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禾端着一盘点心想笑又生怕挨骂。

“我说老爷啊,少爷前些日子说不娶呢,您也慌;这会子说了要娶了呢,您还是慌。要真想不通,不如小的去叫少爷过来,您当面问清楚得了呗。”

“哎哎哎——”见他说风就是雨,当真要赶去问,公孙怀仁忙叫住他。

“人家现在好好儿在一块儿,我这个老人家去凑什么热闹。当烛台也不怕遭雷劈呢。”

“是是是,小的就是烂了嘴也不说,雷公劈我也不说,小的这就送点心去。”

*

雨停了好几天了,但是外头的空气仍是湿湿的,怪不得人说江南水软,手随意朝周遭挥一下都能捏出几把水来。

公孙策的房外景色绝好,芭蕉绿叶,红睡海棠,还养了只蓝黑相间的大鸟,立在树上安安静静的梳理羽毛。

尘湘盯着它头上的一撮银蓝的毛看,就有像动手揪下来的冲动。

“尘湘?”

公孙策翻了一页书,“你有在好好写么?”

她手一个哆嗦,赶紧提了笔正襟危坐地往空白的宣纸上划。

“正在写呢。”

在写才怪了。

公孙策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我原以为你只是读不懂《诗经》,没想到你的认字水平竟到了这种境界。”

尘湘朝他办了个鬼脸。她家的文化素养向来烂得令人发指,从她太爷爷那一代起就一直从事经商,除了账本,其他能看懂的东西几乎是屈指可数。

“不都说女儿家识不识字不要紧的吗?我认识的好多姑娘家,都不识字的,会做点女红,能持家就好了。”

“哦?”公孙策轻描淡写地问她,“那你会女红么?”

尘湘抿了抿嘴,声音顿时低了下来:“……不会。”

纸上勉勉强强写了几个字,尘湘仔细琢磨着一旁公孙策的小楷,周正圆润,看不出是个眼盲之人写出来的。心中暗自叹服,想来他是个极其热爱弄墨的。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你说,我日日往这边跑,会不会不合礼数?”

难得她也在乎起这些。公孙策挑起眉来问道:“你懂礼吗?”

尘湘挠了挠头:“似乎不怎么懂。”

“这不就成了。”

“……”她是半点没听出有褒义的意味来。

“成了!”尘湘撩起宣纸来,煞有介事的吹了吹上面未干的墨,颇为得意,“你来看看,我写得如何。”

话刚出口她就后悔了,赶紧解释道:“……我的意思是说,跟你那个差不多,就是差了点,那个……哎……”

她懊恼地放下笔:“抱歉,我忘了你看不见。”

“不妨事。”公孙策丝毫不带介意地端起茶碗来,“本来我也看不见,你又没说错。”

见他说得风轻云淡,尘湘捏着笔杆,看着雨后天空清朗高远,云薄如絮,不由得觉得心底隐隐作痛。

想来她以前倒是常常把“瞎子”两个字挂在嘴边,难为他受得了。现在回忆起来,反而愧疚不已。

“等过了中秋。”她忽然说,“我得了空闲,就去一趟哀牢山。那里有个道观,我师父在世的时候曾说过,里边儿有个道士医术极好。”

“怎么。”公孙策微微笑道,“不是说不嫌弃我是个瞎子吗?”

“这不叫嫌弃。”尘湘瞪了他一眼,“有那么点希望,总得去试一试啊。”

“治好了可就不是瞎子了。”公孙策懒懒地抿了口茶,“喜欢瞎子是你自己说的。”

“公孙策!”她一下子觉得脸上烧得厉害,连连灌了几口茶水,没好气,“你半日不和我吵架就闲得慌,是不?”

“若非我记错。”公孙策莞尔,“沈小姐在口角之争上还没赢过在下。”

“看不起我?”尘湘动了动拳头,关节处“噼里啪啦”作响。

“君子动口不动手。”公孙策警惕地往窗边移了移,“何况,你的十篇《诗经》还未抄完。”

“谁要抄那玩意儿!我抄家伙还差不多!”

*

尘湘回到家里的时候,正看见大门口围了一群婆子,沈家的家丁拿了扫帚赶都赶不走。

“我说沈老爷啊,这庐州哪个姑娘家嫁人之前不叫上几个婆子学习学习礼数,我张婶子可是这这条街出了名的,人家想请都请不来呢!”

“哎哟,你说这话丢人不丢人呐?就你还出了名儿呢?过了这街连路边的野狗都不认识,人家沈老爷嫁闺女自然是要找我翠娘了。论起名头,好歹我也算个‘巧媳妇’,这收银子又是最低的……”

“什么翠娘红娘,听都没听过,少自个儿家杜撰些名字来糊弄人了,沈老爷才不吃这套呢……”

“……”

不消片刻,只见得沈家爷子亲自扛了铲子来,毫不留情地往外轰人。

“去去去!什么礼数不礼数的,我家女儿才不吃这套。再不走人我可报官了!”

这一字一句都说得铿锵有声,大铲子往那地上一跺,“哐当”一声响,直把前来的几个婆子唬了一跳。

来人面面相觑之后,悻悻而归。

尘湘笑了笑,几步跳到她家老爷子背后,玩笑着拍了拍他的肩。

“爹!”

沈老爷自没料到她在身后,不自觉得拿了铲子自卫。

“……湘儿啊,爹心脏不好,以后这种游戏还是少玩吧。”闹不好就给她吓死了。

尘湘扶了沈老爷子的手一蹦一跳地往屋里走,门口已有家丁上前来取铲子。

见她乐得快开出花儿来,沈老爷不由问道:“公孙家如何?”

尘湘点点头:“还好吧。公孙伯父人很和蔼,待我也很好。”

走到内厅,她早就口渴,拿了杯子来大饮了一口。

“这就好。”比起公孙怀仁那么将信将疑,沈老爹倒是一副“我早就知道”的模样,不惊不讶。

“过几日也叫公孙贤侄来家中坐坐吧,老是你往那边跑,多没意思。”

“你这么说,好像是挺有道理的。”尘湘抓了抓后脑勺,越想越觉得自己很吃亏。

“那就明日吧,我叫他过来。”

她站起身来,说着就要走,沈老爷没奈何地拉住她:“你个丫头慌什么,随便叫丁宁去带个信就成了,何必还自己走一趟。”

“不用了。他一来又得逼我读书念字了,我得出去买纸笔。”

“不就是纸笔嘛,叫个人去买不就得了。”

“哎——这可不行。”尘湘吓得连忙摆手,“他特意教了我选纸笔的法子,那些个小厮认不懂,胡乱买来怎么办?”

沈老爷深知拗不过她:“也不急这一时,吃了晚饭再走吧。”

尘湘哪会听他的:“我回来再吃也一样嘛。”

“哎哎哎……”沈老爷没办法,“你先过来。”

他自怀里摸出一个小香囊来给她戴上。

“这是爹千里迢迢去渡云寺里给你求来的,好好收着。不能沾水啊,沾了水可就不灵验了。”

尘湘摆弄了一下那玩意儿:“……哦。”渡云寺不就在隔壁那条街吗……

*

今日的夕阳似乎沉得特别快,晚风拽着酒旗飘飘而起。

“店家。”梅才清不悦地晃了晃手里的酒壶,“你这酒都没给我装满啊……”

闻声赶来的店小二一甩肩上的抹布,陪笑道:“这位爷别说笑了,酒都到壶口了,还说没满啊。”

梅才清拿着酒壶凑到他跟前:“你仔细瞧瞧,还有这么几寸了!爷我可是付过了钱的,别想蒙我。”

“是是是,小的这就给您满上去。”小二满腹怨言的舀了一小勺,嘀咕着“这都什么人儿呢”

尘湘抱着满怀的纸笔,老远就瞅见他,忙把怀里的东西随意放在酒桌上,走到他跟前打招呼。

“喂,你一个人?”

梅才清抬头一见是她,懒洋洋地打着呵欠:“公孙家嫌我白吃白喝,给赶出来了,现在都沦落到睡大街了,可可怜死我了。”

“这算什么。”尘湘拍拍他的肩,承诺道,“你到我家来,我保管你吃得比他们家好。”

“什么叫他们家……”梅才清打趣着伸手去捏她的鼻尖,“这不都一样快成你们家了么?”

尘湘一手扣在他腕上,一面带着笑意,手上用劲儿:“你知道还动手动脚的?”

正说着,小二把酒壶塞好塞子递给他:“客官,您的酒。”

尘湘提着那酒壶在手里玩了玩,好奇问他:“没听说过你这么爱喝酒啊?”她取下壶塞嗅了嗅,不禁皱眉:“这酒连十年都没有,有什么好喝的。改天你来我家,我请你喝五十年的陈酿。”

“什么改天啊。”梅才清绕了圈从她背后夺回酒来,仰头就是一口。

“你要是有诚意,现在就去可好?”

“去就去。”尘湘跳下桌来,“我怕你不成。”

过了一条街,天色慢慢转暗了。路边的灯一盏一盏亮了起来,火光照的他二人脸上通红。梅才清喝了酒,就显得更红,红得好像要烧起来。

他转过头去看身边的尘湘,醉眼朦胧之中,仿若看见她一身大红嫁衣,微晃的喜轿,吹得响当当的唢呐在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中被掩埋。

都说女人一生中最美的时候就是成亲当新娘子的时候,他从来不这么认为。

浓妆艳抹,涂了厚厚的脂粉,嘴上的胭脂红得像刚吸了血的僵尸。可不知为什么,看惯了尘湘素来的江湖打扮,忽然想象她披上嫁衣,梅才清潜意识里觉得她定然比现在好看。

至于为什么,他也说不明白。

“诶?”尘湘停下脚步来,往回看了看,觉得奇怪,“你有没有觉得,这一路上,提着水桶跑的人特别的多?”

“是么?”他才回神过来,装模作样地四处看了看,煞有介事地点点头,“你别说还真是。”

前面正飞跑过来一个老汉,手里提着的木桶空空如也,他自尘湘身边路过,又退了几步回来,一拍脑门儿,嚷道:

“搞什么呀,这不是沈家大小姐吗?”

尘湘晃了晃手里的狼毫竹笔,有些莫名其妙:“怎么了,你找我有事儿?”

“还有事儿呢!你家宅子失火了,亏得你还跟个没事儿人一样在街上转悠呢!”

第28章 【逝者·已逝】

这句话仿佛五雷轰顶一般,尘湘连手里的纸笔都没报稳,哗啦啦落了一地。

还未等梅才清开口,她脚下生风,飞似的往前冲去。

带着火星的热浪从她脸颊上划过,热辣辣的疼,偌大的沈家宅子烧得面目全非。

冲天的火焰撩起滚滚黑烟,奇怪的是,她没有听见里面有一声呼喊,甚至连惨叫都没有,安静的让她害怕。一切都悄无声息的在燃烧,别的她什么也听不见。

侧门处,还带着火苗的红啸嘴中衔着浑身是血的丁宁,颤颤巍巍地立在那里,看着她。

“尘湘,尘湘!”

梅才清慌忙拉住她,纤细的胳膊徒然剧增的力气,让他都有些吃不消。

跳跃的花火艳丽浓郁,流光溢彩,她只觉得此刻呼吸困难。

“我爹呢……我爹他还在里面!”

梅才清咬了咬牙,却又不知该如何是好:“你冷静点!”

尘湘哪里肯听他的话,几下挣脱他的手,一头扎进大火之中。

炫目的火光灼伤了她的双目,她疼得睁不开眼,却仍凭着旧时记忆沿着小院的青石路走去。

——“也不急这一时,吃了晚饭再走吧。”

尘湘跌跌撞撞的倚在门槛上,大火铺天盖地,血肉模糊之中,她依稀看见血红的液体染满了花台。蔷薇一样的颜色,触目惊心。就像从前见过的姹紫嫣红,朵朵开遍。

梅才清抱着她往外跑的时候,左手已经被火烧了大半。

季扶风带了许多捕快来,看着她的时候,眼里不自觉的流露出怜悯。

他们的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但她一个字也听不见,外面的喧嚣繁闹,哗的一声被溶解,消退,一直到千里之外。

……

“尘湘,你醒醒!尘湘!……”

……

*

昏昏沉沉的不知睡了多久,噩梦一个接一个来袭,恍惚间,尘湘隐隐约约能感觉到有很多人来看过她。

能感觉到公孙怀仁关切的问候,季扶风低低询问她的状况,丁宁哭哭啼啼的吵闹,梅才清无可奈何的叹息,还有一个人,冰凉的手掌,久久扶在她额头上,不肯离去。

“尘湘,你的眼睛……一定不能有事。”

“不可以有事……”

梦靥惊醒的时候,丁宁坐在床边,哭得泪眼汪汪,两只眼睛红肿不堪。

“小、小姐……”

尘湘想要坐起身,却发现浑身一点力气也使不出来。

公孙策挥手示意她让开,摸索着坐到床边,手指覆在她腕上,细细把脉。

“眼睛还看得见么?”

眼睛?……哦,是了。她的眼睛被火烧伤了,此刻亦能觉得微微有些刺痛。

尘湘张口想要问他,出声时却意外沙哑得厉害:“我睡了多久?”

“三日。”

她抿了抿干裂的嘴唇,眼巴巴的望着他:“我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