。

他忆起昨夜,蓦嫣悄悄入宫来找他时,似乎也是这么一番凄楚的模样。他知道,她素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而即便是有事,也定然是为了萧胤的事。果不其然,她说,她不愿再看到萧胤每日毒发被痛折磨得奄奄一息的模样,所以,希望他能够施以援手,帮助她了结了萧胤的痛苦。

说实话,登基这么些日子以来,他一直在懊悔,若他当日没有说那句“不愿成为别人的替身”,那么,她是不是就不会再如今时时对他都是一副极力回避的态度?跟在她的身边时间也不算短,她言语中所谓的“了结痛苦”,他自然是明了的。

不是没料到她早晚会选择走这步棋,只是没有想到,这一天竟是来得这么出乎意料。

若说得卑鄙一些,萧胤若真的死了,她会不会转而把他看做依靠?

喝退了随侍撑伞的太监与宫娥,他不顾滂沱的大雨,执意一步一步独自往那凌波水榭走了过去,也不在乎阿纳一声赤红的常服被雨水给淋湿。隐隐约约的,伴着雨水落地的声音,缓缓传来了那亲昵地对话——

“蓦蓦,今日你煮的这百合莲子汤特别润喉。”

“那当然,我昨晚守着火,熬了大半夜呢!”

“真是辛苦你了!”

“既然你也知道辛苦了我,那你就一定要把这百合莲子汤全部喝完,不要辜负我的一番心思才对!”

“这是自然的。”

待得萧念走到凌波水榭之上,却只见蓦嫣手中的汤碗和汤匙里,都只剩下一点汤水了,其他大半想是都已经入了萧胤的腹中。而瞧一瞧萧胤那模样,满脸笑意地咂了咂嘴,似乎并不知道他已来了,还一副喝得意犹未尽的表情。

“真的这么好喝?你不是又故意恭维我吧?”瞥见萧念的身影和那漠然等待的表情,蓦嫣强压下内心的烧灼,强挤出笑声:“我也尝尝。”说着,她便就打算就着那汤匙也喝一。

萧念眯起眼,眼明手快地上前打掉了她手中的汤匙,而萧胤却是微笑着开:“你瞧,让萧念也跟着看了笑话,这汤是你煮给我喝的,岂能找借来分食?不行不行!”

蓦嫣愣愣地看着那洒在地上的一汤匙汤水,好半晌没回应。萧念明明没有出声,可他怎么会知道是萧念来了?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想起了他曾经说过的一句话——不说,但并不代表什么都不知道!那一刻,她开始揣测,有没有可能,他明知这汤水有毒,还不动声色地喝下去?

这样猜想着揣测着,只觉一阵昏眩袭来,不知是不是因为雨天的湿冷,她的声音开始有些颤抖,夹杂着极度虚弱的轻喘:“狸猫,你其实早就知道我去向萧念要来了毒药,落在了这汤里,对么——”说着说着,终是忍不住,深吸一气,言辞再也无法继续下去,禁不住潸然泪下。

她不愿意见他日日忍受折磨,这样生不如死地活下去,她更不愿意看到,曾经那般意气风发的他,终有一日为了她而变得耳聋哑全身瘫痪,只能苟延残喘。

她想,她是该放手了!

“蓦蓦,你性子一向偏执,事到如今,你能够学会放手,我很欣慰。我走了,你一定要好好地照顾自己,快快活活地,想做什么便去做什么,但绝不许做傻事。你想想,若你真的自寻短见,怎么对得起我为你受的那些苦?!”萧胤知道她这询问背后的含义,沉默了良久之后才回答得漫不经心,颇有避重就轻的意味。微微扬唇,一缕笑意自他的眉梢眼角极慢的透出来,在苍白得无一丝血色的脸上绽开。转而望向萧念,他的眼眸露出一抹释然,像是早已经看穿了萧念一直以来的所思所想:“萧念,如今,我便就把蓦蓦托付给你了。”

萧念应了一声,蓦嫣却是什么也不说,似乎有什么冰凉的东西贴着心尖滑落,可她却无意去辨识,只是抬手以衣袖拭去蜿蜒的泪水,把头枕在萧胤的腿上,静静地听着那雨水淅淅沥沥。

等到她再抬起头来时,萧胤已经靠着椅背,静静地阖着眼,模样甚为安详,像是睡着了。那一刻,她不敢去探他的鼻息,心底空荡荡的一片,从未有过的脆弱,从未有过的无助,可是心底却是一片平静。

“他已经走了。”萧念吁了一气,像是放下了心间某种沉重的东西。可见她久久地没有动静,脸上是一阵迷茫,他的眼眸黯了黯,便伸手来揽她的腰,可她却固执的掰开他的手。

当着萧念的面,蓦嫣决绝地端起那汤碗,仰头将那仅剩的汤水一饮而尽,尔后,她合上眼,坐在萧胤的面前,头静静地伏在他的腿上,等待着那死亡的来临。

同生共死,同衾共穴,这,是她得知萧胤为她所做的一切后,便就许下的誓言。若到了下一世,仍旧需要他历经苦难与折磨,为她遮风挡雨,承受痛苦,那么,她宁愿没有下一世,宁愿永不再遇到他。

一世鸳侣

蓦嫣已经不太记得上一次穿越之时的感触了,仿佛迷迷糊糊就像是做梦,可这一次,她虽然在黑暗中不断沉浮,昏昏沉沉地半梦半醒,在无尽的黑暗与痛苦的折磨中惶惶不安,却能很清晰地听到身边不断地有来来去去的脚步声,有很熟悉的声音在低吟在呵责在下令,她数次想睁开眼,却总是无能为力,只觉得胸很闷,心跳得越来越激烈,如同火焰烧燎一般,炙烤着她的咽喉,让她的每一次呼吸都是如此的炽烫炙灼。莫名地,头颅犹如即将爆裂一般狠狠地疼痛着,逼得她想要伸手紧紧抱住。

她觉得萧胤似乎就在不远之处,他朝着她伸出手来,可她却是无论如何努力也抓不到他,总觉得自己整个思绪都是飘飘忽忽的,身子也是轻飘飘的,就像是失了线轴的纸鸢,一阵极轻微的风都能把他给刮到渺远的彼方去。那种虚无缥缈的感觉,令她一阵又一阵的心悸。

终于,迷迷糊糊睁开眼,她却发现自己神思恍惚,双眼模糊,前额一阵一阵抽痛,搅得整个脑子都成了混沌的一锅粥。等到眼前模糊地一切渐渐清晰起来了,她才看清,眼前的依旧是古味十足的金纱纹绣牡丹床帐,琉璃盏内,残红渐褪,更漏的声音在夜间更显悠扬而清脆。

而坐在床沿上的男子,英俊的脸庞上更是不见任何表情,平静得如同波澜不兴的深海。赤红色的常服上,那九条五爪困龙在五色云雾间翻腾,姿态倨傲,一如这个执掌河山社稷的男人,浑身上下褪了稚气,余下的便全是只能仰望的尊贵。

虽然那眉眼与她心尖上的人几乎长得一模一样,可是,她还是第一眼就认出了。

这个男人是萧念,不是萧胤。

原来,萧胤死了,可她,还活着。

“我怎么还没死?!”蓦嫣深吸一气,幽幽地开,一字一字像是在自问,可自己却无法给自己一个满意的答案,语调之间溢满了凄酸的滋味,还有那不堪重荷的疲惫。仍旧是那熟悉的床帏,锦被,鸳鸯枕,思及那曾经被翻红浪缠绵悱恻的日子,思及那温柔多情的眼眸,暖意融融的怀抱,她的眼眸里漾起了伤感的汹涌,胸膛里的火和疼互相攀附着,翻滚着炙人的岩浆,几欲喷薄而出的火焰蔓延开来,蓦地就把曾经的缠绵和温存烧得支离破碎。

不能同生,连共死竟也是求而不得么?

见她终于醒了过来,萧念扣住她的手号了号脉,似乎终于是舒了一气。可是,看着她那苍白的脸和绝望的眼眸,他那藏在阴影中的双眼好似两砚反复研磨的浓墨,深不见底:“皇兄说过,要让我好好地照顾你,如今,你若是死了,我如何向他交代?”这么说着,唇边不自觉地浮起一丝阴恻恻的笑纹,他的眉头习惯性地微皱起来,这个动作令他的眉间已经有了浅浅的褶纹,语气不冷不热,颇有点隐隐的怒意。

蓦嫣想坐起来,却发觉全身酸软,连半分力气也使不上,就连说话如重病之人一般有气无力的。“无需你交代什么,黄泉路上,我自会向他交代的。”

“你就真的那么想死?”听她说的这么没有余地,萧念的眼冷了,眼角搀杂了冷嘲热讽,扣住她手腕的指掌倏地收紧,力道大得连蓦嫣也不觉有些微的吃痛。他眯起眼,眸光刻意扫过蓦嫣微微皱起的眉头,也不知他是出于什么谋算,竟然毫不客气地扔出了一句难分真假的讥讽:“是不是他走了,你就非得要和他一起去不可?无论什么也挽不回你的心。”

她直视着他带着怒意的眼,突然笑了起来,那种笑像是冬日里突然盛开的牡丹,斑斓的璀璨,却也像是一把极锋利的剑,带着一种刀刀见血的凛然和毫无暖意的拒绝。

“生无可恋。”她决绝的开,那语气纵使轻描淡写,然而,那一双眼睛却毫无笑意。看样子,她似乎是一点也不畏惧于在他面前承认一切,甚至连一丝的掩饰也没有。

“好一个生无可恋!”

那一瞬,萧念听见自己的声音,那般平静,细细咀嚼一般,将每个字都咬得极重,可平静之下却掩藏着非比寻常的怒气,如同一种严厉且忍无可忍的告诫,显示出他一直以来隐忍的限度。松开她的手腕,他转过身去,冷淡地开,扬高了声音,下颚越绷越紧,好似要碎裂了一般:“皇兄,你交托给我的这个女人既倔强又固执,恕我能力有限,照顾不好她,如今,我将她完璧归赵,还是由你亲自来照顾较为稳妥!”

他话音刚落,一个走得不是太稳妥的人影便被尉迟非玉搀扶着,从门外慢慢走了进来。许是因为身体还有些羸弱,那人走得很慢,一边走一边轻轻地咳着:“萧念,难为你了,她素来都是这样的脾气。”

这话虽然说得像是无可奈何,可是内里的韵意却是深刻的,若是说得直白些,也不过就是笃定,蓦嫣这样的脾气,萧念是绝对受不了的。

对于这话,萧念轻轻地哼了一声,似是不屑,只是背转了身,不再理会目瞪呆的蓦嫣。

“狸猫!?”看着那缓缓走近的身影,蓦嫣几乎无法呼吸,只觉心疼与酸楚瞬间上涌,化作一阵剧痛,揪住了她的心。这痛楚无处宣泄,悄悄化为热烫的泪水,几欲夺眶而出,他清俊的面容被那蓄积的泪水模糊,影影错错,明明近在咫尺,却像是远在天边。她想用手揉眼,怀疑自己看到的只是幻觉。直到他握住她的手,她才感觉到他的真实存在,不是自己虚构出的幻觉,不知自己是高兴坏了,还是惊讶极了,她竟然傻愣愣地,好半晌才挤出一句话:“你没事?”

“嗯。”他轻笑着,在床沿上坐下来,深邃的眸子盯着她,随即握紧她的手,掌心的薄茧带着暖意,来回反复地摩挲着,尔后,又顺着她的指掌,上移到纤细肩头,缓慢的抚摸着,带来一阵细碎的痒:“我不仅没事,连身上的长寿阎王之毒也解了。”

只看到他的嘴唇张张合合,完全没有听清他说了什么,蓦嫣只是张开双臂,用一种狠绝的姿势扑到他的怀里,那力道大得险些将他撞倒!“你没事就好!你没事就好!”她喃喃地叨念着,把脸埋在他的怀里,紧紧闭上眼,失而复得的喜悦使得泪水扑簌簌地滚落在衣襟上,很快便没入了那素色的绫罗,只剩下淡且圆的点点水渍。

萧胤紧紧地抱着蓦嫣,像是要把她就这么嵌入怀中,紊乱的鼻息呼在她颈间,而他的双臂,更是牢牢的圈住她不放,彷佛要以他的胸膛,作为囚禁她魂魄的牢笼。“蓦蓦,若没有你的生死相随,我想,我们或许等不到这个转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