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聿城领着行李回家,在小区里碰见正看着小孙子在沙坑里疯玩的楼下石阿姨。石阿姨是多年邻居了,傅聿城记得自打记事起就吃过她喂的糖。

石阿姨有俩儿子,一个工厂上班,一个做小本生意。小时候傅聿城还同他们玩过,但后来他进了重点高中,便与这对早早辍学的兄弟彻底分道扬镳,只逢年过节上门问个好。早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聊两句便无话可数,只剩大眼瞪小眼的尴尬,所以后来他们之间默契地发展出了一套“三步走”的客气话,每逢在楼道里碰见,便将其发扬光大:“回来了”、“吃了吗”、“下去买点儿东西,有空来我家坐坐”。

但跟石阿姨,傅聿城能聊得久些,大约长辈们都有一种不管小辈听与不听,都能单方面把天聊下去的本事。

傅聿城摸一摸口袋,摸到几个糖球,好像是元旦那阵宿舍门口舍管阿姨发的。他把糖衣剥了,喂给石阿姨的小孙子。傅聿城手关节冻得泛红,碰一碰小孩儿含着糖球而鼓起来的红扑扑的腮,也是冰凉的。小孩儿似不觉得冷,拿着小铲子往红色塑料桶里铲沙,哼哧哼哧不亦乐乎。

石阿姨呵呵笑,“他倒是喜欢你。”

“天冷,您还是早点进屋去吧。”

“屋里也冷,待不住。外面玩玩也好,小孩儿抗冻。”石阿姨手里也没闲着,拿着手机和笔,捏着一个卷了页的薄皮本子,往上面誊抄数字:她平日里爱买些彩票,虽然数额都不大。听说小中过,上千块钱,自那以后就更入迷了。

石阿姨说:“小傅,这一阵你妈妈咳嗽很厉害,持续老长时间没好,你要不带她去医院瞧瞧?要只是感冒还好,万一……”

“我知道了,谢谢您石阿姨。”

“有什么谢的,晚上来阿姨家吃饭吧。”

“要有空我一定去。”

上了年代的老小区,没装电梯,不知谁设计的楼道,完全封闭,没开气窗,常年累月都得开着灯。前两年传出过拆迁的风声,到今年又渐渐消停了,大家又得捺下浮躁的心情,投入到日复一日,枯燥乏味的日常之中。

傅聿城家在六楼。

停在门口,抬手敲门,片刻便听里面传来赵卉的声音:“来啦。”

猜想该是儿子回来了,赵卉没一点防备地拉开了门,她穿一件蓝底白碎花的围裙,手里还捏着一把蒜。

傅聿城脱衣换鞋,要去厨房帮忙,又被撵了出来。家和学校都在崇城,但离得远,傅聿城通常两到三周回一次。他惯常会先检查家里有没有要修缮的地方,这回发现客厅里挂画的钉子似有些松动,便先找来锤子敲打。

傅聿城站在沙发上,听见厨房传来一声咳嗽,“……石阿姨说您这一阵总是咳嗽。”

“变天感冒了而已。”

“年后去医院看看吧,也放心。万一是复发……”

“哪会复发,都快四年了。”

“您别讳疾忌医。”

赵卉只说:“你别管了,我有数。”

傅聿城把钉子钉牢,收拾好工具,往厨房去瞧了一眼。

赵卉做事井井有条,不喜别人插手添乱,便嘱咐儿子回屋去看书——他都读研了,她还拿他当高中生一样。

傅聿城回自己卧室,把从学校图书馆借来的国际法著作拿出来看。冬天室内,多坐一会儿就觉得冷。读高中的时候,家里就一台空调,装在傅聿城的卧室里。后来,傅聿城去外地读书,坚持把那台空调挪去赵卉卧室了。

“阿城,客厅有取暖器,你提过去用!”

傅聿城应了一声,但并没动,将椅子蹬远,脚搭在书桌上,拿着书,逐页翻看。

没多久,赵卉唤傅聿城出去吃饭。

就两个人,却烧了六七道菜。赵卉虽是乐天知命的个性,但到底有天下母亲的通病,总紧着好的留给孩子。

实则他们这两年过得远不如早些年那般拮据,傅聿城的奖学金和兼职、实习挣来的钱,加之赵卉的工资,日常用度绰绰有余。

“吃完饭,下午带你去买件衣服。”

傅聿城说:“不用了,够穿。”

“哪有过年不换新衣的。”

赵卉常感叹得亏傅聿城遗传了他爸的高个儿,一米八五的个头,天生衣架子,多便宜的衣服穿他身上也不觉得廉价,倒是省下好大一笔钱。

傅聿城知道争不过,由她了。

赵卉说起楼下石阿姨家的事:“……老大工厂老板贪了一大笔钱,带着小三儿到巴厘岛度假去了。一群工人,工资没拿到,还等着过年。老二一批货给扣了,到处找关系疏通……”

最后免不了升华主题,“到底读书才是正途。”

傅聿城从小到大便是“别人家的小孩”,成绩一路名列前茅,要不是高考那一阵她生病,让他分心影响状态,照理是本科就能留崇大的。

旁人都夸傅聿城懂事,可赵卉却觉得懂事未必就是好的。这孩子心思重,但从不告诉她。同一屋檐下生活,她已经好多年不曾弄懂过他心中真实想法。

下午,傅聿城跟着兴致勃勃的赵卉去了趟商场,由着她给自己挑了件大衣。那衣服版型正,宽肩细腰的人才撑得起,赵卉一见傅聿城穿上效果极好,便狠了心将其买下。羊毛的料子,好好保养能穿好些年——兴许导购的这句话才是促使她下定决心的重要原因。

这个年,过得便如往常一般平淡。

傅家没什么往来的亲戚了,祖父祖母和外祖父外祖母都去世得早,赵卉那边还有个表姐,逢年过节有联系,只是不在崇城,犯不上年年都大老远跑去拜年。

和梁芙只在微信联系,聊得也不多。相比而言,梁家来往应酬自是繁忙,傅聿城总能在朋友圈刷到她分了组的抱怨,“访客多,烦得要死,最不爱过年”云云。也发过照片,她穿得一团喜庆,跟一个看着没比她大上多少的女性在一块儿做草莓牛轧糖,她称那人为“小姑姑”,说“还是小姑姑这儿清净”。

除夕那晚,傅聿城给她发了个红包。梁小姐接得很快,回以一个“谢谢老板”的表情包。他做全礼数,给老师朋友都发过信息,便丢了手机没再管。凌晨时分,陪着赵卉去楼下溜达一圈。沿路碰见左邻右舍,互相拜年。城市禁烟花爆竹,但小区里孩子开发出了一种新玩法,一人捏两根五光十色的荧光棒,满场乱跑,夜里瞧着也有些喜庆的意思。

等过了零点回楼上,傅聿城从沙发上捞起手机,发现梁芙给他来过电话,掐着零点的时候。

他跟赵卉打了声招呼,拿上手机又下了楼,找个僻静的角落把电话回过去。拨了三次梁芙才接,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没听见。

“傅聿城,新年好啊。”

“新年好。”

来一阵风,风里夹着冷。他背靠一株松树站立,夜间筛下清寒发苦的霜风。

傅聿城捏着手机,单手摸出一支烟,咬着滤嘴,再去拿打火机点燃。当着赵卉的面他从来不抽,怕对她肺不好。

“初五,到上回那地方打牌,你去不去?”

傅聿城说:“我约了朋友吃饭。”

梁芙笑了声,“档期这么满?”

“不如师姐满。”

“……你还生气呢?”

傅聿城笑了声,“你可能不知道,我这人还是记仇的。”

梁芙在电话那端呼哧呼哧地笑,“……傅聿城,你就没有跟见一面的打算吗?”

“不是在等师姐约我吗?”

“傅聿城!”

傅聿城不逗她了,“想听实话还是假话。”

“假话吧,你知道的,我这人听不得不好的话,你哄我我还开心点。”

“假话是没有。”

电话那端一下就安静了,过了好半天,梁芙才低声喊他,那温软的声音里有种让人心痒的温柔:“傅聿城。”

“嗯?”

“你这时候在哪儿?”

“外面,树下。不远处有个小孩儿,可能在往草丛里撒尿。”

梁芙哈哈大笑,“……不是,我是问,你住在哪儿。”

“城南。”

“……远吗?”

“远。你在家?”

“在。”

“先好好陪父母吧。”

“……嗯。”梁芙闷闷地应了声,语气难掩失望。

说话间,傅聿城却站起身往楼里去敲石阿姨家的门,他记得石家老二有辆车。

☆、天上星,泥间草(03)

傅聿城问:“你今天什么时候睡?”

“很晚,一大堆拜年短信要处理。我小姑姑也在,她还在跟人打电话,工作电话,一时半会儿都讲不完。”

傅聿城一边爬楼梯,一边扯些有的没的,直至到了石家门口。

石家远比傅家热闹,虽被人拖欠着工资,虽被人扣留了货物,年总是要过的。人活一个仪式感,这样辞旧迎新的关头,要不全意对待,一整年都会有没开好头的遗憾。

屋里放春晚,已近尾声。石阿姨把傅聿城迎进屋,往他手里塞了把花生糖果才罢休。石家兄弟也站起来,跟他走完了那套寒暄的流程。傅聿城记得口袋里还揣着赵卉象征性塞给他的一个红包,数额恰恰合适,便把它转交给了石阿姨的孙子。

车借得很顺利。

除夕夜的大马路上一路通畅,要不是限速加红灯,车还能跑得更快。

车窗敞开,沿途风灌进来,行道树上张灯结彩,一冷一热的两个极端。兴许年末草木凋敝万事休矣,人心畏惧,才发明了“年”,靠着人与人来往刻意制造的那点热闹,驱散漫长孤寂。

到梁芙家小区门口是一点钟,比预想的要早一点。

傅聿城将车停在路边,燃了支烟,给梁芙打了个电话。所幸人还没睡,但听语气不如方才有精神了。

傅聿城:“睡了吗?”

“没。”

“那出来吧。”

“……啊?”

“会撒谎吗?我教你编个理由?”

“……你等一下,你在哪儿?”

傅聿城往车窗外面看,描述小区外的情形:“路边,有个小广场,广场上有个雕塑喷泉,山寨的拿罐子的达纳依德。”

梁芙“啊”了一声,忙说:“你等等,我马上出来!”

没多久,边看见小区门打开,从里面跑出一人。白色毛衣外套,墨绿色麂皮长裙,戴顶绒帽,跑着跑着那帽子要掉下来,她索性摘下来拿在手里。

她气喘吁吁停下,拉开车门跳上去,看见傅聿城,先笑了一声,待呼吸平顺,才说:“五菱宏光?”

傅聿城手臂撑在方向盘上,捏着烟看她,那长绒的白毛衣极衬肤色,她好像是换了口红,更淡一些,像冬日里一粒鲜草莓的颜色,眼睛便被衬托尤其的明亮。

“是啊,一路听着《Deja vu》开过来的。”

梁芙笑得停不下来,这个惊喜未免太过惊喜,冲动得不似傅聿所为。

车窗紧闭,尚有暖气兜在里面,但梁芙却把窗户打开,冷风卷进来,一下给吹得一干二净。

“不冷?”

“不冷。”梁芙笑说,“车里太闷了。”

“找什么借口出来的?”

“哪里需要找借口,我爸妈一直在接电话,零点过后就没断过,我出来的时候他们压根就没发现。”梁芙去看他,他穿了件烟灰色的羊毛大衣,以前没见过,像是新的,衣服极衬他,一种清贵之感。事实上在一起的时候她很少会去注意他穿了什么衣服,总会不自觉去看他的脸,他的眼睛。

由此发散开去,她同他抱怨起过年的种种,繁文缛节数不胜数,家中宾客络绎不绝,年初一她同章评玉去庙里烧香,被人潮挤掉了一根带了多年的手链等等。

傅聿城笑着听她讲述,也不插话,捏着烟,抽得很慢。

末了她问傅聿城:“你呢?跟爷爷奶奶一道过年吗?”

“没,就我跟我妈两个人。”

“那……你父亲。”

“去世了。”

梁芙愣了下,“抱歉,我……”

傅聿城却是神色如常。

梁芙年前放了他两次鸽子,加之今晚他跑这样远的路过来,多少觉得心有愧疚,总觉该补偿些什么。她突然想到什么,翻毛衣外套的口袋,从那里面掏出两粒牛轧糖,“给朋友都分完了,就剩这两颗。”

糖纸都是精心挑选过的,大红底色缀些雪花,再拿玻璃纸一裹,又好看又喜庆。窸窸窣窣的,她剥了糖纸,伸出手去。

哪知傅聿城不接,抓住她的手臂,就着她手指,偏过头一口将糖咬住。她愣了下,急忙忙要抽回手,傅聿城却顺势用力,将她手指捏得更紧。

他这样看似冷淡的人,手掌的体温却总要比她高出半度。她呼吸一提,感觉半边身体都僵住,他手上似有火花,烧灼得她想丢手逃开。

傅聿城深深看她,眼里带一点笑,声音沉沉,蛊惑人一般的:“大老远过来,能不能找师姐讨点奖励?”

梁芙心脏砰砰乱跳,只是呆望着傅聿城,不知道该说好还是不好。

他也瞧她,眼里情绪总不大明显,但大抵是温暖的,含几分期待的意味。

梁芙空咽了一下,刚想说话,傅聿城却适时松了手,移过目光。

嚼碎了糖果,花生、牛乳、玫瑰和草莓的味道一道袭来,“穿这么少,还说不冷,手都冻僵了。”他抬手把车钥匙转了半圈,将车打上火,再把暖气打开。

“坐会儿,还是带你兜半圈?待不了多久,回去晚了我怕吵醒我妈。”

“……就坐会儿吧,我也不能待得太久。”她仍沉浸方才那刻的情绪之中,心脏有种猛跳之后的不平静。

傅聿城神情倒是平淡,将两边窗户都关起来,问她舞团年后什么时候开工。

“初十开始训练,正式演出时间还得往后排。我今年可能不会一直待在崇城,团里排了巡回演出,要去十几个城市。”梁芙抬眼去看他,心还有点儿没落定,“……听我爸说,你要参加ICC模拟法庭比赛。”

“嗯,临时替上去凑数的。”

梁芙知道这比赛,筹备起来压根是不见天日的修罗场。

“实习呢?“

父亲带出这么多届学生,梁芙多少清楚规定,过了司考,还得实习一年拿执业资格。

“上半年课多,暑假开始。”这事儿傅聿城已经在留心了,事实上去哪儿实习也不是他自己能说了算的,梁庵道学生里不少人自己开事务所,到时候哪家缺人他就要去哪家打工。

梁芙把手机掏出来,翻看团里刚下发的初版时间表,上半年演出结束之后,她能有半个月时间待在崇城。

之前晃晃悠悠的,打算着来日方长,现在算来时间突然就似不够用了。梁芙骤然泄气,不由地叹了一声。

“怎么了?”

“……没什么。”傅聿城如果是道捉摸不定的数学题,这时候的进度恐怕是刚刚只写出了一个“解”字。到底是认识太晚,还是相处太短,她也不知道了。

傅聿城良久地注视着她,目光有种洞然的明澈。

梁家大小姐一路顺遂,半生都在浪掷光阴,他不会自作多情,以为自己已能在她生命里占得一席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