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已经是四月廿五的清早,晚春时节花开烂漫,景致秀美异常。聂小香小试初胜,不由得信心暴涨许多,摸出囊中二十文钱买了十来个烧饼当干粮,歇也不歇就往江宁府赶,沿途虽然也担心灵智方丈与云鸿道长会对聂三不利,但想到聂三也不是寻常人物,也就安慰自己道:“十余年前师父就能孤身一人逃出江南武林的围攻,想必这一回也不会有事。”想到此处,又觉彷徨迟疑了一阵,聂三说她是花家遗孤,从此与她壁垒分明仇怨如海,她心里虽然很是震惊惶然,但聂三既然坦言手中刀剑不沾花家的血,就还是她心中的好师父。

小香胡乱想着,稍微一分神,脚下蝶踪四方步险些踏错方位崴了脚,也不知道怎么又想起红绡似笑非笑问她的那句话,你莫非当真只把聂沉璧当做师父?

心中忽然间咯噔一声响,耳边扑通扑通,心在胸臆间跳得很急很急,小香骤然在人来人往的官道上停下,愣愣看着紧紧攥在手心的玉虎,最近这数年来的往事就如同潮水一样汹涌地流过脑海。

聂三每日早起去桃花溪边钓鱼,只因为她聂小香前世做了猫儿,这一世改不了旧习,不爱吃肉就爱吃鱼,但肥美鱼身她却总留给聂三;

十一二岁时身体逐渐抽长丰腴,聂三不再与她同榻而眠,但半夜惊醒时仍旧依稀留恋师父温暖拥抱;

聂三俊俏挺拔,桃花镇多少姑娘心中仰慕,王媒婆来家中不知提亲几回,不是聂三不允,是她聂小香每每发难捣蛋,吓得王媒婆再不敢随意上门。

如此,这般,一桩桩,一件件,都像早春晨光里掩在碧青桃叶下的花骨朵,不是瞧不见,是未到嫣然盛放时。

而此时,小香听见了桃花在心中怒放的声音。

四月廿八,江宁府。

满城客栈仍旧住得满满登登,城里两日前传开了消息,说是将军山一战,云鸿道长与灵智方丈劝说无果,不得不合力擒拿聂沉璧,聂沉璧不敌,被大金刚神力震断经脉后自投断崖,自此绣春刀线索已断,再无法找到。

话虽如此,江湖中人最是执着,如果不见到聂沉璧尸身,怕是谁也不会善罢甘休,所以这满城的客栈还是生意好得出奇,非但不见人少,还不断有人纷纷往城里来投宿。

恒隆客栈的掌柜娄三爷原本就是江南武林中有名的豁嘴师爷,倒不是真的嘴豁,他也不是真师爷,只是因为他消息灵通八面玲珑,江湖上谁家的事都知道一点点,秦家娶媳妇娶了个母夜叉赵家生娃没带把,他不知怎么的都能打听到,但从他欠打的嘴里一过,好事也变做了坏事,因此人称豁嘴。

客栈里外人都多,全是摩拳擦掌要去将军山下寻找聂沉璧尸身的人,小门小派也有,八大门派里乔装改扮想来蹭点便宜的也不少,最不显眼的,也就是大剌剌坐在门口树下啃烧饼的聂小香。

娄三爷也不怕胡说八道让人笑话,立在堂内神神秘秘道:“听说廿五那日在将军山上,灵智方丈用大金刚神力震断那聂沉璧的经脉,他还跪下哭着求灵智大师饶命哩!”

满堂哄笑,众人也不管是不是真事,反正武林中人大多以听闻传言旁人的丑事为乐,但有可以取笑逗乐做茶余饭后谈资的,只管胡乱听着。

小香刚进城打听消息,这就听见有人诋毁聂三,不由得大怒,咔嚓咔嚓几口吞下烧饼,跳起来想要揍那娄三爷一顿,但一想聂三还不知生死,心中担忧焦急,掉头就往城外大道跑。

过了破旧龙王庙,逐渐靠近将军山脚下,小香手心竟然出了冷汗,有好几次差点踏错方位摔倒在山道上。山中也有许多人在寻找聂三下落,见小香这么个矮瘦的小叫花子也进山来,嘴欠的便嘲笑她道:“寒酸穷鬼倒也想发笔横财?别挡着路,小心大爷一刀把你砍成肉饼子!”

小香不理会,仍旧往山脚深处的林子里走,那人脸上过不去,真就朝地上啐一口,鬼头大刀呼地劈过来,小香背对着他,但背后像是长了眼睛一样,一个漂亮的凤点头,避让开刀锋,忽然听见轻微一声响,不知哪里飞来一粒石子打中那人手腕,力道之大,竟然穿透皮肉嵌进那人手中,疼得他满地打滚,唉唉惨叫。

一干人惊骇无比,一齐聚过来拔刀对着小香破口大骂,小香担心聂三,懒得多说,足尖一点飘然钻入密林,任谁也追不上。

将军山之大,搜遍南山也不见聂三踪迹,小香心中突突跳着,红了眼低声骂道:“臭道士,蠢和尚,师父真要是死了,我就放火烧了武当山,炸了你少林寺!”话虽说得狠,心里终究还是冰凉一片,但觉手脚越来越冷,希望越来越渺茫,如果不是咬着牙忍住,怕是已经坐在山道上抱膝痛哭。

心灰

半天过去,再半天,已经到夜里。

天色黑得像浓墨,无月,有风,夜枭在林中厉声啼叫,树林深处浓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小香筋疲力尽倒在一株参天松木下,打火石惶然间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只有手中拿来照明的一支松枝还在微弱地燃着。林中血腥气极浓,混在风里腥臭异常。说不害怕是骗人的,但到了这时候,焦虑惶然压过恐惧,聂小香胆大得出奇。

树上坠下几滴水,不偏不倚落在小香脸上,山里雾气重,树叶间汇集有水珠也不奇怪,她掀了掀揉得红肿的眼皮,懒得去擦。再一滴,又一滴,湿冷粘稠,腥味钻入鼻子,吓得她像野兔一样跳起老高,反身退出三丈外,险些撞上对面的巨松。

那不是水,是血。袖子胡乱揩下脸颊上的湿稠凑近松枝火光里一看,鲜红淋漓,小香又恶心又害怕,哇一声尖叫,原先还觉得灌满泥沙再也跑不动的腿忽然间有了万钧力气,下意识掉头就跑。

老松上栖着的寒鸦怪叫一声,松枝未动,一道暗影飘然落下地,扑向她。

“不是我杀的!你不要找我!”小香叫唤得比夜枭还凄厉,到此时才分外感激聂三教了她轻功,逃命时比较方便迅速。

那飘忽的影子来得快,笔直落到她跟前,不是她聂小香没有拼命跑,是这鬼影着实比她还快,眼一眨,已经拦在去路。夜风骤然吹熄火把,白衣、鲜血、瞧不见衣袍下的脚,小香吓得一哆嗦,丢了松枝干笑道:“今天不是初一十五,小叫花子没带牲果……”

火光一亮,那鬼影手中点着一枝松枝,一丈方圆内骤然亮堂,浸染猩红的白袍下,原来是一双黑缎的薄底快靴。

“是你!”小香吓出满身冷汗,顿时感觉如同死里逃生,无比庆幸又暗暗唾弃自己胆小丢人。

白衣玉面,黑缎快靴,是赵笙歌。赵笙歌半只衣袖浸透鲜血,在火光里脸色越发显得凝白如玉。

“你是花家后人。”他忽然道,不是疑问,是十分肯定确凿。

那两道冰冷目光扫过来,小香心生警觉,悄悄后退一步,足尖勾起地上松枝握在手中权当兵刃,防止赵笙歌动手时落了下风。眨一眨眼,她又嘻嘻笑道:“什么花花草草,小爷可不认得。”赵笙歌手中除了点着的松枝,并无刀剑,小香却觉得他浑身的肃杀之气足以吓得她屁滚尿流。

“聂沉璧是你花家仇人。”他又道,冰冷面容上一双点漆一样乌黑的眼里满是寒霜,神色惊疑又古怪。

小香握紧手中松枝,眼神微黯,却仍旧笑得十分随意:“你说我就信么?才不!”

将军山中,聂三的剑划开聂小香左臂的嫣然桃红,猩红外绽的伤口不比她的身世来得残忍震惊。六岁前的聂小香,是花家的花窈然,她并无一丝印象;六岁后的聂小香,是聂三扛在肩头、抱在怀中的捣蛋鬼,聂三于她,就是桃花嫣红竹叶碧青里的全部岁月。

在记不起所有往事,不辨世事黑白的时候,她选择遗忘。毕竟活人永远活得比死人痛苦,而她聂小香,是最怕痛的。

孝悌忠义,原本各有体会,形之于外,也并不相同。如果是苏星海,定然会痛心疾首训斥:“血海深仇,岂能轻易勾销?”

但赵笙歌却笑了,冰冷眉眼间一抹惊艳,又似暖融的神色,化开一点僵硬戾气:“有趣。”

疾风扑面,小香暗叫一声糟糕,忽觉周身大穴被封住,顿时像一尊泥像一样僵立在当场。今天的赵笙歌话分外多,左臂剑伤不断涌出鲜血,他也不曾去理会,只冷冷淡淡地说道:“白鹤山要拿你要挟聂沉璧,我也要拿你要挟聂沉璧,他要的是绣春刀,我要的是聂沉璧心甘情愿与我一战。”

小香心里直骂他放屁,黑白分明的眼睛瞪着他,用眼神道:阿呸!我偏就不信你不要那把刀!

赵笙歌回她一眼:“赢得了聂沉璧,那刀自然就是我的。”

小香忽地心中剔透明净,赵笙歌先前赠药,不过是希望聂三早早恢复,好与他酣畅淋漓大战一场,输则矣,胜则得到宝刀;如此说来,南陵毒王竟是远比中原武林中人还要光明磊落。

“聂沉璧重伤在身尚未痊愈,为求公平对等,我自伤一臂,但即便是这样,他也始终不愿与我一战,我便想,他是否是心中尚有挂碍?”赵笙歌又道,小香蓦地松一口气,随即大喜,唯有兴奋地不停转动眼珠子,心里欢呼道:师父啊师父,我就知道你肯定福大命大轻易见不到阎王爷爷!

一眼瞟见赵笙歌半只衣袖猩红刺眼,忍不住朝天翻了个白眼,心中蠢驴傻蛋一阵骂,斜着眼睛看他;赵笙歌并不理会,寒星一般的双目落到她身上,仍旧慢慢道:“白鹤山的红绡要拿你换绣春刀,我只想拿你换得聂沉璧与我一战。”

小香先是一惊,兀自庆幸从红绡手下逃生,忽而又大怒,心中骂道:拿小爷换刀,与拿小爷逼师父拼死一战,还不是一样!你这小白脸,恁地装好人!又气又恼之下,憋了半日的眼泪哗地滚落眼眶,如果她能出声,肯定已经是嚎啕大哭直嚎得响遏云霄。

赵笙歌忽然就怔住,南陵毒王独来独往几乎无人敢亲近,也从不知小姑娘家家掉起眼泪来原来就是像聂小香这样狰狞万状,但见她双眼泛红像兔子,鼻尖也是通红得如同腊月里的冻萝卜,滑稽又可怜,不知怎么的就伸手轻轻拭去她面颊上两条小河,动作竟是温柔异常。

“我带你去见聂沉璧。”赵笙歌开口道。

微光里,小香瞧见他乌黑眼瞳中残存的一星迷惘,为何迷惘,她无法知道。

绕过北山竹林,翻过几十丈高的怪是峭壁,竟然别有洞天。外面山道上寻找聂沉璧下落的人根本就料不到这里还有个藏身之所。

山腹多洞,外面荒草有半人高,更是不易察觉人迹,赵笙歌轻功极好,扛着小香翻过峭壁飘然落到一处山洞前。洞前踏出一条窄道,两旁茅草荆棘疯长到四五尺来高,赵笙歌将她丢进草丛后,小香小小的身子就被荒草荆棘遮得连根头发也瞧不见。

“聂沉璧,出来与我一战。”

洞里有人扬声淡淡道:“赵兄何必苦苦相逼?”正是聂三的声音,虽然虚弱,但中气尚足,听来已无大碍。小香在草丛后听见他的声音,心里欢喜异常,心扑通通跳着,从没有过这样期待向往着能见到聂三。

数日前,混混沌沌之中,聂小香与聂三,不过还只是桃花溪边一双师徒,她是他守护在掌心的一朵花苞,待放却懵然;今日,聂小香心中明澈,满心花开嫣然。

热烈目光穿过草丛,她能见到聂三慢慢走出,青衣上沾了零星暗色斑点,该是血迹。小香恨不得能跳起来大声唤他,但被赵笙歌点了穴,全身动不得分毫,唯有眼珠子勉强能转一转,她只能看着。

聂三青衫英俊,赵笙歌白衣舒朗,两人一般的面容冷峭,一般的星目如寒冰,眉宇之间都有着逼人的傲气,聂三五分,赵笙歌七分,因此聂三孤傲冷僻却英华内敛,而赵笙歌是更加的凌厉慑人。

“花家遗孤在你心里可是十分重要?”赵笙歌没头没尾问了一句,犀利的目光没有挪开分毫,直勾勾地盯着聂三,神色之间并无刻意的痕迹。

小香在草丛里听着,忽然之间心跳如同擂鼓一般,越跳越快越来越急,仿佛一不小心就会跃到嗓子眼里来。

“赵兄原来已经知道了。”聂三没有犹豫,寒冰也似的星眸中淡然如水:“小香是我徒弟,是我此生最重要之人,只要我活着,便不由别人欺凌伤害她。”

赵笙歌冷冷一笑:“你只当她是徒弟,她可未必只当你是师父。”

小香瞪大眼,脸上忽青忽白,霎时又涨得通红,在心底大骂赵笙歌多嘴多舌好是讨厌。

聂三稍显苍白的脸上并无惊异之色,只是微微一笑:“小香淘气,说话时常口不由心,你让她往东,她最爱往西去。”言谈间温和轻柔,眼中也有暖意,就与平时的聂三一般无二,小香却觉得有一股凉气从脚底慢慢往上爬,一直爬到了心里。

赵笙歌冷冷哼了一声:“你当真只对你的乖徒儿有师徒之情,而非男女……”“我早已有心仪的姑娘。”聂三双目中暖意更甚,打断了赵笙歌的话。草丛外草丛中的两人都是一怔,见聂三从衣内取出掌心大一枚锦袋,悠远目光落到那锦袋上,竟然是万分温柔。

小香在草丛后瞪大眼睛看着那眼熟的大红锦袋,只觉得手脚冰凉、浑身如同浸在雪水里,聂三贴身戴着的只有玉虎与这个锦袋,以往她每每好奇问起,聂三便笑一笑随意带过,原来竟是师父与别的姑娘的……

她脑子里顿时哄闹一片,似有个声音道:“聂小香啊聂小香,师父毕竟还是有事瞒着你,你毕竟只是师父的徒弟,只是徒弟!”

作者有话要说:诶哟,三点了,居然拖到三点了,俺放存稿箱吧……

大年三十晚上,被春晚雷疯了,写了几百字,感觉就和土豆那个小品一样雷,于是就删了,等大年初一写,大年初一,出门拜年回来,倒回床上睡了一下午,晚上忙了会已经八九点啦,于是想想写写就写到凌晨三点了,丢存稿箱,早上就有了,嘿嘿。

缺的一章会补上,毕竟每天三千字,不补会被惩罚去蹲小黑屋,擦汗……

另外,祝大家新年快乐万事如意!!!!

蜕变

聂三救她,是心中抱愧,聂三养她,是偿还血债,聂三护她,是求心安理得。

一时间,顿时感觉四肢百骸也凉透,小香眉眼间往日可见的嬉笑欢悦不剩分毫,心中暗暗自嘲地苦笑,此时只希望自己能缩成一团,永远躲在草丛间不必出去面对聂三才好。

赵笙歌却不让她如愿,单手将她提出草丛往身前一拦,不知从哪里变戏法一般摸出一柄剑来架在她颈间,冷冷道:“聂沉璧,十二年前我败在你的剑下,既然你还活着,你就还得再与我比试一场。”

若非被当做肉票用剑勒着喉咙,小香很想嘲笑他岭南毒王赵笙歌堂堂七尺男儿记仇念恨像个娘儿们,但此刻她看着三丈外如孤竹一样笔直立着的聂三,眨了眨眼睛,只慢慢弯起嘴角像往常一样笑了。

聂三神情平静无波,稍显苍白的面容上有一丝淡淡的倦意,这阵仗再明显不过,赵笙歌拿聂小香为质,逼他就范;赵笙歌是个武痴,纯纯粹粹的武痴,只有这样的人,心思才比寻常的人要敏锐细致,但也更容易把握,更方便捉摸。

“我不会与你比试。”聂三慢慢道。理由极简单,聂沉璧有需要守护的东西,有需要等待的觉醒,如果与赵笙歌一战,必定不死即伤,他决计不冒这个险。

聂三内心孤傲,赵笙歌孤傲不输聂三,十二年前两人还是青涩少年,祁连山下一战决出胜负,桃红菊芳春迟秋尽,转眼十余年过去,赵笙歌仍旧执念输赢胜负,更比聂三好胜心强了数倍,所以,就算聂三不允,他也会逼得聂三出剑。

青锋掉转,盈盈半寸寒光闪电般直指小香喉头,赵笙歌在赌,聂三也在赌,只有小香当了真,情急之下星罗流转之力陡然蹿起,充盈周身,横冲直撞地冲开被赵笙歌点住的各处穴道,真气虽然并不纯厚,却已经是小香学武以来最惊人的一次爆发。

赵笙歌掌心震得发麻,手一松,小香不由自主扑向剑尖,剑锋冰冷划过,颈间留下寸余长一条伤痕,很快便渗出猩红鲜血,怵目惊心。

“小香!”聂三如风一般到了跟前,脸上不是没有震惊担忧之色,赵笙歌且惊且疑,更多的是无措,也不知怎么的,手中长剑也险些握不住。

不等两人近身,小香倒纵出三四丈远,伸手往颈子里一摸,触手湿热粘稠,她怔了怔,浑然不在意地将满手的血往破烂衣袖上一抹,垂下眼淡淡笑道:“赵大哥你不要再逼我师父啦,他说了不和你比,你就是拿剑把他戳成马蜂窝他都不会改口。”

赵笙歌不做声,目光落在剑身沾着的几点猩红上,神色有些复杂。

小香又笑嘻嘻地对聂三道:“既然师父没事,也省了我去烧武当山炸少林寺的功夫。”聂三一怔,见她一双黑白分明的眼里似是隐隐有水光,再细看,她却又神色如常,伸手捂住颈间伤口浅浅一笑,眉眼清秀俏丽得仿佛早春三月晨光里的灼灼桃花。

“师父。”小香忽然唤道,声音里带着莫名决然的意味,聂三心中大震,便见她慢慢跪下,向他磕了个头,双目中一瞬神彩黯淡,抬头微微笑道:“小香感谢师父这许多年来的抚养之恩,绣春刀就烦劳师父先代为保管,等我武功有所成,一定会来找师父索回。”

师徒相处十余年,聂三不会不知小香的心思,蓦地脱口道:“小香,师父并不觉得辛苦。”无论是桃花溪边相依为命十一年,还是刀光剑影数月间,聂三从未将她当成累赘,也并无怨愤劳累之感。

小香听进耳里,既心酸又欢喜,爬起来站定了笑嘻嘻道:“那么,请师父一定要好好活着,或者三年,或者五年,到时候咱们再见。”不知怎么的心里一酸,暗暗道:不知道过了三年五载,是不是连小师娘小师弟也有了……

自此心中浅浅刻下一刀,这份酸楚想要淡忘也难。

话说完,足尖轻轻一点地,瘦小身影掠起半人高,踏着山洞外的荒草远去,不多时便不见了踪迹,就像一只轻盈的小鸟飞入碧蓝苍穹间,倏忽间隐入了白云中。

洞前,只留下神色复杂的赵笙歌,和默然立着的聂三。

赵笙歌冷冷笑道:“好一对情深意重的师徒,聂沉璧,她对你有心,你难道真对她无意?”

聂三手里握紧大红锦袋,只觉得袋中之物硌得掌心发疼,许久,重新放入怀中贴身藏着,怔怔道:“小香……是我徒儿。”心中波涛汹涌一般,却也无法识得通透明澈,索性闭一闭眼暂时忘却,专心于眼前之事。

“我不与你比剑。”聂三道。

赵笙歌望着沾了血的长剑,古怪地笑了笑,意兴索然道:“我也没兴致了。”长剑回鞘,干脆利落,眉宇间增了些许莫名的落寞之色,赵笙歌忽然有些嫉妒聂三,十二年前,聂三多他一分镇定从容,十二年后,再添三分霸气,桃花溪的潺潺流水没有磨去聂三的傲骨,聂小香的存在越发让他强大,如果今日能得一战,或许毒王赵笙歌会绝迹江湖。

想着想着,赵笙歌却又微微笑了:“聂沉璧,你当真是个不折不扣的蠢人。”嘲笑完,又冷冷道:“好好活着,我还会来找你。”

白影如箭,往来路飞一般去了,瞬间渺然无踪。

天微微亮,小香翻过断崖,狂奔出十几里地出了山下树林,颈间伤口慢慢在流血,染红了半片衣襟。这时才觉得疼痛,龇牙咧嘴地干嚎了几声,眼泪哗哗地就往下淌,若是小柳在,肯定又要嘲笑她胆小没种,一受伤就挤出几滴猫尿,真真羞人。

在山下道旁等着她的却是苏星海。

仍旧陆陆续续有江湖中人操家伙上山找聂三,灰扑扑一群人中,只有山道旁的苏星海最为扎眼。白衣倜傥,背后是东方缓缓升起的一轮红日,霞光万丈里映出一张英俊温润的面容。

小香抹了苏星海满肩的血,趴在他背上含含糊糊笑道:“苏大哥你真是个好人……唉唉你走慢点,我脖子疼……苏大哥你果然老奸巨猾,竟然跟踪我……唉哟再走慢点……”

苏星海微微一笑,慢条斯理道:“你和柳出云私自离开总堂,自然有帮中兄弟跟随,你这聂沉璧徒弟的身份过于隐秘,若是被人有心捉来做饵,死千次万次也不够。”顿一度,又道:“被当做进山寻宝的对手追杀,你这一剑受了还算是轻的。”

小香只是哈哈大笑,一面笑一面胡乱将眼泪蹭在他另一边肩头:“你不说小柳不说,还能有谁知道我是聂沉璧徒弟?再说,我那倒霉师父经脉尽断,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就是拿我去威胁勒索,也不见得能逼他摸出一个子儿来,什么绣春刀破烂剑的,我就从没瞧见过……”

说罢,忽然痛哭道:“师父没了,我这没爹没娘的孩子好命苦……”呜哩哇啦一阵哭嚎,苏星海瞧不见她的脸,只好低声安慰几句,小香伏在他背上哭得伤心,这时候却没有一滴眼泪,尽是做戏;半真半假之间,听着呜咽声凄凄惨惨,往山上走的人都好奇地看过来,有几人是之前在林中遇见的,老远瞧见了便怒道:“你这小叫花子下来,吃爷爷一刀!”那被石子打伤的人见小香颈间有血,幸灾乐祸地哼道:“区区一个小叫花子也想抢绣春刀?瞧瞧,被人砍了吧?”

有人认得苏星海,忙朝众人使眼色,催一干人往山上走,小香伏在苏星海背上不吭声,苏星海也不问,下了山往江宁府寻了一处客栈替她包扎好脖子上的伤口,休息一晚隔天便启程回安宁县丐帮七星堂总堂。

小柳早已经在总堂等着,照例跳起来惊道:“小香你这又受伤了!”少年的嗓音有些沙哑,听不惯的便觉得难听,小香却顿时觉得温暖亲切,当着苏星海的面只是笑嘻嘻道:“不碍事,不碍事,只是弄脏了苏堂主一件雪白雪白的衣裳。”

晚上同小柳坐在荷池边啃烧鸡,边啃边觉得烧鸡越来越咸,小香怒道:“这鸡是拿盐喂大的?怎么这么鲎得慌!”月初的夜里还没有月亮,小柳瞄她一眼,瞧见她眼下有什么在发亮,默然将手里的鸡骨头丢进池子里。小香抹了一脸泪水,发了狠埋头啃鸡屁股,只觉得眼泪又莫名其妙流到嘴里,又咸又涩。小柳撕了条鸡腿塞给她:“喏,我这半边鸡不咸。”

三两口啃完,小香叼着鸡骨头沉默片刻,忽然轻声道:“小柳,从明天起,我要好好学武功,不练好剑法我就跟你姓。”

聂小香三天两头赌咒发誓,小柳习以为常,当下也就一面啃着鸡爪子一面含含糊糊应了一声。第二天清早,公鸡打鸣第二遍,小香踹开房门将他拖下床,他才睁大眼睛道:“你当真?不不不,你当真就自己去罢,我再睡会。”

小香笑得狰狞:“我当真要练剑,你要想睡,也是当真做梦!”

作者有话要说:抱头,拒绝惨无人道的围观,我手贱,每天非得到八九点坐下喝完一杯奶茶才能进入状态(群众大吼:那你之前拿电脑看康熙大帝是怎么回事!)

顶锅盖内牛满面逃遁……

冬尽

秋去冬来,黄了落叶白了树尖,不论刮风下雨,聂小香每天鸡叫两声就起身,拽着柳出云往后山练剑直到天色大亮,也不过三四个月时间,二十一式穿云剑便练得行云流水,手中用来代替三尺青锋的碧绿竹棒暴起半寸剑芒,小柳见了艳羡无比,每每高声喝彩,小香便强将聂三传授的棒法一一教给小柳,两人手执竹棒你来我往,一面嬉戏一面相互喂招,不仅小香的剑法突飞猛进,小柳也慢慢学了一手好棒法。

七星堂中都是净衣派下弟子,衣冠楚楚形貌堂堂,平时就瞧着污衣派门下弟子很是不爽,苏星海不在堂中时,几个最是跋扈的少年便时不时找茬挑衅,这天竟然提了柳叶刀指名道姓要寻小香比试,小香也不生气,反倒是高兴得很,踏着蝶踪四方步满场晃悠,竹棒戳戳这个敲敲那个,完全不将这几个弟子放在眼里,泼风一般的刀光里,她还能悠悠闲闲东一指西一指,挨个点倒七八个人高马大的少年,叉腰嘿嘿笑道:“就这点本事也想跟你小香小爷斗?门也没有!”

小柳便抱胸靠在一旁的大杨树下扭头直笑,但见小香眼波明媚满面生光,似是很尽兴愉悦的样子,数月以来高悬的心这才落了地。

后院月洞门边人影一闪,七星堂大弟子沈清风匆匆进来,一看满地躺着面皮青紫咬牙切齿的师弟们,连忙对小香好一番致歉,黑着脸抱拳道:“柳兄弟聂兄弟切莫着恼,苏师叔不在堂中,各位兄弟都是自己人,不要伤了和气才好。”沈清风和这帮小败类的师父是苏星海的师兄,南长老楚落雁,楚落雁挑的徒弟都是俊俏少年,样貌都是一等一的好,脾气心性却也是一等一的恶劣。

小香见地下那几人神情间还是很不服气,也懒得理会,便笑嘻嘻地用竹棒挨个戳过去解了穴,几个少年慌忙爬起来立到沈清风身后,垂头丧气着,还非要色厉内荏地嗖嗖飞几个冷眼过来。

沈清风横了那几人一眼,劈头盖脸一顿训斥后阴沉着脸领了人走了,小香抱着竹棒靠在光秃秃的柳树下朝沈清风背影看了会,忽然笑道:“沈师兄来得真及时。”

七星堂弟子中,数沈清风待他二人最是友善,吃住样样安排妥帖细心,小柳听着小香话中有话,心里微微一惊。自从江湖盛传聂沉璧殒命将军山,聂小香跟随苏星海回了七星堂,虽然人还是那个嬉笑怒骂调皮捣蛋的聂小香,小柳却感觉她似乎是哪里有些不一样了。

傍晚时,两人不屑和七星堂那几个小败类一桌吃饭,一道捧了饭碗蹲到荷池边对着满池子的冰块还觉得畅快些,在冷风嗖嗖中吸溜着鼻涕胡乱扒完饭菜,一面嘲笑对方冻得通红的鼻尖,一面溜回各自房里去。

小柳和堂中几个年长和气的弟子住在一个屋里,小香是个小姑娘家,不好和男人一起挤着,苏星海命人另外腾出一间小屋给她住。窝在被子里学毛虫一样蜷着熬到半夜,小香冷得直哆嗦,唯有心口贴住玉虎的地方还有些暖气,蓦地就下意识地伸手握住玉虎怔怔出神。

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飘了一股奇香,甜腻清浅,不一会越发浓郁,小香只觉睡意袭来,慢慢的合上眼。半盏茶后,门闩挑落,飘然闪进一个身影,鬼魅一般到了床前,伸手便来捂住小香口鼻,另一只手又探入被中,冷笑着去拉扯聂小香的贴身衣裳:“我倒要看看,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玲珑身段,才勾得堂主留你下来。”

小香忽然睁眼,右掌中扣着的一把银针送入来人捂住她口鼻的手臂,那人闷哼一声松手,倒纵出去,悄无声息逃了。聂三不在身边,聂小香分外警觉,半年来夜里总留着三分清醒,也是因为再没了可以依靠的人,处处需得小心谨慎。

江湖险恶,人心叵测。聂三曾对她说过。

这迷香委实厉害,小香强撑着爬下床扶墙走到隔壁唤醒柳出云,也惊醒了屋里睡着的七星堂弟子,有人翻身嘀咕道:“夜半叫魂,准没好事!”小香蹲在墙角撑着眼皮迷迷糊糊笑道:“小柳哥哥快来,我尿床啦。”

屋里一阵闷笑,小柳匆匆出来,匆忙抱起冻得面色发白的小香要回她屋里去,小香勉强张了张眼皮:“别回去,屋里有迷药。”混沌的脑子还有一点清明,含含糊糊嘿嘿笑了一声:“堂主不在,去他房里,被子暖和……”

小柳真给她结结实实盖了三床棉被,守在床前道:“小香你睡罢,我替你守着。”小香闭着眼慢吞吞道:“小柳你的声音真好听。”

少年人的嗓音沙哑得像鸭子叫一般,怎会好听?小柳微微一笑,又听见她道:“有人说想要杀掉我,可惜我的命还长着哩……这迷药太厉害啦,我不敢睡下,只能叫醒你来看着我,别人我不敢相信……小柳你别嫌我麻烦……”

小柳喉头像被堵住,只轻轻应了一声,少年修长白皙的手指落到小香额间,拨开被她满头大汗沾湿的碎发,小声道:“你睡罢,我不会走。”

她绷紧的身体一松,沉沉跌入黑暗里。

天光大亮时睁眼,看到苏星海坐在床沿温和地望着她,似乎也不是一件令人惊讶的事。小香一骨碌爬起来,神清气爽地打招呼:“哟这不是苏大哥嘛?”见苏星海并无责怪的意思,又笑嘻嘻地赞道:“毕竟是堂主的卧房,连这床褥也比我屋里软和几分。”

苏星海笑了:“你要是喜欢,夜里可以来我屋里和我一起睡。”眉眼含笑泛桃花,温润如水似清溪,竟是毫无说笑打趣的痕迹。小香吓得掀开被子要跳下床去,苏星海一把捉住她纤细的足踝,闪电般点了她的穴道,她嗷一声惨叫:“青果子涩口不好吃,苏大堂主若是实在春心荡漾,小的可以带你去街头万花楼里快活快活!”一面惨叫,一面心里发慌,愤然暗道,原来我竟看错了人,这人居然是个人面兽心的老王八蛋!采花竟然采到小爷头上来了!

苏星海顺手点了她的哑穴,将她塞进被窝里,乐得眼角眉梢都是笑意,低头真就在她额间落了个轻柔的吻,半真半假地哈哈笑道:“我就爱吃你这样的青果子。”

小香脸一阵青一阵白,猜不透他说真话还是假话,又觉额头被他亲吻之处火烧火燎一般难受,恨不得伸手揭掉那一处的皮肤才好。

情不自禁亲了聂小香额头,苏星海惊觉自己对她动了心思,垂眼沉吟片刻,又恢复如常神色,温和道:“柳出云已去通知堂中弟子过来见我,你若是分辨出夜里要杀你的是谁,核查属实必当严惩。”

不出半炷香时辰,堂内弟子陆陆续续前来拜见苏星海,顺道问候小柳提及的“受了风寒卧病在床由堂主亲自问诊的小香小兄弟”,苏星海细细询问堂中诸事,打发走所有人,才解了小香哑穴,问道:“如何?可有认出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