荐书由苏离青送到王醴案前来:“诸公爱惜羽毛,如今的荐举书倒是个稀罕物。”

荐举书并不需要王醴亲自去考核,只需派属官前往,王醴将荐举书递给正好走进来的宋则宜,命其前往鹿邑考核。宋则宜与孟老爷恰是熟人,还给孟老爷送过《织机详录》。

宋则宜接下荐举书后道:“御史,叶慎章在外求见。”

“案已结,来作甚?”

“属下问他,他并未作答,只求见御史一面。”

王醴沉默片刻,搁下手中的笔道:“请他进来。”

“是。”

叶慎章便是鹿邑城外惨遭追杀几乎身死的《三醮》男主角,当然,王醴是不知道的,唯一知道的孟约还在鹿邑县涂涂画画呢。

见过礼后,叶慎章先是道谢,尔后将一方书匣捧到王醴案头:“王御史,这是清理家母遗物时发现的。”

王醴打开书匣,只翻开看两行便怔住:“这样要紧的东西,怎么在令堂遗物中?”

“家母大约是想要挟他,让他将我们母子接去同住,何氏之所以动手,或许也正是因他向何氏透出此意。他本无心无情,此举不过借刀杀人,近来他频频使人寻我,所幸何氏一案余波未消,他还来不及向我下手。”

王醴将书合上道:“事关重大,非我一人能决,令尊那里暂时并不能动,这样罢…你如今并无个长久的落脚处,我家屋舍甚多,你且搬去住,待此事解决再说。”

借住王醴家,确实是保命的不二法门,叶慎章没有拒绝的道理。

远在鹿邑县的孟约如果在场,一定会拍腿大喊“原来你就是叶慎章那个政见不合的救命恩人”。

第十九章 高门贵女千好万好

王醴祖上曾跟随太祖打天下,却是个文官,功勋声望远比不得那几位声名赫赫的国公,却胜在活得足够长。太祖死后王家这位祖先又历经两朝天子,太宗朝追封太祖座下功臣时,猛发现还有个硕果仅存的,遂授国公爵,号沂。

如今王家自然早已没了国公爵位,住的也不再是御赐的国公邸,但勋贵的底子还在,家中依然是高屋阔瓦,深宅大院。王家如今上上下下,只王醴一个主人,他还常常不回府,偌大的宅邸冷清得连下仆都安静如鸡。

叶慎章带着不多的行李过来,就被王家清冷冷的景象震住,饶是叶慎章同样家不成个家样,也比王家要多些烟火气,看着暖和得多。王家下仆早已得了信,出来迎叶慎章进去安顿好,管家再三问叶慎章起居饮食上的习惯,问明后再来安排便处处都叫叶慎章觉得妥当。

“适才沿街而入,才发现左近皆是公侯府邸,方又想起王御史祖上乃追随太祖之开国功臣。”叶慎章一句话,将平日里除下仆外,再无人可唠几句的管家说得频频点头。

管家唏嘘几声道:“可不是,老爷在世时,左近是奉国公鲁国公邸,早年鲁国公归天,因无子除爵,鲁国府改制一分为二,分赐予益安侯和永安侯。永安侯府乃袭爵勋贵,益安侯府却是新贵,说起来,益安侯府年内还将有喜事,少不得吹吹打打,叶公子若喜清静,待暑热来时换到水阁去,僻静清凉最宜夏日起居。”

“不知与永安侯府结亲的是哪家勋贵?”

“先安国侯世子夫人,安国侯世子一案了结,世子夫人便回了荣家。益安侯次子慕荣氏女美名,托了奉国公府老夫人下聘,这婚事才能成的,不然荣家怎会将荣氏女郎嫁予新贵。”管家话间,午饭送得来,管家这才告辞,不打扰叶慎章用饭。

叶慎章吃饭时,脑海中不由闪过与荣氏女的一面之缘,却也仅是一闪而过罢了。

孟约在鹿邑县,远离京城,自然无从得知男女主一生宿命开始的那一面之缘,已经发生,当然,她估算着也差不多。天下再大,男女主也终归要相见,京城再宽敞,男女主也总会产生命运的交错。

女主面对她人生的命运时,孟约正面对着的是周老太太,虽然孟周两家没透口风,但偶尔与孟老爷见面,周家总能察觉出不对来。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周家也没想能一直瞒下去,只是周家这边周文和还没说通,孟家又离了心,可谓两头难为。

周家的女眷连着给孟约下帖子,邀她赏花游湖,孟约头能推一次两次,推不得三次四次,只能硬着头皮赴约。她一出面,周老太太就拉着她手叫她坐到身边来:“年年出落得愈发好看了,姑娘家就是这样,一年一年不同。好似昨儿个才这么高一点,跟着阿容后边要吃蜜糖糕,一晃眼的就跟花似的开好了。”

孟约抽不回手,只得坐下:“都道十八一朵花,老太太自然看我哪里都好。”

因为孟家周家都没点破,周老太太自然也不会主动说破,反而是旁敲侧击,将周家如何和睦,如何公婆妯娌小姑小叔皆好相处,别人家又多少你猜我忌,争来夺去。孟约原想本着“你不明说我就当听不懂”的原则,勉强把这局混过去,但她这样含糊不清,周老太太就再也坐不住。

“年年,你是我从小看到大的,你的性情我素来喜爱,文和是一时迷了眼,待过些日子他想清楚,自会明白,唯有你才与他最合衬。姻缘哪有不经些波澜的,正是因经波澜,才有日后波平浪静,年年说是也不是?”周老太太这话已经算是说得明白的。

孟约含笑一声应对道:“那便待过些日子再说,老太太,姻缘事上,女儿家本就更吃亏些,我不过想着少吃些亏,更稳当一些而已。”

话说到这份上,周老太太也知道孟家的意思了,周文和若不赶紧回来赔礼道歉,孟家和周家的婚事肯定不能成。周老太太是喜欢孟约这知根知底的媳妇,与家中女眷都处得来,素性爽朗大方,不是个别别扭扭的。商户女怎么了,周老太太自己也是商户女,从不认为儿子选上官后,就该把看中的媳妇丢开,去娶什么高门贵女。

纵高门贵女千好万好,周老太太也不觉得,会比把孟约娶进家门来得更融洽。周老太太信奉的是家和万事兴,一家人有劲往一处使,那才能振兴门楣。

孟约的话自然在理,女人不易,周老太太思来想去只叹一声说:“年年再等些日子,文和必会回来。”

“好。”

了结这局,孟约便同细芳江草一道往家赶,她回府时天已不算早,这时间孟老爷应当已经回符。孟约问管家时,管家却说孟老爷还在织坊没回:“织坊有事?”

“听闻是京城的差官领着江宁织造的工吏去了织坊,这会子老爷还在织坊与差官周旋,眼下还不知是什么事,老爷只打发人回来说叫小姐今日不必等他用晚饭。”

管家尚还有不明白的,孟约却一听就明白,这京城的差官和江宁织造的工吏十成十是为吕教习兄长那荐举书来的。都到这份上,孟约也没觉得有什么可紧张的,不成则正合她心意,成了…等成了再说。

“打发人去看看几时能回,想必要在外用饭,灶上煮些顺口的,没准晚上回来还要吃两口。”孟约吩咐罢,便回屋换身衣裳叫摆饭。

待她吃过饭洗漱了,孟老爷才回来,孟约搭件披风去寻孟老爷。孟老爷见到她带着四只狗过来,没好气瞪她:“明知为父不待见这四只小东西,你还走哪儿都带着,吃过饭了不曾,夜里还冷,有什么事不能明日说,非要夜里过来。”

“这不是想早早知道答案么,爹快说说今日什么情形,成是不成?”孟约坐到孟老爷身侧,四只狗也跟着过来绕圈圈。

追风胖达它们四只,哪里晓得孟老爷嫌不嫌弃,闻着熟悉的气味,摇着尾巴就扑上去绕腿蹭呀蹭的。孟老爷回回是嘴上说嫌弃,多看几眼又嫌弃不起来,每只脑袋上摸几把,孟老爷才开口:“那哪里晓得,我这里做了能做的,成与不成,只看差官和工吏怎么评定。”

孟约却觉得孟老爷脸上薄有喜意,她不好泼凉水,只能在心里默默叹气。

这是要糟啊!

第二十章 同一个京城,两个世界

考核并非一日能成,少说也得半个月,督察院的差官倒不必总跟着,江宁织造的工吏却需在织坊蹲守。孟家织坊已全换了新式织机,纺纱机也因纺羊毛线经过了许多次改进,光就这两样要真是经受得过考核,孟老爷任职织造府不成问题。

妙就妙在,这些全都是孟老爷提出来的,孟老爷不像孟家先辈那样埋首于织花技艺,他更热衷于织机纺机的改进。这些年在孟老爷手里,织坊的织机纺纱机早换了好几代。孟老爷常说他学问不成,读不进书,却打小对咚咚作响的木头架子感兴趣,于织机纺机方面,孟老爷可谓是自学成才,摸着摸着就摸着灵感来进行改进。

当然,一开始没少走弯路,孟老爷年轻时为拆东拆西,搞东搞西没少挨孟老太爷胖揍。

江宁织造的工吏也擅此道,和孟老爷可谓一拍即合,两人废寝忘食地居然开始搞水力纺纱机和水力织机。是的,在孟约都没敢想,更没提过的情况下,他们迈出了跨时代的一步。

孟约:“古代人好可怕,尤其是手艺人,更可怕,一堆手艺人凑一块就更可怕了!”

接下来,哪个地方传来蒸汽机被发明的消息,孟约觉得她也不会再感到惊讶。

“区区几百年,要发展到有电脑有飞机有载人航空,好像是得从这会儿开始发展得去。蒸汽机按照真实的历史进程,就是还没面世,应该也快了。”孟约历史学得不好不坏,她曾从美术史来论证过这个架空的明朝,以公元纪年计算,大概处于17世纪后期,或18世纪初期。

“好像许多跨越时代的发明,都是这个时期面世的,其中包括电灯啊!”孟约猛地一惊,自从穿越后,她就觉得身处原始社会,压根没往深里去想,原来她竟身处现代文明的萌芽期。如果她记得没错,第一次工业革命就发生在18世纪。

“真是个激动人心的时代。”想想也许这辈子还能用上电灯,孟约就觉得这趟穿越可够神奇的。

水力纺机织机绝对不可能一夜之间就琢磨出来,工吏交付荐举考核书后,并没有返京,而是留在了鹿邑县和孟老爷继续窝小河边费琢磨。这段日子,孟约连孟老爷的面都不怎么见得着,就是见也是匆匆来匆匆去。

六月上旬,吏部来函,任命孟老爷为江宁织造府主事,织造府主事与各部主事一样,都为从九品上,以官阶论自然是垫底。但孟老爷拿到公函却连着几天没睡好,见谁都笑没眼,可见心里是真高兴。

“爹,缓缓神,命你把水力纺机织机造出来,才赴京就任呢。”从商户一跃成官员,哪怕是九品,那也是天上地下,无寸功怎么可能得到。

“早晚的事,年年且安心,别的为父不敢说,若说造织机纺机,为父还有几分把握。说起来,还要谢督察院借宿田庄时留下的那卷《织机详录》,否则能不能成还得两说。若是日后进京,需得好好谢谢人家。”公函没下来时,孟老爷还有些急躁,如今公函已下来心中大定,整个人都踏实下来,干扰尽去,思路自然更清晰。所以,孟老爷才能打保票,说他一定能造出来。

眼见孟老爷一天一天劲头高涨,孟约越一天一天心往下沉,此时吕教习终于要启程返京,孟约自然要前去相送。出门时差点又给吕教习装几块腊肉,想起吕教习发愁吃不完,把腊肉改成羊毛料——吕教习也很怕冷。

又是东门外送别,鹿邑县东门外的杨柳,与孟约去年送周文和时并无什么不同,只是初夏晴好,风柔水暖,便看着都让人生不出离愁别绪来。

吕教习在杨柳边拉着孟约的手说:“阿孟,早些来京城,令尊还托我看宅子呢,定寻个上好的叫你们住得舒适。”

“多谢先生。”

“不当一声谢,你不怪我就好,还是那句话,日后有什么不妥只管找到我头上来,事因我起,我自不能丢下你不管。”吕教习至今仍有些愧疚,总觉得对不住孟约。

孟约点点头,没再纠缠这话题,避免吕教习总满怀歉意看她:“腊肉先生不许我送,我便送自家织的羊毛料,先生冬日怕冷,羊毛料极保暖,先生若是穿着暖和,便来信与我说,我再寻人给你送去。”

“好。”

东门外送别吕教习,没隔两日孟约又到东门送别,这回是陈县令迁调别处去任职,孟约的亲亲小美人陈蕙容也要随父一道离开鹿邑。对着一干送别的小美人们,陈蕙容也哭肿了眼:“记得给我写信,不写的我日日咒她。”

“自然会写,我们写了信你若不回,我们也日日咒你。”

“阿孟,你送腊肉送上瘾了么,怎么送别礼都是一担腊肉。”

“阿陈喜欢吃嘛,此去路途遥远,腊肉又方便又好带。别以为我不知道,其实你们都爱吃,就是不好意思说出口而已。”

“唯我爱吃还好意思说出口,阿孟,我走了,以后你家可别薰这么多腊肉,没地方送要坏的。”陈蕙容泪眼汪汪看孟约。

孟约揽过小美人,拍拍小美人的背说:“书信能通,腊肉也能送,千里送腊肉,也一样是礼轻情义重,足引为美谈嘛。”

小美人们彼此互视,笑中带泪。

虽心中都知一别山长水远,或此生都难得再相见,但心中仍存着这样那样的期盼,盼有一日能再相逢,重叙今日情谊。

好在除陈蕙容外,小美人们都是鹿邑县土生土长的,再不用送谁离开。小美人们结结实实聚在一起折腾几天后,又恢复正常作息,只是时不时想起陈蕙容仍会红眼。

随着天气一天一天炎热,水力纺机织机也小有进展,孟约见事已至此,反倒不再念叨不去京城的事,左右避不开,不如想想到了京城怎么应对。

“好像也没那么可怕。”只要不跟女主抢男主,不挡女主的路,也确实没什么需要担心。只要她愿意,依然还可以在角落里静静地长蘑菇,毕竟她就是进了京城,也不过是从九品小官女,完全可以跟女主做到同一个京城,两个世界。

第二十一章 不知心里多难过

孟老爷得举荐入仕,也不说鹿邑县的事就可以这么直接撒手不再管的,然而《大明律》明令规定,官员不得经商,所以孟老爷必得把这摊交出去。这条法令依然可以打打擦边球,不然那些累世公卿门第,怎么养活许多闲人。

孟老爷思量再三,并没有把邻郡的远亲请来,而是将多年来一直跟他走南闯北的何掌柜提上来。孟老爷敢将身家尽数托付,自然有其因由,当孟约问“可不可信,能不能托付”时,孟老爷只对她笑道:“人哪有不变的,便是当下可信,日后如何且还得另说。于用人上,今后为父也会一一教你,可惜你妈不在了,若她能教你,为父也只有站边上做学生听着的份。”

孟老爷对女神太太的推崇,深到时不时就要拉出溜一溜,即使女神太太已不在世,孟约也隔三岔五要吃一拨狗粮。

父女俩说话的间歇,江草从外边捧着封书信进来,却是吕教习从京城写来的信。孟约拆开信,信上写的是孟老爷请托购置宅院的事,吕教习信中道:“故旧相交原居长平里,因袭爵移居,长平里旧宅已空置两年余,虽是空置仍有仆从料理,不需大加修缮便可安宅。”

长平里住的多是已没有了爵位的勋贵后裔和低阶官员,左近的宅院都不算大,但胜在精致且都是一代一代养下来的园子,搬进去就能住,最紧要的一点是吕教习信末写的:“与吾家仅隔有数墙之隔,日后也好时时相亲,岂不安逸。”

孟老爷听孟约读完书信,连连“啧啧”赞叹:“吕教习当真极好,一言请托,事事周全,到京城后若是吕教习也同意,年年便正经拜师向吕教习求艺。你妈不在,委实需要个能时时教导你提点你的,女儿家大了,有些事,为父也关照不到。”

“嗯,我去信问问。”

孟约回到自己院子里,便提笔回信给吕教习,一是感谢吕教习寻的宅院,她和孟老爷都万分中意,二是略提一句拜师的事,三则是问问京城物价还有人情往来的种种规矩。

信送到京城,吕撷英看了连连笑,得意地对丈夫卢昆阆炫耀道:“你看,这弟子到手了吧,哎呀,发愿桃李满天下的人,却还一个学生没有呢。”

卢昆阆好笑地看一眼书信,道:“你再与我显摆,我便抢你弟子。”

“呸,小姑娘家家的,谁会爱跟你学《九执历》《浑天论参难》那些,一点也不清新美好。”吕撷英属于看到演算就头疼的,偏跟一演算起来就愉快到飞起的卢昆阆看对眼。

在鹿邑县时,这对艺术家和数学家的组合,一直让孟约深感惊奇。

夫妇两人就《九执历》《浑天论参难》美好不美好,清新不清新展开激烈讨论时,院墙外忽传来喧哗声。长平里向来安静,办喜事丧事时都不很吵闹,何况平时。

因左近都是相熟的人家,夫妇俩暂时把激烈讨论搁置,叫管家出去看看到底发生什么事,是否需要帮忙。管家不多时,便把打听到的消息回禀到夫妇二人面前:“王御史久不回府,这才一回府就被那位早些年已经‘没了’的老夫人堵个正着,那位老夫人想堵王御史已经许久,只是王御史都恰好避开,今日却是不凑巧。”

“这可真是…早些年重崖爹妈不在祖母不爱,吃饭都常赶不上热乎的时候,她怎么不来。再早两年,王老夫人刚过身,王同纶的堂兄逼上门来,差点把重崖逼死的时候她怎么不来。她便是自己不能来,派个人来给重崖撑一撑也是好的,可真有意思,那时不来,现在倒来,这是亲妈吗?”吕撷英与王同纶没什么大多来往,但却是看着王醴长大的,早年王醴吃不上热乎饭时,还是吕撷英看到,把小孩儿喊到家里来。王醴读书识字,早年由吕撷英启蒙,后来王醴长大一些才去书院就读。

吕撷英把王醴当自家子侄,卢昆阆也一样:“我出去看看,重崖那孩子还不知心里多难过。”

“我去罢,你还能同她对着呛不成。”吕撷英说着把卢昆阆按坐椅上,自己领着侍女出门。

吕撷英出马,立斩那位老夫人于马下,轻轻快快地又回来,身边还跟着王醴。卢昆阆赶忙让人上茶水,又起身把王醴引进厅堂里坐下:“没吃午饭吧,正好我们也没吃,先喝杯水歇口气。”

王醴接过茶饮半盏搁下,道:“今日回城才得知吕姑姑和姑父归来…还未向吕姑姑和姑父道喜。”

吕撷英在从鹿邑返京的途中诊出喜脉,如今已经四个多月,他们夫妇成婚多年都没孩子,几乎认定这辈子都不会有。诊出喜脉时,两个打定主意就这么过一辈子,有时还觉得没孩子吵闹其实也挺好的人,竟抱头痛哭。

这时王醴道喜,夫妇俩仍是满脸开怀:“本来想拿你当儿子算了,没想我们也能有子女缘。”

“日后要喊你作长兄的,待长大了,赖你带着四处玩耍,我们到那时恐怕已带不动。”

王醴重重点头,心中其实也知晓,吕撷英和卢昆阆在宽慰他,告诉他即使他们有了孩子,也不会将他扔开。从小到大,他人生中也不过这一点光亮,王醴曾设想过,若无这一点光亮,他会长成一个什么样的人,只略略一想便不寒而栗。

“说起来,重崖也二十一了,既已出孝期,该好好寻个妥帖的好女子娶进门才是。”时下婚嫁,仍崇尚高娶低嫁,吕撷英与卢昆阆皆出身勋贵之家,认识失家里,倒还真有年龄相仿,品貌得宜的。吕撷英一思量,便亮了眼,要与王醴详说。

卢昆阆见王醴尴尬得很,轻咳一声道:“重崖饿了吧,先摆饭,有什么事等吃过饭再说。你刚才不也喊饿,需知你如今一口吃养两口,越不能饿着。”

侍女依次进来,将饭菜摆上桌,吕撷英确实已经有些饿,遂没再说下去。王醴悄然轻舒一口气同时,心底悠悠然被什么轻轻拨动一下,然后又安安稳稳地恢复旧样。

世上姻缘有如吕撷英卢昆阆一般的,但更多是王同论夫妇那样的。

没什么可输,却也赌不起的人,何必去赌。

第二十二章 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至月六下旬,天气极热时,孟老爷基本已将生意全数交付给何掌柜,他则一心一意与江宁织造的工吏曹伯林造水力纺机织机。

孟约把那点要去京城的担忧拿掉后,也主动承担拾掇家里家外,打点一应行装的任务。孟府原有的仆从侍女,有些得带着一道去京城,有些则要留守孟府,带哪些留哪些,问本身意愿之余,也还需要细细考量适不适宜带去。

几个侍女里,孟约用春柳细芳用得最趁手,其次就是江草,孟府的下仆侍女有三分之二是雇佣来的,余下三分之一才是买来。孟约这里,除春柳和一个打理院子的侍女有身契,其他的都是佣工。

“你们几个自己好好想想,愿去一道去京城的我先记下,到时要带,就从愿去的里边挑。不想离乡的,不管有没有身契,都一样可留下,府中日常看守打理也离不得人。”孟老爷让孟约全权作主,孟约就按自己的习惯来做。

春柳打小买来,说不上和孟约一块长大,却是在孟家伺候时间最长的,留在鹿邑远离孟约,春柳想都不敢想:“小姐,我愿去。”

细芳比春柳还大两岁,家里已经在为她相看,细芳这两年才提上来。跟在孟约身边,孟约出手大方,孟老爷见她们伺候得好也偶尔要赏,细芳攒下不少银钱:“小姐,我已十八,怕不能去。”

“小姐,我也不去。”

“为什么?”

“京城什么都贵,又那么远,我娘身体不好,要有什么,我连回去伺候都不能。”时下的女子,除非远嫁,多半一世都不会出什么远门,江草这样想也在情理之中。

一圈下来,孟约这里仅有春柳和冯妈妈愿意去京城,整个孟府上下总共加起来,也只有十几个人愿意跟去京城。再筛选一下,孟约把名单下来,原本在孟老爷那边伺候的带三个,灶上的厨子带一个,做针工的刘娘子也带上,加上春柳和冯妈妈,以及不可能不一道去京城的管家,总共带八个人去京城。

“年年这几个人定得好,不是最出挑的,却是最稳妥的。我们初去京城,一事不知,先稳一稳站定脚跟,再去想其他。人数也将将好,再多路途遥远,实为累赘,再少到京城不好安顿。”孟老爷满口赞扬之余,还给添上一个人。

孟约:“带袁娘子做什么?”

“因为我闺女喜欢吃她做的菜。”

孟约:其实也不是喜欢吃,而是我想干什么,袁娘子很愿意折腾。

“谢谢爹。”

“衣裳首饰都不必多带,到京城爹给置办时兴的。”孟老爷考虑的是鹿邑县衣裳首饰,比不得京城花样新鲜,孟约要是穿着鹿邑县还时兴,京城却早已不时兴的衣裳首饰出门,会大异于其他京师女郎。

“那倒不用,咱家的织花布,花色已经是最时兴的,衣装样式万变不离其宗,这点爹大可信我。”怎么也是学美术史的,怎么可能落后于历史潮流呢,孟约觉得吧,她要活得足够长,都敢说能引领潮流几百年。

“好,听你的。”孟老爷颇喜欢闺女目神如飞的自信小模样,怎么看怎么像他家女神太太。

行装打点好,可以先送去的,就先托人送过去,也好将来轻车简行。

收拾得差不多时,孟约收到陈蕙容的来信,陈蕙容果然给所有鹿邑县交好的小美人都送了信来,给孟约写的是“多谢阿孟的腊肉和牛肉辣酱,吃一路来,使我到零陵县后并不觉得饮食不合胃口。只是永州多雨,处处湿润,仍觉不惯,来日阿孟得暇,倒不妨往湖广道来,想必此地饮食你也极喜”。

除写这些就是报平安和问好,孟约看毕提笔给陈蕙容回信,问好道好,顺便提一句将要赴京城,随信把京城的长平里的地址附上。

没几日,京城吕教习的信又来,吕教习的信已经不能叫信,装订起来已是一本薄薄的书。其中写了孟老爷到任江宁织造主事后可能遇到的纵横交错关系网,另有京城物价,时兴衣装式样,还有人情往来,出门会客的种种风俗。

“所以我就说京城不好嘛,好些人辛辛苦苦一辈子,就为临了临了能舒舒服服过日子…这倒好,不过迁居京城,便得给自己套上笼头,戴上枷锁。”孟约越看越觉得,在鹿邑简直是神仙日子。

槽要吐,书信里写的种种也要牢记,孟约现在唯一能安慰自己的就是——去京城后,至少不用再天天拒绝或应付周家的帖子,更不用面对周老太太的苦口婆心。

将收信整理一番,抄录一份准备给孟老爷看,自然,孟老爷这时节压根没工夫看,水力纺机纱机正在紧要关头呢。孟约觉得以孟老爷现在的劲头,是要卯着劲,在年前把水力纺机织机都造出来。

孟约方收拾好纸笔,冯妈妈进来道:“小姐,管家叫我来问您一声,追风胖达和大豆小箕是否要提前送去京城。”

“先送过去吧,请先生帮忙养一段时间,好在它们跟先生也熟,不会不惯。”孟约并不知道吕教习在返京路途中诊出喜脉,吕教习来的书信也根本没提这事。

“是。”

从鹿邑县往南京去,要是脚程快,十日左右就能到。

孟约没想到她这才把四只狗打包送出去,没过两天吕教习又追了一封信来告诉她诊出喜脉的事,孟约不知道怀孕能不能养狗,但吕教习夫妇好容易才有个孩子,还是小心为上。孟约赶紧又追出一封书信,说听老人讲有身孕家中最好不要有猫猫狗狗,请吕教习派个妥帖的下仆到新买的宅院里看顾就行。

京城里,先接到四只狗送上门,再接到孟约书信的吕撷英:“真是个会找麻烦的,昆阆你看这下怎么办?”

“有其徒必有其师,你自作主张要为弟子修缮房舍,现在那里乱得很,哪能把四只狗送过去养。不然,先送到大哥那里去,左右宅院大,随便找一处养下,等房舍修缮好再挪过去。”四只大狗乖得很,卢昆阆也喜欢,要吕撷芳没怀孕,养一辈子他都乐意。

“倒也不必,重崖那里冷清得很,不如把它们送去给重崖作个伴。四只狗叫人训得极好,说不得那位那夫人再来,它们还能帮得上忙。”

吕撷英:那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第二十三章 谢作者不杀之恩

吕撷英一身养出来的爱好,却偏偏是个风风火火的性子,由来是想起什么就是什么。因她要回娘家去一趟,便直接派下仆把四只狗送过去,等到王醴接到消息回府,便看到叶慎章被四只狗堵在前院,进也不敢进退也不敢退。

这位怕狗,往死了怕的那种怕,四只狗多乖觉,头回见着怕它们的,遂把叶慎章当新鲜玩具一样团团围住。下人也不知四只狗是不是凶性的,站起来一个高的四只大狗,毛长且油光滑,一看就是精心调|教过,像这样的狗要是用来看家护院的,必然十分凶猛。

叶慎章虽看来风采未失,但见了王醴双目熠熠,如同见救世天神:“重崖兄,快请搭救我。”

往常看着时时都如智珠在握的人,被四只大狗围得什么珠都抛到九天云外去,王醴也算是大开眼界,他对接下四只狗的管家问道:“吕姑姑遣来的人可留下什么话?”

管家:“道是四只狗着人驯养过,只管好吃好喝伺候着,平日里别拴着,随便它们满处跑,此外还给了一枚铜薰铃和几件给狗玩的小物什。”

命人将铜薰铃取来,轻轻一晃,四只大狗立刻不再关注叶慎章,齐齐看王醴。各地的驯犬人调|教手法多有不同,但出色的驯犬人,调|教出来的家犬大都能听懂简短的口令:“过来。”

四只大狗有片刻迟疑,但很快就乖乖走到王醴面前一字排开,四只大狗身上都有紫铜打的铭牌,从左到右分别是大豆小箕、胖达追风。王醴喊“追风”,追风伸长舌头轻轻“汪”一声,大豆小箕胖达也是如此。

叶慎章:“欺我不会武!”

“全因你怕。”王醴说着放下铜薰铃,问管家,“吕姑姑家并未养狗,四只狗哪里来的?”

“听闻是卢夫人弟子送来的,需养到宅子修缮好,约得到年尾去。”

“非看家犬,应当是养着陪家中孩子玩耍的,命人好生喂养。”四只狗眼里一点凶光没有,看家犬断不会养成这样。

管家指一名胆大的小厮上前,拿铜薰铃试了试,果然四只大狗乖得跟什么似的,叫跟上就跟上,就跑就跑。也许是前后反差太大,惊吓一去,满园上无不觉得四只大狗招人稀罕得很。

四只狗被人牵下去,王醴看天色差不多,叫管家摆饭,并请叶慎章入席一道用饭。饭罢,王醴略提了一句如今三法司在查的要案,这要案正是叶慎章给王醴那书匣引发的。

案子王醴只提一句,罢了拂衣欲去时又回头看叶慎章:“即已负重行八百,剩下的跪也要跪过去。”

叶慎章心头一震,待去看王醴时,王醴已经走远。

不日,荣氏女下嫁益安侯次子,婚礼连摆三天席面,各路人马皆请个遍,一时间人人道荣氏女好命。初婚侯府世子,再嫁又是高门,偶尔也有人道那益安侯府果真是新贵门,嫡出子娶亲亦这般不讲究。也有人道,荣氏女貌美才高,嫁益安侯府次子,乃属下嫁,益安侯府可算是捡着美玉,还有什么能称不讲究的。

孟约这时在鹿邑县,也晓得了女主已经再嫁,对此她竟不自觉叹口气:“诶,益安侯府是个大坑啊,虽然以后会有男主那样的福利治愈她,可想想得先经过益安侯次子的磨砺…还是男十八号前任的剧本好混。”