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近了,见商务车前还站了一名女人,一身精致的职业套装,深棕色丝袜,双腿修长,头发梳得一丝儿不乱,盘在脑后。她脸上戴着墨镜,不过光看下半部分,已经惊为天人了。如果不是她耳朵里塞着耳麦,戴着手套,正跟副局严厉地说着什么,张辉铁定以为是哪里来的模特。

副局长严厉的举手,阻止张辉继续靠近。他向那女子点点头,跑到张辉面前,问他:“你确定没有看见那辆车里的人?”

“报告,没有看见!”

“监视器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根据北桥头的四个监视器显示,该车于22点03分通过大桥,南桥头监视器在22点04分观察到它。因为我们已经接到追踪该车的报告,我于22点06分赶到南桥头,就发现该车撞在桥墩上。车上没有人。”

“你巡查了么?”

“我与同事立即巡查四周,该时间段没有发现任何人!”

副局长叹了口气:“好了。保持警惕,下去吧。”

张辉敬了礼,转身离去。他刚走了几步,就听见那女子大声说:“都听好了,根据观察判断,目标为男性,身高1.75米左右,体重约65公斤,20岁左右,黄种人。目前收集到的物品有:奔驰S63,车头损毁;一根真龙盛世香烟;英国登喜路RL93限量版打火机;一件阿曼尼的衬衣;三张高速路收费单据;一些头发。从打火机上的签名,可能是03年保时捷公司赠送高级VIP会员的礼物…”

一名带黑眼镜的家伙高举起装在袋子里的打火机和烟头,让周围人都看看。

她继续说:“有两种可能情况。如果物品属于目标,则其经济实力强,喜好潮流,崇尚奢侈,也许有国外留学经历,学识教养都很不错。打火机保存得相当好,该目标有轻度洁癖。拥有多家银行高级别信用卡,搜索时留意各银行这几天的大资金流向。如果物品和车都是目标盗取的,那么重点要留意犯罪率高的街道、洗浴中心、电子娱乐等场所,并且务必确定该车失窃的地点和时间。但目标没有带走打火机,所以我认为这一种可能性不大。”

“最后的记录显示,102已经陷入昏迷,因此对方带其离开的难度增大。我们假设该目标没有预计到车轮会被子弹射击,这辆奔驰S63爆胎后又跑了16公里,最后因失控而撞上桥墩。暂时将范围锁定在周围10公里以内。我要求尽可能的出动人力排查,封锁所有道路、桥梁、涵洞和内环高速路口。具体位置等下由罗副局长安排。”

“我再次提醒大家,对方暴力倾向明显、有轻型武器,在被连续追踪的情况下,极容易铤而走险。因此要求诸位一旦发现目标,不可以强行接触,必须由我和特勤组负责。解码组,立即着手对车辆检查,我要知道目标的血液、毛发、体液、DNA、身高、重量、左右手习惯、脚码,以及有建设性的行为模式判断、人格鉴定…鉴定组检查是否有强奸、打斗痕迹,车辆出厂标号、注册信息、年检信息、一个月之内的完整记录、三天之内的监视录像。立即与保时捷贵宾服务部银行取得联系,要求他们协助…”

她的声音很好听,简直有点儿娇媚,但借助严密的逻辑和细致入微的判断,给人以极强的威压,周围鸦雀无声。

“好,就是这样。”四号明昧交代完事情,抬起纤细的手腕看了一下表,最后说:“此次事件定义为国家特级紧急事态,请按照程序严格修正自己的保密权限,总局的的高书记将全权负责督办,诸位请自重。现在是十点三十七分,我希望在二十四小时之内听到好消息,行动吧!”

人群哗的一下散开,各自争先恐后地奔向自己的车。明昧向副局长点头致意,不待他回礼,就转身上了商务车,关上车门。

车里只亮着一盏橘色的小灯,却并不暗淡,因为两侧堆满了各种仪器,无数LED灯闪烁着,照亮了叶襄兀自发白的脸。

她缩在座椅里,手里端着杯已冷了的咖啡,眼睛怔怔地不知道在看什么。直到车门咚的一下关闭,她才浑身一震。转头见明昧上来,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朝她点点头。

“有你在,事情就容易多了。”

明昧不说话,取下墨镜叼在嘴里,俯身查看一台显示器上潮水般涌动的数据。叶襄定了一会儿神,举起杯子喝了口,才发现冷了,颓然放到桌上。她长出一口气,使劲揉了揉眼睛,头发垂落下来,遮住了她的脸。

她低声说:“真可怕。原来世界上真有吸血鬼存在…”

“显然你没有弄清楚。”明昧接口道,“这个世界没有吸血鬼。所有的事,都必须用科学的态度观察。”

叶襄不自然地笑笑:“也许你说得对。可是我看见他就那样坦然跳下十八层楼的时候,我…只有高能量监视器抓住了他一丝身影,就像一团青色的火焰…”

“好了。”明昧转头严肃地说,“那也许只是另一套缓降系统,谁知道呢。我们已经取得普罗提斯的部分肢体样本,十号正在研究,相信很快就会有结果出来的。”

“缓降?哈,算了吧。”叶襄眼神迷离,“他挨了三枪,却进退自如,又是怎么回事?那种动能弹的威力,可不是一般狙击子弹能比的。”

“会有结论出来的。话说回来,当时如果不下达全体向102靠拢的命令,而是严守路口,也许102没有这么容易丢失。”

“嗯——呃?”叶襄一怔——这是在说我么?

“我认为把保护102作为行动的最高原则,欠缺考虑。本特别计划的最终目的是破解黑玉的秘密,所有的行动都应该以此为核心策划。”

叶襄觉得不对了,迟疑地说:“事情刚刚发生不到两个小时,现在就来总结教训,是不是太早了点?”

“还有监视行动,太注重高能量反馈,太注重对102的监视,而失去常规判断。102屋内那个人很可能在她回家之前就已经进入,而你们却完全没有察觉。”

“的确。”叶襄叹了口气。

“我已经得到授权。目前是口头,正式的授权书将在二十四小时内传达到行动组的每个人。”

“授权?”叶襄愣住了。

“如果一号坚持继续搜寻102号,我无权干涉。但是从现在起,关于黑玉和普罗提斯的部分,将由我全权负责。经过今晚的事,上级要求把重点放在普罗提斯身上。一号可以调动他想要的资源,前提是不干扰我的行动。”

“你——”

“而你,最好自动休假。”

“休假?”叶襄跳起身,盯牢明昧的眼睛,“我为什么要休假?你也没有权利让我休假。”

“所以我建议你主动提出休假,”明昧毫不退缩地与叶襄对视,“鉴于目前的状况,我不认为你…”

“我的状态好得很!我的状态如何不是你可以评价的!”叶襄在车内转了两圈,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我是不会休假离职的!”

“我是就事论事,你听不听随便。”明昧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到屏幕上。她的职业装领口很低,里面是一件带蕾丝抹胸的淡青色内衣,她随意的把墨镜挂在抹胸上,露出一大片雪白的肌肤。

叶襄呆站了半天,一口气憋在胸口好不难受,问道:“为什么你要建议我休假?”

“根据条例,任何不适合继续工作的情况,都必须暂时休假,等候进一步测试。”明昧不紧不慢地说:“撇开今天行动的细节问题不谈,如果不是一号之前犹豫不决,制订下观望的计划,102也不至于在我们眼皮底下丢失。这些,我不得不向上级汇报,一号必须承担起相应的责任。我建议你最好现在就开始填写报告。”

“我必须提醒你,”叶襄挺直了胸膛:“在上级没有明确指示下来之前,他仍然是一号!执玉特别行动计划仍然由他说了算!”

明昧不动声色的敲打键盘。叶襄敲了半天桌子,她连眼皮都不抬一下。叶襄知道她的秉性,直率得像机器,硬朗得像龟壳。一切严格按照标准程序行事,根本没办法抓住她一丁点儿小尾巴。而且,她虽然是四号,行动职权却在自己之上,仅次于一号。

今天晚上的事,她和矢理的确有失误,而且冲动了。102的丢失是个无法弥补的错误。明昧提出的意见,完全符合行动指南上关于一号失职的措施条款。如果她所谓得到授权是真的,自己更得听命行事了。但——

她想让老娘自动离职?

她凭什么让老娘自动离职?

她把墨镜挂在胸前,真以为年轻无敌,身材就比老娘好了?

她…

叶襄哗的拉开手提袋,翻出化妆包,对着镜子补好妆,说:“那么这里就暂时交给你了,标准化同志!”

“喂——”

声音像是从外太空传来,模糊,散乱。矢茵翻了个身,继续昏睡。

“听着…你是…所以必须…我得知道…”

什么乱七八糟的?

“也许你骗我…然而…他真的还记得万神之地么…”

啊,是阿特拉斯!

矢茵一惊,猛的睁开眼睛,张口要喊,却哇地吐出口水,差点呛死。她更加惊异,挣扎着撑起半身,哗啦啦一阵响,身上倾下大片水,好似刚从水里爬出来。矢茵怔怔地坐了半天,怎么也想不起这些水是哪里来的。

洗澡?自己的确是在洗澡,可不是突然停电了么?自己抹干了身子才出来,出来之后…阿特拉斯…奇怪的人…枪声…狂风…直升机…

矢茵只觉脑门痛得要命,忍不住呻吟起来。头发上的水顺着肌肤往下淌,她冷得一哆嗦,扶着墙站起身,转头四处打量。

她发现自己站在一个狭窄的通道里。通道的高宽均超过四米,墙壁是用巨大的花岗石砌成,异常的平整光滑。两侧墙角下各有两排巨大的排水通道,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没有灯,通道在前方十米左右转向,某种乳白色的光隐约照亮的拐角。

通道里有种说不出的——陈旧的味道,有点儿像阴森的博物馆的气息。矢茵倒退两步,撞到一扇门。她回身打量这扇门,门同样由花岗岩石制造,仅仅用手抚摸,就能感到它无与伦比的厚重结实。门上没有任何锁或把手,她试着推了推,心中的恐惧更甚——就凭自己的手,只怕一辈子也推不开。

这是哪儿?矢茵想起曾经参观过的永泰公主陵的甬道,同样的狭长、空旷、巨大而且压抑…她自心底深处打了个寒颤,这儿跟甬道比起来,就差几盏长明灯了。

究竟什么人把自己带到这里来的?矢茵抱着头艰难的回忆,但回忆到那个露出森森白骨,却混若无事的人出现,脑门就痛得厉害,再也无法继续。后来一定发生了可怕的事…

矢茵下意识的摸遍全身,倒也没有什么伤痕。唯一尴尬的是自己只套着一件睡衣,此刻湿透了,冷冰冰的贴在身上,却又不能脱下了。

“噢,该死!”

突然,远处传来一声抱怨,声音在空荡宽阔的通道里反复撞击,传到矢茵耳朵里时已变得巨大而空洞,但她一下就听出是阿特拉斯。

“真见鬼…真气馁!”阿特拉斯持续叫道,“我就知道他会来这一手!断头法王虽然浑浑噩噩,到底也算个善人。他怎么能这样?”

矢茵长出一口气。在这诡异的地方,有人,哪怕是个曾经让自己心惊胆颤的疯子,也总算证明尚在人间。矢茵鼓起勇气,一手扶墙,一手护在胸前,踮起脚尖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她本想无声无息的接近,可是身上水太多,淅沥沥地往下淌,赤脚踩在花岗岩上,发出吧嗒吧嗒的声音。

“船行在波罗地海底,我们是沉没的太阳…”阿特拉斯忽然快乐地唱起歌,后来变成含糊的哼哼声。不时有叮叮当当的声音传出,他正在搞弄着什么。

矢茵一步步走近拐角,小心脏怦怦怦地跳得太阳穴发紧。转过拐角,仍然是一模一样的长达十米的通道,通道尽头又是一个拐角。整个通道都没有灯,只是因为墙面太光滑,一段一段的反射远处的灯光。矢茵转过两处拐角,周遭越来越亮了,阿特拉斯的声音也愈加清晰。

他说:“阿陶姆神——你巍峨雄壮!你是苏及泰夫姆特之父,灵魂的引导!贝斯特——我很奇怪,为何千年之下,仍然如此忧心忡忡。瞧瞧现世的猫儿们,实在太过慵懒颓废。安穆凯——克奴姆及沙提之女。炽热的岩浆无法让你稍有温度,你的羽毛冠,哦,天啊,它竟然也没被冻住…你最好洗洗,湿漉漉多别扭。旁边的浴室有你能穿的衣服…啊!阿匹斯——孟菲斯人崇拜你,我却对你没有好感。人身牛头,看上去多么失败!”

矢茵正听得莫名其妙,忽然醒悟到中间的一句,是对自己说的。他听到了自己的脚步声,那也不用再偷偷摸摸了。矢茵加快脚步转过最后一个拐角,只见面前仍是一扇花岗岩石巨门,但门旁边的墙壁上,半开着一扇寻常高度的门,门里透出白色的光芒。

阿特拉斯继续高声念叨着古代埃及诸神,好像亲眼看见一般。他虽然神经质,也比这渗人的通道强,矢茵不假思索推门而入,反手关上房门。

里面仍是一条通道,比外面矮小了许多,地面是光洁的白色地砖,墙体下半涂成淡淡的蓝色,上半乳白,就跟医院的走廊没什么区别。矢茵走了两步,见旁边有扇门开着,里面却是浴室。奢华的双人冲浪浴缸里已放满了热水,浴缸旁的篮子里,装着几件衣服。矢茵全身冰冷,再也忍耐不住,反锁了浴室门,脱了衣服就跳进浴缸。

真是舒服啊。她在浴缸里足泡了半个多小时,觉得全身每一根骨头都泡软了。要不是阿特拉斯在外面鬼叫得越来越厉害,真舍不得起来。她软绵绵地爬出浴缸,抹干身体,穿上篮子里的衣服。

咦?怎的如此眼熟?红色短裙,穿上去刚遮住屁股,还有几根莫名其妙的蓝色、黑色丝带…矢茵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再看下面,居然还有一套干净的内衣裤。她拿起内衣一比,足足比自己大了三号,起码是E。矢茵脸色惨白,踌躇了半天,还是颓然放下。

穿戴完毕,她走出浴室,来到走廊尽头。一扇雕刻精美的红木大门虚掩着,矢茵推门而入,眼前顿时赫然大亮。

“这是什么?像兔子似的?”

“那可不是兔子,是宋代官窑‘四羊樽’,施釉稀薄,胎骨微显,地足黑褐色素胎就是俗称的铁足。上个月苏富比拍卖行拍了一尊大致相当的宋瓷,价格在七万镑左右。”“哦,这个呢?薄薄一片,花纹好像Burberry风衣的样子?”

“这是奄国出土的玉璋,乃六器之一,后部残缺,应是祭祀后掩埋所至。奄国知道吗?在山东曲阜附近,商国时乃东夷强国,后被周公所践。《尚书大传》里说周公摄政,‘三年践奄’,专门作《成王政》以记之。践是什么意思?嗯,大概就是国家灭亡,女子充为祭品或奴隶,男子一律去势…去势也不知道?你知道阉人吧?就是因为当时周国宫廷里的太监,几乎都来自奄国而得名的。”

“周公践奄?真有意思…那这又是什么破石头?像猪似的,形状真奇怪。”

“那是红山玉石,出土于西周虢国国君之墓。那个时候,它已是稀世珍品了,佩戴在虢公胸前,论价值甚至在五璜玉佩之上。”

矢茵吐吐舌头,想到这是佩戴在死人身上的,赶紧放下。她抬起头,往前,往上,往左右看了良久,叹口气道:“那么,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是你的了?”

“当然。”

该怎样来描述呢?

这是一个高度超过六米的空间,面积很大,但究竟有多大,矢茵说不上来。因为房间里每隔两米就是一排高达五米的红木书架,一排接着一排,整齐划一的排列过去。矢茵大致数了一下,一直数到三十个,才出现一堵墙。然而墙上有门,门后仍然是同样的书架,不知这地下究竟有多少个这样的房间。

房间顶没有任何修饰,只是刷得纯白,每两排书架间的通道上都有一排日光灯。奇怪,这么多灯,应该把房间照得雪亮才对,矢茵却仍觉得四周阴森森的。

书架上整整齐齐的排放着书、竹简、绢、羊皮书、画卷、铜器、玉器、漆器、水晶制品…她呆呆地沿着书架转圈,不时伸手摸摸那些奇怪的东西,觉得无一不铮铮发亮。如果不是有个细心的人天天整理、打扫,绝对不会有这种干净得剔透的效果。

有好几处,由于堆放的东西实在太多,以至于倒塌下来,在地上堆得像小山一样,阻塞通道。通常这样的地方,前面会摆放着一个标志,上面写着:“雅利安文明,缺《德兰祂吠陀》、《那摩吠陀》,待整理”、“前阿兹特克文明,西班牙、荷兰考古原始数据,待查”、“姆大陆考据”…等等,都是矢茵听都没听过的名字。

书架之间的空隙,放着更奇怪的事物。两米多高的青花瓷瓶,或是景泰蓝已经很寻常了,还有玉石佛头、青铜塑像、象牙雕、夷国石翁、屏风那么大的珊瑚丛…甚至有两尊武士像,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跟秦始皇兵马俑一模一样,而且颜色更加鲜明。

“这、这是兵马俑?!”矢茵使劲揉揉眼睛。

“不要乱讲,这方面国家是有政策的!”阿特拉斯赶紧喝止,随即无所谓道,“当然秦始皇可不止一处兵马俑坑…”

听声音他就在对面书架后,矢茵赶紧过去。刚转过书架,迎面撞上几个悬在空中的事物。矢茵摸着脑门抬头看,却是十几颗木制的人头。它们比寻常人头要小一圈,颜色黝黑,或瞪眼,或张嘴,须发皆张,惟妙惟肖。矢茵忍不住捧着一颗脑袋端详半天,问阿特拉斯:“这些木刻是谁做的啊,这么传神!”

“那是南美卡勒托卡人的杰作。”阿特拉斯说:“他们把俘虏吃掉,脑袋不知用什么树脂浸泡,可以数百年不腐。我估计跟那个地区丰富的地热泉也有关系,热泉旁的淤泥富含一种矿物盐…你做什么?”

咚!矢茵像颗炮弹一样落在他身旁,脸色白得发青,颤声道:“没…没什么…”

阿特拉斯放下手中一个陶做的古埃及神像,拍拍身边的一张床:“坐吧。”

“哦…”

可是等矢茵看清楚了周围围绕床的东西,再一次毛骨悚然地站起来:“我还是站、站这里好了…”

床是一张极普通的行军床,连摊子都是绿色的军用制品,一床被子,一只枕头,如此而已。很难想象这么一大堆国宝中,竟会有如此普通的东西。床同样干净整洁,被子折得跟职业军人似的。

围绕在床周围的那三个东西比人略高,金光闪闪,正中画着真人般大小的鸟首人身,周围辅以精致的人、兽、河流和船舶等图案。矢茵虽然看不懂前面的那些文字,可这玩意她却认得,因为在恐怖片中曾屡屡出现——它们是安放木乃伊的棺木。

阿特拉斯见她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些棺木,笑道:“这可不是金子,而是木料外涂的金色。图坦卡蒙墓里的鸟兽雕像就是这种做法。做工不太细致,鸟的形状跟第三、第四王朝已经很不同了,你瞧,特别是对羽翼的抽象化,还有文字的复杂程度…我认为它们应是第二十一王朝后期的产物,也就是僧侣、利比亚雇佣兵和努比亚人相继建立王朝的时候。大概在公元前九百年左右,那时中国的周国才刚刚建立呢。”

他伸手敲了敲棺木,发出卟卟的闷响。矢茵立即啊的尖叫一声。

“嗯?”

矢茵额头出了一层毛毛汗,颤声道:“要是…它听到敲门出来了怎么办?”

“哈哈,怎么会?”

“可是,有些木乃伊并没有死,真的!不然为何要做成这个样子?我、我信这个的!”

阿特拉斯认真考虑了一下,点头道:“的确有这个可能。让我看看。”说着就要去开棺木。

忽听身后咣啷一响,阿特拉斯回头看,眼前顿时黑了。矢茵手持一根明孝恭章皇后用过的黄花梨嵌螺钿三镶嵌玉如意,面无人色地打烂了一只唐昭陵出土的骏马瓷器。昭陵墓内本有六只,与“六骏”相对,五代时被温韬盗出后,辗转千年,三只失踪,两只流落海外,留存国内的就只有这一只“飒露紫”了…

“你再试试吓我?”矢茵浑身发抖,一半因为恐惧,一半却是愤怒。“再吓我试试?可以砸的还有很多!”玉如意下方是北魏时期的一尊“世尊跌坐说法”瓷器,这可是真正的孤本啊!

阿特拉斯眼眶差点崩裂,举起双手说:“对不起,我错了,真的,请千万手下留情!”

“我、我要回去了!”矢茵转身就跑。

“等等!”阿特拉斯抢上两步抓她,矢茵顺手一挥:“不要拦我!”

砰!啪啦!当当!咣啷——

一连串的撞击声、破碎声、碎片四溅声传来,不知哪几件传世之宝遭了殃。阿特拉斯的嘴巴张开,大得可以一口吞下一个卡勒托卡人的杰作。矢茵看看左手,又看看右手,玉如意不见了。她尴尬地搔着头皮道:“这,好像…呃,脱手了…”

阿特拉斯一动,矢茵瞬间又抓起一只瓷马,目光炯炯地盯着他:“我可不知道这些是什么,别逼我又失手!”

阿特拉斯却知道那是唐玄宗赏赐权臣姚琮之物,因其神骏而忠耿,明英宗重新执掌皇权后,赐给权臣李贤,后又被明神宗赐给首辅张居正,真正是流传千古的神器。他后退两步,觉得不放心,一口气退到十米之外,郑重地抱拳躬身,向矢茵遥遥行礼。

矢茵开始还觉得他古怪,待看见他诚挚而惊慌的神情,忽然明白,这些东西真正是他的心爱之物。难怪如此大的地方,东西又如此纷繁,却收拾得一尘不染。

她心中颇有些感触,于是放下瓷马,拍手说:“就是嘛,你不逼我,咱们和和气气多好?”

“咖啡?”

“谢谢。”惊魂未定的矢茵找了个既没有木乃伊又没人头的地方坐,周围全是瓷器,等下或有不测的时候,下起手来也顺当。

阿特拉斯点头离开。矢茵一个人坐着,总是毛骨悚然。这屋里随便一片碎渣,也比她祖父的祖父年纪还大。它们本已是死了千年的幽魂,被阿特拉斯不知从哪里刨出来,洗洗涮涮,抹得油光粉面,便又仿佛活了过来。

白炽灯亮得晃眼,屋内没有一点声音。只有这些魑魅魍魉,默默的、却也一瞬不瞬的注视着自己…

这是阿特拉斯的爱好?还是他根本就是个文物贩子?矢茵不知道,不过隐隐觉得,他看这些事物的眼神,没有文物贩子那般计较精明,当然文物贩子也没他这样神经质。

他跟帝启相貌完全无二,行事却绝对颠倒。帝启像个小孩子,虽然脑子灵活,但处处谨小慎微,唯恐被人抓住一丝马脚。他看上去老成持重,偏偏胆大妄为…

“土耳其?”阿特拉斯的声音突然从背后响起,矢茵嘣起老高,回头却见他拿着一只铜罐,冲自己摇了摇。

“咖啡。”

“啊,随、随便。我对咖啡不、不太了解。”

阿特拉斯耸耸肩,脑袋一歪,示意她跟上。

他们绕过几排书架,走进一排精致的吧台,架子上搁满了各式各样的酒瓶。矢茵的父亲曾经很喜好收集好酒,她从小耳濡目染,但竟然也只认得很小一部分,如白兰地的轩尼诗、XO、VSOP;威士忌里只认得芝华士、家豪、Johnnie Walker。还有一些认得出是伏特加、金酒、日本清酒,但品牌则辨不出来,估计都是市面上不曾流通的藏酒。

更多稀奇古怪的酒瓶和品牌,她更是从未见过,装饰得非常精巧别致。每瓶酒都有单独的一组镭射灯照耀,由此而现出深邃的蓝色、亮丽的碧色、高贵的金黄——看来还真不能轻看这家伙的品味呢。

阿特拉斯请矢茵坐到吧台前,他自己戴上手套,从台下拿出一罐咖啡豆,又拿出乳钵、香料瓶等物。先细心地选出深烘焙过的咖啡豆,放入乳钵细细碾碎。

矢茵的大爱是可乐,其次是花茶,咖啡嘛只喝过廉价速溶货,从来没有见过真正的煮咖啡,不觉大感有趣。她两手撑着下巴,眼睛乌溜溜地转来转去,阿特拉斯的每一个动作都不放过。

几个小时之前,还跟他斗得你死我活,这会儿却像在过家家一般,这真奇怪。更奇怪的是,自己居然一点也不觉得别扭。矢茵想起他头破血流的样子,偷眼看他,见他额头光光的,一点伤痕都看不见——难道是被头发遮住了?——却不好意思问。

咖啡豆碾碎了,阿特拉斯用手指沾了点,放在嘴里尝尝。矢茵忙也沾了点,刚放进嘴里,顿时苦着脸说:“好苦。这是做什么呢?”

“这只是鄙人的习惯。”阿特拉斯耸耸肩,往咖啡里加入香料,又研磨片刻,直到所有的咖啡豆都研成极细的粉末才罢。他取出一只红铜小锅,加入冷水,放糖,待糖彻底融解,才把咖啡粉倒入锅里煮。

“我必须向你道歉。”阿特拉斯说,“那天我失态了。我没想到你会是他的关键碎片,而他竟然能找到你。抱歉。你能原谅我么?”他低头向矢茵致歉两秒钟,才抬起头,姿势无懈可击。

“…”矢茵很想说,人都在你手心里捏着了,难道还能说不原谅?可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道理,她是很明白的;转念一想,笑嘻嘻地说:“我才没放在心上呢。你实在要计较,刚才我砸碎了你那么多宝贝,这就算两清了,是不是?是不是?”

阿特拉斯脸上肌肉抽动,那些东西每一件都价值上千万,还得以英镑计算——可好吧,他咬咬牙,大局为重、大局为重。于是也皮笑肉不笑地打个哈哈:“谁说不是呢?呵呵!”

他实在笑不下去,便脱了手套问:“要吃点东西么?”

“呃,要!”

阿特拉斯从吧台下变戏法似的端出十几只瓷碗瓷杯,这些瓷碗做工精致,胎体较厚,其上的花纹疏朗飘逸,留白较多,颇有悠远廖阔之感。这乃是雍正朝正品官窑,碗底除有“大清雍正年制”的提款外,略倾斜碗体,就可以看见几个暗淡的花纹隐隐组成一个“唐”字,表明乃是横行雍、乾两朝最著名的督窑官唐英亲制。

这一套碗碟,在圈子里都是有价无市的极品,阿特拉斯却拿来装干果、甜品之类的小吃。矢茵不知道碗有多贵重,只觉得折腾了一天,到此刻肚子咕噜噜乱叫了,抓起甜点就吃。

她吃完一块意大利果酱梨蛋糕,手指上沾满了蜜梨,就伸进嘴里嘬,忍不住闭上了眼,露出一个慵懒满足的微笑。阿特拉斯正用手试锅的温度,看着她这个笑容,心中突然怦地一跳。

真奇怪,真正奇怪!

几百年来,不,一千多年来,无数人在自己面前生生死死,他竟然对这种模样的人一点儿印象也没有。她的脸还有点婴儿肥,湿漉漉的头发只简单地梳到脑后扎紧,留海乱糟糟的,一些头发贴在脸颊上,她也浑然无觉。但若仔细看,她的眉、眼和嘴唇的线条却非常完美。它们隐藏在她未脱的稚气后面,静静等待完全绽放的时刻。到那时,她将…

“哇,靠!”

“怎么了!”矢茵吓一跳,忙睁开眼睛,只见阿特拉斯背着她拼命挥手,拧开水龙头冲冷水。咖啡锅开始冒出大量的水汽,他刚才不知在干嘛,居然把手烫了。

阿特拉斯回过头,脸色已恢复了平静,“请坐吧。还要煮几次才能喝,请…咳咳,稍候。”

“你没事吧?”

“当然没有,哈哈。”阿特拉斯走到一旁的冰箱前,取了乳酪和鲜奶,问矢茵,“你要哪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