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的瓷瓶在空中划了个美好的弧度,秋禾一踮脚接在手中,忙不迭笑着点头:

“谢谢沈小姐!”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公孙策不怎么看好她,喝了口茶,直截了当地问:

“你来这里作甚么?”

这话问得她有些莫名其妙:“既是来赌场当然是赌钱了。”

闻言,公孙策放下茶杯,拧起眉头来轻叹了口气:“一个姑娘家,如何成日来这种地方……”

“这是我的事。”尘湘挑衅朝他扬扬眉,“你管得着吗?”

一股即将开战的气息铺开来,秋禾直觉不妙,赶紧上前岔开话题:“公子,咱们是来查案子的,还是先办正事的好。”

公孙策抿了抿唇,终是开口问道:“你叫王武?”

底下的人冷冷瞥了他一眼,并不答话。

他倒不在意:“你可认识一个叫宋升九的?”

底下的的人依旧不答话。

尘湘在一旁实在看不过去,抄起鞭子大步跨到那大汉面前。

“问话哪有你这么问的?任谁都不会说。”

她抬起鞭子上的倒勾在那王武脸上轻轻一刮,冷笑道:“我告诉你,嘴硬的人我见多了。”

“今日,我落在你手上是我王武技不如人。但我们出来混也是有原则的,士可杀不可辱。”

尘湘直起身子来,不屑道:“嘁,谁要辱你。”她往前走了几步:“城东郊大槐树旁的那间小木屋住的是你妹妹吧?”

王武瞬间警惕起来:“你想怎么样?”

“不怎么样,要怎么样,得看你怎么样了。”

尘湘又闪到他旁边一人跟前蹲下。

“三梅街西巷糕点铺左边的那个豆腐坊是你媳妇开的吧?”

那人一惊:“你、你怎么知道的?”

“啊呀,这个嘛……”她说着又拍了拍另一人的肩:“喂,我记得,你爹可是我在家做杂工的,要想他没事……”

“你……”

“啊,还有你,你女儿是我小姑子的丫头。”

“你儿子的教书先生可是我家管家的弟弟。”

“还有你……”

……

秋禾咽了咽口水,由不得用袖子去抹汗:“公、公子,沈小姐认识的人也太多了吧?”

公孙策无可奈何:“简直是胡闹!这跟绑匪有何分别。”

秋禾扁了扁嘴,小声嘀咕:“我看挺有效的啊……”

尘湘站起身来,拍了拍手:“好了,怎么样?说与不说,可要看你们自己了。”

王武跟前的另一个汉子咬了咬牙,凑到他耳边央求:“大哥,这不是逞强的时候啊!这女人好像什么都知道……我那弟弟才九岁,我不想他出事。大哥……横竖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别在看那什么面子了!……”

静默了约摸半盏茶时间,王武闭了闭眼,把脖子一横:

“……你想问什么?”

“爽快!”尘湘搬了把椅子坐在他对面,端起茶杯来抿了一口。“宋家当家,宋升九,你可认识?”

王武想了想,点点头:“认识,他以前经常来赌场赌钱。”

公孙策接口问道:“你跟他是怎么认识的?何时认识的?说详细一些。”

“其实我们也不是很熟,两年前宋升九家道中落就来庐州投靠他表舅,也就是宋老爷子。那时候宋升九每日都要来一恒赌场转悠,要么赌钱,要么去喝花酒,要么就跟着一群混混在街上闲逛。宋升九这人很好色也好赌,每次将钱输了个精光就去找宋老爷子要,但好几次都是被打了出来,他嘴上常跟我们说,等宋老爷子没了,他就是宋家当家,没人敢拦他,因为宋老爷子没有儿子,只有个女儿。

我们当时也就当他说个气话,笑笑就过去了。天知道,一年多以前宋老爷子竟真的得怪病死了。”

尘湘打住他:“得怪病?什么怪病?”

另外一个摇摇头:“我们也不知道,只是宋家仆人都传出来说是怪病。由那之后,宋升九就坐上了宋家一把手位置。而且很奇怪,他再也不来赌场赌钱了,也不嫖/妓了,整个人好像变了似的。还说什么,要把宋家变成庐州三行之首。”

尘湘哼了一声:“就他?做梦!”不过按那日在杜家遇上宋升九的情景来看,他好色的本质应该是没变的。虽说表面上没去花天酒地,但说不准暗地里还搞了些什么名堂来。

出了赌场,外面的天色已有暗淡,但较之里面的气味已然清爽得多,尘湘大松了口气,抬手锤了锤肩膀,不经意间就扯动了手背上的伤,她微微抽了抽嘴角。

公孙策在前,忽的停下脚步来,淡淡道:“伤口若是不及时处理,可是会染上病的。”

她一怔,刚想问他是怎么知道的,又记起大约是他嗅到了血腥味,方才闷闷地走了几步。

“作甚么?装好人?莫不是看在我救了你的份上假惺惺示好吧?本姑娘才不稀罕。”

听她这话,公孙策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你这人,如何这般多疑!不都说江湖儿女不拘小节的么?”

尘湘瘪了瘪嘴,继续逞能:“我现在又没混江湖,算不得江湖儿女,我就爱拘小节,你怎么地?”

公孙策摇头轻轻一叹:“罢了,随你。”他侧过身,敲了敲尚在出神的秋禾:“我们走。”

黑色渐渐将他的背影吞没,今夜无月,繁星满天,天幕墨蓝一片,偶尔响过几声清脆的虫鸣,煞是好听。尘湘在原地呆愣了许久,徒然抬脚跑上前去。

“公孙策,你站住。”

前面的青衫公子身形一滞,却未回头,声音亦是清清朗朗:“怎么,有事?”

“当然有!”尘湘走到他面前,伸手就扣住他的手腕,沉下嗓音来:“你骗得了旁人骗不了我……公孙策,你会武功?!”

秋禾猛地抬头,眼中闪烁着难以置信的目光。算来他跟了公孙策这么多年,从不知道他是会功夫的。记忆里公子自小体质偏弱,从文不从武,年纪渐长后除了骑射以外并没碰过其他兵器,更没听说跟随谁学过武。

但尘湘是练家子的这没错,而且功夫还不差,既然她说是,那十之八九……

公孙策波澜不惊的甩开她的手:“沈小姐真会说笑。”

“谁跟你说笑!”尘湘定定看着他,指上一挥,食指与中指间正夹有两枚寸把来长的小铁锥,“这个是我方才从那个王武身上拿下来的,当时你唤我的时候我就听到有暗镖的声音,除了你,还能有谁!”

不料公孙策却笑出声来:“指不定会是哪位躲在暗处的高人射出来的,也不一定。”

尘湘坚定不移:“我听出来的,怎会有错。”

“圣人千虑必有一失,保不准沈小姐也听错了呢。”

他不再多争辩,携了秋禾的手继续往前走。

“等等!”尘湘跟上去,“你要去哪里?”

公孙策不耐地答道:“酒楼。”

“酒楼?去那里做什么?”

“饿了,吃饭。”

*

“来咧——客官,您的扁尖老鸭煲!”

“多谢,老板。”

尘湘抽了竹筷,捧着碗犹自幸福的夹起扁尖来。对于她会跟着来,公孙策似乎并不意外,自己也不怎么动筷子,只一个人在那里静静喝茶。

吃了一阵,尘湘觉得有些浑身不自在。

“喂,瞎子。”

公孙策颔了颔首:“嗯?”

尘湘很是狐疑地瞅着他:“你不是说饿么?为什么不吃啊?”

“不急,人还没来。”

“人?什么人?”

“砰——”正对桌有人不悦地大掌拍了拍,粗声嚷道:“老板,我的菜呢!为何这般时候了还没上齐!”

小二不敢怠慢,飞速从厨房奔出来:“客官莫急,您的菜来了!风干鸡一盘!”

公孙策蓦地放下杯子:“人来了。”

闻声,尘湘扭过头,见得对桌一共坐有四人,皆是书生打扮的模样,一人穿着身蓝衣,正在悠闲自在地磕松子,一人穿得身绛色袍子,拿着筷子正吃鸡,还有两个人衣着一样,看样式是天鸿书院的学生。

“风干鸡?”尘湘探头瞧了瞧那盘子里的菜,略感好奇,“我来这酒楼吃过好几回了,怎就没听说过有这道菜?”

公孙策自取了筷子在手中把玩,笑道:“风干鸡,这本是一道藏菜,在中原并不常见。据说厨子要以最快速度将鸡拔毛取脏,以特色调料填入鸡腹中,且要小心不能将鸡弄死,并用针线缝上,挂于通风之处,鸡因为疼痛会‘咕咕’直叫,因得听来宛如风铃摇动,故而称为风干鸡。”

尘湘当即就拍下筷子:“什么?这么残忍!”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吃鸡的人只管好吃不好吃,哪里知道残忍不残忍……”

“公子。”秋禾悄声俯身下来,“那个穿蓝色衣裳的就是上次咱们在杜府后院遇见的,磕松子的张秦张公子。”

“我知道。”松子的味道他早已闻出来了。

那几人吃得很香,倒没注意他们这边,尘湘仔细看了他们好一会,方才微微倾身,问公孙策道:

“你是在等他们?他们几人莫非会有甚么问题?”

公孙策先是摇头,而后又点头。

“不好说,我只是问过宋府家丁,他们告诉我宋升九死前曾与这四人一道吃过饭,之后便不见踪影。听说他平日里也与这几人十分交好,走得很近,我想……”

秋禾站起身,面对这那帮人:“公子,要不要直接上去问问?”

“别慌——”公孙策收了扇子,扬手制止他,“待我先观察一阵子再说。”

由于离得甚远,几人又都只是低低说些无关紧要的话,尘湘听不真切,公孙策又听着不语,直到过了一炷香时候,尘湘百无聊赖地夹了一筷子肉丝塞进嘴里,自言自语道:

“没想到那位张秦还真能吃。”

听她开口说话,秋禾也耐不住接嘴:“那是当然了,小姐你是不知道,这位张公子是出了名的好吃,十里八街的小吃店没哪个他没去光顾过的。不然他那一身的肥肉是哪儿长出来的?”

尘湘掩住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憋了许久才忍住:“你别说,这个张公子我似乎在哪儿见过。”

“嗯?”公孙策追问道,“你见过他?什么时候?”

“呃……大约是昨日夜里,戌时二刻左右。因为白天跟你吵了一架,我心里不爽,玩得很晚,用了饭之后刚从雁归楼出来我就看见他一个人神神秘秘的转进酒楼背后的几棵大树背后。”

说起张秦,也是个不务正业的纨绔子弟,一年前没少跟宋升九去黑街赌场妓院里面混,但他头脑简单,城府不深,常被人算计。

公孙策觉得此事不对:“然后呢?”

尘湘无所谓地喝了口茶:“然后我一好奇,就跳上树想看看他在搞什么劳什子。”

公孙策听得眉头直皱,不由有些恼意:“你把话一口气说完!”

尘湘白了他一眼,嘴里叨叨嘀咕:“哪有这样的人,帮你查案子还被凶。”她略略清了清嗓子,接着道:“后来也没什么,就是看见他在跟一个人说话。”

“那人是谁?”

“看不见,被树挡住了,何况他一身黑衣,也不容易看清楚。”

公孙策不死心:“那他们说了些什么?”

尘湘有些懊恼地摇摇头:“离得太远,我没听清,又不敢走得太近,怕被他们发现。不过好像听见什么‘梅林’什么的……”

“梅林?”

又与梅林有关!看来这个张秦似乎知道点什么。那片梅林,他去看过,只是没发现有用的东西,等下得再去一趟才是……

公孙策正暗自忖度,忽然听见邻桌那几个人惊慌失措叫喊着,伴随着还有瓷碗摔碎的声音。他直觉不好,但自己又看不见东西,一时心急。

“怎么了?出了何事?”

尘湘咬着下唇望着他道:“不好了,张秦出事了,好像……好像得了什么病,痛苦得很呢!”

第11章 【中毒·眉目】

张秦也出事了?

公孙策来不及多想,撑着竹杖急声道:“快,带我过去看!”

“好……”眼见他神情慌乱,身形不稳,尘湘想也未想就上前扶住他,小心翼翼带着他绕过眼前的桌椅。

秋禾一手捞了个空,木愣愣地瞅着公孙策离去的方向,不可思议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自言自语:“怪事……怪事!”

前面的人乱成一团,因得本生张秦的桌位离他们稍远所以这一路走来费了些力气,待到了出事之地,尘湘拨开人群,正见着张秦痛苦不堪地在地上打滚,另一位穿着天鸿书院衫子的书生亦是口吐白沫倒地不起,但其余两位看上去正常得很,并无大碍。

穿绛色袍子的那个伸手过去推他:“张秦?张秦?你怎么了!……”

另一人一见不对,立马仰头喊着:“找大夫,快找大夫啊!”

周遭骚动起来,随即就有人跑出人群。

公孙策就着尘湘拉着他的手探了探底下人的鼻息,又把了把他的脉,眉峰渐渐皱了起来,轻轻摇头:

“没救了……”

绛色衣袍的人瞬间怔住,一把抓住他的衣襟:“什么?你说……你说他死了?”

看他出手如此粗鲁,公孙策的表情略感不适面上却没说什么。反倒是尘湘不由蹙起秀眉来,狠狠拍开他:“说话就说话,动手动脚作甚?”

“死人”二字一旦出口,如同水打静池,顿时就激起千层浪花,一干食客惊骇不已,少不得有几个饭钱也未付就连滚带爬地跑出了酒楼,急得店里的伙计追也追不及。

“竟没料到这庐州城里头又死人了!”

“我在这家店里头吃了这么久,头一遭听说有人出事!”

“老板呢?你们店里的老板在哪里!……”

先是宋家千金在出嫁之前无故上吊自尽,而后宋家当家又离奇死在梅林,现下平日里跟宋家走得近的两个人也死了。这接二连三的血案让在场所有人无不吓出一身冷汗来,有人嚷道“宋家触了鬼神,招了霉头”,有人则是混乱往酒楼外层跑。

千醉楼虽比不得雁归楼那般奢华,但论及大小上下一共有三层,此事一出,楼上忙不迭往下赶,有不慎摔倒之人,后者踏其背而过,场面一片狼藉,不堪言语。

正当此时,酒楼大门被一道黑影挡住光线,且听来人道:“在场所有人,皆不能离开酒楼!”

这声音似乎哪儿听过,尘湘扶着公孙策站起身来,抬头一看,此人一身红黑相间捕快服,头戴雁纱黑帽,脚蹬流水青云履,腰间一把大刀横插着。身形威武,不怒自威。

话语一出,从他背后整齐的跑出六七个捕快来,快速地将酒楼大门堵住。

眼睛不便,公孙策亦听不出此人声音,故而轻声问向尘湘:“这是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