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料到她醒来会这样问,岁思量了这么久,仍是没有找到适合回应她的话。公孙策静默了很久,才轻轻道:

“伯父他……去了。”

很奇怪,尘湘表现得格外的镇静,她一言不发地缩在墙角,良久才说:“……是吗。”

“我梦里老见着他拿着串糖元宝朝我嘻嘻笑……小时候祭灶,我吵着要吃,他就跑了几条街亲自去给我买了来……”

“尘湘……”他轻声唤她。

“出门的时候他一直叫我吃了饭再走的。”尘湘深深吸了口气,闭上眼,“要是我听他的话就好了。他一定,一直都在等我吃饭。”

公孙策静静地拥她入怀,隔着一层薄被,他仍旧能感觉到那股清浅的寒意,心中不禁长长叹息……

“尘湘,你可信得过我?”

“信。”她答得飞快,语气毅然而坚定,“就是把我命交给你……”

*

因得尘湘苏醒,公孙府内又闹腾了一日,到了二日清晨才安静下来。

沈家大宅被烧了个精光,不仅如此,连同附近的一家布店和民居也一并烧了。尘湘从钱庄取了些银子来,算是赔付这笔款子。

沈老爷向来做事谨慎,重要的账目和钱财分别存在大小十来个钱庄和住宅之内,心腹的管事也有二十多个。虽说他的死对整个米行的打击很大,但是因得生前一切安排得井然有序,到不至于一时间出什么大乱子。

反而尘湘每日倒忙了起来,各地的书信不住往她这儿送。现下又暂居在公孙策府上,险些没忙出病来。

才叫丁宁念完了一封信,她瘫在椅子上直摇头。

“这种小事儿就不用管了,扔了扔了。”

“是小姐。”丁宁端上来一叠信纸,“这儿还有三十封呢,小姐是现在看呢,还是等用了饭再看?”

“还有那么多?”尘湘用手推开,“不看了不看了,我管他呢!”

“沈家事业那么大,而今沈老爷身故,又没有合适的接班人,日后你当如何?”

她回头看去,正瞧见公孙策立在门前,一副无所谓的模样。

“我可对商场上的事,一窍不通。”

尘湘耸耸肩:“我也没指望你会。”转了转手里的笔,沉吟着缓缓道:“爹就留了笔钱预备自己老了的时候用,他老早也有退隐之心了。我想等这里的事情了解了,就寻个合适的管事把米行托付给他,亦或是找个人卖了。”

“我会帮你。”

她自然知道,天下没有公孙策查不了的案子。

尘湘喝着茶佯装伤心:“到时候你可别嫌弃我在你家白吃白喝的,沈家小姐现在也没钱了,会不会像梅少侠一样给赶出来了。”

“白吃白喝又如何。”公孙策靠在门边,“公孙家少夫人岂有人敢赶你出来?”

她听罢,微垂下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一直以来,她都认为他爹之所谓能攀上高官是因为家中富可敌国,今日听得他有此话,即便心中有顾虑也已消散无踪。

“哎呀……”空中传来某个人飘渺而怨念的感慨,“对兄弟和对女人,这待遇差距也太大了吧。”

尘湘放下笔,刚走出房门,梅才清就从头顶落下来。

因听得是他,公孙策不悦的皱起眉来:“不是早告诫过你,这几日都不能乱动么?胳膊废了很有意思?”

自从那日昏睡起,尘湘就不见梅才清出现,听丁宁说他为救她伤得不轻,心中一直挂记着要去瞧他,没想到,见面的时候还是大吃了一惊。

“你的头发……是怎么回事儿?”

梅才清不自然地退了一步,捻起一撮青丝来,干咳道:“这是汴梁时兴的新款式,我看人家弄得好看,自己也去绑了一个。”

“新款式?”尘湘明显不信,“我怎么没见过。”

“你……”他顿了顿,“你这是乡下人,没见过世面。”

“行了吧梅公子,就说是给火烧了的,人家沈小姐又不会介意。”秋禾毫不留情地揭他老底。

梅才清强作镇定地坚持不懈:“烧了又怎么地?大爷我就喜欢额前挂几根头发,这叫‘万条垂下绿丝绦’你懂不懂?”

秋禾忍着笑嘀咕道:“还绿丝绦呢,裹脚布还差不多……”

狠揍了秋禾一顿之后,梅才清拍了拍手,一本正经地对着公孙策。

“适才我在偏厅看见那个齐大少爷又来了,说是要和尘湘商量沈家以后的事儿,大约是要买下那些生意。你怎么看?”

“挺好的啊。”尘湘想也没想,“我正愁找不到合适的人。”

公孙策摇头她:“不好。”

“你也觉得不好?”梅才清眼前亮了亮,“我也那么想。看他一副和小丫头套近乎的样子,没准儿以后就蹬鼻子上脸,找个借口说更好管理沈家产业,直接把她娶了去,你岂不是亏大了?”

公孙策渐渐沉下脸来:“我和你提的,本就不是一档子事儿。”

“哦……”他抓了抓头,“那你说。”

公孙策暗叹了口气,这才道:“沈府里的人,尸首我都验过了……”他停了一会儿,未察觉尘湘有什么反应,方继续道:

“虽有不少尸体无法验认,但能肯定的是,这把火是在沈家人死后才放的。在那之前,必是有人潜入沈府,刺杀了沈老爷及府中家丁。这件事凭一人之力并不好办,所以会是多人作案。杀手亦或是被人雇佣,亦或是凶手本人。”

“沈老爷在商场上春风得意,想杀他的人定然不少,动机是有的。”

尘湘打断他:“这个我爹知道,所以他一直花重金雇了十几个江湖高手暗中保护,没理由啊。”

公孙策并不否认:“只能说,你爹这次惹上的,是个麻烦的人。”

尘湘“哦”了一声,豁然明了:“所以你让我防着齐潇然一点儿?”

公孙策微微颔首:“庐州三行,如今已剩他一家,你就不觉得奇怪吗?”

这句话,她猛然觉得在哪里听过。

对了,是明玉……那日在牢中,她也说过同样的话。

——“尘湘……你就不觉得奇怪么?先是金月家出事,然后又是你……庐州三行,会不会,在外面跟人家结下了什么梁子?”

话说回来,受邀去王府的时候,她爹似乎就跟齐潇然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在谈,这个事情他们两个人都瞒得很深,好像各有想法。

莫非,当真是明玉所猜测的,是在外边儿结了梁子?

看来这一事,她非得找齐潇然问个清楚才行。

“尘湘?”公孙策听出她走神,出声唤道。

“啊?嗯?”

“你家的账本。”他忽然这样说,“能否借我一观?”

第29章 【潜入·暗查】

沈家老爷做事向来谨慎,是以在商场上打拼了那么多年,一直没有遇上大的难处。

因为分行较多,大大小小的账本也很多,但沈家最主要的账本是分别保管在十位最得信任的管事手中。并且另有三十多本假账本以防万一。

为寻得账本,尘湘整整花了两日飞鸽传书,又亲自跑了几趟,这才将完整的一本凑齐。

自那以后,公孙策便一直关在屋中看账本,连饭食也是叫人送到房中用的。

沈家旧宅季扶风已带人查封,又陆陆续续收集了几日的线索,无非就是说沈家遭灭门,定是商场上有人眼红之类的废话。

这日天气正好,阳光不烈亦不冷,照得人暖洋洋的。尘湘搂着被子翻了个身,辗转了几次又爬起来,顶着一头散发坐到桌前。

自醒来之后,公孙策暗中就命人不许在她房里设铜镜,多多少少她也猜中了些,便打了些干净水,待水面平静之后凑上去瞧。

一道鲜红的疤痕从耳根直到锁骨,醒目又明显,幸而比较柔和,不怎么吓人。

“哐当”一声响,门口的丁宁一脸惊慌地看着她,手里的茶杯打碎在地。

“小……小姐。”

尘湘无奈地皱起眉来:“至于搞成这样么?”

丁宁扭扭捏捏不敢进来,两手揪着衣摆,垂头不看她:“都怪丁宁不好,害得小姐……”

“你没什么不好。”尘湘摇了摇头,指着她脖颈上缠着的一圈白布,“亏得你命大,剑没割破喉咙。”

丁宁犹豫着在原地,小心拿眼神儿打量她:“横竖公孙少爷也看不见……况且,他也不介意这些。”

“哎。”尘湘说不出话来,只得哀哀叹了口气。

丁宁见她心情不佳,忙笑着岔开话题:“小姐啊,你该高兴才是。险些你眼睛都快看不见了,要不是公孙少爷没日没夜给你扎针,只怕你醒来都瞧不到我了。虽说脖子上是有块疤,但好歹保住了眼睛,这样想,也不是划算了很多么?”

“要是可以。”她忽然抬起头,“我倒宁愿用这块疤去换他的眼睛。”

出门的时候,刚才用了午膳,公孙策午睡的习惯,尘湘趁机偷偷溜回房里,寻了件深色的衣衫,仔细盘起头发。

丁宁心神不宁地问她:“小姐,你当真要出去啊?”

尘湘嘴里咬着发带,一面绑头发,一面找了条丝巾围住脖子。

“我伤的是脸,又不是手脚。论轻功这庐州城里比我好的还数不出十个来。”

“我不是这个意思……”丁宁探头往外看了看,“这个,要是公孙少爷知道了,恐怕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尘湘觉得莫名其妙,“我好歹是在帮他查案啊。”

“……”那你还这么鬼鬼祟祟的?

“丁宁,那日你当真没看清袭击你的人?”

“没有。”她有些为难地摇头,“他蒙了面巾,我只知道是个男子。”

尘湘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走到门口,又有些不放心。

“我教你的话,你可记住了?”

“记住了。”丁宁笑道,“有人来问,就说小姐在午睡,有扰者长鞭伺候!”

尘湘上前笑嘻嘻捏了捏她的鼻尖:“那我走了。”

“小姐小心——”

尾音还没落下,尘湘已然飞身跃出墙外。

*

城东的一家大宅子正对着梨花园,门前流淌着一溪清水,此时正值午休,周遭颇为寂静,偶尔听得几声鸟鸣。看门的几个家丁靠着墙轻声打盹。

尘湘伏在房脊上,左右看了看,确定无人,这才顺着墙角悄悄往里靠。

她没有来过齐家,蹲了好久才探到齐潇然的住处,虽不知他是否在房内,但抱着侥幸的心理,前来查一查也无妨。

在屋顶上等了一盏茶时候,回廊拐角处出现一个人来,细看时正是齐明玉。

待她进了屋里,尘湘才跳落回地面,挨在窗外。

屋内当真是齐明玉和齐潇然二人。

白日里光线很好,戳破窗纸,就看见齐明玉来来回回在房里走,好似很焦急。

“哥,依我说,尘湘家里的烂摊子咱们就别去管了可好?现在庐州能称得上号的就只剩咱们家了,倘若再出了什么事……”

齐潇然不耐烦地将手里的书往桌上扔:“商场上的事情,你一个姑娘家如何懂。”

“什么商场上的事情!”齐明玉咬了咬嘴唇,“我看你分明是看上尘湘,倾家荡产也要替她报仇是不?”

尘湘伏在窗下,顿时一怔。

“没有的事。”齐潇然摇摇头,“我们三家人,自小关系就亲密,如今宋家已经无力回天,对于金月的死,我深恨自己无能。难道也要眼睁睁看着尘湘步她的后尘么?”

齐明玉死盯着他,良久才叹了口气:“可惜,尘湘是个女儿身,家里也没有男子替她撑着。不知道现下当如何是好。”

齐潇然只是摆手:“要么卖掉家中的产业,要么就寻个好管事接手。”

尘湘摸了摸下巴,心道:他到是和自己想一块儿去了。

遂听齐潇然接着道:“只是现下沈伯父一死,人人自危,又有不少居心不良的人在暗处捣鬼。想那么容易脱身,只怕是难。弄得不好,沈伯父一生心血可就毁于一旦了。”

“砰”地几声,想是齐潇然端茶再饮。后面所说的话也都是些家常琐事,想来也没什么稀罕。尘湘不欲多做逗留,眼看前面来了个小厮,她回身跳到屋顶上,沿着一路房子回了大街。

刚从公孙府后门进去,没走几步路,就听见公孙策在唤她。

“尘湘,尘湘!”

她当下一惊:莫不是他已知道自己跑出去了?

下意识的就要往住处溜,但听得附近也没有服侍的人路过,又怕他是何处不便,遂又倒转回来。

“怎么了?”

公孙策一听是她的声音,便一脸厌色地指了指身下:“把它给我拎走!”

尘湘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却是裹了一圈白布的红啸懒洋洋地靠在他脚边拱来拱去。上次因火烧掉的毛再也没长出来,光秃秃的,浑身一点白一点黑,威风早已不复当初。

“它怎么在这儿?”尘湘只得跨过去,搂着它的颈子抱起来。最近养伤吃得挺好,不知不觉就重了很多。

“我怎知道,你的狗。”公孙策忙不迭地拍身上的毛,生怕它沾了些许。

“你不喜欢狗?”尘湘看他的样子,不觉好笑,“我看着挺可爱的。”

公孙策不耐地抿了口茶:“太黏人的东西,不喜欢。”

“它黏人吗?”尘湘奇道,“以前从不这样的。”

红啸在她手里反抗性地抬头嚎了一声,被尘湘一手摁了回去。

“它好像挺喜欢你的。”估计是因为身上的伤给他治好了的缘故,红啸成日没事儿就往公孙策住的地方跑。

他慢吞吞道:“一个已经够我受的了。”

尘湘只顾着逗红啸,一时没听清:“你适才说什么?”

“没什么……”公孙策放下茶杯,信手拿起一边的账册,“对了,我正想告诉你……”

他鼻尖嗅到一股熟悉的味道,忽然愣了愣,脸色瞬间就沉下来,质疑出口:

“你出过门?”

“!”

尘湘往门边闪了闪,小声否定:“没、没有。”

公孙策冷冷问她:“那你脚边如何会沾泥?”

尘湘飞快答道:“我去花园里走了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