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有月下花前心心相属的许诺,如今,却只能在共赴黄泉之时才履行曾经的诺言,该说这是一对彼此相望的怨侣,还是两个为情所困的痴人?

久久地,没有一个人说话,叶楚甚望着自己的父亲的尸身,眼底是一片如冰似雪的漠然,仿佛于己无关,只是紧紧地抱着怀中的蓦嫣。

而蓦嫣想要挣脱他的怀抱,却无意识仰起头看他,只觉得此刻的叶楚甚平静得可怕,温柔的神情连一丁点的痕迹都不剩,毫无笑意的他,显得格外冷峻且漠然,陌生得不像是她认识的那个男人。

她嗅到了一丝诡谲的味道,不敢轻举妄动。

“狐狸——”她本想唤他“哥哥”可又担心刺激到了他,便就用曾经私下约定的昵称试着轻轻唤他,可他却毫无回应,只是以眼角的余光淡淡撇了她一眼,冰冷的唇角隐隐有抹寒气凛人的笑纹。

“叶楚甚,你杵在那里做什么?”萧胤将蓦嫣如履薄冰的言行看在眼中,神色一片冰冷,深邃的眼中,闪过微乎其微的怒意。将话尾缓缓拖长,带着明显的讽刺,他眼中陡然射出一道森冷的寒光,几乎能刺穿叶楚甚的心骨:“你这二十四孝儿子,还不快去为你爹收尸?!”

“为家父收尸这事,自然有人会做的。”眼中凛然掠过一道光芒,叶楚甚转而望着萧胤,并不曾因他的先发制人而有一丝慌乱,幽幽的声音兀自沉着而镇静,一字一顿,敲金断玉一般,让人不由打从骨子里发颤,温和的容颜里因此有了抹肃杀的意味,淡然的语调,冷得像是腊月寒风:“我说过,我会带嫣嫣走!”

今日,他早已豁出了一切,为的就是带着嫣嫣离开,如今有亲眼目睹了自己的父亲因当年的顾忌甚多所造成的悲剧,便就更加坚定了他不顾一切的心思。

他绝不像他父亲那样!

他要的,便就非要得到不可!

听叶楚甚毫不犹豫的言语,萧胤原本温煦的俊脸,一下子就变得冷若冰霜,眼神锋利如刀刃,其间所散发出的寒怆之意令人不寒而栗。他本欲发作,可是却碍于蓦嫣在叶楚甚的怀中,不得不有所顾忌。

“叶楚甚,你也未免太过一厢情愿。”顿了顿,他敛下眉目,冷笑一声,目光闪烁,吻轻柔徐缓,黑眸明亮得令人有点不安:“她愿不愿意跟你走,你至少也该要问问她自己的意思吧?”

“不必!”叶楚甚轻轻扬起唇角,俊雅的容貌隐于阴影之中,显得不太分明,冷笑间显出了藏匿已久的戾气,言辞之间,竟是带着些许疯狂,让人不敢逼视:“她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罢了,既然与我拜过天地,便合该是我叶楚甚的妻子!我去哪里,她便就去哪里,若是我死了,她就得和我一起同赴黄泉!”此时,他那冷冷的笑配上冷冷的语气,就像深秋的一道寒霜打在人心之上,蚀骨地凉。

他话音刚落,肃杀的空气便已经笼罩于整个大殿之中,聂云瀚竟是连佩剑也抽了出来,毫不掩饰周身凛冽的杀气。一时之间,气氛极其紧张,周遭静得连大殿横梁上拂过的风声也清晰可闻,无声的气流仿似也凝滞了,一圈一圈无形地紧缩着,令人呼吸困难,几欲窒息。

这下子,蓦嫣是真的不敢再动,也不敢出声了。

如今,叶楚甚似是已经陷入了偏执的境地,听他方才的言语,一切都再明白不过,若他死了,她便就要一起陪葬!

“楚甚,别再执迷不悟了。”

就在众人皆是紧张得连脚趾也不免抓紧之时,一个突兀的声音突然响起。蓦嫣本能地往那说话之人所在的方向看去,一时之间,如同被雷给劈了,免不了大惊失色!

来人是向晚枫。

满头白发的向晚枫!

而那身边搀扶着他的人,竟然是叶翎那十数年装作哑巴的二夫人,叶楚甚的二娘。

想来,定然是知道无法阻止叶楚甚盛怒之下做出冲动的事,所以,二娘便立刻出宫,去搬来了救兵。

向晚枫依旧是一身低调的灰衣,依旧是那万年不变的冰山俊脸并着面无表情,可是,他那微微佝偻的身形和苍白如纸的脸色,却仿佛是一夕之间老了五十岁,显示出他此刻状态极为糟糕的身体状况,如同是行将就木的老者。

怎么会这样?!

她也不过就是几天没见他,他怎么就突然变成了如此模样?

向晚枫被二娘搀扶着,一步一步走近叶楚甚和蓦嫣。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心态,他明明已是如同死灰槁木,全身无力,却还尽量力求每一步都走得稳稳的。只是,不开倒是没有察觉,一张开唇,他才发现自己的嗓音沙哑得这么厉害,像是一个垂暮之年的老者,连气息也显得不稳了。

萧胤面无表情地看着向晚枫走进来,瞥到蓦嫣眼中的震惊和内疚之色,拧起墨眉,眼底却笼上了一层不知名的东西,薄唇紧紧地抿着。

“向晚枫,此情此景,还轮不到你来教训我。”叶楚甚似是对向晚枫如今的模样也毫不意外,面无笑意地嗤哼了一声,不过短短几字,极轻极慢,却也冷得全无一丝温度。

向晚枫在离他不过几步远的地方静静站定,极虚弱地咳嗽了好几声,才浅浅地叹息,似乎对叶楚甚的无礼并不见气,对别的一切也已是云淡风轻,再也不见半点不甘,半点遗憾:“楚甚,她的心里有没有你,你不是早就清楚了么,何必还要强人所难,伤人伤己?不如早些放手——”

“放手?”叶楚甚凝声低语,瞳眸里闪过一抹异色,挑高的眉梢让人猜不透他现今是喜还是怒。沉默了好一会,他蓦然发出冰寒讥诮的冷笑,于众人的目光之下,脸上的面无表情反倒成了最显而易见的讽刺:“向晚枫,站着说话不腰疼,你把这劝人放手的话倒是说得恁地轻巧,可瞧瞧你自己,如今已是命不久矣,却为何还不放手?”最后的话尾咬牙切齿地挤出唇缝,他脸色一凛,深邃的眼眸中平添了一抹狠绝的杀意。

“我们早该知道,就算萧胤死了,她无论是选了谁,都只会郁郁寡欢,强颜欢笑。”刻意将某些字眼咬得极重,在莲生的搀扶之下,向晚枫步履不稳地缓缓往前踱了两步,黑眸深处明亮得有些异常,一点也不惧怕叶楚甚周身所散发出的敌意与杀气:“就算你拉着她玉石俱焚,又能如何,她心里的人由始至终都是萧胤,即便是死了,尸魂也都是萧胤的,与你我无关。”

叶楚甚置若罔闻一般平展着眉,并不答话。

“更何况,她是你同父异母的妹妹,即便是你与他结合,也注定一世无子无女。”眉宇间凝着倦意,向晚枫的声音虽然轻柔而坚定,却也一针见血磐石一般沉沉压向叶楚甚,在这静谧的大殿中,显得尤为清晰。“这一切,你可以嘴硬地说你不在乎,可是,你可有考虑过她的感受?”

似是被这一针见血的言语戳到了痛处,叶楚甚虽然不动声色地继续保持着缄默,可深沉而凝重的表情却渐渐堆积了满脸,把那原本温和尔雅的俊逸面容点染得说不出的沧桑。

那一刻,蓦嫣感觉到,他抱着她的手臂似是松开了一些,便就立刻不失时机地打算挪动脚步,和他保持安全距离

“向公子,没用的。若是他听得进半句劝告,又何以至于落入今日的窘境?”一旁搀扶着向晚枫的二娘凄然一笑,衣袖下的手指狠狠地陷进掌心,唤醒了几欲痛毙的神魂,让自己沸涌的情绪趋于平静:“要让他放手,恐怕,唯一的办法就是——”

在众人皆是诧异的眼神中,二娘拖长了尾音,岂料,她突然脸色一变,杀气腾腾地向毫无防备的蓦嫣扑了过去,凄厉地声因如同来自幽冥地狱,随着阴风回旋翻卷:“——杀了这个女人!”

那一刻,萧胤眼尖地发现,那二娘手中竟是指着一根银簪子,簪头上那一点点的紫黑色,是见血封喉的鹤顶红!

“蓦蓦!”他大声喝道,想要扑上去为她抵挡那致命的危险,却突然忆起自己如今已是内力尽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力不从心地痛悔着。

大约是一时沉浸在纷乱的思绪当中,叶楚甚没来及阻止,而聂云瀚眼明手快地一剑刺过去,虽然循着要害之处刺穿了二娘的身躯,却仍旧被能阻止她要杀死蓦嫣的决绝举动。

最终,那根毒簪子没有刺中蓦嫣,却是刺入了向晚枫的腹部!

除了萧胤,谁也没有发现,向晚枫本是可以拉着蓦嫣一起躲过那毒簪的,可是,他却偏偏没有,硬是拿自己的身体挡在了蓦嫣的身前,替她受下了致命的毒簪子!

当意识到向晚枫的用意时,萧胤错愕了片刻,眼眸中的异色轻轻一闪,随即便没了踪迹,只是静静地垂下头,一时之间五味杂陈,所有的表情都被凝固在淡淡的阴影中,不愿被任何人窥见其间的心事重重。

原本,鹤顶红之毒于向晚枫而言算不得什么大不了的,内力调息加上解毒汤药,至多也不过是半个月就能清除,可是如今,向晚枫的身体已是不比之前了。

直到此时,蓦嫣才知道,萧胤的脚之所以能那么快便好起来,全都是因为向晚枫不计后果地一日数次将真气渡给了他。那鹤顶红之毒虽然还不至于致命,但,于此刻向晚枫那虚弱地身体而言,无异于是雪上加霜。

“疯疯,你的头发——”听说向晚枫身上的余毒已经没有大碍了,人已经醒了,蓦嫣便急匆匆了入了向晚枫的寝房,可见到他躺在床榻上,满头的白发扑散着,在烛火下折射出触目惊心的光芒,还是忍不住愣了愣:“怎么会这样?”

“听我姑姑说,因为家族宿疾的早衰之症,我爹二十岁的时候便已是满头白发,怕我娘伤心,便悄悄拿碳粉染作黑色。”向晚枫唇边泛起一丝似有若无的微笑,此时此刻,他明明觉得自己全身冷得近乎僵硬地刺痛,整个下肢麻木得全无知觉,像是从骨血当中直接透出来的一种寒气,即使外界再怎么暖和,也无法抵御,无法缓解,即便如此,他的唇角却还露出浅浅的笑涡,双手努力支撑着自己虚弱的身子,极力想要坐起来:“只不过,那碳粉沾不得水,所以天一下雨,我爹便不敢出门。”

看着他故意笑得毫不在意的模样,蓦嫣知道,他是为了安慰她,更觉得心底涌起了一阵又一阵的苦涩。“你居然还有心情开玩笑…”她咕哝了一句,坐在他的床榻边,眼睛有点红红的,极力忍住眼眶中灼烧一般的泪意。

“我早知自己会有今日,一切不过也都是注定的,哭天抢地又有何效用?”向晚枫似是不在意地轻笑,笑声颇有云淡风清的意味,可那明知故问的言辞却是一点也不留情面的认真,分量不可思议的沉重:“若我死了,你可会伤心?”

“你不会死的。”蓦嫣眨了眨眼,胸臆里满是酸楚,不知该如何回答。她僵硬了片刻,睫毛盛着细密低迷的微光,垂下,复又抬起,声音轻得如同有些喘不过气来,只得从唇缝里挤出近乎敷衍的言辞:“一定会有办法——”

“办法倒是有,只是,你舍得么?”向晚枫打断她的话,苦笑着闭上眼,好半晌,才深吸一气,极寒的空气涌入鼻腔,一阵麻痹的刺痛:“你舍得活剖了萧胤的心来治我的病?”

蓦嫣不说话,只是垂着头,思绪突然被被一抹一闪而逝的恍惚所惊扰,却只能低眉敛目地逃避,心中涌去无限感慨,却又不得不硬生生地忽略。

“我知道你心里一直都只有他,即便是我为你而死,也改变不了什么。”早知她会是这么一副模样,可他的唇角却还是浮起一抹浅浅的笑,深邃的黑眸里,流露某种令人动容的情绪,很有几分安详:“反正也是一死,死前,能用这么一点小恩惠,换你一辈子记得我,说到底,是我赚了。”

“你别这么说。”那一刻,蓦嫣只觉得心从未有过的沉重,怎么咬牙也忍不住胸臆里酸涩的疼痛,想要再无话找话地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已是词穷。

寒暄了几句,她越发觉得自己有前言不搭后语的嫌疑,便就找了借离开。

出了向晚枫的寝房,蓦嫣站在庭院里发呆,只觉得胸被一种柔软的东西堵住了,像是一团丝凌乱地交错着,眼中便就浮起一丝难以解读的复杂恍惚。愣了好一会儿,她抬起头,看着淡青色的天空,隐隐地似有将要下雨的征兆,一只晚归的孤鸿似是在寻觅同伴,斜上青云,可怎么也觅不到别的雁影,哀戚地叫着,旋转徘徊,像是绢宣之上,生生地多了一点浓黑的墨迹,洗不去,擦不净,但更是搅乱了心头那缠绕多时的思绪。

“蓦蓦。”

不知何时,萧胤不声不响地站在她的身后。

蓦嫣并不回应,只是沉默,好半晌之后,才轻轻挤出一居不像是询问的言语:“狸猫,我可以同你商量一件事么?”

萧胤凝着声,眸子里琢磨不透的颜色复杂地沉淀,须臾之后,才默默挤出三个似有千钧重的字:“你说吧。”

“疯疯他,怕是撑不了多久了。”蓦嫣幽幽地长吁一气,强迫自己挤出一抹称不上自然的笑,浓密的睫静静垂着,像是有些倦了,那纤细的手指像是失了血一般,泛着几近透明的白,期期艾艾,似是有难言之隐:“早前我曾经答应过他…倘若他救了你…就到墨兰坞为奴为婢侍奉他…如今…我不想食言…”

“我明白你的意思。”听出了她言语之中的为难之意,他却并没有如她想象中那般介意,只是轻轻应了一声,可几个看似轻巧可实则沉甸甸的字眼的心间梗着,让他只觉得自己的心似乎只能在胸腔里勉力挣扎,每一次跳动,都异常艰难。

“你会让我去么?”蓦嫣有点惊讶他突如其来的大方,可是那惊诧到底是来得快去得也快,却也没有循着深究下去。

“你铁了心要想做什么,我几时又真的能拦得住?”萧胤苦笑一记,从身后圈住她的腰,下巴轻轻靠着她的肩,将她牢牢锁在怀中,知她已经有了主意,不免气息凝滞,嘴唇犹自发颤,张合着,慢慢地才发出声音,力持镇定。

他的声音响在耳畔,低沉的声音极尽内敛,传入她耳中却似带着道尽繁华散尽,韶华逝去的恬淡苍凉。蓦嫣咬咬牙,暗自下了决心,伸手覆住他搁在她腰际的手:“狸猫,你要好生将息自己的身体,等着我回来。”

暗下里心一阵没由来的狂跳,过了半晌,萧胤才无声的喘了一气,突然没由来地双臂收紧,夹住她的纤瘦的身子,仿佛要将她融入自己的体内:“我会等的。”

尔后,他们什么也没有再说,或许已经是心照不宣什么话都无须再说,也或许是其实明明有话却不知该从何说起,总之,蓦嫣默默地任萧胤拥着她,感觉到他怀抱中异常温暖的气息。

只是,在她看不到的角度,萧胤的双眸已是黯然。

又见神棍

不过短短半年多,蓦嫣便披麻戴孝,守了四次灵。

第一次守灵的对象,自然是皇太后殷璇玑。

虽然蓦嫣之前曾经对外宣称萧胤驾崩,可是,经过了那所谓“孝睿帝假死掩人耳目是为了揭穿殷家居心叵测的阴谋”的美化之后,当萧胤再次身着衮冕出现在朝堂之上时,一切似乎都变得顺其自然了。

虽然是自己的生身母亲,但蓦嫣对殷璇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情,尤其,殷璇玑还是一个为了仇恨连自己亲生女儿也可以不顾的女人。只不过,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说到底,殷璇玑的遭遇也令人同情。萧胤到底想得周到,与蓦嫣一番商量后,便诏告天下,宣称殷璇玑是“因殷家意图谋反而羞愤自尽”,不只掩盖了一切不堪入目的真相,还为殷璇玑筹办了甚为隆重的国丧。甚至于,他一番巧妙的偷龙转凤,使殷璇玑的尸骨没有葬入皇陵。

尔后,蓦嫣带着殷璇玑的尸骨到了徽州,便就是为叶翎守灵。

叶翎是怎么死的,叶楚甚在场亲眼目睹,自然清清楚楚,只是,回到徽州叶家之后,他却没有对叶思禹和叶蔚晴提起半个字,只是含含糊糊地推说叶翎是死于急病,死前认了蓦嫣做义女,便让蓦嫣也得了个理由,正大光明的披麻戴孝,祭奠自己的生父。

最终,殷璇玑的尸骨与叶翎的尸骨一起合葬,这一对明明心心相映,却又不得不一生怨怼的男女,总算是在黄泉路上做了双飞的比翼鸟。

至于第三次——

办妥了一切,蓦嫣便就带着莲生一起去了墨兰坞。

不管怎么说,向晚枫舍了自己的生存希望,成全了她与萧胤,她是个知恩图报的人,自然不能对自己曾经说过的话食言。于是,整整半年,她在墨兰坞陪伴着向晚枫,无论是伺候汤药,还是饮食起居,处处尽心尽力,却也眼睁睁地看着向晚枫一步一步慢慢走上死路。

以往,她总以为,一个明知死期已近的人,多半都会因为失去希望而变得消沉,最终失去生存意志,那些得了绝症很快便病逝的人便就是最好的例子。只不过,向晚枫与那些人完全不同。即便是早衰之症已经极其严重了,只要他还能动,他也都会翻翻药典,或者描描丹青,抚一抚琴,仿佛把死亡看作是必然到来的节日,以极难得的平常心去对待。

令人奇怪的是,临死之时,他竟然也和之前萧胤一样,不肯见蓦嫣,只让莲生在身边伺候,想来,许是不愿在最后一刻面对自己倾心恋慕却已是罗敷有夫的心上人。

没能在对的时间遇上对的人,这,本就是宿命与缘分的恶作剧。

最终,向晚枫的尸骨是蓦嫣亲手焚烧的,一把熊熊的烈火,终是将那精致却也冷漠的眉眼并着颀长挺拔的躯体一并化作了灰烬。丧葬过后,莲生给了蓦嫣一个精巧的小玉盒子,要她一生带在身边,说是向晚枫的临死前的央求。蓦嫣追问之下,莲生才坦言那玉盒子里装着的正是向晚枫的骨灰,之所以,要她带在身边,也不过是希望她一辈子记得他罢了。

蓦嫣捧着那玉盒子,第一次因着萧胤以外的男人泪如雨下。她自认并非博爱之人,却不知为何,惹来这么多桃花债。他对她的心意,她不是不明白,只不过,却是无以为报,只能让那惯穿一身灰衣的男子,永远活在她的记忆之中。

蓦嫣正打算要回京师,却没有想到,叶家竟然在此时派人传了信过来,说叶楚甚随着商队出海,远渡重洋,前往东瀛,却不料,商船在途中遇上了风浪,想是凶多吉少。于是,第四番凄凄切切肝肠寸断的祭奠并着丧葬仪式拉开了帷幕。

在这期间,萧胤似是有什么安排,派人接了莲生回京,让尉迟非玉到徽州协助着叶家办丧事。蓦嫣什么也不想理会,有时只是傻傻地坐着,也觉得万分疲惫,想起叶楚甚的音容笑貌便止不住心酸,仿佛自己所有的轻松与快乐似乎都在这半年多的时间里,被一并消耗空了。

后来的日子里,她从尉迟非玉那里陆陆续续得到消息,听说莲生竟是萧齑与废后梁如意的儿子,而萧胤为了能与她共结连理,并没有揭穿她并非萧氏后人的真相,反倒是在朝臣面前颁下罪己诏,禅位与莲生,自贬为睿王。

最终,到了乘船回京师之时,蓦嫣也仍旧是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心里暗暗有些埋怨萧胤。

前往墨兰坞之时,她担心自己的言行举止于无意中刺激到病重的向晚枫,便和萧胤早早约定,尽量不联系。结果,萧胤甚为聪明,每次想她时,派人送来的都是锦盒装着的烤红薯,别人不明就里,只有她拿着个烤红薯也能甜蜜惆怅个大半日。

后来,萧胤自贬为睿王,照理也该是清闲了,可是,他竟然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明知她心情差到了极点,也迟迟不到徽州来接她。

以往,他处处与她在一处,是绝对不会这样的。

这么想着,她便生出了些疑惑,也不知他是不是移情别恋了,只悄悄决定,回到京师见到他时,先给他个下马威!

可谁知,见到萧胤之时,蓦嫣那给他下马威的决定一下子就烟消云散了!

因为,萧胤竟然是坐着轮椅迎接她的归来!

“你怎么又坐起轮椅来了?”看到他坐着轮椅笑得云淡风轻的模样,她的心突然漏跳一拍,总觉得他的目光里夹杂着这一点怪异的闪烁,就连周遭的空气中有些有些说不出的诡谲味道,不由疑惑地眯起眼:“狸猫,你的腿不是好了么?!”

话才问出,还没得到答案,她便有点耐不住性子了,急急地奔到他的面前,伸手便去探他的腿。

“腿没什么,只是这几日天气反复,阴冷潮湿,那旧伤患处便时时疼痛,行动不太方便。”感觉到蓦嫣的手碰触到自己的腿,也从她的言语中感觉到了她的焦灼与关切,为了显示自己所言不虚,他还特意站起来,试着要往前走,结果却被她按回了轮椅上。“其实,这轮椅坐起来也蛮舒服的。”萧胤很柔软地浅浅笑了一笑,眼中一片潋滟,带着温柔的安抚。

“难怪你没亲自到徽州来接我,原来——”蓦嫣撅着嘴,嘟嘟囔囔,半是娇嗔半认真地念念叨叨:“害得我还以为你已经移情别恋,琵琶别抱了呢!”

萧胤忍住笑,伸出手揽住她,压抑着呼吸,将头轻轻靠在她的颈窝,嗅她身上那熟悉的味道:“如今,我虽身为睿王,却是无权无势又无职。而昭和郡王你手握重兵,位高权重,又有宣政陛下做后盾,我怎敢随意动那些歪脑筋?”说到最后,他故意做出一副满脸忧郁的模样,说得很轻,很慢,可眼眸中的的确确有什么东西在汇聚,蓄积成了一种细密的脆弱,在她看不到的角度明明灭灭:“我还只担心你喜新厌旧,对我若始乱终弃呢。”

他言语中的宣政陛下,指的自然是那已登基,别名莲生的少年皇帝——萧念!

听他有此酸意凛然的说法,蓦嫣想起当日的确是自己霸王硬上弓,处处逼得他没有退路,才顺利把他给吃干抹净,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以为我不知道?”她颇为痞子气地捧起他的脸,凑到他耳边,不怀好意地开:“你嫉恨莲生,故意把个烂摊子丢给他,而且,朝廷如今外强中干,所有的钱都在你的钱庄里,就连朝廷要花钱,莲生还得先悄悄问你的意见,你的面子可不小呢!”说完,纤细的腰才一挪动,就感觉到一阵强而有力的钳制,萧胤的手搁在她的腰间,有效的困住她,所用的劲道很巧妙,丝毫没有弄疼她,却也让她挣脱不开。

“为了娶个老婆,什么都没了,我自然要给自己留些钱财傍身才成。”他也半真半假地调笑着,清俊儒雅的脸上噙着一丝浅浅的笑纹,低沉的声音带着一种性感的沙哑,伸手将她不由揽紧:“不知用那些钱做聘礼,你可愿意嫁给我?”

“不嫁!”她泄愤一般伏在他的肩上,不轻不重地咬了一,抬起脸来,笑得如同花儿一般灿烂:“不如,我拿青州的兵权来下聘,娶你进门做郡马,如何?”

“咳咳——”萧胤像是被她言语中的离经叛道给呛住了,一边笑一边轻咳,最终,俊脸之上的表情里带着三分头疼七分感慨,并着喟叹,可见他的无可奈何:“蓦蓦,你的脑子里装的总是些出人意表的东西。”

“是么?”仿佛这是一种褒扬,她得意地全盘接受,回以笑意可掬:“狸猫,你的接受能力和思维方式也不遑多让呀!”

两人正在表面互相恭维,实则甜言蜜语之时,尉迟非玉过来,说是已经备好了膳食,蓦嫣便推着萧胤到了花厅,打算一起用膳。

望着满桌的膳食,萧胤并不动筷,只是垂眸半晌,抬起眼来:“蓦蓦,我们很久没有一起用膳了。”那一刹那,他习惯性地微微眯起眼睛,轻轻笑了出来,琉璃盏中跳跃的火焰反射出他的眸光,竟比火光更加刺目。

“那你还记得我喜欢吃什么吗?”蓦嫣扬了扬眉,明明已是饥肠辘辘,却也不动筷子,眼珠子滴溜溜地转,故意笑着看他。

“你喜欢吃的那些,总是不变的。”他轻轻地开,含着宠溺,看她的眸光中透出几分难以捉摸的恍惚,像是蒙上了一层蛊惑人心的水雾,朦朦胧胧,唇边含着一分笑,笑容甚淡却也极性感,似望着她,又似没有望着她:“说来也奇怪,自你还住在寒英殿时起,我便就知道你的习惯了。”

绝少听他提起以前,可此时此刻,不知他是想起了什么,蓦嫣的心便因他如此的眼神和表情,难以控制地柔软起来,素来堪比城墙拐的厚脸皮也突然有点烧热了。“狸猫,你该不会是从那时起就悄悄把我给看对眼了吧?”她腆着脸颊上洇了两团清晰的红晕,如同被水浸湿了的胭脂在素绢上层层晕开去。

“不是。”萧胤微微扬唇,一缕笑意自他的眉梢眼角极慢的透出来:“我是在噶达贡山上把你看对眼的。”

“为什么?”她愣了一愣,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回忆起在噶达贡山上时那些温暖而相依为命的记忆,回忆起那清甜的米汤和甜糯的烤红薯,萧胤望向蓦嫣所坐的位置,伸出手来,示意她把手放在自己的手心里,声音是一如既往的玉暖生香,温润清越:“因为你喂我喝进食的模样,特别漂亮。”

忍不住把眼儿笑得弯弯的,蓦嫣把左手搁在他的手心里,右手执起筷子,夹了他素来喜欢的翡翠菜心,喂到他的嘴里:“是不是这样?”

他微微颔首,笑得迷人,紧紧握住她的手,感觉着她的手异常温暖,手上的温热直直熨帖进他的心底,一如以往。

听说蓦嫣回京了,萧念便下旨召见,可蓦嫣当蓦嫣提起与萧胤的婚事,说要舍了昭和郡主的名衔嫁入睿王府时,萧念却充耳不闻,不理不睬,只是板着脸孔说什么皇族同姓不可通婚,暗自得了成全便该偷笑之类的话。蓦嫣忒不高兴,出言顶撞,说他分明故意刁难如今高高在上就忘记草根情意云云,气得萧念脸色铁青。

再后来,萧念三番五次下旨召见,蓦嫣也都一副“人江湖上,一律不甩帐”的彪悍样,压根没把他再当成一回事。

萧念对自己的心思,蓦嫣自然是知道的,否则,当日,萧念也不会趁着萧胤昏迷醒来之时,在他的汤药里下了销魂草。而萧胤也不是个傻子,之所以将经济大权掌握在手中,为的也不过是以防万一罢了。

这种情况之下,还是不要做夹心饼干的好,所以,当宣政帝萧念御驾亲临睿王府时,蓦嫣竟然偷着从后门溜走,把应付的场面留给萧胤收拾善后。

偷溜到汉御湖的画舫上睡了大半日,直到已是斜阳如血,她才睡得饱足了,心里估算着萧念也该回宫了,这才动了回睿王府的心思。

刚上了岸,她正打算上软轿,却只听得一个怪异的声音从远处慢慢吆喝了过来,明明是沙哑难听的公鸭嗓,却偏像唱小曲儿一般,刻意抑扬顿挫,把话尾像花枪一般抛高:“前世罪孽深重,今生一世多舛,命中有贵人,处处挡灾劫,福兮与祸兮,谁人说得清哦喂——”

记忆中的某一页被无意中翻开,蓦嫣顿了顿,眼前一亮,翘首望了望,如愿看到了一个许久不见的熟人。

“曲半仙!”她有些惊喜地笑了起来,立刻命下人将那衣着破旧手拿竹竿白幡的半醉神棍给请到跟前来。

“姑娘,我们又见面了。”曲半仙眯起眼打量了她半晌,这才总算认出了她来,压低声音寒暄着,满嘴都是酒气,额角那显眼的肉痔有些猥琐地随着笑纹抖了抖,两颗招牌似的大板牙依旧扎眼:“今日,你是要看相还是测字?”

“今日不看相也不测字。”蓦嫣也掩唇低笑,想起之前也是这神棍一番怂恿,她才敢大胆动手丰衣足食,可是却害得这神棍被萧胤给断了一条胳臂,顿时便也有些内疚,便想着趁机再询问些相关的杂事,多给些打赏:“只是有些想不太明白的事需曲半仙指点迷津。”

“其实,事到如今,姑娘还有什么迷津需要我指点?”曲半仙搁下手里的竹竿,用两只手指捻了捻光滑无毛的下巴,小眼眯成了一条缝:“我不是早说过么,姑娘颜貌龙章凤姿,颈项似彩蝶翩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即便是前一世心狠手辣,满手血腥,不知得饶人处且饶人,招致极重的怨念,也自然能遇到一位同年同月同日生的贵人,为你消灾挡劫…”

“同年同月同日生的贵人?”虽然这曲半仙一番拉拉杂杂颠三倒四的话语前缀是“早说过”,可是蓦嫣却觉得自己只听过其中无关紧要的一部分,于是,对于那陌生的部分,顿时便认真了起来:“你的意思是——”

据她所知,与她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人,不就是萧胤么?

“姑娘命中的这位贵人本应福泽绵长,一世无病无忧,如今,为姑娘挡劫,已是三魂余一,七魄不全。”那厢,曲半仙还不明就里,只是摇头晃脑地叨念着,并不知晓自己一时失言,竟然说了些不该说的话:“可怜可怜,我早已告诫他莫要为情所困,可他却是执迷不悟,如今,苟延残喘,生不如死,均是咎由自取,自食其果,与他人无关…”

从曲半仙的言语中梳理出了一些似乎是与自己有关,却又潜藏在迷雾之后的蛛丝马迹,蓦嫣的眉头开始深蹙起来,可却还能极力保持平静:“曲半仙,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曲半仙正摇头晃脑自说自话,没由来地突然被打断,一时之间,酒意作祟,竟然忘记方才说过些什么了,不明就里地眯着眼凑近了蓦嫣:“什么什么意思?!”

“少和我装蒜!”看那神棍一副醉猫似的迷糊样,蓦嫣的表情一下子便冷了下来,整张脸被怒意染得通红,一字一顿,说得格外清晰,只差没揪住那神棍的衣领:“我如今肝火旺盛,脾气不好,没事喜欢砍人脑袋,剁成肉酱,你莫不是想挑战我的耐性?!”

那曲半仙身上的酒意似乎一下子便被这夹杂着冰冷威胁的言语给蒸腾了,顿时一个激灵,额上的冷汗徐徐而下。“姑娘切勿动气,切勿动气!”满脸堆起讨好的笑意,那神棍不断地点头哈腰:“河蟹社会,远离暴力,万事都好商量嘛!”

“你刚才说什么挡劫,什么魂魄不全,什么执迷不悟,到底是什么意思!?”

在曲半仙一番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讲解之下,蓦嫣才得知,当日,萧胤离开青州之后,不仅是回京师处理朝政,主持大局,甚至还暗地里派出影卫,将这曲半仙从徽州给抓到了京师来。曲半仙是个贪生怕死的神棍,自然无需动用什么严酷的刑法,萧胤冷着脸吓唬了一番,她便稀里糊涂把该说不该说的全说了。

这一刻,蓦嫣才知道,她之所以穿越,是因为自己虐死了那甚得读者欢心的男主。而她为自己选定的男主,却是因为她之前无虐不欢的恶行,必须要承受如同宿命一般无法摆脱的痛苦,为她洗清罪孽。

简而言之,也就是说,萧胤所受的一且痛苦,都是拜她所赐!

而这一切,萧胤竟然全都知道!

“你是说,我之所以每次大难不死,都是因为他在为我挡劫?”听完了一切,蓦嫣的脑子一片混乱,半晌也理不出个清晰地思绪来,脸色苍白,只是近乎喃喃自语,也不知究竟是不是在询问。

“他此生忍受的痛苦越多,便可为姑娘多洗清一些罪孽,可保姑娘后半生幸福无忧。”曲半仙看着她甚为迷惘的模样,小心翼翼地斟酌着措辞:“而且,他也知道,姑娘此生命犯杀破狼,得你真心之人,便不会有好下场。我虽然也曾告诉过他,若是不想替人挡劫,只需狠下心杀了那罪魁祸首便是,可他却——”顿了顿,曲半仙装模作样地掐指算了算,不由叹了一气,满脸同情:“算一算,他的双眼如今已是看不见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