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湘小声答他:“半年前上任的总捕头,王千啸,以前是在江湖上混的,刀法极好,人称‘一刀封喉’。”

王捕头虎目微瞪,举步往前走,目光直直扫过身旁熟人,一面开口道:“听人来报,此地出了命案,可有此事?”

四周之人唯唯诺诺,自不敢出声,公孙策微微一笑,朗声对答:“确有此事,死者便在我脚下。”

“哦?”

王捕头走到他跟前,低头细看了一番,喃喃自语:“他是怎么死的?”

原本只是随意一问,没想公孙策对答如流:“中毒而死。”

王捕头这才注意起他来,神情古怪的看着公孙策,只觉不信:“你确定?”

“自然。”

王捕头低头又观察了一回,遂大声唤道:“千醉楼的老板何在?!”

不消片刻,便有一身着枣红细锦衣的中年男子小跑着赶过来,弯身鞠了个躬:“小、小的刘七,是千醉楼的老板。”

“刘七?”王捕快冷哼一声,缓缓踱了几步,怒道,“你这酒楼里头出了人命,难得你还这么清闲!客人吃了你的饭菜中毒而死,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小的没下毒啊,官爷!天大的冤枉啊!”

“没下毒?没下毒他们是怎么死的?休要抵赖!说,你为何下毒害他二人!”

“这……小的……真没有啊!”

但凡官差办案,气势威严乃参第一,无论何案,先要抱住脸面为上。公孙策对这种办案方式不置可否,酒楼之中唯听见这几人吵吵嚷嚷,大声喧哗,言辞粗鄙,问话毫无逻辑。他不耐地皱了皱眉,强压着那股想从袖里摸出暗镖的冲动,刚想起身唤秋禾,鼻中却飘来一股淡淡的味道。

清清浅浅,带着说不明的静然。他蓦地想起,此刻扶着他的是尘湘,那一瞬,他本能的想要推开,却不知为何,手上并未有动作。

“尘湘?”

她正瞧着那王捕头骂骂咧咧对着刘七一阵训斥,暗笑他就是被朝廷招安了江湖本性也没改,不想听得公孙策在唤她。

“嗯?怎么?”

他淡淡地微微动了动手肋:“扶我去看看另外中毒的那个。”

“好。”尘湘扶他起身,自自然然地脱口而出,“你小心点。”

与张秦的病状不同,这人趴在桌上,面朝下,而且并未有疼得在地上翻来覆去难受之极的模样,据旁人说,是吃着没多久,就两眼翻白径直倒了。也就是说,他们两人中的并非是同一种毒。

公孙策探到他颈边,摸了摸他脖子上的脉搏,猛然觉得不对劲。

“尘湘,你看看他脸色如何?”

“哦。”她伸手翻开他朝下的脸,眉头微皱:“脸色发白,嘴唇发青,指甲盖也在变黑。”

“快看看他们吃的是哪些菜?”

尘湘仰头看去,一一数到:“风干鸡,酸菜鱼,大闸蟹,菊花牛肉丝,白糖糕……”

“不必多说!”王捕头亮出大刀,威胁性的往前走了几步,扬声道:“把这酒楼的老板跟伙计全带回府衙,听候大人处置!”

“是!”

“慢着——”

饭桌的一侧,众人纷纷看去,正有一位年轻公子缓缓站起身来,发丝垂肩,竹叶青衫,眉目俊朗,相貌非凡。

一见又是此人,王捕头暗生恼意,拍桌问道:“你又有何事?”

公孙策抬手,指着趴在桌上的人:“他还没死,快些去叫大夫!”

“没死?”王捕头深深扫过他,“你怎么知道?”

不等他开口,身旁那个穿绛色衣衫的人急声问:“那张秦呢?他也没死?”

“不。”公孙策打断他,“他死了。”

“啊?”

王捕头听得莫名其妙:“你这一下没死一下死了的,到底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公孙策并不着急:“我想说,死者确实是中毒而死,但下毒之人却非是酒楼的刘老板。”

刘七一听,赶紧应和着:“是啊,官爷,不是小人啊,不是啊……”

“你闭嘴!”王捕头呵斥了他一声,接着问公孙策:“你凭何说他不是凶手?你有甚凭证?莫非,你知道是谁真正的凶手不成。”

公孙策淡淡笑道:“我自然知道。”

尘湘挤眉弄眼的朝他示眼神,忽的想起他看不见,便改作小心扯了扯他的衣袖,低低道:

“你傻啊?若是有人在饭菜里头下毒,为何这两个中毒,另外那两个却没事……难道你想说是他们两个联合起来杀了这两个不成?”

“的确。”

“的确?”

“不是。”公孙策摇摇头,“我是说,的确,奇怪的就是在这里。为何这两位公子与这二人吃了同样的饭菜却并无大碍,但他们二人却一死一伤。”

王捕头思忖一会,试探着道:“是你们两个杀了他们?”

另两人大惊,连连摆手:“大人,不是啊……不是……”

“这位官爷。”公孙策伸出一指敲了敲桌面,“其实饭菜里面并没有毒,这个我适才已叫人用银针试过,大人不信,自可亲自一看。”

王捕头低头想了想,将信将疑:“那你说,他们是怎么死的?”

“是因为菜。”

“什么?”

尘湘急得想揍他:“喂,你方才不是说不是的么,现在又……”

“你别急。”他浅浅含笑。

“这几位点的菜里面有鸡有鱼有蟹,还有糕点。但或许是厨子不知,也或许是他们几人不知,风干鸡与这道菊花牛肉丝并不能同食,若一并吃下则会中毒……也就是这位公子的病状。”他说罢,指了指桌上正趴着的那个。

王捕头恍然大悟:“所以你说他没死?”

“是。王捕头还不快叫大夫?”

“这个你不必在意,我已派人去找了。”王捕头扬手一挥,“那另外那人为何又死了?可是因为他吃多了?”

“不。并非如此。”

公孙策往前走了几步,尘湘赶紧扶住他,小声问:“要去看张秦?”

他微微一愣,随即点头。

拖着他胳膊的手不似秋禾那般的生硬,反而有些温软,他一下感觉不适,轻轻挣脱开。

“张公子的病状与这位公子并不相同。这位公子只是面色发白,而张公子却面色发紫,而且疼痛难忍,口吐白沫,说明他们两人不是中同一种毒。”

穿绛色衣衫的人皱眉沉吟了一刻,点头道:“说的是,张秦不喜欢吃鸡肉,所以他根本没碰过。而我不喜欢吃牛肉,所以我也没碰过这几道菜。”

王捕头负手绕着尸首转了转,奇怪道:“不对啊,照你这般说来,这死者……既然是没吃,那他又是如何死的?”

“很简单。”公孙策摸到张秦的背部,继而探到他脸上:“这位张公子也是因为菜,不过不是风干鸡与菊花,而是牛肉与毛姜。”

“牛肉与毛姜?”

“是。”公孙策扳开死者的嘴,“我看过他的嘴,口腔中有一股浓浓的姜汤味道,说明他在吃饭之前曾喝过毛姜熬的汤药,那个给他喝汤的人正是凶手。”

王捕头眼前一亮:“凶手是谁?”

“如果我没猜错……”公孙策站起身来,“站在这位公子身边的同是穿天鸿书院衣衫的这位,恐怕就是……”

“你胡说!”

那人惊慌失措:“你无凭无据,不要血口喷人!”

穿绛色衣衫的人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周先,没想到……没想到是你。”

周先咬了咬牙,一把推开他,奔到公孙策面前,指着他的鼻子大声问道:“你凭什么说我就是凶手?能给张秦喝姜汤的,又不止是我一个人,在场的,都有可能!”

“不。”公孙策平静的否决他,“只能是你。十分不巧,在下不才,也是学医的。前几日家父略感不适,我便去附近药铺替他抓药。但没想到几个药铺的掌柜都说毛姜这一帖药因得下了几日大雨采摘不易,所以尚缺。但这位周公子的鞋上沾有厚厚的泥土,裤脚又带有毛姜的叶子,所以凶手只能是你……”

“毛姜的叶子?”王捕头嘀咕了一声,随即大力拽住周先的手,撩起他衣袍,果真那裤脚沾有一枚绿叶,黑色靴子沾满稀泥。

“好小子,原来人是你杀的!”

周先呆滞的盯着自己的脚,百口莫辩:“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公孙策“唰”地一下展开扇子,徐徐摇着:“在下目盲,故而耳力极好,入酒楼的人不少,但唯有周公子的脚步声格外奇怪,因此我猜想……”

两边捕快一人拉住周先一只胳膊,狠狠推到:“走,废话什么!”

这一幕,尘湘才回过神来:“哎,等等。”

见她要走,公孙策并未多想伸手拉住她:“怎么了?”

尘湘回过头:“还用问么?既是他杀了张秦,那么宋升九必然也是他杀的,凶手就是他啊!”

公孙策微怔一瞬,继而淡淡笑道:“不,杀宋家当家的,不是他。”

“什么?你怎么……”

话语刚落,却听见有人响亮地鼓起掌来。

“妙妙妙!不愧是庐州才子!”

第12章 【冤家·路窄】

声音甚是熟悉,但且听音色,约摸是个二十岁出头的男子。

公孙策一时并未想起来,轻声问她:“尘湘,什么人?”

她亦是抬头四处搜寻,却未寻到人来:“我也不……”

话尚没说完,围得密不透风的人群忽很识相的让出一条道来,那边尽头正站着一个人,身着宝蓝色织锦对襟长袍,背后一把铜质大扇,眸若朗星,笑意浓浓,嘴角的酒窝隐隐可见。端得是一副翩翩公子的俊俏模样,着实令在场不少女子心生爱慕,但此笑容入眼,在尘湘看来无疑欠扁非常。

话不多说,直接扬起拳头:“原来是你!”

对方好像并不惊讶,夸张的朝她扬了扬眉,勾嘴笑笑:“沈姑娘也在啊?幸会幸会。”

“我姓沈,谁跟你幸会!少来套近乎!”

这话越说越离谱了,公孙策暗叹了口气,耐着性子伸手碰了碰她:

“尘湘,来者是何人?”

不等尘湘开口,那人很是遗憾的摇头喟叹:“我说你啊……也太令我伤心了。才分别几天呢,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

这个调子……

公孙策稍稍展开紧皱的眉心,难得地莞尔一笑:“梅兄。”

“哎,梅兄还不敢当!”那人双手环胸,上下打量了一下他,“早听师父说公孙策才高八斗,学富五车,‘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八个字当之无愧,今日一见……嗯,大饱眼福啊。”

听得出是在调侃他,公孙策涩然笑道:“你就别挖苦我了。”

“笑话,能让我挖苦的人还没几个呢……”

“慢着!”尘湘扬手打断他,先是看了公孙策一眼,后者目盲,无知无觉,又是盯着对面那人狠狠瞅了瞅,那人倒是没脸没皮地笑得很欢畅。

“怎么?沈小姐有何指教啊?”

尘湘纳闷地看着他们:“你们……你们认识?”

似乎搞反了。公孙策无奈地收了扇子:“这话,该我问你才对。你们几时认识的?”

“我们……”往事不愉快,回忆很痛苦,尘湘剜了那人一眼,“算了,不提了。”

那人掩嘴笑了笑:“在下脸上又没生可怕的东西,沈小姐老看着我作甚?”

“你!……”尘湘指着他,忽然觉得有不对劲之处,故而问道:

“你怎知道我姓沈的?”

那人抬起手在她头上敲了敲,摸着下巴得意道:“我不仅知道你姓沈,我还知道你名尘湘,沈尘湘。”

尘湘向来不喜外人对她如此亲近,还愈加动手动脚,当即就抽出鞭子来,也不管这四周之人表情如何。

“上次放你跑了,这次,你休想!本姑娘非砍了你的胳膊下酒不可!”

长鞭一出,所及之处无不狼藉。

蓝衣人只是一顾躲闪,每每鞭风在他一侧却总是触及不到。

“沈小姐,鞭子可是砍不了东西的,在下的胳膊太硬,下次得换个斧子来比较好。”

眼见着他踏着一路围观之人将要出,尘湘双脚一点,挥鞭出去。

“想跑?!……”

公孙策直觉不妙,刚想出言制止已是迟了,且听见某人一声哀嚎,直直从空中摔倒在地,间或有铜质金属落地发出的砰响之声,场面何其惨烈,难以言状……

*

“嘶——秋、秋禾。你小子轻点儿啊!”

秋禾无可奈何,只好缓下手劲来:“梅公子啊,小的已经很轻了啊!”亏得还是个练家子的,这点疼都忍不了。就连他一个小厮也看不过眼。

尘湘靠着木柱“啧啧”出声:“亏得你还是个练家子的,这点疼都忍不了。”

此话说出了秋禾的心声,他抬起头来,赞赏地看了尘湘一眼,复低下头接着忙。

“沈尘湘!”公孙策皱着眉,重重将手里的茶杯往桌上一跺,吓得秋禾手上一抖,险些没打翻药瓶。

尘湘小心地往后退了一步,见他面色暗沉得厉害,蓦地有些忌讳,声音由不得低下来。

“……我、我又不是听不见,那么大声作甚么?”

公孙策自没理她,怒意横生:“你太胡闹了!”

虽是知道错在于己,但她此人本来脾气就不好,偏生这人要激怒她。

她小声辩解:“他……他轻功比我好,我怎知道他会摔下来。”

见她并无悔改之心,公孙策狠狠拍桌:“你不知道?那你可知,若是当时出了一点岔子,就会闹出人命来!”

见得这火气有些大,梅才清只好出来调节:“公孙兄,其实也没那么严重,就是点皮外伤,不碍事的。”

公孙策摇摇头:“沈伯父宠坏了她,倘若以后不改,吃亏的还是她自己。”

尘湘头一遭没跟他顶嘴,背着手在一旁玩鞭子。秋禾直给她递眼色,示意她赶紧道歉为上,公子生气起来非常之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