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胡言乱语。”
公孙策丝毫不以为意。
梅才清瘪了瘪嘴:“就说你们这些读书人都是死脑筋,不见棺材不落泪,我懒得与你解释。”
手边正好有一叠笺纸,梅才清无意拿在手上看,却是些灯谜,比其他书籍倒是有趣几分。
“头上天,身下地,行如风,立如弓……这是个什么?”
听他念来,公孙策方莞尔笑道:“你有兴趣,不如猜猜。”
梅才清想了许久,不确定地瞅着他:“莫不是……蛇么?”
公孙策含笑点头:“却是比那丫头聪明一些。”
“那是自然。”梅才清颇为得意地喝了口茶,方反应过来,“那丫头是谁?你是说,尘湘?”
半晌未见他答复,只仍沉着脸,一双眸子黯淡无色。
梅才清晃了晃手里的茶杯,抬眼往窗外望去,红尘正好,万紫千红……
*
转眼便是生辰这日,地方官员财主都齐集庆贺,王府之中热闹非常。尘湘等人非官场人士另坐雅间,虽说这般场合不是第一次来,但面对大家闺秀,少不得要放规矩些,这使她很是不耐。
宅院中搭了戏台,茶点之后亦有小厮传话去看戏。
对于这种歌舞杂戏,尘湘在家已看了不少,故而并不怎么感兴趣,别院子宽大,有不少年轻公子在院中蹴鞠。离得晚饭还有些时候,尘湘一个人在府中兜兜转转,丁宁止不住又提醒她。
“小姐,不知道公孙少爷有没有来,我们去寻他们罢?”
尘湘踢了踢脚下的石子,心不在焉:“寻他们做什么,上次见面刚吵过架。不如自己去找些有趣的玩意才好。”
转过长廊,正对面的白玉兰正结果实,绿油油的挂在树上,那之后是高高的一幢古楼,看样子封尘了许久,楼外一圈长满杂草,少有人至,并围有木质围栏。
丁宁奇怪道:“这不是归雁楼么?”
尘湘抬头看了看,楼层很高,但四周没有一人,不觉疑惑:“怎么此处人这般少?”
丁宁摇摇头:“听人说归雁楼早在五年前就被封了,不许人进出的。小姐,要不,咱们原路返回吧?”
“封了?”尘湘倒是没理她后半句话,慢慢走到围栏旁边,木栏上湿漉漉的,可幸还未长苔藓。“好端端的楼,干什么要封呢?”
正待翻身进去细看,耳边忽然听到些许动静。尘湘一手摁在腰间的软鞭上,眉头一皱,刚要出声,却见一个身着绿色杏花袄衫的丫头从楼阁背后走出来,手上还握着扫帚。
她先是上下打量了尘湘二人的衣着,思量了一回,方道:
“这位小姐,归雁楼不让人游玩。”
尘湘收了鞭子,问她:“你是这儿的丫头?”
那人点点头,欠身行礼。
尘湘追根究底问道:“你可知道,是何缘由封楼的呢?”
那丫头规规矩矩答道:“奴婢才来此处一年,并不知晓。”
王府的丫鬟大多受过训,管得颇为严格,看样子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尘湘耸耸肩,预备往回走,忽然那丫头在身后,低低说了一句。
“小姐晚间也莫要来的好。这楼夜里,总闹鬼……”
丁宁立即觉得一股寒气直涌心头,她哆哆嗦嗦地回头,小丫头已在清理院中落叶。便是白日里归雁楼中也是一片暗黑,没有灯光,乍一看去,阴森森可怕。
“小、小姐,咱们还是快些回去吧。”
尘湘揉了揉眉心:“我这不是在走么。”
“你既是怕,何必还回头看。”
“……”
出了长廊,正往雅间走,只听见有人带着笑意唤她:
“尘湘!”
第17章 【齐家·明玉】
垂花小轩门前正有一人站着,里着百褶如意月裙,外套丝绸罩衣,明眸暗闪唇微启,粉面噙笑柳眉弯。眼看便是一副盛装打扮过的模样。
此人自是熟悉,尘湘微愣了一下,方含笑转过身,倒是丁宁先在后欠身行礼。
“齐小姐安好!”
那齐家小姐款款走来,摇着手里的团扇,盯着尘湘直笑:“早闻你回来了,那可知,这么些年未见还是这个猴儿样,怎的就没见改?”
久居庐州之人皆晓得,庐州闻名有米粮三行,沈、宋、齐三家,沈家尘湘,宋家金月,齐家明玉,三位小姐打小关系便紧密得很。
沈宋两家皆无子出,但唯独齐家有长子,现如今,齐老爷功成身退,齐家上下由长子齐潇然打理,虽说年纪尚轻,但在商场上很有一套,出手果断,少年老成,便是尘湘她爹也时不时会在家中赞赏几句。
尘湘颇为头疼地耸耸肩:“算命先生都说我本男儿身,误投女儿胎,只怕这辈子嫁人困难,还是早早出家的为好。”
齐明玉毫不客气地拿了扇子敲她头:“死丫头,却又胡说!仔细你爹爹听了气晕过去!”
尘湘不留痕迹地闪身躲过,挥开她的扇子,笑问道:“今天是随你爹来的么?”
“哪能啊,我爹早不管这档子事儿了。”齐明玉晃了晃扇子,摇摇头,“今日是跟着哥哥来的,他现下只怕还在与你爹爹谈生意呢。方才还说要见你一见来着……”
“这也是。”尘湘很生理解,“潇然那小子,如今也为一家之主了。当真没想过,从前还在一起玩过泥巴呢。”
“……呵呵。”齐明玉略有尴尬的笑了笑,心中暗自替自家哥哥感慨。
不愧是沈尘湘惯有的风格,总是能联想到许多破坏一人形象的风流往事。
“尘湘。”她忽然岔开了话题,“金月家的事,我大致听哥哥说了。”
“哦,是吗……”据后来公孙策提及,宋家现下的产业都归在一个远方的亲戚名下,好像还是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虽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以宋家之名的米行不在少数,但多多少少在商场的实力有所削减。所谓庐州三行,早已名不副实。
“她也不容易。要是当初我多问一些情况,也许不至于到今天这地步。”
齐明玉叹了口气:“你能问出个什么来?只可惜那时候我也不在,婶婶过寿随哥哥去了扬州,金月的帖子也在路上因山崩,送的迟了……”
“罢了,不提这个了。”齐明玉忙用闲语开解,凑到她跟前,扇面遮着嘴唇痴痴笑,“倒是你,且如今回庐州有何打算?”
尘湘不明其意,反迟疑道:“什么有何打算?”
见她的确痴傻,齐明玉只得直截了当道:“那还需解释?自然是寻个好夫家了!如若不是,你何苦从外地回来?依你之性格,外面花花世界可比庐州这个小地方有趣味得多了!”
尘湘连忙摆手:“你还不知道我?就凭我这脾性,哪里会有人看得上!”
丁宁很生同意的默默点头,原来自家小姐也是如此有自知之明的。
“怎么看不上?”齐明玉不依不饶地竖起食指来,媚眼一弯,“我家哥哥就看得上。幼时不是还说待他坐上齐家当家位置时候就明媒正娶,迎你回家的么?你自个儿还许了的呢。”
“喂喂……”尘湘止不住汗颜,“那小时候的事情,你也当真了。”
“沈尘湘一代女侠,说话做事自然言出必行,何关你年岁。”齐明玉只待好玩,顺手就一指戳她脑门。
“等你入了齐家,咱俩就是妯娌关系,你还得唤我声小姑……”
“看你美得!怕是还想骑我头上去了吧!”尘湘正欲狠狠出手戳回她,齐明玉一惊,赶紧求饶。
“我的姑奶奶,这妆可毁不得!算我败给你了可成?”
这可有些奇怪了,尘湘挠了挠头:“怎么的?我正要问你今日为何打扮成这样,莫不是要去选秀?”
身旁跟着的小丫头噗嗤一声笑出来,便替她答道:“沈小姐不知,我家小姐这是看上别家公子了,难为出门时梳妆了两个时辰呢。”
两个时辰……
尘湘扬了扬眉:“我说呢,你还是会先我一步出嫁吧。”
齐明玉只笑不语,尘湘伸手轻轻推了推她:“告诉我,哪家没心没肺的被你看上了?”
“……尘湘!不许胡说!”齐明玉竖起食指来就要戳,尘湘笑着移步闪过。
“算我错了,不是没心没肺的,是……那个成语怎么说来着,长得很像鱼和雁子。”
齐明玉恼火地摁了摁眉头:“是沉鱼落雁。尘湘,这个是形容女子的。”
“好罢好罢,反正我念书不多,你怎么说都成。”尘湘拉她到亭子里坐下,迫不及待的想要八卦。
“如何如何,是哪家的?我瞧瞧我可认识。”
齐明玉脸上微红,犹豫了半刻方才开口:“是公孙家的,公孙公子……”
……
*
不知是否听错,丁宁只觉方才耳边有一道霹雳雷声响过,距离之近,近得……似乎就在自家小姐那位置附近。
齐明玉抿了口茶,嘴边笑意荡漾开来:“早些时候就听闻庐州才子公孙策,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模样也是一表人才。前日在西街柳桥上远远看见了,当真是面如美玉,目似明星,真真乃龙驹凤雏……”
遇上个读过书的人果然很麻烦。
尘湘颤抖地拿起茶杯来,很注意地没有用力捏碎,口中小声念念不断,丁宁恍惚听到那么几句“这瞎子也配‘目似明星’?!”“连天都指引我用‘没心没肺’,这词果真好”。
“此次王爷给宠妾庆生,原本请帖只发了哥哥的。我听闻公孙大人外出未归,由公孙公子代替前往,就央了哥哥替我高价买了一份,也不知他现下人在何处……”齐明玉闭目遐思。
“是啊,没准正在和鱼、雁子交流感情呢。”
“尘湘,尘湘?你适才在说什么?”
“啊?”尘湘这才回神过来,“我有说话吗?”
齐明玉显然不信,威胁性的眯了眯眼:“老实交代。”
尘湘咽了咽口水,立即换上笑脸:“我说‘今天天气真好啊’!”
丁宁:“……”
“不过,话说回来。”尘湘放下手里将碎的茶杯,认真提醒她,“那瞎……公孙公子,他现下眼睛不好使了,一对招子坏了。”
齐明玉笑着点头:“我知道,哥哥说的,是因为数年前破‘九曲三珠连环案’,给人害瞎了眼睛。”她表情一转,怒目切齿:“那巡抚果真混账!”
尘湘扶额:“这样,你也不介意?”
“为什么要介意?”齐明玉满心崇敬,“公孙公子是为了百姓牺牲的双目,这样的英雄才值得人尊敬。倒是你尘湘……”
“啊?”被点到名,尘湘猛然一震。
齐明玉“啪”一把扇子打在她头顶:“你从小不就立志要当女英雄吗?都十几年了还没见你有所作为?”
……意思是,她还不如那瞎子?
“不过,可惜了……”
“可惜什么?”见她放下了扇子,尘湘犹自咋舌地摸了摸头。
齐明玉哀哀叹息:“可惜是个有婚约的人了。上次哥哥去他家提亲,他回复说已与别家小姐许下婚期了,故而不能接受。”
“哈?”别家小姐,莫非是指她?
齐明玉站起身来,对着亭下一簇花草,忽而极有士气:“不过这不算什么。即便做不了正妻,妾室也并无不好。”
“……”执念也太深了吧。尘湘默默往后退了一步,公孙策也真有脸,是时候就拿她来当挡箭牌。
过不久便有小厮传话来请齐明玉,两人分别又说了些话,方才散了。
顺着游廊一路走,正有一处水磨群墙,左侧一池睡莲,池中假山嶙峋,奇异怪状有水流自石缝溢下,如清溪泻玉,清新可人。
尘湘头一遭心里有些许愧疚,说起公孙策眼瞎之事,她也不是第一次听说,但自从认识起,她似乎就没有一丝同情之意。齐明玉的话很生有理,不管自那个方面分析,公孙策的眼瞎都是很慷慨的。若换做以前,她倘对这种人赞赏不已,是因为这个人是公孙策所以就不同了么?
刻薄的话说得太多,是否过分了些?
不过话又说回来,但凡见面,他们除了吵架仍是吵架,在吵架之中她已然忘了这档子事。作为一个瞎子,公孙策就应该有瞎子的样子,他说话不留情面,又何必要为难她去同情……
脑中思绪万千,尘湘托腮低着头走,徒然间,丁宁觉得顶上有一个黑影渐渐落下……
“小尘湘!”有人两指狠狠在她后脑弹了弹,一个后翻漂亮地着地。
瞬间,被弹之处隆起一个小包,尘湘咬了咬牙,两手早握成了拳状。
梅才清理了理衣袖,丝毫没有为方才所为有所忏悔,他反颇为奇怪:“你怎么不躲啊?”
一股气势煞人,眼见尘湘的右手不知何时爬在了腰间鞭子上,丁宁打了个激灵,赶紧扑上去:“小、小姐,这可是在王府,咱们要打可以等改天吧?”
此话甚有效果,尘湘呼出口气,双目却几乎喷出火来。
“堂堂王府,也容你这等江湖人士出入?”
“嗨,这你就不懂了。”梅才清朝她亮了亮衣裳,流彩飞花漩涡云绣长袍,“我现在的身份是庐州知州公孙大人的——义子!”王府送来请帖两张,本欲请公孙怀仁与公孙策前往,但由于公孙怀仁因事不在,梅才清自然不要脸的喜滋滋跟来。
打又打不得,骂又骂不过,尘湘摸了摸后脑:“你少得意。”
“哎?如何不能得意。”梅才清张开双臂,陶醉自然,“王府之中美眷如云,风景如画,亦有可口美食,此番不来,我恐会抱憾终身!”
“……”果然是江湖脾性不改。
梅才清打了个响指,伸手就朝尘湘脸上凑去:“这还别说,小尘湘今日看起来也格外可人……”尚未碰到,就被尘湘捉了个正着,“啪嗒”一声,腕骨错位。
“嘶——”梅才清强忍着没叫出来,“好歹下手轻些啊!”
“哦?好啊。”尘湘摊开一只手,“那只给我吧,我定然下手会轻些。”
梅才清刚要发力,猛然惊觉有些不对,还没来得及提醒尘湘,身后就有人沉声出口。
“你们两个……成何体统!”
第18章 【竹马·案发】
果真有股凉意漫上,梅才清忍不住打了个哆嗦。都说朋友之妻不可欺,如此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若非自己有盖世武功,只怕早被拖出去浸猪笼不可。
他忙不迭地抽回手,“啪叽”一下上好手腕,快速跳离尘湘几丈之外,略有尴尬地咳了一声。
“阿策啊,你莫要误会,我适才不过是与沈小姐切磋武艺,谈论古今武学之精华,未想就小小的出了手。你是知道的,江湖人士不拘小节,难免有些……”
他偷偷凑到公孙策耳边:“天地为鉴啊,我没有要轻薄你媳妇的意思!”
公孙策连话都懒得回,不过只“哼”了一声,径直往前走。秋禾自然不敢疏忽,快步跟上去。
尘湘有些发毛,脚不自觉地偏闪让开,下一秒才恍悟他双目并不能视。
“公、公孙策,你有何贵干?”
公孙策在她身前止下步子,却没有回头:“二位想要做什么,与我何干。方才唐突,打搅了。”
尘湘自然不傻当即听出他话中意思,一时恼火:“公孙策,你把话说明白了!”
公孙策冷笑,扶了竹杖继续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