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姐,问你句话。”他叫她“师姐”的时候,总有种调侃的意味。

“你问。”毛衣袖长,总拢住手,她手指捏住了袖管,瞧一眼傅聿城,心里没来由地紧张。

傅聿城凝视着她,沉默许久。

那问题已到嘴边,却突然间说不出口了,“……算了,等下次再问吧。”

梁芙不乐意了,“我最不喜欢别人吊我胃口。”

“下次,下次见面我一定问你。”

梁芙同他讲条件,“可以,但你说的,秘密换秘密,问题换问题,我才不吃亏。”

傅聿城笑说:“好。”

大抵新年气氛太好,万户曈曈日,新桃换旧符,人觉得有奔头。他便还是舍不得判自己死刑。同她多待一刻也是好的,好像跟她在一起的时候,这冬天都不那样冷了。

☆、天上星,泥间草(04)

开年之后,团里开始筹备巡演的事。这回梁芙独挑大梁,压力不可谓不大。梁芙对别的事都不甚上心,唯独舞蹈,她是有企图心的。当然,梁芙觉得更有可能只是因为四岁便开始学舞,除了这她也不会干别的。

得知她要好一阵不在崇城,方清渠组织一帮朋友给她践行。梁芙懒得去,奈何烦不过方清渠,要不答应下来,他能一直念叨到年尾。

梁芙说:“我去可以,但我要带个朋友。”

方清渠说:“带带带,你想带谁带谁。”

梁芙给傅聿城拨了个电话,把这事确定下来。

到了聚会那天,梁芙为了表达诚意,特意开车去学校接人。

不知傅聿城是不是有事耽搁了,梁芙等得百无聊赖,把音乐打开听,没多久便瞧见前方那人出现。

春寒仍然料峭,他却穿得单薄,白色薄毛衣搭着短款风衣,大约是因为背上还挂着书包,人有种介于成熟与稚嫩之间的气质,像是青稻结穗,将满而未满。

傅聿城拉开车门坐上来,音响里刚随到一首粤语歌,听着耳熟。

他把包放在一旁,揉一揉眉心,笑说,“师姐开车,我补个觉。”

“昨晚没睡好?你们刚开学就这么忙?”

“筹备ICC,三月交文书,我入队晚,再不抓紧来不及了。”事实不止昨晚,他已连续熬夜好多晚,分给他正赛的角色是检方律师,做完前期研究之后便得写诉状,每周得完成issue的进度,小组开会以后还得修订补充。无限循环,直至文书最终定稿。

“那你赶紧睡,师姐开车稳,不会吵到你的。”

傅聿城笑了一声,头斜靠着座椅,发梢搭着眼睛,人有些困倦,笑起来竟意外显得柔软。

租来的别墅里,已有七八个人在室外玩起来,傅聿城和梁芙是最后到的。

刚走到院子里,正好方清渠出门来接。他自打当了警察之后私底下穿衣风格便收敛许多,板寸头,普普通通的黑色套头毛衣,乍一瞧确有一种人民公仆的正气。他胳膊打的石膏已经拆了,只是还绑着纱布。但梁芙了解他的性格,他不定把这伤了的胳膊当军功章,对人好一顿吹嘘。

梁芙给两方做介绍,“方清渠,我朋友;傅聿城,我爸学生。”

方清渠朝傅聿城伸出手,笑说:“幸会幸会。”

“幸会。”

梁芙问:“昙姐呢?”

“楼上,跟人打牌。”

梁芙一路进来招呼声不停,也不知道方清渠究竟是喊了多少人来,忍不住抱怨,“方清渠,你办的什么事,这么多人过来当是赶集呢?”

方清渠哭笑不得,“讲不讲道理?名单我给你看过,你说没问题。”

梁芙语塞。她只顾着搪塞方清渠,压根没细看。

方清渠把人往里引,“走吧大小姐,都是你的朋友,又不是不认识的。你要不高兴,一会儿我找个理由把人赶回去行不行?”

“倒时候人还怪我不识礼数。”

“那怎么怪得到你头上,锅我来背,成了吧?”

住宿是方清渠亲自做的安排,给梁芙和傅聿城留的是相邻两间临着湖景的大房间——虽然此前他并不知道梁芙要带来的这人是谁,但能梁芙亲自开车去接的,其人分量之重不言而喻。

但当真的见了人,方清渠觉得自己有些小题大做,傅聿城还不值当他这样费心。

“七点半沙滩上自助餐,你们先休息会儿。”方清渠逐一交代事项,把这东道主当得尽职尽责。

其时六点半,离晚餐开始还有一小时。梁芙换上拖鞋,在房间小坐片刻,去敲对面的门。傅聿城也换了拖鞋,应门时还打着呵欠。

“还困?”

“还好。”

“楼上去看看吧?周昙在上面,我得去打声招呼。”

傅聿城困顿极了,但还是强打起精神,“走吧。”

楼上一层明净亮堂,桌球室兼做棋牌室,这回打的是不是骨牌,是麻将。周昙手气好,正大杀四方,听见动静,她先分出点精力同梁芙和傅聿城打了声招呼。

“阿芙,怎么这时候才来?”

“去学校接傅聿城了。”

周昙笑看傅聿城一眼,“吃完饭了再开局,你来不来?”

傅聿城笑说:“昙姐缺牌搭子的话,可以捎带我一个。”

方清渠正跟一个女的玩桌球,瞧见梁芙上来,招手唤她过去。他俩小时候常玩儿,赢的那个请吃甜点,因而梁芙常输。

“你自己玩,我懒得理你。”

梁芙拉着傅聿城观了会儿牌局,楼下有人喊她下去。

傅聿城被周昙扣留下来,说是“傅同学技术好,坐这儿指点两手”。

谁知自此周昙手气急转直下,连输两局。

周昙把麻将牌一推,笑说:“傅同学,给个说法吧?”

“吃过晚饭陪昙姐打,专门喂牌。”

“那不如直接给我钱。”

傅聿城说:“不劳而获多没意思。”

方清渠正俯身击球,忽然插话:“不劳而获怎么没意思?”

周昙接话:“有意思的话,方警官还操劳什么呢?还弄一身伤。”

方清渠单手出杆,“砰”的一声,8号球落袋,“不是人人有这个本事,更不是人人有这种心态,你说对吧,昙姐?”

在座各位焉能没听出方清渠话里有话,都当笑话听了,意味深长地交换一个目光,却没有人去瞧一眼傅聿城。

唯独周昙没笑,她没忍住,朝傅聿城看去。

傅聿城脸上神情平淡,没有分毫情绪。

自来时便免不得有人打量他,好奇、探询兼而有之,这聚会来的都是体面人,体面人自不会把情绪摆在明面上,但也恰恰说明,他们认为梁小姐带来的这位男伴,不值当他们多浪费好奇心。

真正的蔑视绝非排斥,而是无视。

楼上牌局结束,大家陆续往沙滩上去。傅聿城楼下看一圈没找着梁芙,听人说她已经先去晚餐的地方候着了。

傅聿城兴致莫名凉了三分,落后半步,去了趟洗手间。整栋别墅里人声渐稀,他站在洗手台前往镜子里望,横眉冷对,镜子里那双眼睛几分不合时宜的阴冷。他颇觉自厌,拧开水龙头冲把脸,转身出门。

沙滩上已燃起篝火,绕火堆一圈摆着懒人沙发,远近几株矮树,树上挂了灯笼,很有气氛。

自助餐各类食物一应俱全,傅聿城什么也没吃。能来这儿的恐都有些身份,但他没有费心去攀谈结交。梁芙跟方清渠去等烤龙虾去了,傅聿城到火边坐下,点了支烟。

远远能听见对面方清渠他们那帮子朋友在聊些圈里的新闻,谁谁定了去奥地利办婚礼,谁谁出轨了,对象是个不入流的空乘,谁谁竟被一个美甲师骗了,豁出去几百万,人财两空……热闹、浮浪、喧嚣,像这火光映衬的未央夜。

片刻,周昙端着酒杯过来了,傅聿城往旁边坐,给她让位子,学梁芙喊她一声“昙姐”。

周昙大梁芙五岁,团里资深演员,如今有退居二线之意,在团里跳原创剧目居多。梁芙进团伊始便由她照顾,两人同事关系之外,自有一层更深的情谊。

她瞧着这几年梁芙虽跟不少青年才俊接触过,但吃过两顿饭便失了兴趣,从未深入了解过。大半年过去了,梁芙心心念念的也只傅聿城一人。不管外人如何议论,她很清楚这人于梁芙而言终究有些不同。

周昙亦是寒门出生,家里有个嗜酒成性的父亲,嗜赌成性的母亲,要不是靠那时候教舞蹈的老师一路资助,她走不到今天这步。世人皆言莫欺少年穷,周昙深以为然。

周昙朝傅聿城伸出手,“有烟吗?借我一支。”

傅聿城掏烟盒递给她,“怕昙姐抽不惯。”

周昙笑说,“我没那么讲究。”

烟点燃,周昙抽一口,望着梁芙和方清渠的方向。

她到底是外人,说什么都是交浅言深,只能陪傅聿城坐会儿,权当安慰——说她自作多情也罢,她觉得自己很能体会傅聿城这时候的心情,即便如今十里洋场风月之地,她皆能混得如鱼得水,仍然深知自己和对面那些,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要想融入进去,自尊毫无益处,因它只会让你痛,让你做不到打落牙齿和血吞。她瞧得出来,这年轻男人尚有一身傲骨,离方清渠所言的“不劳而获”,尚有滚钉板、入刀山,碎骨而重塑的距离。

有时候,女人说不定反倒更有优势,因为世俗不以为女人“软弱”是错。

梁芙吃了一碟烤虾,同方清渠和一干朋友说了会儿话,便端着酒去找傅聿城。

梁芙手掌搭在周昙肩上,大喇喇坐下去,挨着她笑问:“昙姐,你们聊什么?”

“没聊什么,我俩不说话,精神交流。”

梁芙看向傅聿城,“你怎么不去吃东西?”

“吃过了。”

梁芙直起上半身,在傅聿城跟前蹲下,径自瞧着他。她总觉傅聿城自来时便兴致不高,揣测是不是自己光顾着招呼那帮朋友冷落了他,“我再帮你拿点吃的?”

傅聿城含着烟,笑着摇了摇头。

“我陪着你。”

“我同昙姐说会儿话。”

这时候,那边方清渠高声喊:“阿芙!赶紧过来!”

梁芙应了声,又看着傅聿城,似在确定他是不是真的没情绪。傅聿城抓着她手臂轻轻一推,“去吧。”

梁芙便站起身,“昙姐,我一会儿再过来,你们先聊。”

周昙应了声,转而便叹气,蜜罐里泡大的千金小姐,识人心这方面到底迟钝几分。

待梁芙重回到人群中,傅聿城也站起身,“昙姐,我先回房间,梁芙要是问,你替我说一声。”他实在兴致缺缺。

“行,你先去,我再喝点酒。”

傅聿城将房间里灯点燃,到阳台上去点了一支烟。阳台外便是泳池,夜里亮着灯,泛蓝的清澈池水波光粼粼。

他看了半晌,忽将烟头摁灭,脱下身上外衣和长裤,一头扎进泳池里。开春池水冰凉,一会儿身上便冻得没知觉。

多少沸腾的心思,都给这池水冻得波澜不惊。

抬头便能瞧见不远处沙滩上摇曳的火光,但隔着沉沉夜色,显得极远。

他在寒冷的没顶的时候,突然间想起了早上在梁芙车里听见的,那首没想起名字的粤语歌。

唱的是,“宁为他跌入红尘,做个有痛觉的人”。

☆、天上星,泥间草(05)

傅聿城游了几个来回,气力用尽,这才钻出来,拎上衣服,湿漉漉走回房间去洗澡。头发也没来得及吹干,倒在床上,没一会儿便阖上眼。

梦做到半段,开着一架马车狂奔,突然天旋地转,马车晃动起来,散了架……他蓦地睁开眼,有人在搡他手臂。

“傅聿城,你还好吗?敲门也没人应。”

傅聿城目光慢慢对焦,迎上梁芙焦急的目光。

身后站着方清渠,“我说了没事,你还不信。阿芙,备用钥匙我拿走了,你陪他坐会儿就回去休息吧,早点睡。”

方清渠走出去,把门带上了。

床往下微微一沉,是梁芙坐在了床沿上。她抬手去探额头,“……怎么有点烫,你发烧了?”

“没。”开口才觉喉咙发疼,他猜想自己是感冒了,抬手摸过手机一看,已是夜里十一点。

“我去给你拿点退烧药……”梁芙刚准备起身,手被他轻轻一握。

回头去看,他盯着她,似笑非笑,“师姐,上回我说,这回见了要问你一个问题。”

“一会儿问吧,我先去帮你拿药……”

傅聿城好似没听见,抓着她手臂猛地一拽。身体失衡跌落,他手臂搂过来,紧紧箍住她的腰。

挨得太近,鼻尖都快要碰在一起。他微微偏过头去,头抵着她肩窝,去嗅发间的气息。没闻到他已习惯的那股清甜,只有浓重的酒味。

他抱得越发的紧,一时让人有种无处可逃的慌乱,呼出的气体拂在脸上,烫得惊人。

梁芙六神无主,忍不住伸手去推,“傅聿城……”

纹丝不动。

梁芙挣扎起来,“傅聿城,你松手,先松手好不好?”

傅聿城应声卸了力道,轻轻将她往外一推,“你出去吧,我睡会儿。”

梁芙骤然觉得慌落落的,她几乎是看着他眼里的温度一点一点冷却,最后他似嘲讽般短促地笑了一声,移开目光,再不看她。她直觉方才不该挣扎,应该听他把话讲完。

“傅聿城……你想问什么?我都回答你。”

傅聿城抬手臂搭在额头上,顶上壁灯的光照进眼里,亮得刺目,“……不用了。”

只有小孩儿,才会执着凡事去讨要一个说法,大人的世界里只有心领神会,只有不言自明。

这晚,梁芙拿了药来,喂傅聿城服下,待他睡着之后,又陪了好一会儿,折腾到很晚才睡。

第二天一早她便去敲门,傅聿城烧已经退了,脸上苍白,没一点血色。然而神情却是如常,惯例叫她“师姐”,开两句玩笑,似是全忘了昨晚发生的事。

早饭傅聿城喝了点粥,精神好了许多,便履行昨天答应周昙的事,陪她打麻将,方清渠和梁芙也同坐一桌。

梁芙仍然忧心:“你要是不舒服就别勉强,昙姐不会怪你的。”

方清渠一边摸牌,一边调侃:“阿芙,我住院的时候,怎么没见你这么上过心?”

梁芙嘁了一声,“你从小到大三天两头头破血流,我上心上得过来?如你这样的祸害,少一个世界也跟着消停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