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办方想趁热打铁,让我们在论坛上汇报这次交流学习的成果,我一会儿还得整理演讲稿。”

“在哪儿办?持续几天?”

“周五周六周日三天, 我只听乔麦说在很偏的郊区,具体在哪儿我也还不清楚。”

梁芙趴在沙发上,有些打不起精神,“就是说,你得到周一才能闲下来?”很奇怪,两个月等得了,最后几天却仿佛一刻也等不得。

“应该是。不过律所给了我两天假,等论坛那边的事情结束,我过来找你吃饭。”

梁芙应下。

事实上,她估计自己下周也有得忙,顾文宣让她把整一周的时间空出来,时刻准备好去见媒体和剧院方面的负责人。

上个月她被顾文宣拉去参加了酒会。

顾文宣给足排面,开宾利来接——也不知道是不是他众多的“储备物资”之一。那车停在小区门口,惹得傍晚出去买菜的大妈都要多看两眼。顾文宣还赞助了她一套宝格丽的珠宝,挥金如土的架势很有点儿“霸道总裁”的模样。

那晚梁芙在酒会上碰见不少熟面孔,很多都是之前在芭蕾舞团的时候打过交道的。也没辜负顾文宣儿特意准备的这盛大排场,她靠着自己尚且还有余热的那点影响力,帮助顾文宣达成了不少合作和赞助的意向,其中就包括媒体宣传和场地的问题。

《阿芙洛狄忒》,将在崇城最大的剧院开演,各种媒体已经开始预热。周昙告诉她,那次去剧院跟人谈合作的事,看见印着她正面宣传照片的巨幅海报已经在剧院的外墙上悬挂起来了。

周昙特意拍给她看,嘲讽说:“你看看,你的名字印得比剧名还大。”

就是从那时起,梁芙开始感受到了分明的,隐隐倾倒而来的压力。

到了周三,顾文宣告诉她,见面会在周五晚上举行。

这一下,梁芙彻底打消了要去接机的念头。

傅聿城他们中午出发去关西机场,下午四点左右飞回,等他落地的时候,她这边的见面会估计恰恰也就开始了。

周五这天,舞团只训练了半天就结束了。

一方面得准备晚上见面会的事,一方面梁芙这两天得了重感冒,排练效率低下。

梁芙跟纱纱去换衣服化妆,四点左右,给傅聿城发消息祝他一路平安,随后便跟着顾文宣去参加见面会。

这次见面在郊区的一个葡萄酒庄举行,规模不大,来的都是即将深度合作的人。合作细节顾文宣跟人私底下都谈妥了,这一次的见面会,更多是为了配合媒体造势。

梁芙全程不离顾文宣左右,一晚上笑得脸都僵了。

室内冷气打得很足,顾文宣觉察到梁芙似有些不舒服,便让她找个地方休息,剩下他去应付。

梁芙取了些食物,到了室外临湖的露台上。脱了鞋,脚踩在水磨石的地砖上,叉子叉一粒草莓送进嘴里,正食不知味地吃着,身后有一人喊她:“梁芙。”

梁芙转过头,映入眼中的一张脸,几分熟悉,又有几分陌生。

她愣了一下,一下恍惚,不甚确定地喊出一个名字:“……卫洵?”

男人穿裁剪合身的深蓝色西装,头发理得很短,耳骨上好几枚银色耳钉。已经没法与记忆中那个额发盖着眉骨的桀骜少年完全重合,只在他笑的时候,依稀还有一点往日的模样。

一瞬间,梁芙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哪种情绪更多。

倘若早个大半年碰见他,自己必然震惊之外出离愤怒,现在仿佛只觉得感慨。

兴许能替他找的理由早就找过了,解释不了一个人为什么能在另一人的生命里彻底人间蒸发,除非故意。

后来只是硬撑一具空壳,不信自己输了。

而今,那具空壳也已被她舍弃,所有过往一把飞灰,风吹就散。

她盯着他脸看了半晌,试图搜罗哪怕一丁点儿的震惊或是激动,然而没有半分波澜。

卫洵向着远处看一眼,“一起走走?”

“有什么话就在这儿说吧,”她示意他看自己的高跟鞋,“走不动了。”

卫洵在她身旁坐下,沉默看着她。

梁芙起初觉得填饱肚子更重要,被他盯得有点不自在,觉得自己是不是不礼貌,便把吃了一半的纸杯蛋糕拿在手里,对他说:“你刚来?刚才大厅里人我都见过一圈,没看见你。”

卫洵笑意很淡,“我在这儿工作。来得比你早,看见你,我就躲了。”

“为什么?我是什么洪水猛兽吗?”

“二月份,你演出的时候,我去看过。”

梁芙看他一眼,略有些惊讶。那场演出虽然对她意义重大,但论传播范围实在有限,卫洵能知道演出信息,多少有点出乎她的意料。

梁芙笑说:“既然去了,怎么不跟我打声招呼?”

“我在那儿碰见了一个人,他让我来见你一面,了结你的心结。但是似乎……”卫洵打量着她,他眼狭长,倘若不笑,总有三分邪性,让人想到年轻时候的黄秋生,“你的心结已经不存在了。”

梁芙却在注意另外的重点,“你碰见了谁?”

卫洵一直看着她,没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个表情变化,从微讶,到感慨,到混着三分尴尬的平静,再到此刻的激动,却不是为他。

缺席太久,这故事里,果然早就已经没有他的名字,甚至连他缺席的理由也已经不再被人耿耿于怀。

卫洵垂眼,笑了笑,“还能有谁,你老公傅聿城。”

梁芙一愣。

似给水泼了半身,清醒的凉意一直浇到心底,变成一种困惑的愕然,不是确然的困惑,只是不敢去细想:

关于卫洵的事,傅聿城早就知道了?多早?

知道了为什么不来问她?他一直背着这心理包袱与她生活吗?

而且到了这份上,他却记挂着她有没有解开这个心结?

卫洵往她这处靠近几分,他手臂撑在大腿上,头低垂,沉着声说:“……对不起。”接下来,便同她解释自己当年为何背弃誓言。

片刻,卫洵往梁芙那儿看一眼,却发现她神色怔忪,似乎并没有在听。这一场独角戏演得尴尬。

“梁芙?”

梁芙这才回过神来,然而蓦然站起身,“抱歉,我有点事,我得先走一步。”

卫洵立马跟着起身,伸手将她胳膊一抓,“连听我把话说完的时间都没有吗?”

“对不起,”梁芙神色焦急,不在看他,在看门内,搜寻顾文宣的身影,“如果你是要跟我说当年的事,我已经问过我爸了。你不用道歉,我原谅你了。还有什么,我们下回再说吧,我现在真的有事……”

卫洵哑然,片刻,松了手,“……你去吧。”

她穿黑色礼服,露背的设计,颈上钻石璀璨耀眼,经过他身边的时候,那光芒比眼泪似乎更能刺痛人心。

他看着她走进门里,走到了今晚同来的那个男伴身边,说了几句话,而后便急匆匆地走了。而她自己甚至没注意到,手里还捏着那半个没吃完的纸杯蛋糕。

露台上,能瞧见不远处停车场上。

卫洵目光追随而去,看她上了一辆车,飞速离开。

穿过酒庄前方树林中的小道,两束车灯越来越远,消失于深蓝的夜色之中。

原来,“对不起”也会过期。

理由再正当,到底是他背叛了她。

她成了他不得不拼搏的信念,只是当他功成名就时回首,才发现自己的信念早就被丢弃在了十九岁,无法重来的那个夏天。

·

直到车子开出去老远,梁芙才发现自己手里还捏着半个纸杯蛋糕。

一手的汗,已经给握得不能再吃了。她抽出纸巾包好,预备下车了再扔。

车是顾文宣给她安排的,她让司机把自己送到家。

脱下繁琐的礼服和高跟鞋,换了一套便于行动的衣服,而后再开着自己的车,照着乔麦给的地址去找人——傅聿城落地的时候给她发过消息,但现在打电话他手机关机。

幸好乔麦是这次论坛筹备的工作人员之一,告诉她说傅聿城刚到没多久,晚饭没吃就直接回房间了,这时候可能正在房间里睡觉。

梁芙让重感冒弄得头昏沉难受,一路开过去,受冷又出汗,病情变重,擤掉半盒纸巾,状况惨烈,堪称一把鼻涕一把泪。

开了四十多分钟,终于到了郊区他们下榻的那酒店。

乔麦这时候在忙着布置第二天演讲报告的场地,没能抽空出来接她。告诉了她房号,817,让她直接上去敲门,如果没人应,再打电话给她,她去帮忙联系前台。

梁芙停好了车,坐电梯上八楼。

走廊里铺着很软的短绒地毯,踩上去没有声息。她数着门牌号一间一间找过去,拐了一道弯,恰好看见一个女人推开817号房间的门走了进去。

个子不高,清瘦,一头长发刚洗过,还披散着,滴着水,身上穿的是一条粉红色的吊带睡裙。

不会认错,那是丁诗唯。

作者有话要说:进度条告诉我下章复合。

☆、晚星送我(03)

傅聿城舟车劳顿, 一到酒店就把手机调为飞行模式,定了两个小时的闹钟, 补觉。

醒来摸过响动的手机, 掐掉闹钟,关闭飞行模式。

各种消息提示接二连三地蹦出来, 他手机往床上一扔,先去洗了一把脸。

从浴室出来,拿上手机一看, 状态栏已让各种提示消息塞满,其中一条来为微博客户端。

他的微博账号只偷偷关注了一个人,只在那人更新了状态的情况之下,他会收到推送。

其他消息他都没看,片刻都没犹豫, 直接点进微博。

那已经停更了两年多的账号, 一小时前发布了一条状态。

一张夜景照片, 配文字:say goodbye.

照片点开,越过树丛拍摄的一栋白色建筑,觉得眼熟, 仔细一看,分明就是他现在住的这酒店。

傅聿城怔了一下, 立马给梁芙打电话, 关机。

再看微信,有条她发的未读消息,问他住在哪儿。已经是两小时之前的事了。

傅聿城有点想不明白, 梁芙来过,然后直接走了?

即便他手机打不通,邵磊和乔麦也都在这儿,不至于联系不上他。

赶紧给乔麦拨了个电话,手机开免提扔在沙发上,同时换衣服。

乔麦简直比他还惊讶:“学姐给我打过电话的,我让她直接去817找你……她后续没联系我了,我以为你俩已经接上头了。”

“我不住817,跟丁诗唯换了房间……”他们从日本归来的人是最后到的,房型剩得不多了。丁诗唯拿到的是一个标准间,因为丁诚跑来探视,就跟傅聿城的大床房换过了。

说到这儿,傅聿城一顿,意识到什么,眉头微蹙,又问乔麦:“明天讲座几点钟开始?”

“九点。”

傅聿城挂了电话,换好衣服之后,给邵磊打了个电话借车。

已经过了晚上九点半,傅聿城晚饭一点没吃,刚醒来觉得饿,这时候一着急就全忘了。

他一手搭着方向盘,一手再给梁芙打电话,仍然是关机状态。

从这儿开到家里四五十分钟左右,如果梁芙一小时之前就走了,这时候多半已经到家了。如果不在家里,那也有可能去了梁碧君或者她父母那儿。

郊区路上车少,好几次差点儿超速,手机导航一遍一遍提示“前方有测速拍照”的声音,一次又一次把他从无法按捺的焦躁情绪拉回来。

夜色之中,间或才有一辆车驶过的路上,长得不见终点。

开出去不到二十分钟,眼角余光瞧见近光灯掠过了一个正沿着路边向前走的女人。一瞥之下,顿觉惊讶,急忙踩下刹车,靠边停下。

车子已经开出去好几米,傅聿城跳下车,摔上车门,转头眯着眼盯着不远处那道正往酒店方向走去的身影,喊道:“梁芙!”

那身影一停,转过身来。

真的是她。

傅聿城松一口气,朝着那道身影走过去,却看见她忽地蹲了下去,抱住膝盖,埋下头。

脚步加快,几步跑过去,快到跟前的时候,听她哑声说:“……不要过来。”

傅聿城搭着她手臂,她没动,手掌盖住了脸,哽咽的声音自指缝间漏出来。

他往冒着杂草的地面上一坐,两手都抓住她的胳膊,往自己跟前拽,她膝盖跪在他两腿之间的地面上,被他搂进怀里。

身体微微颤抖,哭声一时更大。

所有从长计议,审时度势的打算,抵不过她的一滴眼泪。

傅聿城嘴唇有些干燥,轻轻蹭着她的面颊,“……别哭了。”

她抽噎着,有点儿字不成句,“……你追过来做什么?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回城就这一条路,我原本以为你已经到家了。”他声音急切,一路开过来时,百折千回的那种急躁心情,非得传达给她不可,“阿芙,你别哭了,我有话要问你。”

一句话却哄得她眼泪更加汹涌,他手足无措地擦了片刻,实在没法,两条胳膊搂住了她的两肋,收拢,紧盯着她看了数秒,眉头紧蹙,眼里渐有一种沉重的灼热。

一秒也没再犹豫,低下头,几乎是啃咬着吻住了她的唇。

梁芙起初在哭,也挣扎,渐渐就放弃了抵抗。

尝到泪,再尝到哭。

一时无法形容此刻的心情,仿佛人于沉渊之下浮出水面呼一口气,这才觉察出心肺因缺氧已久的钝痛。

傅聿城腾出一只手臂撑在地上保持平衡,另一种手仍然搂着她。这个吻没有技巧,只想宣誓占有,宣泄压抑太久的情感。

梁芙几次换气不能,差一点窒息,连提醒他自己得了感冒也没机会说出口。这个绵长的吻几乎夺走了她全部的氧气。伸手,按着他胸膛,推了再推,他方才停下。

只稍推开,他微喘着气,紧紧地看着她,“梁芙,现在想说再见已经晚了。不管你愿意不愿意,婚我不会离了。”语气是不容置喙的强势。

这些话,原本是想等确认她的心意之后再说,可是等不了了。一刻也等不了。

梁芙愣着。可能是重感冒让她病傻了,顿了片刻才意会过来这话的涵义。

“……为什么?”

“为什么?”他拧了一下眉,反问,仿佛觉着这一问匪夷所思。

沉默片刻,那声音在耳畔,沉沉如隔了一方深渊,以至于传到心底仿佛有延迟,他说:“因为我爱你。”

梁芙愣住。

偏过头,隔着仍然朦胧的视线去看他。

傅聿城是很骄傲的人,和她一样,所以他的承诺,从头到尾只有一句“落子无悔”。

而此时此刻的“我爱你”,不是承诺,是一句百转千回之后确定无疑的陈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