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三良久不语,声音逼成一条细线传入唐婉吟耳中:“婉儿,你帮我做一件事。”

传音入密,只有唐婉吟一人能听见。

穿云剑法灵动轻巧,最是适合女子,小香练完三十遍,热得满头大汗,这二十一招剑法却已练得纯熟,更觉一扫昨夜练习时的晦涩凝滞,碧绿竹棒挥舞间带了匹练似的光华,乐得她险些跳起来放声大笑。

提灯回屋,却已不见了唐婉吟的身影,小香好奇道:“大美人哪里去了?”

聂三双目温润,难得地笑了:“师父以为你讨厌她,就撵她走了。”

小香脸一红,嘻嘻笑道:“大美人模样生得好看,我是怕她在地痞流氓手下吃亏。”稍一想,又大度道:“只要她不强要做我师娘,她要想留下,我聂小香也是可以忍一忍的。”

“为何她不能做师娘?”聂三忽地问道,“小香不喜欢师父娶她?”

聂三问得直接,小香蓦地愣住,心中只觉别扭,干笑道:“王媒婆不知推给师父多少美娇娘,也没见师父眼皮眨一下,大美人既凶又悍,没道理师父会瞧得上……”她乌溜溜的眼珠一转,跳起来嘿嘿笑道:“师父你套我话作甚,昨天夜里可是你亲口说的,你不会跟大美人回去,不会娶她,我都听见啦!”

聂三嗯一声,淡淡一笑,便催她去沐浴换衣,小香从浴桶中湿淋淋爬出来,一翻矮凳上聂三给她备好的衣物,咦一声朝外问道:“师父给我买的新衣裳?”衣裙柔软,竟是上好布料,鹅黄色鲜亮明媚,是暖春的颜色。矮凳边的竹椅上更是摆了一支碧玉簪子,一对小巧的珍珠耳坠。师徒二人这十一年来都是布衣粗食,从未这般奢侈过,小香瞪眼看着,暗暗咋舌,惊道:“师父莫非是被鬼打了头?”

“穿好了就出来罢。”聂三在外头听见她嘀咕,扬声道。小香稍一犹豫,三两下将新衣披上身,胡乱系好腰带,披散着长发颇不自在地走出去道:“师父,这衣裳还不如你给我缝的破烂百结衣哩!”手中玉簪耳坠往桌上一放,笑嘻嘻偎过去悄声道:“师父今天莫非是在路上拣了金子?”

聂三伸手将她腰间扭成麻花的腰带整理一番,淡淡道:“你是大姑娘了,总该有些大姑娘家该有的衣裙首饰。”扳正她嬉笑的脸就着昏灯一看,长睫垂下掩去星目中的怅然:“坐下。”

小香听话地在他身前的矮凳上坐下,不知为何今天聂三这样反常,心中只觉得奇怪与不安,正要扭头细问,聂三严厉道:“别动。”竟是手握桃花木梳亲自给她梳发挽髻,往日里是俏皮双髻,今天头顶心盘就独髻,以玉簪别好,聂三又将她鬓边垂下的发轻轻梳理通顺,取过珍珠耳坠给她戴上,端详一阵轻声道:“好了。”

小香跳起来,新奇地摸着头顶发髻与耳坠,发愁道:“师父,我要是穿成这模样,还怎么去做我的分堂主?”

聂三笑了:“丐帮也有净衣派,有何不可?”

“苏星海也曾这样说过,我倒是喜欢穿得破破烂烂的样子。”小香嘿嘿笑着,心中始终觉得哪里不对,鼓足勇气开口问道,“师父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聂三剑眉微微一动,拉着她在身边坐下,将聂家家传内功的心法口诀传给她,见她像毛虫一样扭来扭去似是极不愿意学,怔了怔也就没再勉强她,伸手将随身佩戴的一枚玉虎取下挂到她颈间。

小香一愣,这玉虎是师父贴身之物,从不见离身,为什么会给她戴上?

聂三看一眼窗外黑沉夜色,忽道:“小香,保重。”小香蓦地一惊,只觉眼前一黑,心中惊叫了声师父,便知觉全无。

作者有话要说:请自由地殴死我吧,望天~~

然后顺便,好心人给我撒点花,淹死我吧,再望天;

再然后顺便,有意见请不要大意地提吧,最后望天。

顶锅盖跑路~

北行

溪声潺潺,在静夜中分外清晰,风拂过桃林,花落如雨。竹林幽暗影深,林前一驾马车,车前静立的人已是等了些时候。

聂三怀中抱着昏睡过去的小香走近,小心翼翼地放入车内,取了薄被给她盖上,唐婉吟在一旁默然看了很久,涩然道:“为了个不起眼的小丫头,你竟然愿意改变初衷回西北去,聂沉璧,你真的只当她是徒弟么?”

暖风过,拨动心底琴弦,铮然有声。聂三垂眸道:“小香淘气,一路你多照应着,了却了那件事我就去见你。总之,她若平安,我纵是只有一口气在,也会回祁连。”平日总是寡言少语清冷淡漠,今夜暂别不知是否有重逢之日,却还是无法将心中话语一一道尽。

“婉儿,我欠你一个人情。”聂三背过身去低声道,手中长剑在月华下闪着孤傲寒光。

唐婉吟只觉苦到了心尖上,狠心挥鞭娇叱一声催马前行,马蹄声碎,踏着满地皎洁月光隐入竹林中。

从今夜起,聂三只有三尺青锋傍身,再无挂碍。

月落日升,夜去昼继,暖风依旧催人眠。

四个时辰一过,昏睡穴自解,小香陡然睁眼惊醒,只瞧见头上方一片晃动的老旧车顶,左右逼仄,只是小小一个车厢,她好好地躺在车里头,身上盖着的是熟悉的蓝布面子的薄被,衣裙却还在身上,连大红绣鞋也还在脚上。

蓦地记起昏睡前聂三对她说的那句保重,小香一阵惊慌,心突突跳着翻身坐起颤声唤了声师父,唐婉吟坐在车外,只装作没听见。

小香更慌,伸手去推薄被,但觉手脚绵软无力,竟不知道是怎么了。她咬牙掀开被子坐起,已经是花费了好大力气,马车忽地一颠簸,她抓不住车壁,从三尺来宽的老旧木榻上骨碌碌滚下,额头磕上马车一角放着的简陋木凳,顿时肿了个大包。

唐婉吟听见车内响动,面上微微一沉,头也不回道:“我给你服下了酥骨散,五日之内手脚无力,不得运功动武,你乖乖地躺着,不然有得吃苦头。”

小香憋了一汪泪水在眼眶里,心中早已灰了一片,不怒反笑道:“有大美人沿途照料,酥骨散怕什么,就算给我喂化骨膏,也甘之如饴不是?”嘴上倔强,心里却暗暗伤心道:师父啊师父,你为什么要赶我走?还将我丢给这凶婆娘折磨?

车外唐婉吟冷笑一声:“你这丫头这张嘴果真是能说会道,难怪能哄得沉璧事事由你,性命都悬在剑尖了,还惦记着安排好你的去处。”

小香大惊:“有人要杀师父?谁敢动我师父!”一激动,下意识地运气,顿时觉得浑身经脉如同扎进几千枚银针,痛楚异常,她疼得满头大汗,慌忙松懈四肢静心导气,这才解了那针扎之苦,从此以后几天,再没敢随意运气动武。

唐婉吟在车外一直沉默不答,小香往肩头蹭去满面汗水,便喘口气问道:“大美人,师父究竟遇上什么凶险的事了?”唐婉吟仍旧不做声,却有一声轻叹隔了布帘钻入车内。小香着急,扯开嗓子胡乱唱道:“树枝做簪叶作裳,破碗盛就百家汤,小香惦念师父恩,唐大美人薄情娘!”

唱罢车外毫无动静,小香哼了一声又唱道:“昨日还说旧时情,今早却忘昨夜恩,师父安危尚不知,美人寡情自逃难!”旧时情是指唐婉吟与聂三的过往交情,昨夜恩暗指昨夜留她吃的一顿稀粥酱菜,却是小香有意激怒唐婉吟,一字一句都咬得格外清晰响亮,唐婉吟在车外听着,既怒又气,脱口娇声斥道:“你这丫头知道些什么!若是我不带你逃出来,你自己丢了性命不说,还会连累沉璧……”

小香极力克制,却还是惊讶地颤声道:“大美人你不要骗我,师父那么厉害……”“一虎斗一狼,当然稳操胜券,如果群狼围一虎,你说会是如何?”唐婉吟面罩寒霜,手也在微微发抖。

“唐姐姐,好姐姐。”小香沉默一阵,忽地软下语气,轻声央求道,“你能不能救救师父?你武功比我高,轻功又比我好,肯定不会拖累师父,你说是不是?”

唐婉吟冷冷道:“我只答应沉璧护送你去祁连山聂家等他,江南的事我不方便插手……”稍一停顿,又叹了口气幽幽道:“就算我想帮他,依他的性子,也必然不肯让我出手。”

聂沉璧性情孤傲,她若是强行介入,难讨好处,不如答允他护送聂小香回祁连,既容他欠她一份情谊,又能让聂沉璧心甘情愿回西北,聂小香平安,聂沉璧便不会轻易命丧江南。

小香在车内仔细咀嚼唐婉吟的话,蓦地欢喜道:“唐姐姐,好姐姐,你是说师父一定不会有事?他必定会去祁连山找我们?”忽如一瞬间灵台通透,之前的沮丧灰心一扫而空,小香乐得在车中左右滚动,恨不得敲着竹棒高歌一曲才开心。

马车又行一阵,约莫一炷香时辰,车外人声渐起,吆喝揽客声越来越近,似乎是到了集镇上。小香听见有人叫卖京江酥,香油的味道混了肉糜的香气钻进车里来,她的肚子顿时及时地咕咕一阵响。

“真饿。”她嘀咕了一声,勉强伸脚踢了踢车壁,陪着笑脸道:“唐姐姐,好姐姐,我饿了……能赏块烧饼吃么?”

唐婉吟没作声,马车前行片刻停在街旁一家客栈前,她跳下车去,掀了布帘淡淡道:“饿了就下车,吃些东西再走。”

进店内要了几盘素菜,两碗米饭,两人坐在堂内一角最不起眼的地方慢慢吃着,小香手脚没力气,几乎是趴在桌沿扒饭,吃了几口菜蔬只觉嘴里寡淡无味,眼珠子转了转低声道:“师父最爱吃红烧鱼,不知道现在师父吃饭了没有……”

唐婉吟放下碗筷怔怔地出了会神,招手叫来小二上了一盘红烧鱼,小香也识趣,夹了鱼头鱼尾,留了鱼身子给唐婉吟道:“鱼身子是师父爱吃的,给唐姐姐吃。”

两人重又埋头默默用饭,临走又要了些刚蒸好的馒头,切了一斤熟牛肉带着,唐婉吟付了账出来,转身进糕点铺子要了一包京江酥,往立在车旁的小香手中一塞,依旧是冷着脸道:“拿去,别说我亏待了你。”

小香心里一暖,笑嘻嘻地溜须拍马道:“唐姐姐人长得美心地又好,今后肯定能嫁个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玉树临风俊美出尘家财万贯情深意重的郎君。”话刚说完,唐婉吟面色便微微一沉,小香暗叫不好,心里道:大美人心心念念想嫁给师父,可偏偏师父不喜欢她,我这话说得可千万不要拍马屁拍到马腿上。

好在唐婉吟什么也没说,取了马鞭示意小香上车去。小香乖乖地挪到马车旁,使出吃奶的力气也爬不上去,哎哟哎哟直哼哼,忽听见身后远处有人咦一声,她偷偷斜眼一看,竟是苏星海立在街旁枣树下。

这里是安宁县地界,苏星海的地盘,见到他也是正常,小香却不想让他认出自己,毕竟堂堂丐帮桃花镇分堂主这么狼狈,连马车也爬不上去,说出去可是丢人至极。她镇定地转过脸压低声音道:“唐姐姐你托我一把,我爬不上去。”

唐婉吟托她上车,也不多言,挥鞭催马赶路,马车经过苏星海身旁,小香靠着车壁,透过车帘的缝隙看到苏星海满面狐疑地皱眉盯着车直瞧,她摸着头顶发髻和珍珠耳坠乐得笑眯了眼,看来苏大堂主真不敢认她是桃花镇街头的小乞丐头子;笑了一阵,又想起聂三,小香扬起的唇角塌下,长长叹了口气。

过了安宁县,马车一路向西北行去,唐婉吟沿途做了些古怪的记号,或在树干或在集镇的店铺墙角,小香问她,可是留下记号等师父赶来?她只是淡淡瞥来一眼,也不解释。

这天晌午的时候到了个热闹的城镇,马车进城,照旧是找了一家干净的客栈坐下用饭,过不多时,客栈前一阵喧闹,大摇大摆进来几个高壮虬髯的粗莽大汉,坐下喝了几杯酒便开始污言秽语,小香听了暗自咋舌,这才知道桃花镇与安宁县的叫花子们平日里都能算得上文雅斯文了,要论粗俗龌龊,绝对是这几个大汉占上风。

靠墙坐着的汉子嫌弃店里的酒难喝,呜哩哇啦大骂了一阵,大概是身上银两不够,倒也没折腾换酒,朝地上啐一口道:“改天抓着那聂沉璧问出绣春刀的下落,老子发了大财,再不喝这鬼猫尿,日日拿御酒洗澡,夜夜找黄花大闺女陪睡!”

几个人刺耳地嘎嘎大笑起来。小香暗暗瞪了那丑陋汉子一眼,心中啐道:就凭你也敢放屁说能抓住我师父,阿呸!

那几个大汉没注意到墙角小香这一桌,还在骂骂咧咧口出秽言,另一人狞笑道:“听说聂沉璧身受重伤,这就好比被拔去了利爪尖齿的老虎,不足为患,不足为患呐!”

小香一惊,手里的半块馒头落了地。

作者有话要说:啊……咦……哦……我居然半夜还在,望天……

脱逃

勉强吃了些东西,两人出了客栈,小香面色煞白,嘴唇褪尽血色,哑声低喊道:“唐姐姐,我们快回去救师父!”

唐婉吟眼圈泛红泪光点点,咬牙闪电般点了她的几处穴道,抱起来丢进车里,长鞭一甩催马狂奔。

出了集镇便是荒野,道上遍布石砺,马车一路碾过去,颠簸得厉害,小香被点了穴道,不能说话,也动弹不得,在地上滚来滚去左右撞着木榻木凳,直撞得头脸青紫肿起,却连声痛呼也发不出来。皮肉撞得虽疼,心里却更疼,就如一柄钝刀在慢慢凌迟她的五脏六腑。

天色逐渐暗下,马车一直未停,连绵的碧草在夜色里如幽暗身影爬满旷野,车前风灯一盏,勉强照亮前方的路,摇曳灯光下,唐婉吟雪白的脸上如同结了一层霜。

周围很安静,只有马蹄声声伴着车轱辘转动的声响,小香侧耳细听,甚至能听到车外夜风擦过车顶的轻微响声。以往的这个时候,竹屋的桐油灯亮起了,小花摇着尾巴坐在竹椅旁等吃的,聂三正往桌上端稀粥小菜,小香只需托腮坐在桌旁,递过一双筷子笑嘻嘻说一声:“吃饭啦师父。”

虽然只有粗茶淡饭,但满屋的温暖。

师父,你在哪里,你好不好。有什么温热的东西从眼角涌出来,慢慢地滑过鬓边,湿湿凉凉。

天亮时到江宁府地界,马车终于停下,小香顿时被颠醒,差点滚下马车,车外有人说话,言辞极恭敬:“属下等看到大小姐沿途做的记号,特意快马加鞭赶回江宁府听命。”

小香在车里听着,暗暗吃惊,不知半天一夜赶路,竟然已经到了江宁府地头唐家的庄子里,驼王在江南也有势力,不过只在江宁、杭州一带富庶繁华之地,难怪唐大美人拼了命地赶路来江宁府。

唐婉吟掀开帘子将她抱下马车扛回正厅中,一解了哑穴,小香急得高声道:“唐姐姐求你给我解穴,我要回去救师父!”唐婉吟冷冷看她一眼,往她口中塞来一粒酥骨散药丸,小香情急之下紧抿双唇左躲右闪不肯张嘴,唐婉吟伸手握住她下颔重重一捏,逼她张嘴咽下,吩咐左右:“看好这位小姑娘,不得有任何闪失。”

又从袖中取出一个巴掌大的细瓷长颈瓶丢给属下:“我点了她的穴,再过半日便会自己解开,你隔一日给她吃一粒酥骨散,她便没法运功逃走。”那高瘦汉子毕恭毕敬地接过瓷瓶收好,抱拳道:“大小姐尽管放心。”

小香脑子里嗡一声,又惊又怒道:“大美人你不敢回去救我师父就算了,干什么关着我,快放了你小香小爷!”嚷嚷得很是大声,却只有脑袋能左右转动,毫无气势可言。

高瘦汉子也不理会她,只道:“天鹰堂二十八位兄弟已在门外等候大小姐差遣。”

驼王唐问天在江南做的是正经买卖,江宁杭州两地的唐家商号里各有天鹰堂二十八鹰、黑虎堂十三猛虎坐镇,既是商人,又都是中原武林中顶尖的好手,黑白水陆各条道上的人无不惧唐家三分。

桃花镇隶属江宁府安宁县,小香也是“久仰”这二十八鹰的大名的,这时脑筋才陡然转过来,立马面露喜色嬉皮笑脸央求道:“大美……唐姐姐,你这是要去救我师父?带上我去带上我去!”

这一悲一喜之间,情绪再难控制,气冲百骸,针扎一样剧痛,小香咬着牙不敢呼痛,希冀目光落在唐婉吟身上,倔强中带着七分乞求三分担忧,只盼着唐婉吟能答应带着她同去。

白影蹁跹,唐婉吟头也不回地跃出门外,小香的期望落空,身上皮肉筋骨剧痛无比,心中又惊又气,朝着门外大骂凶婆娘、胆小鬼、忘恩负义、见钱眼开,骂了十多句也没见唐婉吟愤而回头来,不由得先泄了气,偷望了一眼面色极难看地立在正厅一角看守她的高瘦汉子,有意大声叹道:“唉!不去就不去嘛,反正在这庄子里还有人伺候着,多舒坦!”

那汉子是天鹰堂内负责账务的快笔李三,听小香破口大骂自家大小姐,面色自然是好不到哪里去,转身往正厅一角的太师椅上坐下,慢悠悠地喝茶,存心把小香当成厅内的花瓶茶几一样的摆设,小香被点了穴道,又乱了体内之气,浑身针扎般剧痛,好不容易平心导气和缓痛楚,算一算还有两个多时辰穴道才能自动解开,心中烦躁得像是万只蚂蚁在爬。

小香脾气倔,虽然很想让李三给她解穴,但见他面相凶恶,浓眉如刀,太阳穴奇异地鼓起,托住茶碗的右手骨节突出、异常粗大,一看便知这是个内外兼修的高手,聂小香混在叫花子堆里两年,把见风使舵溜须拍马的本事学了个十成十,当下就笑嘻嘻地对着李三唱道:“这位大叔相貌好,眼如寒星眉似刀,铜笔点开混沌世,百姓来把英雄瞧!”

歌喉婉转清脆,唱词虽然是胡乱编凑,却也算是琅琅上口,李三听着有趣,脸上刀疤似也变得温柔:“小姑娘小曲儿唱得好马屁也拍得响亮,但休想骗得我给你解穴。”

小香暗地里将他骂了千百遍,却还是笑嘻嘻道:“我说大叔,要是给中原武林中人知道你天鹰堂的快笔李三为难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小姑娘,传出去名声可是不大好听呀!”

李三微讶,面上如蜈蚣般的刀疤一抖,笑了:“你这小丫头果然有些门道,难怪连大小姐千叮咛万嘱咐吩咐我要看牢你。你是谁的门下?又怎么知道我是天鹰堂的快笔李三?”

避开前一个问题,小香只回答了第二个:“咦?唐姐姐方才不是这么称呼你的嘛!”她睁大清澈水灵的眼无辜地望着李三,做出一副毫无虚假当真是如她所说的模样,李三虽然记不起大小姐今天是不是真这样称呼他,心里却也是信了几分,毕竟眼前这小丫头看年纪不过十五六岁,江湖上的事哪里会知道得那么清楚。当下便真的解了小香的穴道,吩咐天鹰堂内侍女扶着手脚麻痹的小香进了内堂一间屋内,咔嗒一声上了锁,在门外道:“小姑娘暂且老实留在房中,待大小姐回来自然会放了你。”

小香瘫在方背椅上,哼一声问道:“我现在内急,大叔赶紧些放我出去解手!”

内急是假,找机会逃掉是真,李三也不是蠢人,在门外道:“房内东面一排书架,移开后有一小间,内有净桶。”

小香不信,扶着墙摸过去推开书架一瞧,果然有个连通的小间,净桶赫然摆在墙角,小间另有门道直通别处,不过那门已向内锁住,看来这间屋子原本就是个关押的所在。小香不气反笑:“好啊好啊,越不让我出去,我偏就越要逃给你看!”

见南北四扇窗从内销住,她悄悄推开北窗向外一看,差点吓得跌回地上,窗外立着个红发蓝眼、身着天鹰堂服饰的异族巨汉,正环抱厚背砍山刀瞪着她,再开其余三扇窗,无一例外也有天鹰堂的人在外头看守。区区一个聂小香,天鹰堂居然派了这么多人盯着,小香不知道该沾沾自喜还是哭笑不得。

“哎呀哎呀,天鹰堂大账房果然不是一般的心细。”小香倒回床上,自言自语道,“师父说过,使判官笔的一双手,中指指腹、食指无名指内侧会有厚茧,这天鹰堂里茧皮最厚的不就只有快笔李三了嘛……”不免又想起聂三,心里一阵焦急,爬起来拍拍面颊自我安慰道:“没事没事,师父福大命大祸害千年,没那么容易见阎王。”想了片刻,又跳起来揉了揉泛红的眼圈低声骂道:“臭师父!正月里还说今年端午领着我去南边赛龙舟,眼看着四月了,一眨眼就五月了……”小香越想越慌,跳下床在屋里绕着走了几十圈才勉强想了个逃脱的办法。

当夜,房中安静,李三来转了几次,确定小香老实待在屋内没有想办法溜走,这才放下心,又吩咐内堂看守的天鹰堂弟子加倍惊醒小心;天明时天鹰堂侍女过来送早点,小香如常地吃了,还不忘多讨了几个包子和一盘点心,李三听侍女来回报,挥挥手道:“她也算是庄里的客人,大小姐吩咐过不得有闪失,既是能吃,只管给送上便是。”

于是又命侍女去厨房取了一盘点心果子和几个热馒头包子,李三亲自送到房中,仔细打量各处毫无异常,小香也只坐在桌前埋头啃包子,便宽了心。

到了晌午时分,忽听见紧闭房内一声凄厉叫声,紧接着一声巨响,惊动四方守卫,南窗下的天鹰堂弟子先破门进屋,只见屋内四处不见小香的身影,抬头一望,屋顶已然穿了个大洞,风从洞中灌入,呼呼直响。

“追!”四人跃出屋子,翻身跃上房顶往四方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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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战

小香自然是还在房里,紫檀木大床下积了厚厚的一层灰尘,她使出壁虎游墙的本事紧紧贴在床板背面,蹭了满头满脸的灰;屋外四方守卫进来又离开,她是大气也不敢出一声,凝神屏气侧耳细听四周动静。

李三很快赶到,往房中查看一圈,又捡起碎了一地的瓦砾看了看,吩咐天鹰堂弟子打开屋中各处箱柜及暗道密室查看是否人尚在屋内,小香在床下听着,心里暗暗道:好一个老狐狸!

这老狐狸也没放过床下,取了扫帚来往床下一阵乱捣,有好几次小香差点被迎面来的扫把扫中,慌忙松开一只手避让开来势汹汹的扫把,但床下的厚厚积灰被搅动扬起,钻入小香鼻中,痒得直想打喷嚏,不由在心里把李三好一顿臭骂。

屋内没能找到小香,李三沉着脸道:“小丫头刁滑,早上给她吃下了酥骨散,她未必走得远,左右随我去追。”

满屋的人顿时走得一干二净,连房门也咔嗒一声上了锁,小香又等了一炷香时辰,确定四周再无天鹰堂的高手,便狼狈地从床下出来,扑去沾满头脸的灰尘,扯下紫檀木大床上罩着的湖绸床帏,撕下两尺见方一块裹好桌上盘中剩下的面食点心,随意往肩头一背,看着满地碎瓦掩嘴笑道:“怪只怪李三大叔你太蠢,唐大美人逼我吃了两回酥骨散,我还能记不得那味儿?想碾碎了掐进包子馅里骗我吃下去,想得美。”

早上那一笼掺了酥骨散末的包子自然早被收拾干净,包子皮却都是吃完了,包子馅倒进了净桶里,小香想到桃花镇上十多个花子一年也吃不上一回肉,暗暗叹了声气。

酥骨散药力能撑一日,到了今早已消去大半,她这才敢稍稍出了些力气攀上梁柱拍碎了房顶屋瓦,骗得四方守卫以为她逃走。

悄悄推开北窗向外看,园中花树繁茂,都有半人多高,正是藏身隐遁的好掩护,她左右看看没人,翻出窗外跃入花丛中,沿墙角躬身溜出了唐家庄子。

四月江南,桃花零落榴花火样红。

绣春刀重现江湖的传闻震惊江南武林黑白两道,各路人马纷纷涌向江南,半个月内已经有千余人赶到江宁府来,摩拳擦掌意欲抢夺这柄号称藏有绝世武功秘笈与富可敌国宝藏的神刀。

世人逃不脱“贪财”二字,练武之人再加一条,那就是对武学之道的痴迷,虽然人人都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绝顶之上并非再无顶峰,但那武林至尊的名号、天下第一的荣耀,并不是谁都能视如草芥的。

这世上,毕竟清风明月般通透聪慧的人少。

短短半月,安宁县内大小客栈住了个满满登登,东街头最大的一间四海客栈甚至连柴房也腾出做了客房,楼上楼下住满了四方来客,饭堂内也挤满了人,果真是客如云来,财源滚滚。

老板娘花满春(O(∩_∩)O)一张白白胖胖银盘似的脸笑成了九月仲秋的菊花,连带着给了客栈里头打杂跑堂的伙计好几天的好脸色。这正是正午时候,花满春翘腿坐在柜案后面,一张鲜红的嘴似合不拢一般,一刻不停地呵斥伙计快些给堂中坐着的大爷公子们端酒上菜。

酒是安宁县里能买到的最好的封缸陈酿,三两杯下肚,黄汤搅起满腹牢骚,话也异常的多,坐在最靠门的桌旁的是鲁东海沙帮的人,张嘴就是一阵问候你奶奶我爷爷谁家祖宗的污言秽语,骂得最响的是海沙帮第二把交椅,擎天手罗屠,满口焦黄板牙一张,啐道:“聂沉璧这畜生,搞他爷爷的什么东西!既然敢约下大伙儿在江宁府单挑,临了人倒是不见了!”

又啐一口,笑骂道:“畜生毕竟是畜生,一听得爷爷来了,夹着尾巴就躲起来了。”

海沙帮众人立刻哄堂大笑,连连溜须拍马,极尽谄媚地吹捧罗屠,堂中其他各小门小派的人不愿惹是生非,只是心中冷笑,低了头各自用饭。忽地有人不屑地嘿嘿冷笑一声,清晰传入众人耳里,罗屠这人最经不得激,砰一声拍着桌子站起来破口大骂道:“鬼鬼祟祟,哪里来的小畜生……”

“生”字还在舌尖滚动,劈面一道白光扑来,正中上边牙床,一声脆响打落两颗焦黄门齿,和了血掉进嘴里,满口浓浓血腥气。

罗屠捂嘴哇啦哇啦一阵大吼,见落在桌上的暗器甚至不能称作暗器,只是一小截鸡骨头,暗算他的人出手极快,海沙帮众人谁也没瞧清楚,轰然都拔刀持剑,立起身将大堂围了起来。老板娘花满春一看不好,花容失色地扭着粗腰躲到堂内梁柱后,生怕刀剑无眼,伤到自己。

堂内气氛紧张,其余门派的人也都搁下筷子警惕地抽刀拔剑,护卫在各家掌门当家身旁。

仍旧大马金刀坐在桌旁没动的海沙帮当家成海沙忽地开口:“诸位都收了兵器,千万不要伤了和气。罗老二,你该找的人可不在堂中。”

罗屠吐掉嘴里的牙和血,掉头一看门外,只见四海客栈门槛外歪着个衣衫褴褛面如锅底的瘦小乞丐,他手中正抓了只油腻腻的肥鸡在笑眯眯地啃着。这小叫花子面上胡乱抹着漆黑的锅底灰,一双眼睛却是黑白分明,眼波流转间灵动异常,正是小香。

小香那天逃出唐家庄,心急如焚地从江宁府往安宁县赶,路上迷路十数次,差点又拐回江宁县去,虽然有轻功,却也经不得连日连夜的跑路,不得已在道旁一家客栈里偷了匹马日夜兼程赶回桃花镇。

竹林碧青依旧,桃花零落成泥,桃花溪边竹屋三间,不知什么时候被火烧去,只留了一大片焦黄的土地在原处。聂三不见了,小花狗不见了,后院的枣树被火燎得树皮焦枯,半边树枝已死去大半。小香的心顿时也像那棵垂死的枣树,大片荒芜。

丐帮弟子遍布天下,消息自然是灵通,小柳隔天便打听到聂三广邀天下想独得绣春刀中惊世宝藏绝顶武功的江湖人士于四月廿五在江宁府将军山一战,这柄绣春刀就如同一块鲜肉,腥气引来了不知多少居心叵测的武林中人。

小柳曾问,绣春刀是什么宝贝兵器?小香你可有见过?

小香想破脑袋也想不出家中什么时候有过这种惊天宝物,摇头道:“菜刀镰刀锄刀家里都有,就是从没听师父提起过这绣春刀。”

绣春刀中藏有巨宝,绣春刀与聂三的身份来历密切相关,但小香只挂念师父聂三。

赶路一天一夜重又回到安宁县,每家客栈都住满了闻到血腥气而来的江湖中人,有人说,聂沉璧半月前就已死在桃花镇义庄外,绣春刀定然已经被他人取走;也有人说,岭南毒王赵笙歌数日前在平江府毒杀聂沉璧,这宝刀怕是落入毒王手中;还有人瞪眼说,聂沉璧何许人,岂会这么轻而易举栽在他人手里,最多不过是受伤躲起,蛰伏数日养伤,等四月廿五一到,江宁府将军山下,再开杀戒。

第三种说法最合小香的意,所以她相信,只要跟着安宁县县城中这百余人去将军山,肯定能见到师父。

想从聂沉璧手里抢夺绣春刀的人不少,除了早已不问世事的八大门派,大江南北乃至西域大漠的各帮各派无不蠢蠢欲动,满门尽出只望能拔得头筹,得到这柄人人梦寐以求的宝刀,便能左拥惊世宝藏,右握绝世神功,高居武林至尊天下首富,便是连遥远京城中稳坐龙椅的皇帝也不放在眼底。

安宁县各家客栈中住着的有贪念有杀意的人很多,但让小香厌恶的,暂时只有眼前这位海沙帮的二当家,擎天手罗屠。

罗屠出言不逊辱及聂三,被小香用鸡骨头打落两颗门牙,见小香歪在门口不闪不避,顿时恶向胆边生,红了眼大骂着扑过来道:“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你这小畜生活得不耐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