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聿城看了会儿才朝她走过去,心里在想要是他没瞧见她,两人今天是不是就碰不见了,是不是又要治他一个失察之罪。

梁芙觉察到他走过来,抬头冲他一笑,“傅聿城,你们课上得还挺久。”

离一教不远便是学校的钟楼,傅聿城看一眼,九点半,说早不早说晚不晚的时间。

“找我有事?”

“我爸,让你去市里图书馆帮他借几本书。”她伸手掏了掏裤子口袋,往傅聿城手里塞进张纸条。

傅聿城接了,展开看了眼,再望向梁芙,打量的意思。

“其实,一般梁老师会在微信上给我布置任务。”

梁芙眨了下眼。

“单子上这几本书,梁老师那儿有,大二的必读书目。”

梁芙:“……”

“梁老师的字迹,我也认识。”

梁芙笑了,一点没被拆穿的尴尬,“你说话拐弯抹角的不累吗?”她大大方方地承认,“我累了,懒得开车,你要不送我一程,要不送我去吃东西恢复精力。选吧。”

傅聿城看着她,似在斟酌沉思,片刻,他说:“多选题还是单选题?”

论吃喝玩乐,周昙比所有人都门儿清。梁芙给她打了个电话,讨教经验。

周昙说:“直接来我这儿呗?你男人会推牌九吗,我们这儿马上有人走,正好缺个人。”

梁芙往驾驶座上瞧一眼,当着面,不好纠正周昙这谬误的称呼,“……我就会啊,为什么不带我。”

“小妹妹,你牌技稀烂,赢你没意思。”

梁芙便问傅聿城:“你会玩骨牌吗?”

“不会。”

梁芙对周昙说:“他能学。”

傅聿城笑了声。

挂电话前,梁芙叮嘱周昙:“给我备点吃的,要清淡的,热量低的。”

“行嘞大小姐,赶紧过来吧,这儿什么都有。”

周昙报的那犄角旮旯的地方,地图上压根没标注清楚,傅聿城开着车在路上来来回回了三趟,最后不甚确定地停在一个一看便很可疑的窄门门口。

“是这儿?”

“不知道。”梁芙直接拉开在车门,“下车找吧,你再绕我要吐了。”没等傅聿城,她径直跳下车,越过那窄门就往里面走。

傅聿城三两步跟上前去,捉住梁芙手臂,将她拽往身后,自己走在前面探路。

窄门进去是条很窄的巷子,绕了再绕,豁然开朗,里面别有洞天:旧式的民居,院门敞开,窗玻璃亮着,屋内有人。

梁芙说:“应该是这儿了。”

傅聿城前去敲门,片刻便有人来开门。那人隔门看一眼,认出梁芙来,将人往里引:“请进。”

往里走,渐渐听见周昙说话的声音。

旧民居却做了新式的装修,一应都是木质的,极有质感。屋里当中立着牌桌,四人在局,一侧休息区域的沙发上也各有人。烟味裹着茶香味、熏香、脂粉香,让人一进门便有些昏沉欲眠。

傅聿城扫过一眼,牌桌上几位看穿着打扮、谈吐气度似都有些来历。牌桌上只有一个女人,想来便是梁芙的朋友周昙。

周昙出了张牌,抬头招呼道:“阿芙,带人先坐会儿,这局马上结束。”

梁芙领傅聿城去休息区去喝茶,几组皮沙发上坐些莺莺燕燕,身份不言自明。她们好奇打量傅聿城,窃窃私语,但没一人敢直接问其身份。

没一会儿,牌局结束,一男的下了牌桌,沙发上两个女的站起身,向那人迎过去。那人把桌上数来的钱往人手里一塞,两个女的立马争抢起来。

周昙笑说:“输不起了便溜之大吉,陶公子,我们都替你记着了。”

“当是请你喝茶,你还不高兴?”这被称作“陶公子”的男人,一手搂一个女的,冲梁芙打了声招呼边走了。

梁芙拉着傅聿城上了牌桌,同另外三人介绍:“傅聿城,我爸学生。”除了周昙,另外两个男的梁芙也不大认识,瞧着面善,但叫不出名字。然而周昙往来的人,多半都是有头有脸的。

那两人笑着点了点头,对傅聿城说:“幸会。”

傅聿城十分清楚,这声“幸会”冲梁庵道,冲梁芙,决计不是冲他本人而来。

周昙则笑说:“梁老师的学生,以后进了司法部门,各个都是国之栋梁。梁芙,我问他要个电话你不介意吧?”

“我为什么介意?手长在他身上。”

周昙笑了笑,摸出支烟,吩咐梁芙,“我们歇一歇,你先教教傅先生这牌怎么玩。”

便有人过来斟茶、上零食,又开了窗户通风。

梁芙把骨牌摊开,先摸出张12点的,“这是‘天’牌,点数最大,《红楼梦》里行牙牌令,‘左边是个天,头上有青天’,说的就是这张。”

一旁周昙笑说:“阿芙有文化啊,讲个牌面还引经据典。”

梁芙笑说:“对呀,好不容易能找到机会,也跟傅聿城卖弄卖弄。”

傅聿城也笑了一声,他看着梁芙,没觉出自己目光都温和几分。

梁芙便点着黑底上那些红点白点组成的图案,一一讲解,那是“天”,这就是“地”,另外两张是“人”和“和”,组一起便是“天地人和”;这是“九”,这是“八”,能跟“天地人和”组成“天久地八,人七和五”……等等等等。

梁芙人没坐,就站着,半伏在牌桌上。周遭一切都远了,他只嗅到一股佛手柑的清香,那摸牌的手手指纤细,融融灯光下白得能晃花人眼。

没多时牌局开始,傅聿城初识规则,左支右绌,输了好几局。等渐渐熟悉起来,仗着新手光环护体,连战连捷。

周昙笑说:“崇大高材生就是不同,脑瓜灵活。”

梁芙就坐在一旁观赛,周昙遣人给她送了燕麦粥来,她端碗慢慢地喝,对局面关切得紧。她很想仗着自己多少是个熟手对傅聿城指点江山,然而渐渐完全摸不透他出牌的路数,只知道玩着玩着他便就赢了。

很快夜便深了,牌桌上人又换了两茬,唯一没动的就傅聿城和周昙两人。屋里人渐渐多了起来,场子闹腾得很,傅聿城赢得盆满钵满,周昙连续作战数小时,都有些乏了。

周昙让梁芙带着傅聿城去楼上休息,上面清净,她自己批了件外套,往门外打电话去了。

梁芙觉得周昙可能是在等人,但这儿究竟是谁的地方她说不清楚,也懒得过问。便将傅聿城赢的钱一把搂住,带着他上楼去。

楼上是茶室,隔音效果好,极其清净。

梁芙将那些钱撒在桌子上,一张一张数点。傅聿城坐在一旁沙发上,撑着胳膊看她,锦衣玉食的梁家千金,这会儿跟没见过钱似的,数一张高兴一分。

“傅聿城,以后我去澳门玩,一定带上你。”

“打牌看路数,赌/博看运气,这不一样。”

“你运气应当也不差。”

“得用在正途上。”

“什么正途?”

梁芙等了片刻,没见他说话,抬头才发现他正看着自己。那目光很深,一时说不清意味。

梁芙被他看得不自在,低头躲过,把已经数完的钱叠作一沓塞进他手里。

傅聿城说:“你拿去用吧。”

梁芙笑了声,声音却低,“这么着急给我钱用?”她终觉得自己有些逾距,忽地站起身,“我去趟洗手间。”

到走廊尽头,才见那高窗里嵌着一轮弯月。梁芙从洗手间回来,进屋想唤傅聿城来看,却发现他不知何时燃了一支烟,夹在手里,闭着眼,似已睡着。

也不是没同娱乐圈一些明星近距离接触过,可无论看多少遍,梁芙都认为傅聿城是她此生所见最好看的男人。

这样浮浪的场合,他混于其间,却不染其身。

她远远瞧着,觉得他总是疏离的,似孤松独立,守着长夜未明的心事。

☆、世无其二,郎艳独绝(07)

梁芙在门口立了片刻,方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她坐在另一侧,手肘撑在桌沿上,探过身去,隔了桌子去看他。

这人合眼休息也似心事重重,眉头蹙起。梁芙身体越过去,伸直了手臂,手指刚朝朝他眉间探去,顿一瞬,又转了向,去够他夹在指间的烟。

傅聿城一动,就在这时候睁开眼来,定定瞧着她,三分促狭,“准备做什么?”

“你装睡?”

“我只是刚醒。”

“也不怕烟烧了手指。”

“不是有你看着么?”

梁芙笑出一声,也不坐直,就这样半倚在桌上看他,“我都不知道你抽烟。”

“你不知道的事还有很多。”

傅聿城看一眼时间,抬手把烟揿灭,说,“走吧,送你回家。”这时间宿舍已经关门了,回去吵醒舍管阿姨,免不了要讨顿骂。

梁芙“嘁”一声,似觉得他没劲,“有梁师姐在,还能让你露宿街头不成?”

“明早我有课,郑院长的。”

两人下楼,在门口碰见抽着烟徘徊的周昙。十月半的深夜,风也开始泛凉了,她只穿件单薄的衬衫,脚底下落着好几个烟蒂。如周昙这样风光的人,私下亦有这样并不风光的时候。

梁芙挺想劝她别等了,话到嘴边又觉得自己多管闲事。

周昙倒毫不在意,咬着烟问他们:“回去了?”

梁芙说:“好学生要早睡早起。”

“在这儿休息也行,有客房。”

“好学生没在外面留过宿,害怕着呢。”

傅聿城轻笑一声,梁小姐阴阳怪气起来,像个酸不拉几的橘子。

到车上之后,梁芙便又恢复一贯的模样。她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她伸个懒腰,把运动鞋蹬了,踩在副驾驶座的垫子上。傅聿城分心低下头看她一眼,她穿了袜子,阴影里隐约瞧见是挺幼稚的卡通图案。

“你看什么呢?”

傅聿城收回目光,“没看什么。”

“听说我们学芭蕾的脚都挺丑是吧?”

傅聿城坦率承认:“好奇是正常的。”

“让你看可以,你得拿秘密跟我交换。”

“你想知道什么?”

梁芙头往后仰,靠着椅背,认真思索。要说想知道些关于傅聿城的什么,那就太多了。这人摆在明面上的就那几张标签,长得好看,成绩好,人看似随和实则不好接近,没了。单薄得连三流编剧写的配角都不如。

“……你最大的秘密?”

“最大的秘密,当然只能和最大的秘密做交换。”

梁芙这问题提出来就没打算会得到答案,“傅聿城,有人同你说过,你这人有时候挺讨厌吗?”

“有,还不少。”

“是吗,都是什么场合?”

“多数是因为他们发现原来在我这儿占不到他们想要的便宜。”

梁芙笑出声,“拐弯抹角骂我呢?”

“我以为挺直接了。”

和傅聿城这人相处就像挖矿,要想得见黄金宝石,做矿工的怎能没有十足的耐心。

深夜路上,开好久才能碰见一辆车,梁芙把车窗打开,撑着窗往外看,“傅聿城,你看月亮好亮。”

梁芙觉得挺知足,这秋夜的晚上很美,已是一个足够好的开端。

车开到别墅区的门口,傅聿城停了车,对梁芙说道:“你自己开进去吧。”

梁芙揶揄:“怕被老梁撞见?”

傅聿城却不接这茬,径直熄了火,伸手拉车门,跳下驾驶座。梁芙跟着下了车,绕去驾驶座那儿,同傅聿城说谢谢。

“不用,赶紧回去吧。”

梁芙总觉得这晚意犹未尽,她跳上车打上火,又从车窗探出头去。

傅聿城正往回走,他步子迈得很快,个子高,那背影似白杨迎风长,潇洒挺拔。

“哎。”

傅聿城应声顿下脚步,梁芙却突然语塞,踌躇片刻,只说:“……到了报声平安。”

傅聿城挥了一下手,当是回应,又当是告别。

傅聿城走出去两公里,没看见半辆车,远近只有路,以及更远的路。

梁家千金显然不够有生活经验,不知道郊区这地车有多难打,不然也不会让他千里迢迢送她回家,还不给个后续的解决方案。

最后,他索性停下脚步,在路边一块石头上坐下,燃支烟,摸出手机来拨了个电话。

不远离市区,不知道崇城的夜晚能有这样安静。

傅聿城叼着烟,抬头往天上看,星星仍然瞧不见几颗,月亮倒确实挺亮,弯弯的一个勾,对号一样挂在树杈上。

大约四十分钟后,道路尽头车灯一闪,来了辆出租车。车到近前,后座一人探出头来,骂道:“傅聿城,你他妈还真会使唤人!”

来的是邵磊。傅聿城倒不是故意要找他,只是算来算去,只有邵磊的学校离这儿最近。

傅聿城上了车,邵磊骂骂咧咧了好一通才消停。

“你大半夜来这么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做什么?”

“送个人。”

“送妹子吧?稀奇,跟你同学四年,也没见你对谁这么上过心。”

傅聿城没应,合上眼休息。

“喊你出来吃饭你一直推脱,有困难倒想起我来了?”

“还跟我计较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