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绳子。”公孙策打断她,波澜不惊地解释道,“你上去看看。”

尘湘缓过神来,这才发觉手里被人塞了一条碗口粗的麻绳,她试探性的拉了拉,很沉。头顶上依旧很黑,看不得东西。好在是练过家子的,轻功亦不错,尘湘几步之下顺着绳索爬到上顶。她用手碰了碰,与别处石壁不同,居然是一块木板。

她手敲了敲木板,而后试着撑开,一道亮光瞬间射进来……待睁眼看时,她禁不住一愣。

“公孙策……这里,这里是宋小姐闺房!”

出口在宋金月房中一个巨大青白瓷瓶后,十分隐蔽,瓶中插着卷轴,不加仔细看是不容易看出的。如今宋家两个主子都死了,官府早已将案发现场封闭,此刻并无他人。

“好。”像是意料之中,公孙策吩咐她,“你先下来。”

“哦。”

尘湘小心复将木板关上,呼啦啦跳到原地。因得才见了光,眼前的黑暗度比方才深了许多,尘湘拍了拍手上的灰:

“看样子,凶手是利用这个暗道潜入金月家里将她勒死的,难怪现场找不出痕迹。”

公孙策不以为然地皱了皱眉:“我看并非如此。”

“啊?”尘湘很难理解他的思维,“要不是这般,那这个暗道还有别的用处么?”

公孙策避而不谈,敲了敲竹杖往回走:“我尚且还不能断定所推测的是否正确,不如去另一条岔道看看,那里会通向何处。”

事情的进展越发有趣起来,交叉的三条道,一条往梅林石像,一条往宋小姐闺房,那么另一条……

“公……公孙策!”

听得到她的呼吸有些急促,公孙策不由问道:“怎么了?”

尘湘指着四周的墙壁,吃惊得难以言喻:“这四周……全是金块!”

“金块?”

尘湘补充道:“还有十来口大箱子,应该里面也全是金子。”

看样子,宋家的大部分财产都被转移到这个密室之中了,这些是何人所为呢?是宋升九么?

公孙策随意开启了一口箱子,里面有些许金条与珠宝,光芒灿灿,只可惜他看不见。

“听闻,前年初春宋老爷不幸病故,可是有此事?”

“嗯……”尘湘正在检查箱底,见他问方站起身来,“我也是听我爹说的,不过也有街头巷口传言是得罪了商场上的人,给人顾的杀手杀了。”

公孙策忽然提起:“你还记不记得,在赌场时候,那个王武所说的话?”

——“他嘴上常跟我们说,等宋老爷子没了,他就是宋家当家,没人敢拦他,因为宋老爷子没有儿子,只有个女儿。”

——“天知道,一年多以前宋老爷子竟真的得怪病死了。”

尘湘摸了摸下巴,豁然开朗:“你的意思是,宋老爷是被宋升九杀死的?”

“应当是如此。”公孙策摸着四面的金块,那些金子都是极有规律的排列在上面,石壁上的凿出的大小也刚刚吻合,看样子宋升九在计划杀害宋老爷之前,于家中已有些心腹了。

“不过时隔太久,现在验尸恐怕宋家人也不会同意。但是若我没猜错,定然是毒药或是毒针一类,因为若动刀子,就不好找理由了。”

“可你适才说金月是自缢而死,这又与这个暗道有什么关系吗?”尘湘百思不得其解,“再说,宋升九也被人杀了,难道这个案子除了他们几个人以外还有别人?那个人又为什么要杀宋升九呢?”

“我想。”公孙策侧过身,静静对着北面,“那个人现在已经来了吧。自我们入暗道起。”

已经来了?

尘湘警惕地猛转头,她耳力虽没有公孙策好,但寻常人的脚步声没理由听不见,除非,这是个高手。

周遭默了片刻,慢慢的便有细微的声响响起,尘湘凝神注视,自那石壁后面果真闪出一个人来,这个人,这个人竟然是……

“你不是,杜书玉吗?!”

第14章 【险境·将死】

记忆中,杜书玉的模样在尘湘心中一直就是一个文弱书生的打扮,且听闻他饱读诗书,已被庞太师提拔,不久便会入京。但如今的这一身黑色劲装,实在难以让她将这前后不同性格看作是同一人。

“庐州才子公孙策。”杜书玉不带一丝感情的淡淡吟出口,目光停在那个翠竹长衫的男子身上。

“早些年便知道你才华横溢,博学多才。没料到,公孙公子眼虽瞎,看得倒比旁人清楚许多。

“我是很纳闷,你如何知晓这暗道入口的。”

“呵。”公孙策轻笑一声,转过脸,面对着那些灿灿黄金,面不改色,“杜兄此话,公孙策不敢当,实不相瞒,这个暗道不过是我二人误打误撞寻到的。但我想,若再仔细查看一番,要寻到也不难。”

杜书玉微微眯眼:“你很自大。”

公孙策面不改色:“杜兄不也一样?看来你十分自信不会惹人怀疑到你的身上,所以,连宋升九的尸身也没有处理,直接扔在了梅林。我知道你这般做可以将一切推脱到闹鬼之上,但利用鬼神之说迷惑人本就是下下策……”

“这么说来,你很早就怀疑我了?”杜书玉拧了拧眉,“为什么?”

“该感谢我的眼瞎。”公孙策走至另一口箱子旁,“那日梨花园中初遇你之前,我并未发现有人靠近,当时我就很奇怪,你的脚步何以轻快到这种程度。后来我又仔细观察沈尘湘与梅才清,才知晓原来只有习武之人才能行路无声,所以我断定你必然有问题。”

听了半晌,尘湘仍有不解:“宋升九虽说平日里行为不正,但你好歹不该杀他。难不成……是为了给宋老爷子报仇?”

安静了片刻,公孙策轻抚着木箱,偏头道:“看来,杜兄似乎不愿意说。若我没猜错,这件事恐怕与宋小姐脱不了关系罢。”

闻言,杜书玉的脸顿然沉了几分,却依旧闭口不语。

“金月?”尘湘纳闷,“这和金月有关?”

听不出他的动作,公孙策迟疑了一番,仍慢慢解释开来。

“那日宋小姐死时我于宋府验尸,当时便觉得宋小姐的丫鬟隐瞒了许多事情未透露。后来遣我小厮打听,却发现宋家人对宋小姐生平遮遮掩掩,而且似乎对外人很有敌意。我知道从宋家人口中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便直接预备去义庄。”

尘湘忽然打断他:“那日不是因为宋升九的事情耽搁了吗?你后来又去了?”

公孙策点点头:“这是自然。这一去,我就有了一个意外的发现……”

“什么样的发现?”

这个问题问得极好,公孙策侧脸面向杜书玉,虽见不得面孔,亦想得到他此时面色黑沉。

“我发现,宋小姐竟已非处子……”

“胡说八道!”尘湘直摇头,“金月向来循规蹈矩,哪里会做那些乱七八糟的事!”

公孙策没有理她:“我推断没错的话,逼迫宋小姐的那个人,定是宋升九罢?”

杜书玉面沉如水,眉头深锁,神色中怒气难掩。尘湘顿时了然,而后胸中竟生出无端的烦闷之气。

且听得公孙策缓缓接着道:“沈尘湘曾对我说,数日前宋小姐邀她赴宴时还面带喜色,无任何不悦。也就是说,事情发生在那之后。宋升九正是利用了这个暗道,潜入宋小姐闺房;总之,一切来得很突然。你们两个人都无法接受。虽然你极力劝说,安慰她你自己并不介意,但宋小姐已然身心俱灭,新婚当日,还是选择了自缢于屋中。”

尘湘四下里一扫,这间密室里亦有绳索,大约那是通往宋升九房里的,她觉得有些同情:“所以,你才下手杀宋升九的?”这件事要换作是她,想必也做得出来。

杜书玉冷冷笑道:“我只恨没折磨尽他,就让他这么死了,太过便宜。”

尘湘觉得很有道理,点点头:“此种畜生,千刀万剐还差不多。”

公孙策顿时觉得有些无话,这个女人到底是来干嘛的?

“杜兄这身装扮,想来不仅仅是打招呼,这么简单吧?”说话时,他右手负在背后,在袖中摸出了一枚透骨钉。这密道之中,毕竟杜书玉更为熟悉一点,他眼盲只能靠暗器争取些空挡,其余的……

“公孙策。”杜书玉自腰间抽出锁镰,镰头极其锋利,雕有弦月模样的倒勾,“我虽与你年少同窗,但事已至此,我确不能留你于世。”

“这话还由不得你说。”尘湘几步上前,将公孙策挡在身后。现下会功夫的只有她,断不能让杜书玉逃掉。

“沈尘湘,”杜书玉似乎早已有防备,并不显惊讶,“我调查过你。天星刀郑铁石的弟子,鞭子的确使得不错,只是……”

空气中隐约有些变化,尘湘心中一凛,握鞭子的手徒然放紧。

“只是,对用毒之人来说,算不得什么!”

伴随着声音,锁镰如蛇而出,直直飞射过来,尘湘快速挥鞭,鞭身触及锁镰瞬间便将其缠紧。下一刻,她一手推公孙策:“瞎子,找个地方躲起来。”两个皆是远距离攻击,如此空间狭小难免会误伤。

近看镰头时,银光暗闪间分明有点点紫色斑迹,不用想也知道是常年在毒药中泡过,尘湘眼尖,立马认出来:“这把不是七星镰么?传说它已被人销毁了,想不到在你手上。”

杜书玉勾唇冷笑:“不愧为郑铁石的徒弟,这把七星镰可是你师父所造的,今日就用它送你去见你师父,也算做了一桩好事!”

笑话!

“得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言罢她身形一动,试图想将锁镰脱离他手,但气力两相较量之下终是落了下风,尘湘不奈,只好俯身欲扫他下盘,未料他速度极快,眨眼间躲过。

二人皆往壁上踏去,右手一甩,镰鞭飞出,于空中搅成一团,在本就不大的密室里溅起尘土阵阵。混战之下,人影难辨,不论是尘湘还是杜书玉都未占到上风。

百招过去,尘湘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略觉呼吸艰难,脸色转为苍白。杜书玉看准机会,手中一抖,尘湘避之不及,镰刀从她左肩擦过,火辣辣的一股疼意。

大颗汗珠顺着鬓角留下,亦有些落在伤口处,宛如刀割。尘湘咬着牙,拼命应付,动作却迟缓了许多。

刀光璀璨流来,在她瞳孔中越发逼近。

“沈尘湘!”

一声脆响,透骨钉正中镰刃,偏移了位置。

杜书玉停下来,倒是有些意外:“没想到,公孙公子也会武。”

公孙策一语不发,走至尘湘跟前,鼻尖嗅到浓浓的血腥气息。

尘湘半蹲着身子,微微喘气。四周有些安静。

“不过也罢。”杜书玉往后退了几步,眼里的杀气顿时消了许多,“用不得我亲自动手,你们也活不久了。好歹是将做夫妻的人,我留你二人一起死。”他伸手在石壁上的某处轻轻一按,尘湘只觉得脚下一空,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跌入不知名的黑暗之中。

*

不知过了多久,尘湘只觉得喉中干涩,对水的渴望莫名的增加,她睁开眼睛,头顶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醒了?”

依旧是往常一般清清冷冷的声音,即便在这种情形之下,好像也看不出他的情绪有什么波澜。真是个冷血的人,有时候想想,做这样一个人似乎也挺好。无所谓悲喜,无所谓乐忧。

尘湘忽然自嘲的笑笑:“原来一个人眼瞎是这种感觉。”现在她也同样什么都看不见,眼里只有黑色。很虚无,很空洞,摸不着边,碰不到他物。实话说,这样的境况无边的有一种恐惧和莫名的孤独。

因为在漆黑的世界里,什么也没有,甚至找不到可以依附攀援的东西。

没有听见公孙策接话,尘湘也看不到他在哪里。

肩上的伤开始溢出痛意,方才她昏厥一时才感觉不到,现下醒了倒是十分难受。她哎哎叹了口气:“原来你会武功,当真没看出来。”

公孙策静静回她:“眼瞎的时候跟觉明大师学过些使暗器的招数,算不得会武。”

“呵……”尘湘翻了个身,面朝上,微微眯着眼睛,笑道,“没想到,我这辈子最后会和一个瞎子死在一起,下去见我师父的时候,他大约又会敲我脑门儿的吧……”

公孙策缓缓睁开眼:“不一定会死。”

“别说笑了。”尘湘显然不信他,“且莫说关在这个地方出不去,方才你也吸入不少毒气进去吧?过不了多久,毒就会蔓至全身,就算你是大夫,没有药,你能怎么治……”

“算我活该,不当跟着你来这什么破梅林。你个瞎子,要死自己死好了……”话还未说话,自她口中就喷出一口鲜血来。

“沈尘湘。”

“做什么?”她没好气的应道。

公孙策叹了口气:“把鞭子给我。”

“鞭子?……嗯?”她还没动,就感觉有人从她手中拿过了鞭子。亦不知发生了何事,忽然一股温润的液体滴在她唇上,腥甜味很重。

“公、公孙策,你作甚么?”

“怎么?”公孙策表现得十分理所当然,“你不是很渴么?”

尘湘一把推开他:“谁要喝你的血?”

“也好。”对方接受得很干脆,“那随你。”

*

没有光,估摸着已经入夜了,寒气从地底直窜入身中。尘湘艰难的缩在角落,四周的空气开始变少了,慢慢的,觉得可吸入的东西浑浊不堪,胸中抑闷。

“喂……公孙策?”

“公孙策?”

等了好久,才听见有人回她。

“嗯?”

“哦。”她还以为……

“以为我死了?”对方声音低低地像是随意开口。

“哼。”如此祸害,怎么会轻易就死了……倒并非她省词,只是现下想要说话实在有些困难。

“你……也觉得不舒服了吧?新鲜的空气没有了,到时候,我们两个,都会死的……”

尘湘咳了几声,“说起来你也够可怜的啊,年纪轻轻眼睛就瞎了,现在又要早死。”

尘湘只觉得视线越来越模糊,她强打精神,身体已因失血过多变得疲乏无力。

“瞎子……其实,我也不是有意要叫你的瞎子的。”

“你这个人,有时候虽说嘴贱了些,但也不是那么讨人厌……”

“人的眼睛要是看不见,一定很不好过吧……”

耳边的声音越来越弱了,公孙策动了动僵硬的手指,垂下眼睑,双脚已被冻得麻木,几乎失去了知觉。

想来他偶尔静下心时,也会如她所说一样感慨人生悲悯。但终觉韶华白首,不过转瞬,既是活着又何必念及不痛快的事。

“这个世道,难免坎坷。公孙策一介凡夫,抵不了天,抗不了命,不过只是想顺应其心而活罢了。”

第15章 【结案·收尾】

人将死时,传说会有地鬼勾魂,擒其三魂七魄,于轮回井前转世投胎。所经之途,是由万千怨魂聚集而成的忘川,忘川下为蒿草,魂行于蒿草中,便能忘却上一世。

这种感觉,似乎尘湘以前也有过。是在很小的时候,生了一场大病,病得神志不清,听爹爹说那时她都已经快没气儿了……

脚下踩着的是有形无影的蒿草,她身边站着许多人,似乎同她一样都是前往忘川的,忽然之间,便有莫名的虫莹莹发亮,环绕在她脚边。下一刻,她再睁眼,已是醒在自家床上……

“小姐!”

丁宁扑了过来,抹了抹眼角的泪珠:“好了好了,小姐醒了!”

不知是否睡得太久,尘湘只觉头昏沉沉的,糊里糊涂道:“怎么,原来我没死?”

“看来,你是很想死?”

果然是睡太久了,连身边这么一个碍眼的人都没发现……

尘湘虚弱地笑笑:“我没死倒好,你这个瞎子怎么也活着啊?”

丁宁顿时朝她猛摆手:“小姐,话可不能这么说,公孙少爷帮了咱家很多呢。”

瞧她这一觉睡得,醒来就成“公孙少爷”了?丁宁,你个丫头转性转得很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