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情的事情,是那么不可捉摸。念之欢喜,念之哀伤。让他情动至此,也恨不得永不相识。

他忍下去所有悲凉和羞耻,忍下去嘲讽和挑衅,去喜爱她,去拥抱她。如果她不能真正喜欢他,他将是那么的可笑。

沈宴从来对堂哥沈昱的事情不置可否。

他难以理解,为什么因为一个女人,沈昱把自己变成那个样子。他认为不值得。

但当他自己喜欢一个人,他才明白那是什么样的感受。万般不舍,全在心头。她对他一笑,火上镣铐,他也能捱下去。只望她喜欢他,真正的喜欢他,像他一样。

他很久前就喜欢过她,可是她不知道。为什么他再次心动,她还是迷迷瞪瞪呢?

她并没有如他想象那般,在他的记忆中消失。多年过去,她再一次站到他面前,他一望,再一望,他愈发清晰地记起她,记起她所有的美好,掺杂着他对她朦胧的青涩的好感与期望。那些想来酸楚,却纷涌到眼前。而他早不是少年时,在街头茫然看着她与心爱人说笑、只能狼狈躲开的人。

既然再见了,既然出现了。他们的缘分,当然会重新开始。

好在,刘泠是真的很喜欢他,特别喜欢他。与日相处,他清楚她的喜欢。

现在,刘泠就抱着他,不愿意撒手。她心中感动,无言以对。欢喜至极点,只觉凄凉。

她定了定神,“那刚才的不算,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

沈宴忍笑,“刘泠,我不得不怀疑,你有多少事情瞒着我?为什么秘密一个接一个?”

刘泠没有笑,转头,望了望夜空。她慢慢说道,“沈大人,你大概能猜出,我幻想我母亲的事情吧?”

沈宴一顿,点了点头。刘泠有模棱两可地跟他说过,他没有细问过。

刘泠笑了笑,“五岁我娘去世后,最开始没什么,后来,我开始能看到我娘。我以为我娘回来了,我很高兴,以为一切都没有改变。我跟我娘说话,跟我娘撒娇你知道,所有人都很惶恐。家里请了招魂大师,做了很多法事。法师保证我家干净得不能再干净,但是我很遗憾,我依然能看到我娘啊。我能听到她跟我说话,看到她对我笑。她一直和我在一起。她很好啊!她活着啊!怎么又死了呢?就算死了,她一直跟着我,该是我娘的魂魄吧?”

沈宴搂着她的手臂,突地一紧。

他心疼她,他知道,从那时候开始,刘泠就生病了。

刘泠将头埋在沈宴怀中,“五岁到十五岁,任何时候,我都能看到我娘。到后来,经过各种安抚和治疗,我明白,我大约是产生的幻觉。没有娘,没有鬼魂,那都是我想象出来的。我能明白过来,是我有一天,发现伺候我的侍女中,多了一个人,我没见过。我和她说话,灵犀灵璧被我吓哭了,去找外祖父他们。我才知道,那也是不存在的。我居然又幻想出了一个不存在的人。”

“我的病情变得严重,大家变得很害怕,很惶恐。逼死我的罪名,连我父亲,都是承受不起的。外祖父忍着悲痛,让我明白:我娘已经死了,没有鬼魂跟着我。因为没有一个母亲,会时刻诱惑自己的女儿去陪她死。我多次寻死,都是因为有这么个人,在我耳边一直劝我。”

“我积极治疗。那个多出来的侍女,我再也没看到过。但我娘的身影,如影随形。走到哪,她都跟着我。即使我不说话,她也会主动跟我说话。”

这种病,在后世,有个科学的叫法,叫精神分裂症。刘泠幻想出了不存在的人,跟她说话,跟她游戏。并导致她偏执,悲观,抑郁,常常有寻死的冲动。这种病在后世,也让人手忙脚乱,很难康复。

而刘泠,她更加看不到什么康复的希望。

她的病,大家都认为,是治不好的。

“那你怎么办?”沈宴问她。

刘泠说,“我只能装作看不到她啊,装作听不到她说话。我想我一直装看不到,听不到的话,她是不是就不会缠着我了?”她低低笑,摇了摇头,“没有用。”

沈宴抱她的手臂,更紧了些。

她被抱起来,与沈宴目光平视。

他低声问,怕吓到她一般,“现在,你和我说话的时候,你还能看到你的母亲?”

刘泠望着他,不说话。

沈宴的眼睛,清澈,暗沉,深邃。黑色一重又一重,层层墨染。他专注地、温和地凝视她,他看着她,美好得让她失去所有语言。

沈宴握住她的手,他手的冰凉,比她更甚。他抱紧她,说,“没关系,我们一起治病。就算一直这样,我也陪你。不要害怕,刘泠。”

刘泠忽然笑,笑容灿烂。

她表情少有,笑的时候,更是只对他。她笑得浅,笑得深,她一样好看。但是没有任何一次,刘泠笑容这样璀璨,外放。

她扑入他怀中,“没有!从过年那几天开始,我就没看到我娘了!她再也没出现过了!沈宴,我摆脱她了!她没有再跟着我,缠着我,逼我去死了!”

差点落泪。

刘泠看到沈宴停顿了一下,露出笑。

唇角微微上扬,眉心轻轻跳动。并不是多么灿烂的笑,可那些细微的变化,让他的心情,暴露无遗。他望着她,眸子跳跃,像万盏灯火,一盏盏,渐次为她点亮。

刘泠心跳剧烈,看到他笑,就凑上去亲吻他嘴角。

他握住她的手,说,“太好了。”

所以,这是多么好的事情啊。

所有的事情都在好转。

刘泠的病情得到控制,他不用再担心她会去寻死。每次她一个人呆着的时候,表情空洞的时候,沈宴就很焦虑。他忍着焦虑,当作什么也不知道,跟她说笑话,带她玩,他尽量让她多想想世界的美好。

她喜欢他,那就更多地喜欢她。

不要总去想着死亡的事情。

沈宴知道刘泠把他当救赎。

得有多强大的心,才能做别人的救赎。世上大多数人,根本做不到。这种压力太大,救赎一个人太危险,多少人害怕,自己会控制不住。

但是沈宴他走下去了。

多么强大的内心,在命运将他按上长凳,掀衣粗暴烙烤时,仍能不动声色地走下去。

所以,刘泠特别、特别、特别爱沈宴。

他是独一无二的。

刘泠与沈宴的感情,自是一如既往的好。邺京那边,在徐时锦牵出一条线后,也慢慢形成了一张大网,将太子网住。各方面,都在丝丝缕缕地发生变化,在徐时锦的期待中,朝着她预计的那个结果,走了下去。邺京的太子刘望,只觉近日有些奇怪,任何事情,都特别顺利,顺利得古怪。但夷古国的战事牵制着他的神经,让他没精力考虑太多。而且行事顺利,是好事,没必要太上心。

江南这边,锦衣卫查到临州似乎有夷古国人的踪迹,前来向沈宴请示。沈宴点了头,神情严峻,属意一批锦衣卫入临州,查探情况。

在无声息中,江州的局面,也在发生改变。

广平王府的书房中,广平王正与陆铭山面谈。陆铭山将太子的信给广平王看,他并不知道,信是徐时锦写的,徐姑娘对太子的风格,远比他更熟悉。陆铭山正与广平王交谈,“殿下听说王爷有研制一种最新的武器,希望王爷能带回京,让他一观。如此,在与夷古国一战中,我们的胜算才更大。”

广平王心中一凛,诧异地看向陆铭山。他心中惊骇,面上却不显,笑道,“殿下如何知道我有研制新的武器?”

陆铭山也并不清楚。他得到这封信时,心中还奇怪了一下。但看广平王警惕的模样,他失笑,“王爷,陆家和王府现在是一条线上的蚂蚱,殿下怎么会害我们?殿下的情报,自然比我们更多。王爷欲与殿下合作,至少也要拿出些诚意。难道殿下指明王爷有了新武器,王爷要让我回信反问,哪来的武器,让殿下说道一二?”

广平王叹口气。他初与陆家合作的时候,哪里想得到陆家会走到这一步。他若是一开始喜欢与太子殿下走一起,他为什么要跟陆家联姻?他是有野心,想靠着陆家,实现自己的目的。谁想到,陆家那个皇子,还没有长大,就死了,还是被陆家自己弄死的。只能说世事弄人,谁料到当年的邺京世家之首,陆家会败成这样?

现在不得不跟太子联手,除此之外没别的法子。难道广平王能既得罪陛下,又得罪殿下吗?

他深吸口气,低声,“贤侄,不是我多心。而是近一年来,我总觉得,广平王府,在被监视着。”

“!”陆铭山心头一跳。他涌上的第一个念头,就是“锦衣卫”!

与广平王对视,双方心照不宣,显然想到了一样的事上。

陆铭山声音有些颤,“王爷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被锦衣卫盯上,可不是什么好事啊。锦衣卫向来授权于陛下,若是广平王被盯上,那不是说明,陆家也差不多被盯上了吗?到底是陛下怀疑他们,还仅仅是锦衣卫怀疑他们?

陆铭山又想到,沈宴现在在广平王府!

他更觉得心头不安。

一旦有了这个想法,便觉得哪里都不对劲。甚至觉得,沈宴那种绝情绝爱的人,怎么可能陪刘泠回门?尤其是陆铭山也在这里!沈宴该不会趁此机会,想把他们一网打尽吧?!

广平王皱着眉,声音压得很低,“我只是怀疑,毕竟我们家的事,若非刻意查,很难查到。但沈宴知道他大概是太喜欢阿泠,急切想挽回阿泠,才露了破绽给我。我们家的事,连陛下都不过问,沈宴却绝非一两日之事!后来他离开江州回邺京,我小心再小心,虽然什么都没查到,可总觉得不对劲。”

他道,“我是很相信自己感觉的人。近来,我都不敢行动,唯恐被沈宴察觉。所以与殿下的联络咱们再往后放放吧。”

这是自然的。

陆铭山点头。

他眉头皱起,越想越不安,“但是沈宴如今在江州”

他的眼睛,与广平王黑无底的眼睛对上。

广平王说,“无论真假,有个方法,倒是可以缓解如今情势。”

陆铭山看着广平王的眼睛,轻轻笑,赞同点头,“杀了沈宴。”

“对,杀了沈宴。”

只要沈宴一死,不管是锦衣卫的计划,还是陛下的怀疑,全都得往后推。他们就能争取到时间,无论是求救还是转移都有了时间。

门外,突然有一声轻响。

两人心中一凛。

陆铭山动作很快,直接用轻功,推开紧闭的窗,跃了出去。他腰间剑直接□□,寒光凛凛。偷听他与广平王说话的人,就该死。

一跃出窗,陆铭山却没想到,他的寒剑,对上的却是刘泠的脖颈。不光是刘泠一个人,刘泠怀中,还抱着吓傻了的刘润平。

陆铭山的眼睛,与刘泠冷淡的眼睛对上。

他怔了一怔,握剑的手抖了一抖,“怎么是你?”

“与你无关。”刘泠看也不看他,伸手推开指着自己脖颈的剑,低头看脸色苍白的刘润平,说,“傻站着干什么?快去捡球。”

“哦、哦!”刘润平抬眼,看到他爹,神情复杂地站在书房门口。

广平王从守着的下人那里听到了事情经过,刘泠刚刚过来,因为刘润平调皮,玩球到了这里。广平王府对刘泠来说,根本没有禁地,她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就算她爹正在谈公务,她也不在意自己会不会打扰。

广平王站在门口,看着他的女儿,与他的小儿子。他沉声问,“你听到什么?”

刘泠是真没听到,她刚刚过来。

但看着她爹和陆铭山紧张的样子,她眯眼笑,“怎么,你们要做什么坏事,怕我知道?”

“阿泠,你进来,爹有话跟你说。”最终,广平王这样道。

刘泠拒绝,“我没时间听,也不想听。无论你做什么,都和我无关。我不感兴趣。”她走一步,提醒般道,“但广平王府上下几百人口,全在你一念之间,希望你慎重。”

她言一出,没有看到,身后的广平王和陆铭山,脸色更是难看。

刘泠心不在焉,她只发现,抱着自己手臂的刘润平,特别沉默。她心中奇怪,这个破小孩,刚才不还是兴高采烈,现在是怎么了?

刘润平回头,借着姐姐的掩饰,看了站在书房那边的爹一眼。他很快垂下头,小脸煞白,六神无主。

年幼的他,第一次有绝望之感:若是可以选择自己的出身,就好了。

此时,徐时锦与沈昱乘坐马车,正悠悠往邺京行驶。一路有虚假的路引相助,他们并没有引起太大怀疑。

在马车上,沈昱告诉徐时锦最新的消息,“朝廷那边的说话,是年前,沈宴便以护送粮草为名,出了京。”看徐时锦一眼,“沈府那边情况有些怪我怀疑,公主那几天给我的信也有些怪,我猜想,公主也偷偷出了京,跟随沈宴一起去了。”

“他们二人,倒真是焦不离孟,”徐时锦抿嘴笑了笑,笑到一半,神情顿住,眉头皱起,“不对、你说的不对不应该是这样。沈大人怎么可能护送粮草出京?他与太子殿下的合作,到不了这种程度。我信任阿泠,我出了事,阿泠不是无动于衷的人。沈大人喜欢阿泠,阿泠对殿下反感,他与殿下的合作,自然岌岌可危。我甚至觉得,他临时反悔,与太子决裂,才是可能的情况对,他应该是利用太子。从一开始,他就将自己与太子的合作,告知了陛下。他应该是听从于陛下的安排那么,他就不应该是出京送粮草。那他会为了瞒什么?”

“陆铭安也回了我的信。他怎么可能回我的信呢?在他心中,我该是个死人啊。陆家应该以除我为主啊除非,陆家真的有了变动他的地位,受到了威胁。他受到排挤,才能按下恐慌,愿意与我合作为什么会这样说明陆铭山真的去了江州”

沈昱静静地看着徐时锦,看她喃喃自语。一条条混乱的线,在徐时锦心中,慢慢汇合,越来越清晰。条条理理,数据出来,真实情况,呼之欲出

徐时锦忽然脸色微变,“江州可能有变动!”

“什么?”沈昱疑问。

徐时锦因激动,而猛地坐起。她却是一坐起,头一阵晕,整个世界都在旋转。

糟了

看到沈昱惊惧的面孔,徐时锦心底凉下。

可惜、可惜

她在沈昱怀中,晕了过去。

第94章 死别1

当晚,广平王府彻夜通明。盖是因为府上的小公子受了风寒,高烧不退,让府上大人们很是惊吓。

广平王夫妻对刘泠的怨念很大:因为刘润平是家中最小的孩子,个头小小的,又总往假山灌木丛中钻,大人们想在眼皮下找到他很难。再加上刘泠回来后,刘润平就总去找刘泠玩,让其他人没好气,也懒得理。谁想到奶娘找到失踪很久的刘润平,居然是在刘泠院子外面假山一个小洞中。

刘泠院子里那汪大湖,当然不是死水。与外相通,过半月门后,刘润平呆了大晚上的假山洞,正好处于下风口。一个小孩子吹那么久冷风,怎么能不生病?

府中诸人都认为是刘泠没看管好孩子。

但刘泠根本不知道刘润平在那里啊。她把小孩子送回院子,小孩子也难得乖顺,没缠着要跟她走。她自己回去自己院子,她怎么知道刘润平又溜了出来,还在那里吹风生病了?

站在厢房门外的廊下,灯笼摇晃,刘湘冷笑,斜着眼,“你怎么不知道?他在那里被找到,很明显是去找你的!他不想找你,他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谁知道是不是你把他骗到假山上,就把人丢下不管。上次就是这样,这次还是这样!”

沈宴听说刘润平生病,过来时,就见他妻子被妹妹堵在门口。旁边有和小姑娘差不多大的男孩子,虽然没说话,但眼神中的谴责,和他妹妹一模一样,正是刘润阳。

刘泠抱胸,她可从来不会被刘湘说两句,就认下而不反驳。她凉凉看着妹妹,嗤声,“分析的这么清楚,你亲眼所见?没有亲眼看到,就少在我面前叽叽歪歪。让开!”她戾气一开,眉目中冷意一起,刘湘立刻被她震得往后退两步,被她哥哥扶住。

刘润阳道,“你做的好事,还不许湘儿说两句?可见你心里也知道自己错了!”

刘泠转头认真看他,上下一扫,点头,“没错,我错了。”

刘润阳和刘湘一愣,没想到刘泠居然会认错,这完全和他们想的不一样。

刘泠道,“我错了,我跟你们有什么好说的。我就应该让人把你们拖下去,揍一顿!”

“你、你”二人叫道,气急败坏。

刘泠一把把眼前的障碍推开,往门前走去,“没有亲眼所见,不要在我跟前废话。就算亲眼所见,也一样别在我面前说。要挑衅我,大可来试试!”

她话说的戾气十足,刘湘和刘润阳被她丢在后头,看到沈宴走过他们。他们脸涨得通红,却无可奈何。因为刘泠不仅会放狠话,她会真的动手,端看她心情到哪个临界点。从小到大,刘瑞阳和刘湘在她面前太过分的时候,她根本不顾忌血缘情分,直接让自己的人整治他们。

广平王妃赶到时,往往看到自己可怜的孩子在湖里挣扎、站在太阳下罚站、被按着写书道歉

这些年,刘泠脾气看起来是平和了很多,她也尽量让自己情绪不要大波动。但这不包括她在广平王府的时候。

广平王府谁让她过得不舒服,她能把这一家子闹得鸡飞狗跳,大家都不要舒服。

所以自来,有刘泠在的时候,广平王府一家子都过得很累。刘泠也想不通,为什么这一家子人感觉这么良好,总往她跟前凑,赶着作死。为什么这一家子就没有觉悟,大家彼此不关注,相安无事,不是更好吗?

像现在,又是这样。

刘泠才到门口,门开了,广平王妃从屋中出来,红着眼睛看她。广平王妃情绪不好,语气自然僵硬,“他高烧还没有退,你改日再来吧。”

刘泠的回应,就是直接无视她,走进门。而广平王妃伸手想拦,忽觉得自己全身动弹不了,让她骇然。但刘泠走进去后,她又能动了。她不觉看向慢悠悠走上台阶的青年,对方眸子冷黑,看起来无情绪可言。

广平王妃想起丈夫跟自己说的话,默默服了软。

站在长廊尽头,陆铭山和岳翎望着进进出出的人,欣赏了半天。他们二人是客人,只是礼节性问了一下,当然不会在主人公照顾病人的时候,主动凑过去。当下刘泠和其他人的争执,都被他们看在眼中。

陆铭山沉默一下,怀念般笑一声,“她还是这样。以前就总和家里人吵,现在还是这样,一点变化都没有。”

岳翎觉他话中情意刺耳,兀自转话题,“白天还活泼可爱的小孩子,怎么说病就病了?我还想小公子那么懂事,怎么跑假山吹风去了?”

想到下午书房中风波,陆铭山眸子闪了下,摇摇头。他手扶着岳翎的肩,道,“这是别人的家务事,你我不要掺和了。天这么冷,回去歇息吧。”

岳翎点头,和陆铭山反身离开。但她再回眼看一看灯火通亮的一排屋子,风中,铁马哗啦啦响。灯红,烛黄,人来,一个个阴影,在廊下被拉得好长。看起来温馨热闹,背地里却透着阴森诡异。

岳翎硬生生打个冷战,没有再看下去。她心中想:广平王府这给人的感觉阴沉至极,小公子说病就病,该不会招惹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吧?

不过这与她无关。陆铭山的事情,广平王府的事情,她全都不关心。随意吧。

再说刘润平,确实烧得厉害。他这个年纪的小孩子,最怕高烧。一个不小心,可能酿成终身的遗憾。好歹经过大夫一晚上的看护治疗,小公子烧退了些,看起来不危险致命了,才让一家子上下松口气。

但刘润平依然没有醒。

孩子脱离了危险,广平王又想起跟女儿清算这一切了。他总是怀疑刘泠是不是他的女儿,为什么总跟自己的弟弟妹妹气场不和?她一回来,就把最小的刘润平给弄病了。

广平王把刘泠叫去训斥。他怀疑刘泠居心叵测,是不是想杀害刘润平,借此报复他?

刘泠觉得他简直可笑,有病。

她还清楚记得,去年就是这个人给她写信,说刘润平被她害死了,让她差点把自己给弄死。结果刘润平没事,广平王压根忘记给她写信通知。这么重要的事,他也能忘记。他满口的“我要为你负责”“我是你爹我得管你”,在刘泠眼中,就是笑话。

两人大吵一架,把这个王府的气氛弄得很紧张。

刘润阳和刘湘这两个孩子,之前还敢冲大姐嘲讽,在刘泠气场全开、跟广平王吵架时,被骇得,只敢远远躲开。

最后,还是广平王妃和沈宴出面,把两个人分别喊走。

广平王妃安抚丈夫,见丈夫踩在一地碎玉上,又抬手把桌上唯一剩下的完整的瓷杯摔了下去,“我只是希望她像湘儿那样,像别的女儿那样,听我这个爹教训两句。有这么难吗?哪家女儿像她这样,我才一开口,她就敢跟我吼!不孝女!”

而坐在正厅右侧贵妃椅上的刘泠,闻言冷笑。她要开口,沈宴一杯茶递到了她手中,“口渴的话,多喝点水。”

“”刘泠脸色就便好看了,转头撑下巴,痴望着沈美人,调整自己的心情。

哎,沈宴真是太适合她了。生气的时候,看看他的脸然后她就觉得我男人太好看了,没什么好生气的。

沈美人这样的人,当什么官做什么锦衣卫啊。他就应该往那里一戳,随便站随便坐。刘泠在一旁欣赏他的美貌,就算他发呆,她也能看下去很久。

广平王见这个坏脾气的女儿居然没有反驳他,以为刘泠终于吃瘪了,一看之下,却差点气吐血:他人还在这里!吵架的一方火还没有消!刘泠就敢当着他的面走神,而且不是一般的走神,看她那闪闪发光的眼神她分明是去看美人,看得忘了他这个爹的存在了!

广平王妃赶紧把激动的丈夫架下去,“好了好了,消消气。”

由是,也没什么好气的。反正广平王府家的日常就是这样。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闹,谁也别想过得愉快。

几天时间,便到了祭拜刘泠母亲的日子。刘润平还没有醒来,家中大人只好把他留在家里,让人看着。

其实刘泠根本不想和这家人一起上山看她母亲,但每年都这样,她也不想吵。而且今年,她主要是想把沈宴介绍给她娘,让她娘知道,女儿已经长大,已经嫁人。

但刘泠没想到,广平王脸皮之厚,每每突破她的想象。祭拜的明明是她母亲,广平王却让陆铭山跟着一起去。

陆铭山是谁?!他姓陆!他和他们家一点关系都没有!

广平王打得什么主意?难道要跟她娘说,“这是你宝贝女儿的前未婚夫?”“他的一个姑姑在宫里做妃子,生的儿子也算咱们家人。但是不好意思,他那个姑姑死了,那个皇子也死了。”

刘泠别过头,懒得看她爹一眼。

好在岳翎识趣,借病推脱,没有跟别人祭拜的时候去凑上去。

这让刘泠对岳翎的印象稍微好那么一点,但也没好多少。岳翎一样是她不喜欢的人。

“脸臭成这样,难道要跟岳母告状,说我欺负你?”坐在马车上,沈宴逗她。

刘泠横他一眼,心中却一顿。

沈宴都没有叫过她爹“岳父”,却叫她娘“岳母”。

这不正是表明他的态度吗?

刘泠坐过去,挨着他,开心了一点。她掀开帘子,往车队前后看一眼。左右尽是广平王府的人,锦衣卫的人,只有十来个。马车缓慢地上山,天有些阴,总觉得今天要下雪一样。

“怎么锦衣卫的人这么少啊?”刘泠回头看沈宴,感动道,“你不用这么顾忌我啊,连陆铭山那样的路人都能跟着走。锦衣卫多两个人,又是你的部下,我完全不介意啊。”

沈宴叹口气,“你想多了。临州出了点古怪,有人看到夷古国人,我把人派了出去。”

刘泠只好收起自己的脑补,再看外面的风景,也没了心情。她放下帘子,抱怨,“都入了春了,天还这么冷。”

沈宴没搭理她,他手中握着一把小刀,在他修长有力的手指间旋转。另一手托着一枚橙子,五指屈起,橙子在他手中转动。两手一起动作,几下的功夫,橙子就被他掏空,黄橙的皮完好保留,果肉浑然,也保留得很完整。

刘泠好奇凑过去,“你刀工真好啊。但是你在干什么?”

沈宴抬眉,拿过橙子皮,想了想,“送你个礼物,要不要?”

刘泠愣一下,脸红道,“那多不好意思啊。你常送我礼物,我都没送过你几个。”

沈宴“哦”声,说,“那算了。”

“别算了啊,”刘泠连忙抓住他手腕,坚定道,“我要的!”

沈宴嘲笑地瞥她一眼。

刘泠怕他真反悔,趁热打铁问,“你要送我什么好玩儿的?”她就喜欢这些小玩意儿!

沈宴琢磨了一下,手中小刀虚划了一下。刘泠抓着他的手很紧,明显暴露她的紧张。其实她不用紧张,今天祭拜她母亲,沈宴是肯定不会拒绝她,让她心情难受的。沈宴说,“送你个橙子灯,要不要?”

“要啊,”刘泠催促他,“你看着我干什么?你做啊。”

“我还没想好怎么做,回去再说。”沈宴放下橙子皮,拍拍她凑过来的头。

刘泠有种被耍的感觉,瞪着他。

结果沈宴居然被她瞪笑,刘泠更加生气了。

她很可笑吗?为什么他一抬头看她,就忍不住笑了?

“好吧,先送你别的礼物。”沈宴想了下。

他就着那把小刀,在削好的橙肉上转,东一刀,西一刀。刘泠边看他动作,边从塌下匣子里找出一只香囊,将完整的橙子皮装好,封袋,以防止沈宴事后赖账,或者跟她吵架,不帮她做了。毕竟沈大人跟她冷战时,对待她的事情,很是敷衍。

刘泠蹲下来,将香囊收好。再关注沈宴时,刘泠眼睁睁看着一只橙子,在沈宴手中,变戏法一样,变成了一只只可爱的小动物。小兔子,小狗,小猴子,小老虎

刘泠惊叹地、崇拜地看着沈宴。

沈宴向她招一招手,唤小狗一样随意的手势。刘泠不以为杵,即刻凑到了他怀中。

马车停下,侍女们喊公主和沈大人下车时,对自己看到的场景,愣了一愣:公主在和沈大人低着头,小案上摆着一堆小动物,栩栩如生。沈大人正握着公主的手,教公主怎么雕果子

等刘泠被沈宴抱下马车,携手而去时,侍女收拾着案上的水果,不觉想:公主和驸马的感情,真是好啊。一点不像王爷说的那样,只是政治联姻。

接下来一路,就沉默了许多。王妃死后入皇陵,皇陵没有那么容易见。刘泠想祭拜自己的母亲,除了跟着王朝每年的祭拜大典,进宗庙之类的,只能想别的办法。现任广平王妃让人在山间建的小亭子,睹物思人的目的,是达到了。

刘泠自然不想跟王府的人走一起。她和沈宴走得比较慢,落在后方。两人说着一些闲话,淡淡的。

刘泠说,“沈大人,你有没有想过生与死的问题?”

沈宴啧一声,“你这问题,可真大。”他没有直接回答她,两人一前一后,又走了一会儿,在后方,看着刘泠白凉的侧脸,沈宴道,“我们以前,似乎说过这个问题。”

刘泠眯眼,点了点头。

因为她的病,她与沈宴说过好几次死亡的事情。沈宴鼓励她活下去,恰好她也是那么想的。

那时候,他们两人,还没成亲呢。

刘泠说,“我还记得我们当时说,你要是死了,我肯定不给你守寡。我活得多不容易,我得自己好好活下去,不能因为你,把我自己的生命给蹉跎了。”

沈宴笑。

刘泠停下来等他,他走到她旁边,慢慢越过了她,他还在笑。

刘泠踢一踢他,“我要嫁给别人,给别人当妻子,给别人生儿育女。全都跟你无关。”

沈宴等她一起走,一直看着她笑,笑而不语。

半晌,她冷着脸不想跟他说话。他才漫声道,“你要这样想的话,我是多么高兴。你的生命,你要是自己会珍惜,我是最高兴的。”

刘泠没有再说话。

她伸手,到了他袖口,与他的手握住。她问,“那你呢?”

死亡很遥远,陷入爱情的人,却都想听到保证。

沈宴却不回答她。

她问得急了,他漫不经心道,“谁知道呢。”

不到死跟前,故事不会结束。但到了死跟前,谁又知道,故事会不会结束。

沈宴希望刘泠的人和心,都是她自己的。但也仅是希望,毕竟他自己都做不到。

未来的事情,谁能说得清楚?

“哇,好香的酒啊!”亭子里女孩儿的声音,打断了刘泠恍惚的情绪。

她停了一下,立刻感觉到不妥,让人赶过去,“刘湘!你是不是动我的东西了?!”

刘泠寒着脸过去,刘湘和刘润阳被她的声音吓住,往父母身边缩。刘泠再一看,她昨晚装好的酒,封口已经拆了一半,很明显是小孩子的动作。她冷冷瞅着刘湘,广平王眉头一跳。

刘湘小声,“我、我只是帮忙谁让你不提前说啊!”

“搬酒是下人要做的事,你凑什么热闹?!你是要我像吩咐下人一样吩咐你吗?我让你现在给我跪下,你也跪吗?!”刘泠怒道。

广平王妃搂着女儿,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刘湘被刘泠吓哭,“我怎么知道这是你的酒,要是知道,我根本不会碰”

“算了,阿泠,小孩子不懂事”陆铭山干咳一声,劝道。

广平王平静说,“怎么,你要在你母亲的亭子下,训斥你妹妹吗?”

“这酒是我娘留给我的!”刘泠冰冷的眼神,瞬间对上广平王。她眼中的寒意和悲意,让广平王胸口一滞,“我娘生前,说她和你在我周岁时,在院中花坛下埋了酒,说等我长大后,等我成亲时,酿好的酒就能喝了。她说我不记得的话没关系,我爹记得,到时她和我爹会提醒我的。”

刘泠面容寒冷,“而你!早忘了这件事!”

气氛,一瞬间沉默,僵硬。

广平王妃怔怔抬目,看着刘泠雪白的脸容。和她姐姐年轻时,一模一样啊一模一样而她姐姐,被她害死!

过了许久,广平王低声,“湘儿,跟你大姊道歉。”

“凭什么?我又不是故意的”刘湘万没想到平时疼爱她的爹,会有为刘泠说话的一天,不禁不服气地叫道。

“道歉!”广平王声音忽然放大,把众人都吓了一跳。他阴沉的脸色,让谁也不敢上前发话。但本来,谁也不会上前发话。

不是自家的事,陆铭山只旁边;广平王妃正在发呆,她恍惚着,女儿的遭遇恍若未见;刘润阳比妹妹稍微懂事点,担忧地看看爹,看看娘,再看向刘泠时,目中带着愤怒,可他并不敢做什么;而沈宴,他根本不想参与。

刘湘被她爹的怒火,瞬间吓哭。抽泣着大声道,“对、对不起,大姊我再不敢了!”她哭着转身,奔入她娘的怀中,把她娘撞得一趔趄,广平王妃这才回神,却只疼惜地搂着女儿,没有说什么。

刘泠真是烦透了他们所有人,跟他们在一起一天,她就不舒服一天。这样的一家子,干脆死了好了!锦衣卫要对付他们,就对付好了!她不想向陛下恳求了!

好在有沈宴安慰她,让刘泠压下去怒火。

接下来的祭拜中,刘泠的心情一直不好。等在凉亭歇息时,天上飘起了小雪。众人本就打算在这里多坐一会儿,既然下了雪,就让下人把马车上的小火炉端出来,摆在一旁。众人围成一圈,席地而坐,在山中进行午食。

刘泠和沈宴挨着坐,与广平王府那边的人,两边的距离几可走马。好在对方似怕了她,也没有凑过来烦。

“我娘生前酿的酒,本该我成亲时喝。但我当时不在江州,给忘了。”刘泠小声跟沈宴解释,她不用提,广平王自然是不记得的。她倒杯酒给沈宴,露出笑,“左右你还是喝到了。我之前都没喝过呢,你尝一尝,看味道怎么样?”

沈宴在她期待的眼神中,接过她手中杯子,喝了一口。他盯着手中杯盏半天,目光清清淡淡的,没有说话。

沈宴不跟她说笑的时候,表情向来淡。刘泠自以为能猜到他的表情,但现在,她真看不出他的意思。

难道酒酿的不好喝吗?

刘泠心中忐忑,不自在,夺过杯子,“真的不好喝?我尝一口”

她握着杯子的手,就沈宴猛地一拽。手一抖,酒液倾洒出去,白玉纹杯也叮咣落了地,发出脆响。

“!”刘泠抬头,疑惑惊诧的目光,看向沈宴。

就在此一刹那,周围发生了变化。凉亭中诸人本在吃喝,四周却从丛木中,飞跃出来奇服异装的人,手拿着各种武器,向凉亭中人砍杀过来。

众人惊然。

沈宴反应最快,一个杯子被他随手掷出,将侧后方刺向他与刘泠的剑转了方向。他抱着刘泠,向亭外跃出,身形迅疾,背后掠出虚影。

在沈宴动作后,诸人也终于反应过来。

侍卫们与锦衣卫们,一同拔出了刀剑。

广平王这才惊怒起身,“什么人?!竟敢刺杀本王!将他们统统抓”他话没有说完,一把刀就跃过众人头顶,向他刺来。他若躲开,身后的广平王妃就要受此难。广平王忙抱住自己的妻子,在地上狼狈滚开,之前的狠话,再没心情说出口了。

陆铭山也与敌人战到了一起。

刘润阳和刘湘这对兄妹,战战兢兢,被侍卫抱到马车里,再不敢露出来。

一时间,小雪纷纷洒洒,再无片刻闲适,众人迎接一场刺杀。

沈宴手摸到腰间,寒光拉长,长刀出鞘。

刘泠被沈宴拉着手躲闪,她心中急切,最怕自己给沈宴拖后腿。沈大人武艺高超,但他不擅长救人,每次为保护她,他都有点狼狈。被沈宴拽着,躲在他怀中,刘泠看去,发现那群刺杀他们的人,竟是夷古国人的装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