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深吸一口气,轻轻推开门。

奇怪的是,今夜她并未早早睡下。独坐灯前,垂首凝神。听见门响,她抬头对他温柔一笑,今夜她的眼睛格外的水润亮泽。

见到她,他的心便生出暖暖柔柔的欢喜,渐渐蔓延至全身。

“阿圆,你怎么还没睡?”

他走过去,扶着她的肩头将她靠在自己的腰间。手指自然而然抚摩着她的光滑秀发。她身上有淡淡的幽香,是他最留恋最喜欢的味道。他深深嗅着,想将宫廷里一片纷乱的血腥覆盖下去。

再晚,他也要回到这里。想见到她,又怕见到她。每次见到她一如既往地对他,他就长舒一口气,觉得又多了一日的幸福。他就这么小心翼翼的从上天那里偷着这一日日的幸福,他唯一的期望就是这样的日子可以一直拖延至永远。她一直都是快乐单纯的阿圆,他一直都是她的丈夫。

阿圆抬起头来,深深看了他一眼,唇角微抿,笑了笑。

“我想看看不点相思远是不是真的无法安睡。”

展隐揉了揉她的头发,低声道:“我近来很忙,也不能早些回来陪你。你睡不着的时候就点着香吧。”

“好啊。”

阿圆幽幽地答应了一声,神情恍惚。

展隐拉过凳子坐在她的旁边,捧着她的脸蛋道:“怎么有些不高兴?是不是怨我回来的太晚?”

阿圆眯起了眼睛,她的眼睛又圆又大,此刻微微眯着,眼角稍稍上挑,竟有一种慵懒的妩媚。

展隐心里一荡,吻了上去。

她没有娇羞的闪躲也没有含蓄地回应,只是淡淡的笑着,任由他采撷甘美,只是眼睛却没有闭上,就那么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展隐有些奇怪,停了下来,问道:“阿圆,到底怎么了,为什么这么看我?”

她含笑凝望,仔仔细细地看着他,半晌才幽幽道:“我想看看,能不能看到你的心里。”

展隐一怔,手放了下来。

阿圆幽幽道:“展隐,我嫁给你半年了,也没有为你添上一男半女,我想,也该为你挑几个侍妾以续展家的香火才是。”

展隐眉色一动,略有些生气,道:“阿圆,不要说这样的话,我们成婚才半年而已,你还年轻。我不要什么侍妾,有你就够了。”

是么?阿圆笑的有些凄楚:“我以后都不能生孩子了,你知道么?”

“你说什么?”展隐一惊,声音骤然提高。

阿圆看着他的惊讶,继续笑问:“展隐,有种药草叫荆棘芒,你知道那里有么?”

展隐的脸色一片雪白,他在紧张,他的手指握在了一起。阿圆心里最后的一丝奢望,断了!他果然什么都知道,可笑自己还想着为他开脱,希望他也是蒙在鼓里。却原来,一切都只是蒙骗着她一个人而已。

她笑着站起,平静地说道:“展隐,你想要我死,何必那么大费周章呢,那么多法子,为何不给我一个痛快?相思远,这么一天天地点着,要到何年何月我才能毙命?”

展隐身子一震,面色苍白如雪。

她悠悠叹息了一声,低声道:“你们展家人真有耐心,可是,我却等不及了。”

展隐心头一颤,上前一步握住了她的肩头:“阿圆,你是不是听说了什么?”

“是啊,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我都知道了。慕容兰隐真是个好人,不顾自身安危要来带我离开,要和我到燕国双宿双飞。他对我,真是痴情,他就不嫌弃我么?不嫌弃我又笨又蠢又是残花败柳之身么?他真是痴情啊。”阿圆呵呵笑着,泫泫欲泣,却没有眼泪。

她都知道了!这一刻,他觉得很怕。怕到心慌乱的狂跳,撞的心口都痛,嗓子如哽着巨大的石头,不知道该怎么说,说什么?他痛苦地闭了闭眼睛,道:“阿圆,你不要这么说,你这么说,是拿刀子刺我的心,你知道么?”

“是么?你看,我心上也有一把刀呢,你看!”阿圆突然将自己的衣领扯开,光洁的肌肤在烛光下如暖玉,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她的眼睛亮的吓人,直直地看着展隐,看着这个倾心托付一生,将她欺骗到绝路的人。

“阿圆,你听我说。”展隐心疼无比,将她的衣服掩上。手指不舍得离开她的身子,却又犹豫着放下。此刻,他似乎不敢再触碰她。

阿圆笑了笑:“我替你说好不好?我父亲对不起你一家,所以你们要报仇。我不怨恨你,一点也不恨。我恨自己,真是又傻又蠢,喜欢一个,又喜欢一个,都是这样的人。这世上再也没有比我更笨的人了。”

“阿圆,不是这样。我是喜欢你的。我真心要与你一起的。”

她有些痴痴地看着他,俊美的温暖的容颜,即便躺在他的身边也常常梦到他的容颜,以为会一生相看两不厌……

“你演戏演的真好。你笑起来,单纯又好看。你说话的时候又诚挚又热情。你对我,真是又体贴又温柔。我以为我碰上了一个人,对我比父皇对我还好。我每日都暗自庆幸,上天真是对我眷顾如此,给我最尊贵的身份,最富贵的生活,最完美的爱情。人生圆满如此,我有些象是在做梦。原来,真的是在做梦。”

“阿圆。”展隐从没有如此慌张过,她都知道了。他日日夜夜地担心着,她到底知道了。此刻,他的痛苦不亚于她。可是他却无颜对她解释。

“我一直想着你是展家唯一的子嗣,一心要为你生很多孩子,半年没有动静,我又焦急又内疚,特意跑到京里去问医。我很可笑是不是,我这个仇人的女儿怎么能为你展家生育孩子。”

展隐急道:“不是这样的,阿圆,我不知道相思远会让你不育,我只是想让你失去记忆,我仍奢望着能永远和你在一起。我想让你一直都不知道这一切,只做我的妻子。我们不去管上一辈的恩怨,只有我们两人。”

阿圆摇了摇头:“时到今日,你还骗我吗?”有了那样的恩怨情仇,还可以当做无事,两两相对?

展隐摇头:“阿圆,我对不起你。父亲设计这一切的时候,我并不认识你,我也想要为父母报仇。可是,我遇见你,却是第一次对一个女子动心。从见到你的那一刻,我就知道自己喜欢你。我和你的相识是一场设计,可是我和你的相爱却是真心实意。一面是父母的血海深仇,一面是你的善良信任。我日日在煎熬,可是箭在弦上,已经无法挽回。我掌控不了一切,也改变不了父亲,我只想留住你,将你放在这里,永远都不知道这些,我不敢想你知道这一切的时候,会怎样?我知道相思远可以让人失去记忆,我并不知道它会让你不育。我,只想你忘记一切,从此只知道自己是展夫人,是我的妻子。”

“金屋藏娇么?”阿圆大笑起来。

“让我忘记一切?不用那么麻烦,我死了,一切都不会知道。”

展隐痛呼道:“阿圆,我没有,我从没有想要你死。”

阿圆深深长吸一口气,眉头蹙了起来。她捂着心口,凄然地笑着:“可笑,我还在三生寺里许下心愿,要与你九生九世呢?流光易逝,情比金坚,你送我流光锁的时候,是不是心里在笑?是不是觉得我是这世上最好哄最好骗的人?对你的每一句话都没有怀疑过。对你做的每一件事都没有过问过。”

展隐心疼如刀绞,她越是笑,越是冷静,他越觉得可怕。她近在咫尺,可是他知道他已经失去她了。她再也不会对面对他的赖皮和纠缠,无奈又羞涩地笑。再也不会对他说一句真心的痴心的话,再也不会让他触碰让他爱抚。失去是如此的突然和彻底,让他措手不及。即便心里做过千万次的假设,真的发生时仍旧无法抵挡痛至骨髓的剧痛。呼吸都不敢用力,时光仿佛静止。他愣愣地看着她,所有的辩白都显得卑微无力甚至可耻。从没有过的绝望和伤痛将他掏空,只剩一个躯壳。

阿圆的眼睛亮的可怕,所有的眼泪已经在他回来之前流尽。胃里开始刺疼,她看着眼前的他。他的眼睛黯然失神,整个人都象是抽去了魂魄,怔立在那里。不是她所认识的那个人,不是,从来就不是,她从来也没看清过他,他比慕容兰隐更让她看不懂,可笑的是,她还以为他是那么一个单纯美好的人,是一眼就可以看懂的人。对她也是一往情深。他在心底该多么嘲笑她的愚笨,该多么得意他的轻而易举,她是个棋子,被他玩弄与鼓掌之间,连一丝的怀疑和反抗都没有过。

一阵阵的绞痛传来。

她强笑着:“金子真是一个好东西,父皇的龙椅都是金子做的。怪不得人人都喜欢金子,穷的时候可以变卖,富贵的时候可以炫耀。想死的时候,还可以吞了它。“

展隐身子一震,猛地抓住阿圆的肩头,语不成声:“阿圆,你说什么,你胡说什么?”

“展隐,你不是送我流光金锁么?真是谢谢你。现在,我让你得偿所愿。”

展隐的手指发抖心肺惧裂。“不,阿圆,阿圆,你骗我是不是,你不要吓我。”

阿圆慢慢举起手,袖子滑下来,露出她冰肌雪肤的一截手腕。她日夜也未离身的那一段流光金锁链子,不在她的手腕间。

展隐疯了一般,将她紧紧搂在怀里。恐惧铺天盖地而来,他惊恐而慌乱地搂着她,拼却全身的力气,似乎这样就可以把她永远留在自己身边。

她居然用这样的法子来惩罚他,让他再没有一丝机会去挽回去弥补。

“都说三生寺里许愿很灵,我居然还许了九世的心愿。我真怕来世会遇见你。你翌日一定会是九五之尊,他年你若转世也一定为人。所以,我还是轮为畜生比较好,这样,我就不会再和你有纠缠,永远都不会。你一定要在我的墓里放满荆棘芒,将世间所有的荆棘芒都放上,时刻提醒我,要记得,要记得,永远不要再遇见你。“她已经痛苦到浑身颤抖,站不住身子,却强忍着一字一字将所有的话说完。

展隐浑身发软,竟没有力气抱住她,他一个踉跄坐在地上,她横在他的怀里,脸色苍白如雪,连唇都是雪白。他一直在抖,眼泪流在她的脸上,模糊了她的容颜,他慌乱地抖着手指去抹,想要看清她,那永远看不够的容颜。她脸上的眼泪,抹了一层还有一层,她从头到尾,未在他面前流过一滴眼泪。

而他,似乎将一生的眼泪都要流尽。

番外

暄朝所有的女人都羡慕一个人,就是当朝的皇后尉迟禾。我也不例外。

我十四岁进宫,那时先皇还在位。他是个极其严厉古板的人,宫里的人都活得战战兢兢。先皇过世后新皇登基,我曾远远地在御花园里见过皇帝和皇后一次。离的太远看不清容颜,只是觉得皇上的身资挺拔高大,衬着他旁边的皇后身形婀娜秀美。

大家羡慕皇后,原因只有一个,后宫佳丽三千,皇上居然没有纳妃,即便皇后大婚两年无所出,也不见皇上有什么动静。

转眼就是中秋节,我进宫满十年,按照惯例也该放出宫了。

那天,我拎着一个小包袱站在宫门旁等着我的好友琳儿。我们一起进宫,一起出宫,终于在这个牢笼里挨了十年,重获自由。我一直忍不住想笑,但宫门那里人来人往,我又不敢,就那么抿着嘴角忍着,好不舒服。于是我拐到甬道旁边的桂花树下,终于放心地笑起来,心里的欢喜雀跃一直往外冒。终于可以离开这里了。

突然,我感觉到一道目光落在我的脸上。我随意扫了一眼,吓了一大跳。宫里,只有一个人可以穿着明黄色的衣服。我忙不迭的跪下,万万没想到会在这甬道里碰见皇上。刚才,我居然还放肆的一直傻笑着。

我忐忑不安地跪在地上,半天,不见那明黄色的衣角移动。

“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叫齐媛。”

那一刻似乎有一世般久长,我跪的已经麻木。

他走了过去,我却留了下来。宫门就在我的身后,我却从此再也没有踏出去。

我常常觉得不可思议,一眼之间,我就从一个要出宫的老宫女成了他的妃子。

我被封为云妃的那天,来了一个妇人,她见到我愣了一下,而后,泫然若泣。她也没有多说什么,只为我梳头。

梳完之后,她又拿出一套衣服让我换上,说是皇上赏的。我心里很奇怪,既然要盛装前去面谢圣恩,为何要让我穿一套旧衣服。但我身份低微,也不敢多问,只是顺从。

见到皇上的那一刻,我不敢看他。他的明黄色衣服象初升的朝阳,他在光芒之中,我不敢仰望。

他象上次一样,默默看我很久,然后走了过来,拉起了我。

“阿媛。”

他的声音很年轻,略带低沉。我怔了怔,他怎么知道我在家里的小名?

“阿媛。”他又轻柔的唤了一声。

我的惊惶渐渐平息下来,终于也敢偷偷看他一眼,他长的真是好看。

他和我在一起,话并不多。只是喜欢叫我的名字,然后默默地看我,若有所思。

我成了后宫里最大的谈资。人人都觉得我是神仙关照,居然在出宫前的一刻被皇上看中,然后一步登天,成了他最宠爱的女人。

他不近女色,却对我很好,好到连御书房我也可以进出。先皇在批奏章的时候,喜欢挑一笔。

他喜欢画一个圆,然后顿一下。

我告诉他怀孕的那一刻,他神色一震,将我抱到膝上,然后将手放在我的肚子上,紧紧盖上。

我觉得很幸福,看着肚子上的那只手。突然,我发现自己的裙子上落了一滴泪。我惊慌的抬眼,发现他的眼睫湿了。

我抖着手指去抹他的眼角。他紧紧抓住我的手,盖住了他的眼睛。我不敢动,手缝里的眼泪很热,一直不停地涌出,湿了我的手背。

那是我见他唯一的一次流泪。

他给儿子取名展思。我的地位其实已经超过了皇后。我这才知道,原来尉迟禾并不是外界所羡慕的那样,他对皇后只是敬重而已。

此后的几十年,我一直没有怀疑过他对我的崇爱。直到他驾崩之后留给思儿一道密旨,我才觉得心里很不痛快。

先皇在世时就开始修缮皇陵。如今,展氏皇陵里埋着先皇和先皇后,还有尉迟禾。我在百年之后也会归葬那里。他为何要留下旨意和前朝的云想公主合葬?我想不通,心里酸楚又难受。他那么喜欢我,为何死后不和我在一起。

我实在想不开,也想不通。我决定要去云想的陵墓里看一看。

打开陵墓的那一瞬间,我惊呆了。我在后宫几十年,见过了人世间的最奢华,而云想的陵墓之中,都是我所没见过的希世珍宝。陵寝的顶端,是无数夜明珠,照着墓室,亮如白昼。

而最奇怪的是,陵墓里有一种奇怪的草。味道清冽而苦涩,样子也极丑陋,和满室的珍宝在一起,那么不般配不协调,如西施和无盐同列。

我走近些,想看看那公主的棺木。她的棺木前有一个灵位。我见到的那一瞬间,我很后悔。我不该来这里。两个字,将我一生的幸福打碎。

原来,他一直念着的阿媛,其实是阿圆。

番外

我在奈何桥上也不知道迎送了多少的“人”,有时候闲着没事,我就看看旁边的三生石,看一看人间的烟火和爱恨恩怨,滚滚红尘,人世间也不知道有多少戏码可看,出出不同,倒也有趣。

那一天,三生石上突然亮了一道光。通常是人间帝王对天许愿,才有此光直达天听。我一时好奇,走近些细看。原来那道光源自三生寺。

他叫展隐,乃是下届王朝的第二位君主。旁边的那位,叫阿圆,是本朝的公主。我一看这两人在三生寺里许愿,格外的好奇。这样的地位和身份,怎么能走到一起?明明是家仇国恨横亘于两人之间。不过,单从相貌上气质上,这两人真是一对玉人,说不出的般配好看。

只听阿圆默默祈愿,愿与展隐携手白头,恩爱不移,企求上天让他们结九世情缘,世世美满。我笑了笑,这个贪心又痴情的小女娃娃。不过她不是最贪心的,我还见过有些女子,企求上天让她和她的心上人生生世世!

展隐在一边默默祈愿:此生与阿圆幸福美满,相依相守,矢志不移。他顿了顿又继续默念,若是不能,企求上天让他来世能够继续这一段情缘,弥补此生的遗憾。他会穷其一生,拼却所有,给她最想要的幸福。

我一看就明白了,这小子大概是知道彼此的身份地位难以得到圆满结局。所以将希望寄托来世。可惜,那丫头却还蒙在鼓里,痴心一片。

他又送了她信物,亲手为她带上。她高高兴兴的样子,即便是蒙着面纱也掩盖不住。

我很好奇这两人会是个什么结局。

不久,我在奈何桥上见到了阿圆。她居然是吞金而死,吞的还是那个他亲手给她带上的金手链。

我有些同情她,本是娇柔美丽的一个公主,本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为情一字,薄命如斯。我对她格外怜惜,希望她喝了孟婆汤,可以投生一个好人家。

不料,这丫头倔的很,死活不喝。原因只有一个,她不肯投生做人。

我奇怪了,问她原因。她不说。

她就这么在地府里耗着,耗得阎王老爷着急上火。

我很同情她。细想,阿圆其实得了太多的天时地利,比如,倾城美貌,荣华富贵,父亲的痛爱,众人的逢迎,让她处于风口浪尖,却又太过单纯,她那几个姐姐,处处要讨父亲欢心,心计个个比她高明。

有时候上天给你一样东西,看似好事,让人羡慕,其实,也未必全是好事。比如,她若是相貌普通的农家女子,谁还会去算计她?也许找个老实的农夫,一生安乐。

所谓世间之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且看那如意的一二,是否是自己最看重的。

十二因缘里无明、爱、取就是痛苦的根本。她偏偏三个都占全了。哎……

展隐登基的那一天,照例要去祭天,他对天许愿,和这三生寺里的那个相同,要与阿圆再结因缘。他是帝王,祭天时的愿望自然不能无视。上天也要满足。

展隐已经转世。可是阿圆仍旧倔着不肯投生。姻缘薄上,计遥比小词年长三岁。计遥三岁时,阿圆仍是不肯投生,阎王老爷急了,自作主张让她的肉身出世。可是她迟迟不肯魂魄前去附体,那肉身便一直昏睡。

阎王老爷天天愁眉不展,和她磨嘴皮子。不料这丫头只肯投生畜生。

后来,我给阎王出了个主意。她既然想要轮为畜生道,那就让她去。一世轮回前世记忆便失去。再轮回一次,更是无影踪。当日她在三生寺许下九世,展隐只要了来生。如此正好。

于是,她就成了猫,乌龟,鱼……我和阎王老爷看着她和计遥一次次的缘分,觉得好笑又唏嘘。

终于,最后一次她做虫子被计遥吃掉,受了严重的打击,悟了做畜生的不易,被阎王老爷说动了心,要去做人。阎王老爷长舒一口气,终于算是将她打发走了。

她的肉身已经七岁,魂魄才附了上去,成了小词。

可惜,这一世,她仍是不够太平。眼下,命悬一线又到了我这里。其实,她此番正跨在生死门上,门里门外,可死可生,只在她的一念之间。

我对她,着实同情怜悯,希望让她看了前世,放弃这一世的不完满,从头再来。展隐前世许愿要与她结姻缘,也算是结过了。不如就此罢手,不再与他纠缠,来世另寻良人。不过,来世有没有良人,可还真是不好说。

她呆呆地看着三生石,足足看了三个时辰。我暗地焦急,这三个时辰,世间已是三天了。可不能再拖,是生是死,是去是留,必须立刻做出决定。否则她人间的肉身无力回天。

她终于从三生石上转过目光,看着我,只说了一句话:他不再是展隐,我亦不再是阿圆。我不问前尘过往,也不求来世渺茫,只要当下!

好一个勇敢豁达的女子。

她又道:“我想求你将前世所有的记忆抹去,从此,我只记得自己是小词。”

我对她不再担忧,她这样的性子,想必这一世一定比阿圆圆满。我满足了她的心愿,将她送下奈何桥,桥的那一端,通向红尘。

她走了以后,我突然想起,我刚才一时大意,竟她此生的记忆也给抹去了,这可如此是好?

桃花开了

“你是谁?我怎么在这里?”小词从床上坐起来,瞪着眼睛贸然就问出了这样一句话。

眼前的男子温文而雅,柔情脉脉。

一看她苏醒过来,舒书满心的狂喜。转眼,她的一句话问的他骤然一愣。他设想了无数次她醒过来的情形。她必定会伤心痛苦,所以他准备好了好言宽慰,她若要立刻离开这里,不见计遥和桑果。他也会带她远远离去。他万万没有料想到她现在这个模样。他不敢呼吸,压抑着心里的狂喜,极力镇定冷静。

她的样子全然没有一丝的伤心,只是好奇和不解还带了点迷糊和懵懂。修长的黛眉轻蹙着,眉头有个可爱的小窝,灵动的眼眸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探究好奇,还明显带着对一个陌生人的戒备。

他心里一动,难道?

他迟疑了一下,试探道:“我是云书,你忘了么?”

“云书?”她转了转眼眸,摇头道:“我不认识你啊。”

她的眼眸清澈的如同山间的溪水。她一向是个毫无心机的人,此刻,他确信了一件事,心里又是一动。

他的心里电光火石般的转了几个念头,终于有个最强烈的念头无论如何要压抑不住,石破天惊的悍然而出,似是破闸的滔天洪流。

一念至此,他竟然略略有些颤抖,他极力的压抑心里的巨浪,努力温柔平静地说道:“小词,我是你的丈夫。你怎么都忘了?”

他伸出手指,想放在她的肩头。她脸色一红,立刻从床上跳下来,躲开了一些。“胡说。我根本不认识你,怎么会和你成亲。”

“是真的。”

她明显不信,瞥他一眼,问道:“那我是谁?”

舒书温柔一笑:“你是小词啊。”午夜梦回,深夜无眠,这个名字都在心头萦绕,此刻柔柔说起,竟如抽丝一般,似从心头里细细的抽出来,从心头到唇边都被牵扯的一动。

“我姓什么?是那里人。”

“你姓云,是,京城人。”

她“扑哧”一笑,带着俏皮和得意:“我叫云词,你叫云书,同姓之人,我怎么可能嫁给你,少骗我了,快说实话,你是不是拐骗妇人的贩子,快些将我送回家去,不然等我想起来了,可要你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