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没问你……他怎么在这儿?!”

丁宁何其了解她家小姐的性子,方低下头,凑到她耳边:“小姐,你这次在劫难逃啊。公孙少爷医好了你,老爷可高兴了。丁宁这辈子没看他喝过那么多酒呢,这桩婚事,只怕是敲定了!我瞅着管事的那几个已开始筹备各方费用,小姐啊……”

“谁要问你这个?”尘湘险些吼出来,余光瞅见公孙策面带异笑,顿觉毛骨悚然,复又小心翼翼问她:“我是要问你,我如何能从那里出来的?”

“说到这事儿啊……”

不等丁宁说完,门口处飘来一阵清朗笑声:

“说到这事儿,沈小姐可得好好谢谢在下。”

抬头望去,却见一人靠在门上,一身宝蓝色银白祥云衫,黑发随意束起,后负有赤铜晃金大扇。笑颜干净,目如点漆。

尘湘很纳闷:“你不是回去了吗?”

“回去是回去了……”梅才清几步走至桌前坐下,很不客气地给自个儿倒了杯茶,“不过半途碰见那个杜家公子,在下发觉他行踪诡异,于是一路跟着他,这才寻到你们二人的。”

公孙策蹙着眉摇头:“他是大意了,本想回来看看我们是否已死。”

“他会使毒的,你不怕吗?”尘湘略感疑惑。

“这个啊……”梅才清得意洋洋的将身后的铜扇摆出来,“有我师父传下来的仙铜扇,那点毒,扇一扇就没了。”

“嘁……”得了便宜还卖乖……

“话说回来。”梅才清朝她挑挑眉,“你还该多谢谢我公孙兄弟,若非他用自己的血喂你,你现下早就是尸体一具了,哪儿能如此活蹦乱跳的。”

他是哪只眼睛看见她现在活蹦乱跳的?!

“小姐,你们两个已经有肌肤之亲了么?”丁宁偷偷笑道,“看样子,现下是你情我愿了吧?”

尘湘咬咬牙,狠狠在她头上敲了一记,低声训道:“去你的你情我愿!”

“别不承认呀。”丁宁冒死纠缠不休,“你是没见着公孙少爷抱你回来时候的样子,很心急呢……还有啊,这几天都是他守在你床边给你解毒疗伤的。老爷看着都感动死了……”

你家老爷一向看见他就觉得很感动好不好?……

“秋禾。”

“哎哎哎公子,小的在。”被叫住的某人忙不迭的跑进来。

公孙策站起身,脸上看不出别的什么表情:“既然有人没死,咱们还好打道回府的好。”

“哦……是是。”介于他家公子的情绪一向捉摸不定,秋禾决定还是莫要多嘴为上。

“小姐啊……”丁宁推了推她,“你这样可不好,好歹给人家道个谢?”

尘湘顿了半晌,翻过身去:“谁要谢他,我又没让他救我。”虽是如此说来,但毕竟心下亦有些过意不去。她素来爱面子,当着这么多人一向没给公孙策低过头,算来算去……或许等以后有机会,再说也不迟吧。

何况,看那人的样子,说不说都会给他笑……

*

两年前,自宋升九来到宋家,就暗地收买人心,布置眼线,不到半年,宋家大半家财都入了他手。宋升九为不让宋老爷发现,私下修凿了地下密室,将所得金银尽数藏于其中。密室之上便是宋升九的房间。

待到时机成熟,宋升九毫不留情的杀了表舅,顺利继承了宋家所有财产。

待杜书玉杀了宋升九之后,亦利用这个暗道将他抛尸于梅林,但不巧这一切被喝醉酒出来吹风的张秦目睹。张秦以此为由,多次要挟杜书玉,杜书玉也曾动过要杀他的念头,但还没下手张秦就由于周先的眼红,死在一桌饭菜之上。

说来说去,归根究底这一切还是源于钱财。宋升九若不为钱财所惑,不会杀宋老爷,金月也不会死,杜书玉亦不会杀宋升九。张秦也不会因为出手阔绰引人妒忌……

尘湘犹自想着,换好了衣服推门出去。

“小姐,你病还没好全呢,要不要再多睡会?”丁宁小跑着上去给她披了一件火鼠袍子。

“不用了,睡了那么久,我也睡不着了。”

还没走到前厅,就听见吵吵嚷嚷地声音从花廊传来的。放眼看去,其中似乎还有沈老爹……

“哎?湘儿!”沈老爷的眼睛难得尖一回,伸手向尘湘招呼着,“快过来快过来!”

若她没看错,剩下几个乱七八糟的路人甲中,还有一个姓梅的和一个姓公孙的吧?

尘湘若无其事的走过去,淡淡道:“爹,你有事?”

沈老爷一大把扯她到跟前立着,满脸堆笑:“快来感谢公孙贤侄,若不是他,你现下还躺着起不来呢!”

尘湘虚了虚眼睛瞅着他,对方双目无神,不为所动。不知为何,她就想起在密室之中自己说过的话,只是模模糊糊的,记不大清。

见尘湘没有动静,沈老爷并不气馁:“贤侄啊,现下时候尚早,不如就在寒舍吃一顿饭再也走不迟啊!”

尘湘拍了拍自家爹的肩膀,颇为了解:“爹,算了吧,我们这地儿,人家吃不惯的……”

不料,公孙策忽然双手一拱,作揖应道:“既是伯父盛情,晚辈便就不推辞了。”

尘湘:“哎?”

*

沈家极少像今日这样热闹过,尘湘幼时就没了娘,自家爹爹又在外做生意,常常便是她一个人在家里闹腾。在池塘里捉过鱼,土里翻过泥鳅,剪过白猫的胡须,甚至还意外烧过房子。就她自己看来,她就不像个姑娘,或许当初要是个男儿身还该好些。

饭桌上,梅才清吃得正香,沈老爷不停歇地给公孙策夹菜,秋禾在一旁应付不来,与之相反,尘湘一个人搅着一碗汤,食之无味。

事情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戏剧性了……她似乎还没反应过来……

“喂,沈小姐?”

尘湘抬起眼皮,正瞅着梅才清捧着碗,巴巴的盯着他。

“作甚么?”

梅才清挪了挪位置,笑道:“怎么?你看上去似乎不太精神啊。”

尘湘随意应了一声:“病才好,没精神是自然的。”

梅才清悠悠的灌了口汤:“别不是因为阿策跟你的婚事吧……”

“胡扯!”尘湘打断他,“我不愿嫁他不愿娶,有什么好关心的。”

“倒也是……”不想,梅才清附和得很快,他手握拳状,轻轻击掌,“对了!依我看,沈小姐不如嫁给在下好了,咱俩都是习武的,也不似阿策这般门不当户不对,是吧?”

尘湘怒目切齿:“是,才怪!”好歹是在吃饭,过些时候再揍他也不迟。

“哦……”梅才清笑得很不怕死,“果然你还是愿意嫁阿策……”

“梅才清!”手上力道尚未把握好,尘湘“砰”地一声将碗跺在桌上,水花四溅。

四周安静了瞬间,梅才清一口饭还没咽下去,噎住了,却听得有人移凳起身。

“看样子,沈小姐似乎很不待见我。恕公孙策冒昧,打搅了。”连告辞二字都未出口,他直接甩袖唤人。

“秋禾!”

“啊?……是是是。”已经感觉到一股无形的怒气,若不搞快只怕性命难保,秋禾赶紧收拾东西,匆匆向沈老爷辞别:“实在抱歉,打搅了,沈老爷……啊,公子,你等等小的啊!”

“哎,贤侄!”沈老爷起身还欲留人,只可惜,对方走得太快。

丁宁万般可惜地摇了摇头:“小姐啊,人家生气了。”

沈老爷无可奈何地放下碗筷,摁了摁眉心:“我说丫头啊,你这也太……”

做得过分了,尘湘咬了咬下唇,拿起鞭子:“我去追他。”

“小姐啊!”平地里速起了一阵风,丁宁再回神过来,尘湘已然不见踪迹。

“追人就追人嘛,你拿鞭子做什么啊……”

一碗汤喝得见了底,梅才清心满意足地又倒了一碗,拿着筷子四处搜索。

“嗯,喔!连半月沉江都有啊……真是少见!”

*

街上的人来来往往,尘湘一面跑一面寻,过了一条街,才在十里桥上看见了些许身影。

“瞎……公孙策!”

对面的两个人停住了脚,秋禾偏头去瞧公孙策的表情,自家主子的面容仍是冷淡无波,除此以外看不出其他特色。这只能说明,他此刻很是不悦……亦或者,是非常不悦?

尘湘走上前去,离他有一段距离。此时正值晌午,街上行人纷纷,江南花开较早,蝶舞翩飞,疏林如画,犹听莺啼。

她想了想,还是开口。

“多谢你。”

临近恰有一棵桃树,落红飘过,正洒在秋禾头顶,他目瞪口呆。

道谢了?真的道谢了?以往两个人一见面就吵个不休,打死他也不信会有今天这么一日。

杨柳依依江水平,风浮暗香扫飞絮。桥下有小舟划过,涟漪荡漾,水波清清,路上过客行人,谈笑风生。秋禾咽了咽口水,待尴尬时,却见公孙策微微侧脸。

“嗯。”

果然,那日在宋家密室里,一定有问题。秋禾暗自点点头,赔笑着打圆场。

“沈小姐莫怪,我家公子方才不是那个意思……”

尘湘微微不解:“那是什么意思?”

“啊?什么意思……这个,其实……其实就是那个意思!”

“哪个意思?”

秋禾垂下头,叹了口气:“沈小姐误会了,我家公子就是嘴贱,其实他……”

“砰——”

桃树上的花纷纷而下。

又一阵风拂面而来,尘湘回头时,就看见那个身影行至桥尾,青丝散肩,长袖下的青竹杖格外苍翠。忽然觉得,其实书生也不是那么讨厌……

“秋禾,走了。”

“哎……啊!公子等等我!”

案二·鬼雕楼

第16章 【王府·楼阁】

与三梅街骈列而行的另一条街名为归雁,街北蹲有两尊汉白玉雄狮雕,三间兽头大门,红墙绿瓦,庭院面积颇广。据说这是当朝钦王在庐州的府宅,宅中有一楼阁高出庐州众楼之上,飞阁流丹,直出重霄,是太祖时候所建,名为归雁楼。

*

刚用罢午饭,尘湘懒懒地在自家院中晒太阳,难能沈老爷今日不出门,父女二人清清静静地坐着闲聊。丁宁小打着呵欠,有一搭没一搭地打扇。竹桌上摆有茶果点心,正笑说时,匆匆有小厮上来将一物递与沈老爷,细语了几句便又下去了。

待看去,却似是一卷书画。尘湘拿了个果子,好奇道:“什么好东西?”

“哎……”沈老爷笑着摆摆手,扯下绑画的细绳,解释道,“钦王爷要回庐州给爱妾庆生辰,刚打发人来送了请帖。”

“哦?又送请帖又送画?爹爹跟他很熟么?”

“说不上很熟。”沈老爷笑道,“当年年轻时候也算是酒肉朋友,那时我还不知道他是王爷身份。”

尘湘由不得感慨:“爹爹连皇宫里头的人都认识?”

“笑话。”沈老爷展开画来,却是一副字,“若不在各处混有关系,你爹爹能做那么大的生意吗?……来,丫头过来瞧瞧。说是那位叫王什么之的大书法家写的,不过这个不是真迹,听人说真的给太宗老儿殉葬去了。”

尘湘听闻,忙挨过去看,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的确写的不错。”

沈老爷捏着胡须仔细琢磨:“你说这大书法家写的东西,就是高深……什么永和九年,岁在天丑,暮春之初……”

“爹,那字念葵。”

“啊?哦……原来念葵啊!”沈老爷又凑近了瞧了一回,“嗯,好像真是念葵!”

尘湘严肃地提醒他:“岁在葵丑!”

“嗯嗯!”沈老爷亦明了地点点头,“岁在葵丑!”

丁宁:“……”

*

公孙家有一棵百年榕树,枝条丰茂,叶片茂盛,参天蔽日,在夏季里,坐于树下更觉是乘凉歇息的好去处。

离上次梅林一案已过了三月有余,此时六月微署,蝉鸣阵阵,鸟雀嘀咕,少有热气。

公孙策正从树下经过,耳畔听得有些许风声,他眉头一皱,左脚一偏,侧过身子,一只黄鹂直直坠下,摔在地上,一下就没了动静。

秋禾受惊不小,赶紧往公孙策身后躲:“谁……谁啊!竟然敢暗算我家公子!”

树上窸窸窣窣传来声响,梅才清叼着一根树枝,几步窜到离得这二人稍近的枝头,背后的大扇子压得枝丫摇摇晃晃的。

“哟,是你们二位。”

见明来者,秋禾松了口气,这才慢慢闪出身来:“原来、原来是梅公子啊。”

公孙策不带感情的哼笑道:“你日子过得很自在?”

“啊……还算不错吧。”梅才清自树上跳下来,落地无声,“是你家饭食太过好了。”

公孙策扬了扬眉:“所以就赖着不走了?”

“怎么?想赶我走了?”

后者轻叹了口气:“你随意。”

“秋禾,我们走。”

“是。”

“哎哎哎!别忙啊!”梅才清扔掉手里的鸟雀,胡乱拍了拍灰土,追上去,“等我一等啊!”

书房少有人来,公孙策眼瞎以后也不用点灯,是以周遭光线不怎么好。梅才清百无聊赖地跟着他进来,看得四壁如山的书籍,一时觉得犹如泰山压顶,呼吸困难……

公孙策就近寻了位置坐下,秋禾赶紧递上一本书,又忙不迭地跑去倒茶水。梅才清挠了挠头,见他看得认真。

“咦,你瞧得见?”

公孙策轻轻摇头:“是盲文。”

“哦。”他忽而想起一件事来,“对了,上次给你的药,你可有用?”

像是有些没奈何,公孙策应道:“用了,并未起效果。”

“哎……”梅才清恼火地靠在墙上,“你莫急,我下次再去找那个长须老道。”

公孙策倒是不急,翻过一页书:“不过是个道士,值得你如此信他?江湖上这般混吃喝的人也不少。”

话里有话,梅才清清了清嗓子:“你是读书人,不明白武林上的事情。那老头大有来头,连我师父多说他医术高明……据他自个儿还称,他上辈子是只猫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