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这条小径直走,出了林子拐过小溪,走半个时辰就到啦。”小香暗暗念了句阿弥陀佛,笑嘻嘻地指了指不远处一条东西向的碎石小道,这林中的小路多是聂三为她所铺,只因为小香不大爱走大路,偏好从林中捷径往各处去玩耍,聂三索性搬了碎石来铺就几条石径,方便小香四处溜达。

白衣女子谢过小香,当真顺着那条道往西去,窈窕身影隐入幢幢碧叶间,小香捂着嘴嘿嘿笑着溜出竹林,回竹屋内盛了些饭菜,挎着竹篮高高兴兴地往镇东义庄给聂三送饭去。

义庄在桃花镇东面郊野,孤零零几间大屋立在柳林边,寻常日子一天也见不到一个人经过,给这义庄增添几许阴森可怕。平时白天是聂三看守,夜里换做镇上的孤寡老头陈叔,县里每月拨下二两银子,陈叔聂三各得一两,吃穿倒也勉强够了。

前一天夜里出了事,不知哪里来的人将义庄内每一口棺材都推开了,棺内尸首大多被刀剑利刃划上了几刀,有几具死在县里大牢内的重犯的尸体还被抛在了义庄门口空地上,陈叔半夜解了手回来,以为集体诈尸,吓得魂飞魄散,连夜往安宁县里报了县太爷,早上匆匆忙忙又赶去桃花溪边找了聂三来,聂三跟着县里的捕快仵作在义庄里头巡查,惊魂甫定的陈叔就坐在外头的石轱辘上直喘气。

小香垮了篮子绕过矮墙过来,笑嘻嘻道:“陈爷爷这是追兔子去了?怎么喘得这么厉害!”

陈叔叹口气正要说话,聂三送了几位捕快走远,走回来简略道:“入户偷盗。”陈叔似是料到这结果,狠狠啐一口道:“入户偷盗,嗤,什么毛贼会往义庄里头来偷东西,衙门里头不想多事罢了。”

“江湖上的事,县里不愿插手,也是寻常。”聂三简单说完,往附近小溪洗净手,回来取出篮中已凉透的饭菜,慢条斯理地吃起来。小香就坐在他脚旁的大石上支颔看着,偶尔嘿嘿笑几声,她很喜欢看师父吃饭(哦哦这就是传说中惨无人道的围观啊^0^),因为无论在何时何地,聂三握箸持匙的模样总是优雅斯文,家中也好,野外也罢,盘中所盛是珍馐还是陋食在他而言似乎并无区别。

吃完已是时候不早,聂三收拾好碗筷放入竹篮内,叮嘱陈叔夜里若是听见人声定要装作什么也没听见,只管在外屋睡觉便是,陈叔面色有些惨然地点头,不放心地追出来大声道:“聂老弟明早可要早些来!”

小香挽着篮子在前头走着,嘻嘻笑道:“这陈爷爷胆儿真小。”

聂三双手背在身后慢慢走着,似是有心事,小香放慢脚步等他跟上,嬉皮笑脸道:“莫非师父也怕了?”聂三没作声,走了几步,伸手接过小香臂弯里的竹篮,难得地淡淡笑道:“今天怎么想起来要来给师父送饭?”小香平日里最是懒散,又爱四处乱跑,今天这么乖巧倒是头一次。

师父一笑,小花跌倒。小香小声嘀咕了一句,重又笑着拍马屁:“师父笑起来真好看,比年初那赵员外家的新郎倌儿子还要俊俏体面!”

聂三怎会看不出她在打马虎眼,清冷的双目淡淡扫过小香笑嘻嘻的脸,顿时明白几分:“今天又闯祸了?”

小香吓一跳,连忙摇头:“没有没有,我很听话,什么也没做!”不过是赶走了个不知道是师父对头还是师父老相好的凶婆娘罢了,话说回来,要是那婆娘不拿剑架在她脖子上,说不定她还真考虑考虑让师父和她见一面……

“嗯?”聂三淡淡哼了一声,小香忽地跳起来问道:“师父姓聂,行三,所以叫聂三,师父的真名叫什么呀?”

作者有话要说:师父的名字,我个人很喜欢,沉璧,静影沉璧,形容水中月华好似一块沉在水下的美玉,沉璧,就是静静躺在水下的美玉,略有韬光养晦之意,好吧好吧,我承认这是我第一次觉得我取名有了点水准,望天,稍微有点文化人的感觉(殴),如果大家不喜欢,请不要大意地赐予俺一个拉风倜傥潇洒又牛逼的好名字吧!!哦呵呵~~~

沉璧

聂三站定,寒玉般的眼中一瞬光华清冷:“沉璧,聂沉璧。”

以往缠着聂三问也不见得他吭一声,今天得来却如此简单,小香不由得一愣,随即笑嘻嘻地拍手叫好:“师父人长得俊俏,名字也好听得紧,小香喜欢,小花也喜欢!”

聂三不再多言,温热的手握住小香的,淡淡道:“走罢,回家。”

今天的气氛有些反常,小香心里有鬼,吃晚饭时几乎要将脸埋进粥碗里头去,两碗粥喝尽,聂三收拾了碗筷吩咐道:“往后院去等我。”

小香抹了抹嘴跳下长凳,聂三又道:“带上竹棒。”她一惊:“师父……我……”聂三洗净碗筷放回碗橱,见她还杵在桌旁,眉头皱起:“怎么?”

烛火无力摇晃一阵,小香垂下肩,愁眉苦脸道:“是,师父。”

后院地方不大,青石墙角种了几畦菜,东北角一棵枣树,已有两人高,小香抱着竹棒蹲在树下,小花安静偎着她,一人一狗都不吭声,黑暗里,就像一大一小两块石头卧在地下。

每月初一十五的夜里,聂三就在后院教小香习武,再下一个初一十五夜,聂三亲自下场和小香喂招,这原本也没什么,但今天并非初一,也非十五,忽然要和师父过招,小香心里并无一点底。

上月初一,聂三教了些拳脚功夫,小香胡乱学了,十五教了一套从聂家剑法中化出的棒法,小香仍旧是胡乱学了,当天当夜倒是认真演练,隔天一觉醒来,她就再没好好练过,每天到了夜里,趁聂三在房中看书,她只是挥着竹棒咋咋呼呼号叫一阵,要么就是追着小花胡天胡地嬉闹,玩到大汗淋漓气喘吁吁才大摇大摆回屋去洗漱躺倒梦周公。

聂三并非浑然不知,他只是不想太逼着她。

竹屋后门开处,桐油灯一亮,聂三将灯盏挂在窗下,光虽微弱,隐隐照亮小院一角足矣。他就立在窗下,招呼小香过来,小香伸脚踢了踢小花,低声嘀咕道:“糟了糟了,要是师父问起我棒法学得如何,要同我过过招,我就死得快了。”一面唉声叹气,一面磨磨蹭蹭就是不肯过去。

“小香。”聂三又唤了一声。她只好塌着肩慢吞吞走过去,就着窗下桐油灯的火光瞧见聂三手里随意折下的一根两尺来长的柴枝,知道逃不掉,索性赖皮地抱住聂三胳膊嬉皮笑脸道:“这还不到十五哩,师父,过几天再考我罢。”

聂三抽回手,右手中柴枝闪电般斜刺向小香肩头,正是一招揭云式,小香下意识一沉肩膀,反身向后纵出几步,跺脚道:“师父你竟然偷袭我!”

“江湖险恶,偷袭乃是常事。”聂三眼波凌厉,不容她喘息,第二招拂柳分花迎面挟着劲风而来,迫得小香步步后退,手中竹棒毫无章法地只顾得上去挡聂三如疾风骤雨般刺来的柴枝。三十招下来,聂三只用了三分力道,小香却觉得紧握着竹棒的手不住在颤抖,虎口发麻手腕酸痛,心里却被激起了倔劲,咬紧牙关怎样也不松手。

“好,就到这里。”聂三忽地停手,将柴枝随手一抛:“下面比拳脚,前三十招我让你,你只管全力出手,能打到我身上就算你赢。”

小香一愣,心中暗暗喜道:师父你恁地小看我聂小香!当下把竹棒往大青石墙角一靠,揉捏揉捏手腕,嘿嘿笑着扑向聂三,她用上了十分力气,拳拳生风掌掌劈面,正是聂三上月初教她的聂家拳法。

聂三双手负在身后,只左右闪避退让,果真让她三十招,小香越打越气馁,只觉浑身力气几乎要用尽时,聂三在昏暗中数了三十,平静无波道:“三十招已到,你做好准备接掌。”

小香大惊,哎呀一声往后跳一步慌忙就逃,心里暗暗叫苦。论轻功,她的蝶穿花也还欠了火候,论拳脚功夫,她连聂三的衣角都沾不上,眼下唯有全力逃跑为上。在练武这方面,聂三从不心慈手软,说打就打,说要罚必定会罚,小香不敢奢望他是说笑,拼了命掉头就绕着院子满院逃窜。

但往左,聂三的掌风随之跟到左,向右,聂三的身影如影随至,小香急得哇哇直叫,情急之下施展轻功抱头逃窜;聂三紧跟而上,掌风每每到她身前三寸就收回,来来去去又三十招,风止人定,挥袖道:“到此为止。”

小香抱着大枣树气喘如牛,干笑着讨饶道:“师父,小香以后不敢偷懒了!”

同样一套聂家拳法,聂三使来行云流水,化拳为掌,威力与小香的花拳绣腿又不可同日而语。

聂三嗯一声点了点头,到墙根下取了竹棒来抛给她:“今天我再教你一套穿云剑法。”小香险些跳起来:“还学?”聂三捡起柴枝下了场中,并不回答她的话,只淡淡瞥了她一眼道:“若是今后师父不在你身边,多些本事防身也好。”

小香顿时大惊失色:“师父不要小香了?”说罢,顾不得满脸满额都是热汗,一把抱住聂三,眼圈倏地就红了。

聂三忽地严厉地低喝道:“小香,听话!”

窗下摇曳的灯火映在他冷淡的眼中,如同蒙上了一层朦胧的轻纱,一眼望不透那轻纱后掩着什么样的情绪。

小香从未见聂三神色这般严厉过,只以为是因自己懒惰懈怠,惹得聂三生气了,心里一慌,连忙放开聂三道:“好好,小香听话,师父不要走,小香学什么都好。”

聂三神色稍缓,将柴枝握在手中,以其代剑,将穿云剑法二十一招一一演给小香看,练罢吩咐小香道:“下场,学一遍。”

小香这一练就是两个时辰,二十一招反复练了十七八遍,聂三才道:“可以了,今天就到这里罢。”

“多谢师父。”小香筋疲力尽地靠着大枣树直喘气,小花狗这时候才敢靠近前来绕着她摇头摆尾呜呜叫唤。聂三没有多说,转身进了屋,小香拄着竹棒挪回里屋一头倒下,含含糊糊骂了几句臭师父坏师父,眼睛也睁不开,沉沉睡过去。

中间被聂三轻轻摇醒:“小香,锅里烧了热水,去洗一洗。”她哼哼几声,半眯着眼滚下床,胡乱洗了澡披了干净衣物,又滚回竹榻上,迷迷糊糊之间听见聂三进来,勉强掀了掀眼皮疲倦地唤了声师父,聂三垂眼淡淡道:“你睡罢,师父给你上点药。”

比剑时柴枝几次擦过小香脸颊,留下几道浅浅伤口,虎口也被震得裂开了些,疲倦大过痛觉,小香竟是丝毫没有察觉。

聂三取来紫玉膏小心翼翼在她双掌虎口处抹匀,又以指尖挑了些许薄薄晕开在她左颊两道擦伤处,坐在床沿怔怔看了她半晌,起身点了一支宁神香,掩了门出去。

不知睡了多久,忽起噩梦,梦里桃花漫天,猩红遍地,满耳厉声啼哭,满目残垣断壁,小香吓出一身冷汗,陡然惊醒。全身上下就如同被拆散了重又装在一起,动一动皮肉筋骨一阵酸痛,她干笑一声,转头望见小花直挺挺躺在桌下,像死尸一般,不由得吓了一跳,慌忙爬起来下床去看。但手足绵软无力,下了床扑通一声跪倒地面,待望见窗台上未烧完的一寸香烟,小香心中大骂道:臭师父,坏师父,竟然点了宁神香迷我!

她伸手到狗鼻子下一探,小花只是也被香迷倒了,睡得太沉,当下心中稍安,勉强披了外衣扶着墙悄悄开了门出去,见外屋的竹门微敞,落了半地如水月华。

屋外有人说话,隅隅细声,在寂静的夜里却是分外清楚。

“沉璧,我寻了你十一年,为何你一直躲在这偏僻镇上不愿回祁连山去?”声若莺啼,婉转柔软,是个年轻女子的嗓音。小香心里头一跳,蹑手蹑脚蹲在门边朝外看,果然是白天遇见的那个白衣女子,她原先故意给错指了一条往安宁县走的路,就是想骗得白衣女子走远,谁知她竟又折了回来。

“师父爱住哪里要你管,凶婆娘!”小香忍不住扮了个鬼脸。

聂三没出声,安静立在清冷月华中,那姿态犹如一株孤傲的竹。

那女子轻轻叹口气,又央求道:“沉璧,你我十一年未见,你就这般冷淡,当真不愿与我一道回西北么?”

聂三终于出声:“婉儿,你回去罢,一别十余年,人事全非,我也不再是当年的聂沉璧……”

“聂沉璧!”那白衣女子忽地怒喝一声,白玉般的面颊上滚下泪珠,“这十一年来我千辛万苦大江南北奔波不停,从未放弃过寻你,如今你休想用一句话就打发我回去!”

小香在门内听着,心道:原来这大美人心心念念惦记着师父,真是情深意重。转念一想,暗叫不好:万一师父当真跟了她回去,肯定就丢下我一个人了。她越想越是着急,恨不得现下就跳出去大吼一声师父不要跟她走!

聂三终于开口:“婉儿,当年婚约之事只是两家父母随口一提,你何必当真?”

作者有话要说:话说……咳咳,望天,嗯?啊?咦?哦?

师父像是在交代遗言了,囧……

再话说今天给俺奶奶下了个锡剧还是越剧的,叫什么双珠凤,男主假扮佣人巧言令色强闯女主霍小姐的闺房,表现得像个流氓,我奶奶还表扬他情深意重,我脚着,这家伙就是个痞子啊,以后就算中了状元也是恶习难改,这小姐还真是没见过世面不知道人心险恶,居然就和他私定终身了,望天……

闪去回复留言~~

波澜

小香先是一惊,又是一喜,那白衣女子身子晃了晃,满脸血色倏然褪去,双唇哆嗦着厉声笑道:“好,好,原来你从未将我放在眼里,原来一直是我唐婉吟自作多情!”

聂三静默片刻,只冷冷道:“你回去罢。”说完转身朝向月色中的竹林远远眺望,竟再也不看她。

“沉璧,你难道一点也不想你娘亲么?”唐婉吟别过脸去,美丽的眼中泪珠晶莹,她缓下语气低声恳求道,“十一年前,聂婶婶在祁连山听到你死讯,一夜之间白了发,此次我南下寻你,聂婶婶千叮咛万嘱咐若是寻着了,让我定要带你回去,你忍心让她老人家抱恨终身么?”

小香听得心中震惊,蹲在门边动也不敢动,聂三也如一尊石像,冷然立在夜风中,许久才漠然道:“聂沉璧已经死了,十一年前就死了。”

清冷月华披满聂三全身,照亮他冰寒双目中淡淡的哀愁,小香悄悄看着,不知为何心里一痛,忍不住跳起来就扑向门外,大声叫道:“师父说不回去就不回去,你这婆娘怎么这么聒噪!”

毕竟吸了不少宁神香,又在门边蹲了很久,腿脚早没了知觉,小香刚跃过门槛就噗通一声五体投地摔下,却还是连滚带爬到了聂三身边,一把抱住聂三的胳膊笑嘻嘻地嚷嚷道:“师父师父,这婆娘长得虽然美,却凶狠得厉害,不要也罢,改天小香给你到镇上去瞧瞧,什么赵员外的千金李掌柜的闺女,全都给师父娶回来做老婆!”

唐婉吟就着月光看清小香的相貌,冷笑道:“果然是你这满口胡言乱语的小丫头!”小香哭哭啼啼假扮小叫花子,演戏虽演得像,脚下一双崭新绣花鞋却是出卖了她。

“大美人也不笨嘛!”小香朝她扮了个鬼脸,“可惜我师父喜欢的是娇滴滴软绵绵的小美人,不是你这样动不动就拔剑欺负老实人的凶婆子!”

驼王唐问天横行西北,唐婉吟是驼王爱女,出了玉门关谁不对她恭敬有加,今天被个小丫头三番四次刁难刻薄,唐婉吟气得脸色发白,袖中剑出手,折身将竹屋前桃林边最大一株桃树砍下碗口粗一截枝桠,寒声道:“你再出言不逊,下场就如此树。”

这株桃树是聂三多年前所种,每年仲夏时蜜桃满枝头,是小香最爱惜的一株桃树;见桃枝被砍,小香也生气了,跳起来骂道:“你这婆娘好不讲道理!”竟也不顾手脚无力,撸起袖子冲上去就要和唐婉吟理论。

聂三喝住她,对唐婉吟冷冷道:“婉儿,你回去罢,我不会跟你回祁连。”

唐婉吟身子一震,怔怔地看了聂三半晌,忽地掩面奔下竹屋前的石阶,一身雪白衣衫在月夜里就如同一只白羽的鸟儿,轻盈翩然,倏忽间就已消失在桃林前。

这天夜里,小香一宿没能睡着,下床偷偷摸了两支宁神香点上,熏得满屋子烟雾缭绕,几只苍蝇蚊子倒是倒霉地蹬腿去了,她却是一点睡意也没有。

到天亮时,外屋一阵轻响,聂三照例去桃花溪边钓鱼,小香翻下床出去,将昨夜被唐婉吟砍下的桃枝扛回屋前,小心翼翼地将桃花一枝枝折下,用后院晒着的几个葫芦盛了水养着,一面收拾一面数着花骨朵的数目,一朵两朵三朵,越数越是气愤,忍不住将唐婉吟祖上十八代都大声问候了一遍。

一朵桃花,一枚果子,聂三曾经这样教过她,也是她小时候顽皮,见着桃花嫣红美丽,常去林子里攀折花枝,聂三便冷冷道:“多采一朵桃花,你便少吃一枚果子。”从此她便再也不去折花。谁料昨夜唐家悍妇一剑砍下这许多花来,她看着心都要痛死了。

聂三从外头回来,见小香专心致志在桌后折花插花,淡淡瞥了一眼,径自去煮了粥。

早饭照旧是一人一碟拌豆腐一碗稀粥,小香闷头稀里呼噜喝粥,聂三也不吭声,两人绝口不提昨晚之事。收拾了碗筷,小香伏在桌上对着一葫芦嫣红桃花出神,聂三临走淡淡问道:“小香,你有什么想问的么?”

小香支着脑袋摇头笑笑:“师父早些去,早些回来。”

聂三走了,唐婉吟来了。

小香懒洋洋躺在竹屋前的摇椅上,一脚踩地一脚跷着,虽然水蓝布衣裙替换了那身破烂的乞丐装,满头乌黑的发也好好地挽了双髻服帖在头上,总归还是掩不去那股随意惯了的懒散。

“大美人,你不是走了?”

唐婉吟见不到聂三,冷冷淡淡瞟小香一眼,在桃林边铺了锦帕席地坐下闭目养神,睬也不睬她。

小香看着她心里就有气,霍地从摇椅上跳起来,拿了竹棒在手,几步到了树下,将身一轻上了树,大红缎面绣翠绿蜻蜓的小鞋慢慢踏在桃枝上晃一晃,满树的桃花扑簌簌直往下坠,落了唐婉吟满满一脖子凉凉的花瓣,更有暮春时已长得肥嫩的毛虫一道跟着花雨落下,重重钻进那柔软雪白的衣领中。

大半女人都是怕虫的,唐婉吟也不例外,尖叫一声掠出三丈远,吓得直抖衣裳,果然骨碌碌滚落三四条手指长的蠕动肉虫,当下起了满身鸡皮疙瘩,寒毛倒竖起娇声喝叱道:“有本事你下来和我光明正大地较量!”

小香扮了个鬼脸,嗤地一声笑:“我才不笨,有本事你上来!”

桃树上毛虫最多,小香脚尖一踢,一条便落下地去,再一脚,又是条大的,不一会地上已有了十来条毛虫爬来爬去,唐婉吟吓得面色如雪,丝毫不敢靠近。小香玩心大起,将竹棒往胳膊下一夹,捉了满手的毛虫大摇大摆飘然跃下地去,笑嘻嘻道:“大美人,唐姐姐,一起玩么?”

唐婉吟花容失色,眼中露出嫌恶惊恐,竟往后退了几步,小香鞋尖往地下一挑,脚上用上了聂三教的功夫,将一条正往回爬的毛虫勾起,闪电般射向唐婉吟,只听得一声尖叫,毛虫准确打中她握住袖中剑的手背,小香乐得在原地叉腰直笑,左一条右一条,都被拿来当暗器使了。

“大美人,你说好玩……”小香正嬉皮笑脸,忽见唐婉吟吓得面色发青,一双好看的眼睛里满是泪水,竟然是被毛虫吓哭了。小香刚才踢出的毛虫都挂在唐婉吟雪白的衣裙上,慢慢向上攀爬蠕动,而唐婉吟僵立在原地动也不敢动,青一阵白一阵的脸上尽是恐惧惊惶。

聂三曾经教过她,莫要以别人的痛苦来娱乐自己。小香忽然良心发现,叹气道:“大美人你别动,我给你取下来。”

唐婉吟原本就僵住不敢动,见她满手抓的都是蠕动的毛虫慢慢走近,更是闭了眼咬牙切齿低声骂道:“你若是趁人之危,小心我刺你一剑。”

小香暗自笑道:大美人你都吓成这窝囊模样了,还敢在小爷面前吹牛装豪气!忍着笑将她衣裙上的毛虫捉下抓在手中,咳一声道:“好了好了。”

唐婉吟睁眼一看,立即往后退了三四步,短剑袖中出,惊疑不定地看着她,小香正要再取笑捉弄她一番,桃花林边人影一闪,小柳手握竹棒急奔而来,到了近处,先是惊艳又好奇地望了望唐婉吟,随即便横了小香一眼:“小香,你都两天不去镇上了,发生了大事了你知道么?”

小香咦一声笑道:“桃花镇上叫花子统共十几个,要么是陈黑偷鸡摸狗被打了,要么是赵驴儿又去赖在云来客栈骗吃骗喝,还能有什么大事?”桃花镇巴掌大一块地方,古来无大官近年无名士,能闹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来?

小柳压低嗓音道:“赵驴儿今早被人发现身中一剑死在镇西头的水沟里,县里头已经有捕快下来了。”小香一惊,唐婉吟也是面色微微一变,小柳紧接着又道:“七星堂苏堂主也跟随捕快一道来了镇上调查。”

小香本想说姓苏的一副风流公子的模样,哪里能查的了命案,转念一想桃花镇隶属安宁县,丐帮中人出了事,当家的堂主苏星海自然是要亲临彻查。

小柳走后,小香蹲在桃树下发呆,唐婉吟也立在竹林前默不作声,过了许久,小路尽头又来了个人,正是王媒婆,吊稍小眼血盆口,一张圆盘似的脸上不知涂了几层脂粉,水桶粗腰一扭,面上扑簌簌直往下掉粉屑子,隔了老远眼还未张就格格笑道:“唉哟,小香啊,聂三师父在不在家里头啊?”走近些,满地蠕动的毛虫,王媒婆杀猪般一阵尖叫,比方才唐婉吟的叫声更刺耳尖利。

“来人是谁?”唐婉吟皱眉问道。

小香眨了眨眼睛:“镇上王媒婆,整日往家里跑,恨不得赖着不走。”小香知道唐婉吟心向聂三,乌黑眼珠子滴溜溜一转,煽风点火道:“三天两头来给师父说亲,说亲的闺女大姑娘又远不如大美人你生得好看。”

这倒是实话,但小香分明在偷偷地笑。

唐婉吟果真脸色一变,中计了。

作者有话要说:u请不要大意地殴打我吧,最近一直很偷懒,望天~~

我悄悄的来,更一更新,再悄悄地走,不带走一条留言~

别离

王媒婆满脸横肉都皱到一处去,面色直发绿,就是不敢再往前走一步,隔了满地毛虫大军陪着笑脸道:“烦劳小香小爷请聂三师父出来说句话。”

小香心道:这还算识相,嘴里却笑嘻嘻地明知故问道:“王大娘找我师父有什么狗屁倒灶的大事呀?”

王媒婆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小香这么一声“王大娘”气得她满面通红,却又憋在心里不好发作,暗暗骂了声小兔崽子死丫头,仍旧陪着笑脸道:“还不是为了咱们聂三师父的婚事?”

见小香不说话,只斜了眼看她,王媒婆掩口装模作样咳了一声道:“不是我说你,小香,聂三师父年纪也不小了,总是要娶一房媳妇成家立业的,你也知情识趣些,收拾收拾打扮打扮早些找个人家嫁了,免得拖累了聂三师父。”

“所以如何?”小香一面用竹棒漫不经心地轻戳地下蠕动的毛虫,一面顺口问道。

“所以呀,这几日镇上刘掌柜赵老板家闺女托我说门好亲事,我就先想到了聂三师父。”王媒婆格格笑了几声,就如老母鸡叫唤似的,“镇上的大姑娘小媳妇谁不知道聂三师父生得俊俏,就是穷些也无妨……”

“聂沉璧也是由得你作践看不起的?”唐婉吟忽然冷冷地开口,倒把王媒婆吓了一大跳,这才注意到竹林边立着的这白衣姑娘竟是难得的大美人,顿时肥胖一张脸笑成了花:“哎哟!这位美姑娘莫非是仙女下凡尘,嫦娥离月宫?不知姑娘是哪里人氏,可有婚配,何故到此……”

小香冷不防笑道:“听说这位姑娘是我师父的未婚妻子。”

王媒婆话还没说完,涂得通红的一张嘴已经合不上,仿佛眼睁睁看着两枚大元宝长了翅膀飞走了一般,恨恨地跺脚叹气一阵,心中又将信将疑道:聂小香这死丫头说谎成性,怕是又使诈骗人。顿时又来了精神,叉腰笑道:“你休要蒙老娘,若当真是你师父的老婆,这么这十几年来从没见过她?莫不是你又存心捣蛋想要坏了老娘的好事?”

小香笑嘻嘻地也不分辩,王媒婆便扯开嗓门大声招呼:“聂三师父可在家中?聂三师父……”唐婉吟听她絮絮叨叨说了这么多,娇颜微沉,袖中剑倏地出手,迎面将王媒婆头上一根碧玉簪削断,叮当一声半截簪子落入尘埃。

王媒婆吓得面色发白,也不敢弯腰在毛虫大军中捡那半截玉簪,慌忙拢住满头散发,掉头灰溜溜地扭着水桶般粗的腰沿来路回头跑了。

“唉。”小香手中还握了把毛虫,原本打算拿来吓唬王媒婆,谁料唐大姑娘忍不住先出了手,这下可是毛虫无用武之地了。

唐婉吟见她甚是惋惜,先警觉地退开一步,等她将手中毛虫随意往地上一丢,才皱眉问道:“你师父的婚事,你为何要从中搅浑水?”

小香心里微微一跳,脸上神色却是丝毫也没变,斜了唐婉吟一眼嘿嘿笑道:“大美人,你该谢我才是,要不是我拦着师父,师父早就被桃花镇上的大闺女小媳妇连皮带骨吞了,哪里还轮得到你哭哭啼啼央着他跟你走。”

唐婉吟面皮薄心气傲,恼她重提昨夜之事,短剑出袖冷冷恫吓道:“看在沉璧面上我不和你这个小丫头计较,若是你再出言不逊,我就杀了你。”小香也不理她,大红底绣碧绿蜻蜓的小鞋往树干一踏,借了力翻上树去舒舒服服背靠大树闭了眼打盹。唐婉吟不敢靠近桃树,就远远里在竹林边,一站就是一整个午后。

傍晚时聂三从义庄回来,小花摇头摆尾地迎上来撒欢,大桃树如雪如云的嫣红花海中伸出一只大红小鞋,鞋面上的碧绿蜻蜓如振翅欲飞般栩栩如生。

“小香。”聂三在树下轻声唤道,“睡醒了就下来。”

桃枝一阵摇晃,花落如雨,小香迷迷糊糊眼睛还未睁开,当真从树上滚落,聂三伸手接住她抱在怀中,低斥道:“哪里不好睡,偏要睡树上。”

小香揉揉眼睛跳下地,回头望一眼竹林,见夕阳如血,映得桃花溪中一片赤红,竹林深深,也被披上霞衣,唐婉吟孤独地立在暖风里怔怔地望着竹屋方向,小香似乎能瞧见她眼中闪烁的泪光。

聂三顺着小香的目光淡淡看了一眼,寒玉般的眸中神色复杂,稍一沉吟便道:“婉儿,进来坐。”

唐婉吟似是不敢置信,惊疑地望过来,小香笑嘻嘻道:“大美人嘴张那么大,有虫爬进去喽!”唐婉吟面色微微泛红,瞪了她一眼低头进了竹屋。

进来坐也坐了,晚饭也一同吃了,小香磨磨蹭蹭收拾了碗筷,见聂三与唐婉吟在桌旁静坐,便也拉开凳子想要一屁股坐下。聂三朝屋外黑沉夜色看了看:“提灯去后院,将我昨夜教你的剑法再练三十遍。”

家中就只这一盏灯。

小香瞪着那桐油灯看了一眼,再看一眼,心中暗道:我要是将灯提去后院,这屋里黑漆麻乌,大美人要是趁机轻薄师父,那就糟啦。便支支吾吾说什么也不肯去。

“今晚不练,明晚加倍。”聂三慢慢道。吓得小香顿时将师父的贞洁名誉抛到脑后,匆匆忙忙提了油灯抱着竹棒一溜烟跑进后院。

练了五遍,停下,蹑手蹑脚摸到后门听一阵,屋内两人刚聊起祁连雪景;又练五遍,回去偷听,聂三在黑暗中淡淡道:“穿云剑法最是简单易学,祖师曾说,三十遍内若是不能融会贯通,此人便是朽木一块,再难雕刻。”

小香啊一声差点跳起来,扳着手指数了数,不禁吓出一身冷汗,昨夜十七八遍,今晚又练了十遍,再有三两遍就满三十,她顿觉惊惶,连忙下场练习,再不敢回头偷听。

屋内,唐婉吟似是叹了一声:“一两个晚上怎能练好聂家家传的穿云剑?沉璧,你未免太过心急。”

聂三的身影在黑暗中如同一尊石像,声音也如石像般冷硬:“今后我若不在她身边,也好防身。”

唐婉吟一惊,轻声道:“我已经托爹爹放出消息说你在滇南,他们应该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